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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荷沅因為生活費得以寬裕,也開心得很,繼續與祖海玩笑:「所以說讓你改成旅館啊,整整三層,可以有上百個房間了吧。而且一樓又可以打穿圍牆做街面房,多好啊。」

祖海大聲取笑:「你說夢話啊。你白天再來看看,這間廠雖然可以看到東客運站,但是周圍連雜貨店都沒幾家,街面房開什麼店去?除非開你的茶館,客人喝茶,你老闆喝西北風。」

荷沅反駁:「萬一你開出旅館以後,這個地方成鬧市了呢?」說是這麼說,可荷沅自己都不相信。這個地方晚上才八點半就黑燈瞎火的,能熱鬧到哪兒去。不過與祖海說的時候,她一定得強詞奪理堅持到底。

祖海故意笑得非常響亮,像是京劇裡面奸角的奸笑,不過不再與荷沅辯論。荷沅也無所謂,嘻嘻一笑作罷。這以後,祖海就住到這家新買廠子的辦公室裡了,但也沒了借口再住到安仁裡去。因為新廠子也在市區。

開學前,奧利教授所帶碩士生也紛紛前來報到。青巒看名冊,同系也有一個中國大陸來的,便找上去相認。那是個女孩,名叫盛開,上海人氏。雪白如玉的皮膚,睫毛濃密得像扇子,整張臉說不上好看,但是看著只覺溫婉柔美。從名冊上看,盛開還比青巒大一年,不過青巒覺得自己既然是先到,理應幫助後來者。他熟門熟路地幫盛開辦了所有手續,盛開落落大方地表示感激,並無尋常女孩子的矯揉造作。盛開也對青巒印象挺好,覺得這人熱情卻不多嘴,舉止斯文淡定,是個以後可以交往的朋友。

獨在異鄉,看見黃種人已經覺得親切,何況同是中國人。兩人又是一個系,經常見面,以後在生活學習上互通有無。盛開租住的房子價格比較高,離學校又遠,青巒推薦他現在住的房子。一幢樓分租給五個人,房子雖然老舊一些,但是勝在開闊,離學校又近。盛開準備三個月到期後便退了原來的房子,搬住到青巒同一幢樓。

與青巒差不多,盛開的話也不多,非常安靜,更多的時候是用一個微笑,將該說的話盡在不言中了。她的眼睛彷彿是台精密解碼器,又同時會說話。

不過這天青巒大雨中衝回實驗室,珍而重之地從內衣裡面掏出一封信,眉開眼笑地躲一邊兒看的時候,盛開難得說了幾句話。她將一杯生薑粉泡的滾燙熱茶遞給差點淋得透濕的青巒,輕聲細語:「女朋友的信?喝點生薑水。」

青巒正沉浸於荷沅的信中,聞言有點猝不及防,抬眼看是盛開,才如夢初醒地道:「啊,是,女朋友來的信。謝謝你。」

盛開微笑一下,說了聲「不謝」,轉身離開。才走兩步,忽然停下,又問:「你女朋友準不準備過來?準備怎麼出來?考出來還是陪讀?」

青巒笑道:「她才大三,還有兩年時間考托福。不過從她努力努力兩年級就通過六級來看,通過托福應該沒有問題。再不行,以後申請陪讀應該也可以。」

盛開想了一會兒,才道:「我那位再考一年,今年如果依然沒到分數,反正我們明年也到結婚年齡。可是據說陪讀簽證越來越難。唉,再說吧,走一步看一步。」

青巒看著盛開離開,原來看上去靜水無波的她心中也是愁腸百結。不過很快,青巒便想,荷沅不會,荷沅從來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這不,她信中已說,她正用英語編撰安仁裡的資料,可見她現在對英語不僅有了自覺,更有了自信。

青巒最願意看到的是荷沅寫道,祖海剛買下他們回家必經的東客運站附近一所廠房,此後祖海進城辦事,有了他自己的落腳點。青巒放心,此後祖海應該再無在安仁裡借宿的借口。不過青巒也很是服氣祖海,不知他怎麼做的,才比他大一歲,竟然能夠買下荷沅信中所言龐大的產業。荷沅的財運是傻子拿大牌,而相信祖海的財運定是他一手一腳打出來的天下,祖海不容易。

雖然荷沅信中的錯誤已經越來越少,但對於青巒而言,謄寫一遍荷沅的來信並指出錯誤,那是一件愉快的事,相當於重看一遍來信,他甘之如飴。青巒做到一半的時候,進來一個熱愛李小龍的師兄,追著實驗室另一邊的盛開問話:「朱麗朱麗,按照你們的慣例,你們是不是我的師妹師弟了?請問師妹師弟用中文怎麼念?」

盛開來了後正被洋鬼子總是一口一個你們中國如何如何的問題問得煩,見問,懶得做個蘇西黃,只簡單地指指自己,中文發音「師妹」,又一指青巒,「師弟」。

洋鬼子師兄記性了得,跟著盛開發音,念得八九不離十,只是後面不知怎麼都掛了一個「兒」。盛開聽了幾遍,一臉權威,義正詞嚴地指出:「對,Smile,Steel。」青巒聽著差點笑出聲來。

洋鬼子師兄又是複述幾遍,很是得意,對盛開笑道:「還是你的名稱好聽,Smile。不過微笑的是女人,堅強的是男人,也對。」洋鬼子師兄洋洋得意而走。

青巒笑道:「他幸好沒說Steal,否則不知該怎麼解釋了。」 盛開淡淡地道:「你還與他認真上了。」

青巒聽著頓覺羞愧,但很快,盛開那兒傳來的若有若無的音樂聲音撫慰了青巒,那似乎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但青巒於此道不是最通,他對音樂的瞭解還是荷沅灌輸給他的,他只是隱隱約約覺得是《月光》。舒緩輕柔的琴聲讓青巒想起過往與荷沅一起鎖定收音機990千赫上海電台的時光,初中高中時候的荷沅嘴巴不會停,電台裡放出來的歌她都會唱,逼她看書逼得緊了,她會萬分委屈的哼一曲「我想唱歌可不能唱,小聲哼哼還得東張西望,高三啦,還有閒心唱,媽媽聽了總會這麼講……」,被青巒斥為惡俗。想到這兒,青巒不由莞爾,這個小傢伙,總是長不大。他出聲請盛開將音樂聲音稍微放大一些。

此後,兩人一起在實驗室的時候,盛開總是將音樂放到這個音量。 祖海怎麼都不會想到,青巒心中會有點佩服他,他現在抓破頭皮地發愁,哪裡還有心思顧著別人的讚美。

原本,他與聯合公司各自靜以待變,誰都沒有主動採取行動。但自他成功購下五金廠房那一天開始,祖海敏銳地感覺到,聯合公司有所覺醒,開始有動作的傾向。隨著他將五金廠內部設備拆除,屋頂翻修,中間架起樓板分割成兩層,原先與他還有聯絡的聯合公司一些股東與他說話開始推推阻阻,支支吾吾。祖海想到,荷沅提起過的一致對外的聯合陣線可能在聯合公司成型。

祖海知道,前陣子,他們一直在觀望,看他叢祖海還能不能爬起,也不相信他能迅速爬起。但等看到他豈止是爬起,更是崛起的時候,他們慌了,他們看到自己的利益將受到極大威脅。於是,在強大的外力作用下,他們又聯合了起來。

祖海剛出來的時候,很想花筆錢找幾個人,尋聯合公司某些主要人物的開心,以洩心頭之憤。但是思前想後,終究沒有做出來。他想,他還不如把精力投入到發展自己實力的工作中去。但現在,他潛伏兩個月後,開始露出崢嶸頭角,聯合公司的人當然坐不住,他們一定會行動。他原先也曾是聯合公司的一員,彼此之間知根知底,尤其是他,因為坐的是高位,大家都清楚他的背景和決策方式。如果聯合公司的人齊心一力,血性上陣對付他,他還真是有點頭大。

聯合公司人多勢眾,祖海不敢托大,不得不先做準備。被動者挨打,這個道理祖海很懂。他找上與董群力也熟悉的一個朋友,人稱四哥的大佬。但是四哥沒有見他,只是回了一個電話給他,簡單說了三言兩語,意思只有一句:小叢你還年輕,手頭有錢,什麼都可從頭做起。祖海立刻明白四哥的意思。以前他組建聯合公司的時候,多仗四哥背後來幾招黑手,現在看來,四哥的風向偏向了董群力,該夾著尾巴做人的將是他叢祖海了。

祖海坐在正緊張施工的大車間外的四塊黃磚上發了一會兒愣,將手中的香煙蒂頭一扔,給安仁裡打電話,讓傅姐通知荷沅,回家就給他回電,有急事找。

一直到下午五點半的時候,荷沅才給祖海電話。祖海沒與荷沅直接說明原因,只是撒了個謊,道「荷沅,你的安仁裡借我用幾天,你這幾天住學校吧。沒事就別過來安仁裡,都不認識你。」

荷沅也乾脆,笑道:「這回不用我做丫鬟了?也好,我這幾天查了一些資料,正好呆學校裡整理一下。不過《世界時裝之苑》這幾天可以到了,到了的話,你和其他報紙雜誌一起給我打捆,幫我送過來一下好嗎?就放在樓下大媽那裡就行了。」

祖海聽了,煩躁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沒錯,他知道,荷沅總會大方答允他的要求。所以,他才必須竭力保護好荷沅。「週六晚上我過去你的學校,你請我吃小炒。等下你就去學校吧,走之前你打開報警器。」

荷沅沒想太多,哈哈笑道:「沒天理啊,半夜趕俺們出門去。好,給我半個小時,我整理一些東西帶去學校。」

祖海當然不會解釋,只強打笑容,道:「多拿些衣服,天開始要變涼了。我這次占安仁裡的時間可能會比較長。」祖海自己心中也沒底,起碼到目前為止,他還不知道與聯合公司的對抗會走向何方,將延續多久。他不怕自己單槍匹馬槍林彈雨,但他怕傷到荷沅,反而是他的父母遠在鄉下,又是叢家自己的地盤,不用太多擔心。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勸阻荷沅不出校門,而不被荷沅懷疑。

荷沅笑道:「抗議,那麼長時間裡面總可以給我一兩個小時偷偷摸進安仁裡打包幾件衣服的吧。祖海,唯一一個要求,別讓人用我那個房間的衛生間好嗎?想著會覺得好髒的。還有,我重申一遍,你那個車間還是改旅館吧。」

祖海只好笑道:「你放心,別說你的房間,樓上我都不大肯讓別人上去。不說了,你抓緊一下。」至於改旅館,即使改旅館的話生意很好,他此時也堅決不改,怎麼也要爭一口氣。

放下電話,祖海便跳上摩托車,飛速過去安仁裡。直到遠遠跟著荷沅騎車馱著一個大旅行包進了學校大門,他才放心離開。旋即,趕去一個在北方時候一起闖蕩,一起回流的兄弟朱兵那兒。以前認識四哥,除了董群力的關係,還有朱兵的介紹,朱兵與四哥走得比較近。

朱兵在家,看見祖海照舊一個大擁抱。朱兵長得高,祖海在他面前像小弟弟,所以他最喜歡以大欺小地抱祖海一下。祖海這次無心與他玩笑,推開他道:「今天不爽,不跟你玩。找你有事。」

朱兵橫祖海一眼,一把壓他坐到位置上,才道:「我知道你找我有什麼事。四哥已經通告我了。」 祖海一驚,看住朱兵,道:「你也準備跟我作對?董群力給了四哥多少好處?」

朱兵在祖海身邊坐下,一手按住祖海的肩膀,推心置腹地道:「董群力給四哥多少好處,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我知道一點,你想與董群力對著干的話,你的鈔票還不夠一點。他們那麼多人每人拿出一份,夠整死你。這件事你今天不來找我,我明天也會找你。我們兄弟一場,我不能看著你找死。」

祖海聽著火大,朱兵說的這些他今天接到四哥電話時候已經早知道,可聽朱兵說了還是很生氣,氣自己竟然被一群他一向看不起的膿包壓得無計可施。但是肩膀被朱兵壓著,他跳不起來,只得氣哼哼地道:「你不幫我,連朋友都不幫我,我當然是死路一條。你也不用找我了。」

朱兵大力一拍祖海的肩膀,笑道:「祖海你這沒良心的,我要是個沒良心的,四哥怎麼還會親自打電話給我通告。你既然這麼說,那我也不勸你,我們什麼交情啊,今天開始,你指東我不打西。你只要管好公司,其他我都給你打點乾淨。」

聽了這話,祖海感激,正好朱兵太太端茶出來,祖海轉為笑臉,笑嘻嘻地道:「兵嫂,我抱你們兵哥一下不反對吧。」說完就給了朱兵一個擁抱,「媽的,還是一起打出來的兄弟最親。朱兵,你說吧,你有什麼想法儘管直說。」

朱兵笑道:「他媽的,當著我老婆的面吃我豆腐。好,祖海,我知道你一向是最果斷的,反正你先聽聽我的意見再說。我的想法是,聯合公司那裡的人都知道你是條龍,今天不趁你小的時候死死壓著你,總有一天你養壯了會吃掉他們。你與聯合公司的關係,是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祖海反問:「那你的意思是我要麼出走去其他地方發展,要麼關門轉行?不,奶奶的,我就不信了,我非要跟他們拚個魚死網破,看誰豁得出去。他們是聯合公司,一起出點錢還行,可誰敢打前鋒受我一棍?我不信我真豁出去了他們敢擋我。」

朱兵躊躇了下,認真地道:「祖海,真要豁出去的話,你是光棍,沒家沒口的,沒人狠得過你。但你想過沒有,你那麼年輕,還有大好前途,何必把身家性命陪出去。你花那時間精力與那些人耗,不如改行。他們人多,你架不住車輪大戰。」

祖海聽著這話耳熟,想了想,斜睨著朱兵問:「這是四哥原話吧?」 朱兵點頭:「是的,騙不過你這猴精。四哥這話我聽著有理。」

祖海聽著,一顆心頓時冷了下來,剛剛還說背著頭與他一起上,可到底還是怕四哥的。但他臉上反而笑了出來,道:「媽的,四哥到底是大哥,想出來的就是周到。這樣吧,有空你與四哥說說,已經有人跟我說了,我新買的那家廠是開旅館的好地方。好了,我回家去,先把車間的施工去停了,還是等下步計劃出來再說吧。」祖海終究不肯說出改行,但相信這話被四哥聽到,已經夠說明問題。

分別的時候,照舊擁抱。但是走出外面,祖海一張臉換得比川劇變臉還徹底。冷笑著跳上摩托車,打道回新買的工廠。朋友,哼,前面都得加個「酒肉」。

回去路上,祖海開得反常地慢,心事重重,知道開快了會出事。一路內心煩亂,四哥已經通過朱兵把話傳給他了,相信這也是董群力的意思。除非他此時不要了性命,或者拼著坐牢對上了,否則,在他轉行或者出走前,他們必不會甘休。

轉彎抹角,穿過大半個城市,終於見到黑燈黑火的工廠。祖海暗自歎口氣,不管怎樣,先睡一覺再說。

轉彎,前面不遠便是廠門。忽然,身後一輛車子跟著飛速轉彎,擦著祖海飛快開過,巨大的擦力牽引著祖海一人一車斜刺裡飛了出去。摩托車倒在人行道,祖海的身子如紙鳶一般飛向路邊一棵小樹,小樹吃力不過,「喀嚓」一聲折斷,祖海連人帶樹又撞在工廠圍牆上。祖海眼前一黑,整個人便悶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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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祖海醒轉,不是自然甦醒,而是被頭部尖銳的刺痛痛醒。拚力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平躺在什麼上面,臉上好像擋著什麼,眼睛看不到東西。頓時,昏迷前的事故如放電影一般歷歷在目,但還沒等他深想,頭頂又是一痛,痛得他嘴角歪咧,面部扭曲。一隻手下意識地往頭頂摸去。才抬起手便碰到什麼東西,還沒等祖海反應過來,頭頂一個男子聲音陰陽怪氣地道:「摸啥?都是男人,別動。」

話音才落,頭上又是一陣銳痛。祖海忍不住大叫一聲:「你幹什麼?」 那男子冷哼一聲,道:「給你縫破腦袋。你知不知道騎車要戴頭盔?喝多了是不是?」

祖海心說,原來是醫生。可痛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怒道:「你下手不會輕一點?我臉上什麼東西,給我揭了。」

醫生居然很麻辣,哼道:「你又不是美女,我給你揭什麼蓋頭,別動,否則縫壞了你自己負責。」

祖海無語,忍著疼痛,在醫生終於出聲說「好了」的時候問了一句:「其他地方有沒有傷?會不會腦震盪?」

醫生終於揭開蒙在祖海臉上的白布,看了祖海一眼,道:「還挺硬的,沒哼一聲,縫了八針。你要是腦震盪,天下腦震盪可就多了。你動一動,身體其他部位痛不痛?起碼沒出血,手臂擦傷一點皮。」

祖海連忙活動四肢,除了酸痛,沒有大礙,但是背上有點痛。被推出來去X光室,祖海看見工廠的門衛老頭等在外面,忙問了一句:「你送我來的?怎麼回事?」

門衛跟著推車走,一邊大聲道:「我聽見外面有聲音,狗又叫得響亮,還以為小偷爬牆了。出來一看才知道是叢總摔地上了。你的包和頭盔我都收著,你頭頂被樹枝刺穿了,血流得那個多啊,出租車都不肯載你,最後還是叫一輛三輪車拖你來的。叢總,我從你包裡拿了二十塊錢給騎三輪車的。」

祖海依稀記得自己飛出去後撞到一棵樹上,但是頭盔怎麼掉下,頭怎麼湊巧插到樹枝上,他怎麼也想不出來這個姿勢,也懶得想了。他是急診,不用排隊便進入X光室,照下來的結果是骨頭沒事。又做B超,五臟也沒事,祖海心想,這還得感謝那棵被他壓斷的樹。回來急診室,又在床上躺了會兒,大致恢復過來了,才讓門衛扶著起身。低頭一看,衣服上整片的都是血。剛剛躺過的枕頭就像是被血浸透了似的。不看還好,這一看,祖海覺得自己腿都軟了,好像被抽乾了血,渾身虛軟。

身體虛軟了,意志似乎也虛軟了,祖海坐上出租車便打電話到荷沅的學校,他現在迫不及待地想看見荷沅,彷彿只要荷沅在他身邊,他的血可以倒流回身體,他又可以是生龍活虎。可是荷沅沒在宿舍,自修去了,他只好留言,讓荷沅回安仁裡。他相信,那些人既然已經對他下手,肯定不會再對荷沅下手。

祖海被老門衛扶著粗粗沖洗一下,換上老門衛上樓拿來的乾淨衣褲。然後便給了他五百塊錢,打發他先回工廠。祖海也不開手機,只用安仁裡的電話給正施工的包工頭一個電話,讓他先停上三天。然後也懶得想什麼,暈暈地半躺在白籐沙發上,強撐著等荷沅回來。

荷沅壓根不會想到祖海出事,還以為祖海又想徵用她出鬼點子了,什麼都沒帶就騎車回安仁裡。打開大門一看,果然裡面一片燈火輝煌,但走到客廳門前卻又奇怪,怎麼會一點聲音都沒有。打開客廳門,迎面便看到地上扔著一堆血衣。夏日白色的衣服映得血色分外觸目驚心。荷沅慌了,大叫一聲:「祖海,你在哪裡?」自己都聽得出,聲音像是撕破紙,還是顫抖的手撕出來的破紙聲。說話時候已經撲到籐椅邊,因為看到露出來的一隻腳。

只見祖海頭靠著沙發扶手躺著,面無血色,微張的嘴唇與面色差不多白。頭上套著一隻網兜似的東西,頭頂偏右籠著一塊紗布,但是紗布已經滲出血跡。祖海一向生龍活虎,荷沅看著眼前這樣沒精打采的祖海,悲從中來,又不知道祖海這是昏迷還是熟睡,伸手碰碰他的手臂,覺得是熱的,不由噓出一口氣。忙拍拍他的肩膀,沒反應,又加重拍打,才見祖海睜開眼睛,有氣沒力地看向她。荷沅的眼淚早掉了下來,坐在地上哭著問:「怎麼回事?出車禍了?每天叫你別喝酒了騎車,你就是不聽。除了頭,還傷著哪兒沒有?流了很多血吧?」

看見荷沅,祖海只覺得自己活了過來,又見荷沅掉眼淚,他忙急著道:「我沒別的事,只是頭皮縫了八針,你看,多吉利的數字。我今天沒喝酒,是別人車子亂開撞到我。就是血出得太多,人有點沒力氣。沒事,就當是獻血了。」

荷沅佯怒道:「別裝好漢了,你臉色都跟白紙一樣了,從來都沒見你那麼白過。你等著,我煮點吃的給你補補。」 祖海忙道:「你給我倒杯水,口渴得厲害。」

荷沅心想,大概是失血過多了。進去廚房給祖海泡了杯奶粉,扶他起來看著他喝下,這才又回去廚房打開冰箱找東西。冰箱裡面沒什麼東西,上面冷凍有肉,下面冷藏有雞蛋。荷沅將凍肉拿下來冷藏室化凍,明天可用。又用紅糖煮了兩隻雞蛋,端出來給祖海吃。見祖海臉上有幾塊血斑沒洗掉,便上樓找了棉花下來,蘸著水輕輕給祖海擦拭。祖海心中很荒唐地想,這要是每次受傷都能得荷沅這麼照顧,他寧願經常掛點彩到安仁裡裝可憐。但是他又有點受不起荷沅的輕憐,不敢抬頭,一張臉都快埋進滾燙的糖水蛋裡。

荷沅卻是一邊擦拭著祖海的臉和頭髮,一邊在想,這會不會與前一陣說起過的聯合公司的事有關呢?祖海這麼巧傷在頭上,按說車禍不應該是傷頭上,會不會祖海被人打了悶棍?她強忍著疑問,一直等到祖海將一碗蛋和湯都吃完了,才壓抑著衝動,盡量輕柔地問:「祖海,你真的是出車禍?是不是聯合公司的人暗傷你?你借口說要用安仁裡,把我趕回學校,是不是因為你嗅出什麼不對的苗頭了?」

祖海避開荷沅探究的炯炯眼神,避重就輕:「荷沅,我今天頭很痛,懶得說話,懶得深想。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車子擦過,人就飛了出去,還撞斷一棵小樹,樹枝的斷杈插進我的頭皮,聲音大得招來門衛,真是車禍。不過這幾天你進門出門的時候多注意周圍,還是小心為上。荷沅,幸好我還有安仁裡可以回來。」

荷沅這才相信是車禍,又聽出祖海也意識到危險,意識到其中有問題。但見祖海一臉痛苦,想他頭皮縫了八針,不知有多痛,又流了那麼多血,腦袋供血都不足,她還是不追問為好,反正來日方長。忙道:「你配了藥沒有?一般藥都不能飯後立即吃,我們聊聊天,等半個小時後再吃藥。」

祖海想了想,反應略有遲鈍,「藥好像在包裡,我都不知道是些什麼藥。」

荷沅忙跳起身去衣服邊拿了包,交給祖海自己打開。沒想到醫生給配的藥不多,主要還是消炎的。可見祖海只是外傷。想到祖海頭痛懶得講話,荷沅便從矮几下面摸出幾本書,道:「我給你講故事吧,你只要聽著別睡著就行。」

祖海忍不住一笑,覺得荷沅拿他當小孩子了。不過還是笑道:「好,你說,我聽著。」

荷沅拿起一本,是唐宋散文,正想放下,忽然想起其中一片文章,便循著目錄找過去,蘇軾的《留候論》。荷沅也不給祖海讀原文了,全白話來講:「這是蘇東坡寫漢朝張良的文章,我看著其中有幾句很好。他說,古代的那些英雄豪傑,他們做人一定有過人之處。比如遇到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事,一般人是拔劍而起,沖衝殺殺了,就像你上次放回安仁裡的時候火氣多大啊,出手就給楊巡安兩個耳光,蘇東坡說,這不是勇敢。知道了吧?」

祖海有點哭笑不得,他居然還要聽荷沅教訓。只得笑笑道:「你再講下去。」

荷沅嘀咕道:「我知道你心裡肯定不服。好吧,你再聽著。蘇東坡說,天下最勇敢的人,你突然驚嚇他他不慌,你無故欺負他他不惱怒,因為他胸懷大志,這種小挫折算得了什麼。我倒是想起韓信了,韓信當年飯都吃不飽,小流氓侮辱他,讓他從褲襠下鑽過去,他也鑽了,這就是很有名的胯下之辱。但是他並沒有消沉下去,跟著劉邦打下天下。後來他衣錦還鄉,並沒有為難那個以前逼他受胯下之辱的小流氓,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祖海終於忍不住道:「荷沅,你是轉彎抹角說給我聽的。」 荷沅道:「這兒只有兩條人,難道旁邊還有鬼?咦,在哪兒?你不會流幾滴血就能見鬼了吧?」

祖海笑道:「好啦,別裝了,你還不是想讓我別生氣。不錯,我是懷疑這事是董群力他們幹的,但是我沒有證據,當時我飛了出去,當然看不見車牌。所以沒法報警抓人。本來我擔心你,怕他們找到你頭上來,現在既然他們已經傷了我,應該不會再找你,不過你還是進出小心。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現在我不是他們對手,他們太強了。」

荷沅聽著有點放心,才道:「那就好,那就好。你現在以卵擊石,肯定輸,別不服氣。我們這就繞開他們,避得遠遠的,好好給雞蛋外面套上鐵殼,回頭再去砸他們這些爛石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其實韓信後來衣錦還鄉的時候,雖然沒殺那個小流氓,但想來那個小流氓不知道嚇得尿濕幾條褲子呢。韓信既給自己博得大度的美名,其實也從另一個方面報復了小流氓。祖海,我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