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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葛培森醒來時候,只覺全身疼痛。

  他睜開眼,看到陌生而雪白的天花板,愣了一下,醒悟過來他現在應該是在醫院,醫院正該有如此雪白的天花板。他長舒一口氣,看來他好歹活著。但下一刻立刻有新的恐懼席捲心頭,他會不會斷手斷腳,或者半身不遂?他想即刻知道答案,可又懼怕答案,不敢撐起身來查驗,沉寂之中,他彷彿能聽見自己的心在胸口重重地擂打。

  他此時很後悔。下班時候他手裡倒拖著一瓶年份紅酒,滿臉掛著輕蔑的笑容穿越一樓大堂,一一掠過眾人瞭然的眼神,如將軍凱旋般被同事目送上他新買的卡宴。原本他應該老老實實回家,可他心裡正為贏得這瓶紅酒而興奮,不,根本來說,他正為輕而易舉地讓郭副總啞口無言,不得不掏出寶貝之極的紅酒而興奮。他今晚豈能不喝了它,要不太對不起手中綵頭。郭副總,切,別以為有歷史功績有副總裁頭銜就可以對他葛培森發號施令,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郭副總早該乖乖閉嘴,這瓶酒是給他的一個教訓。與朋友約下沐王府,他便攜紅酒同往……

  他此刻躺在床上猛想,對了,他都還沒來得及喝那紅酒,那紅酒瓶碎了沒有……他竭力讓自己胡思亂想,讓自己忽視全身的酸痛。可是他無法迴避一個常識,全身骨頭那麼痛,他這身皮囊還能不支離破碎。他越想越恐懼,全身似乎也越來越痛。他忍不住哼出聲來,心想長痛不如短痛,死也要看清楚自己是不是有手有腳。

  他嘗試著拿手掌撐到床上,忽然想到,奇怪,他手上沒吊點滴。他又忽然想到,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住院,為什麼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他家上代上溯至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都健在,他平常只要手指割傷,身邊都會被圍得裡三層外三層,觸目是滿天星斗般的淚眼。為什麼今天這般安靜?不,他是公司的命脈,他的辦公室是大樓內出名的熊貓館,為什麼他今天車禍,卻沒人來看他?太反常了。

  他鼓起勇氣,正要撐起身子,突然頭頂飛來一片烏雲,一張憔悴的笑臉對上了他。他一口真氣全洩,放棄起身努力,心說即使進醫院都避不開女花癡。可更讓他驚恐的還在後頭,他明明聽得那女花癡用他即使滿心厭惡也不得不承認的輕柔甜美聲音跟他說話,「仔仔醒來啦?睡得好不好?媽媽給仔仔揉揉背好不好?」

  葛培森只覺全身毛骨悚然,天,他今天虎落平陽,渾身傷痛時候卻落入女精神病人手中。他還驚奇,為什麼這個女人行止錯亂,兩隻眼睛卻一直神智清楚地留意他的喜怒,而且一直滿臉膩死人的溫柔?但事情發展根本不容他細想,只見那女人自說自話將他身上被子掀開,兩手伸到他身上。他當即大怒,「住手!滾開。」

  他見那女人立即笑瞇瞇縮手,只是眼裡有些驚訝。而且那女人嘴裡還念叨,「仔仔又學會新詞兒了,真好。」

  葛培森卻看著女人兩隻小巧的手,驚恐地想到,剛才那女人的小手分明是覆蓋了他整個腰部。鬼?

  「仔仔,是媽媽呀,仔仔是不是又夢夢了?那麼讓媽媽幫仔仔把被子重新蓋好?」

  葛培森見女人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存心跟他耗上的模樣,意識到他車禍後一定發生了些什麼,有人想要他好看。他冷冷問道:「你是誰?」問話間,他見被子又被那女人自說自話蓋到他身上,奇怪的是被子上印滿天線寶寶,絕對不是屬於醫院的被子。

  女人依然好脾氣而見怪不怪地道:「我是媽媽呀,爸爸叫我michelle,仔仔記起了沒?對了,媽媽做了淡奶糕,可好吃了,媽媽立刻去拿來。」

  葛培森忍痛只能微側頭顱,看著女人輕盈地出去。此時他心中更大的恐懼壓倒一切,不行,他必須立即瞭解他所處的環境,瞭解他的自身狀況。他現在問題大了。他毫不猶豫、強忍疼痛硬撐起身來,卻見床尾牆上一面鏡子,鏡子分明映出,床上只得一人,而此一人身形瘦弱,禿頭大眼,狀似《魔戒》中的咕嚕。他再也忍不住驚叫起來,這是他?這難道是他?他清清楚楚看到鏡子中的人也是驚叫,然後仰天倒下。鏡中人羸弱的雙臂再也支撐不住碩大的腦顱,也是頹然倒下。

  車禍後,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難道憑白連骨頭也縮小了嗎?他又想到那女人小手能覆蓋他全部腰肢,難道……他車禍死了,然後又在其他軀殼上面復活?可陰曹地府呢,孟婆湯呢,牛頭馬面呢?就這麼草草了之打發了他?沒等葛培森細想,頭頂烏雲再來,花癡笑臉再次懸掛在天花板一方,伴隨著女人的道歉,「媽媽在呢,媽媽來了,仔仔起來好嗎?媽媽給仔仔先換個尿布……」

  「我是誰?」葛培森打斷女人的絮叨,「幾歲?哪年出生?」

  隨著女人斷斷續續的回答,他赫然發現,他竟然穿越到兩年前。他有個爸爸叫丹尼,有個媽媽叫米線,他小名叫仔仔,如今三週歲零六個月。他驚恐得只會抽冷氣,一向追求完美的他隨著全身席捲而來的疼痛悲哀地鳴叫,天哪,他本是人稱金融天才、巴菲特再世、絕世美鑽男的葛培森,他本來有如花前程……可他現在卻像個邪惡的咕嚕!

  葛培森的哀嚎聽在梅菲斯的耳裡卻是司空見慣,她親手伺候了三年多的兒子她最清楚,小身體因為病痛的折磨經常脾氣暴躁,但是暴躁累了就改成呻吟,這個時候正是她趁機出手快速替仔仔擦拭更衣的大好時機。剛才仔仔的問題雖然異常,但她也不以為異。別的孩子這個時候都學著走路跑步探究世界,仔仔受病痛之困卻只能磨練一張嘴皮子,因此常有驚人之語,甚至經常惡語詬罵父母,她早已習以為常了。她從不生氣於仔仔的無禮,因她知道仔仔那只是為發洩身受的病痛,她恨不得替仔仔受了病痛,換兒子一身健康活潑,可是老天甚至還不如信訪辦。

  葛培森從震驚中回過魂來,發現自己已經落在女人的懷裡,他又鬱悶地想反抗,這都把他當什麼了,貓貓狗狗嗎?可是女人溫柔而略粗糙的手卻奇異地撫平了他身上的痛,讓他決定忽視剛才被剝光光看光光的窘迫,他現在的身體容不得他形而上的驕傲,他只好低頭選擇形而下的享受。清醒過來的他決定閉嘴。他已經看清自己目前面臨的困局,他是個病童,他依賴這個米線而活,若是被米線發現他已不是她的兒子仔仔,他的命運堪虞。別的正常兒童還有人販子盯著,他咕嚕一般出街,恐怕連福利院都爭相趨避。他很悲哀地想,他以後得依靠這個憔悴的米線而活,而且過的將是要質量沒質量,要快樂沒快樂的生活,如果每一天都是如此痛苦,那是何等的行屍走肉。可是剛經歷車禍獲得新生的葛培森此時卻是無比留戀生命,他忍不住緊緊抓住米線的衣襟,即便是行屍走肉,也好過眼睛一閉。只是他想念前世的親朋好友,他已經窩窩囊囊地再世為人,他們卻該怎麼辦?

  米線似乎是看出葛培森身上痛苦減少,他手裡被塞一個黃色塑料小鴨,放在床頭靠著枕頭看米線出去。一會兒,他就聽見外面的人用流利的英語講電話,「丹尼?仔仔今天很乖,你早點回來吃飯吧……真的很乖,起床都沒吵一句,可能那藥有點用了……好吧,那你早點兒回,別太累著。」葛培森雖然被極端荒誕的死而復生事實打擊得昏頭昏腦,可還是聽清外面說的是什麼,心說這咕嚕的爸爸並不待見兒子,也沒良心地不肯回家接替辛苦的妻子。

  但葛培森心裡有更多的迷亂,他的腦袋一心多用地鬧哄哄地想著前世今生,他壓根兒放不下前世,可是他卻得艱難地面對今世病弱的身體。那個米線卻不容他靜心想個明白,打完電話又好死不死地飄到他的面前。葛培生見她明明眼睛裡都是失望,可是臉上卻掛著硬擠出來的笑容。他看著這麼一張不事修飾的臉厭煩,聽米線問他要不要去廚房看媽媽燒菜,他有點兒不想理這女人,哼道:「我要那個。」他勉強抬起手指指向床頭櫃上擺滿的藥瓶子,他要清楚自己的病是不是有救。

  「好的。」梅菲斯經常應付這樣的要求,兒子最恨吃藥,對這些藥瓶有深仇大恨,只要能抓到藥瓶就一定死命摧毀。她悄悄側身遮住仔仔的視線,飛快將幾隻藥瓶與藥盒分離,回頭就笑瞇瞇將紙藥盒放到嬰兒車上。葛培森心說,成人就是這麼明目張膽地騙孩子。但他很快就被梅菲斯不由分說地一把抱到嬰兒車上,推去廚房間。葛培生非常反感米線不顧他的私人感受自說自話,可是他本質還是大男人,不肯跟小女人一般見識到為小事鬥嘴,可是他又鬱悶自己束手無策,只得狠狠捏一把手中那只滑稽可笑的黃色小鴨,聽到鴨子響亮尖銳地發出一聲怪叫,嚇得米線推車的手一滯,他才滿意放手。

  葛培森看出這是一個小小的才一室一廳的房子,廚房小得無法轉身,只好弄個看似時髦的開放式廚房。用他前世的話說,這種房子只能稱其為窩,只能滿足人類最基本的動物性的需求。他輕蔑地想,這樣的居住條件,說明米線和丹尼並不出色,難怪米線看上去一臉憔悴,丹尼沒人性到不肯回家。他不屑視察米線奮力做菜的「英姿」,抓起藥盒,用不夠靈活的手指艱難掏出裡面的說明書,認真閱讀起來。梅菲斯不時抽空看兒子一眼,見仔仔一臉人小鬼大,皺著眉頭似是很有學究樣子,不由好笑,因丈夫晚歸而不佳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專心烹製適合仔仔口味的軟糯菜餚。

  葛培森卻對比著手中幾張說明書,看得面如死灰。原以為總算是前世今生,即使長得像咕嚕,好歹也是一條性命,好死不如賴活。沒想到說明書針對的病大名鼎鼎如雷貫耳,起碼兩年後的他知道,這種病沒治,屬於胎裡帶來的基因病,他目前生命的唯一使命竟是——等死!葛培森此時忽然意識到遭遇車禍,立馬嚥氣是種多麼幸福的死法。而現在的他卻得承受病痛等著慢慢地死,等著病魔一絲一絲地抽走他的生命。他毛骨悚然地想到古時酷刑「千刀萬剮」。老天,他究竟做了什麼,他不過是犯上不尊一些,老天至於如此懲罰於他嗎?

  梅菲斯驚異於垂著頭的仔仔反常的長時間沒有動靜,放心不下,不管鍋上正炒著菜,立刻關火,蹲下來細看仔仔臉色,卻見蠟黃一張小臉就跟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她最先以為是痛出來的眼淚,可仔細一看不像,那是冷汗。她急得大呼:「仔仔,怎麼了?痛嗎?仔仔……」

  葛培森滿心驚懼,可現在只有眼前的這個米線可以對話,他垂頭喪氣地道:「我是不是很快會死?」

  梅菲斯舒了口氣,忙道:「不會,仔仔是媽媽的天使……」

  「死了進天堂的才是天使!」

  「不,好孩子都是天使。」

  「可能是鳥人。」

  梅菲斯被兒子嗆得嚥氣的時候拚命地回憶,她什麼時候灌輸過天堂天使鳥人的知識給兒子,也可能是他爸爸吧,他最近總是脾氣不良。她收拾心神,眼睛與兒子的對視,溫柔而堅定地道:「媽媽愛仔仔。仔仔不會死。」

  騙人的把戲!葛培森懶得再與這個米線打嘴仗,管她愛誰,他又不是她的仔仔。他剛剛忙活了會兒,倦了,脖子酸痛,靠著軟墊才舒服了點兒。梅菲斯見此,知道每次兒子鬧累了都是這樣蔫頭耷腦有氣無力,她忙拿來柔軟的小毛巾,倒一點兒溫水浸濕,輕輕抹過仔仔的汗臉。舒服的感覺立刻畫滿葛培森的心,他懶懶抬起眼皮,看眼前的米線如對待珍寶一般地擦拭他一枚枚的小手指,雖然依然覺得這個女人愚蠢,可心裡跟著溫暖的毛巾也溫暖起來,剛剛滿心的對前世的對今世的混亂奇跡般地安定下來。他想,蠢有蠢的好處,要是這米線聰明一點兒,他早給扇耳光扔陰溝了,哪還輪得到這般待遇。即便是最高貴的俱樂部都享受不到如此體貼入微的服務呢。

  梅菲斯見兒子久久不語,以為他鬧累了,就輕輕地道:「仔仔,以後痛了就立刻喊媽媽,千萬別自己忍著。仔仔疼,媽媽更心疼。知道嗎?」

  葛培森合上眼簾,忽然有些不敢看眼前這個傻女人的眼睛。米線這張憔悴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波光漣漪,充滿甜甜的溫暖。他即使性子再狂傲,而現在又痛苦萬分,還是不願傷了這麼一雙對他全心全意地真誠著的眼睛。他只有閉上眼睛,唧唧哼哼一下,算是回答。好在他有病軀可以成為借口。

  他後來一直沒說話,即使又哪兒痛哪兒癢,也不叫嚷,只咬牙死忍。他的心是強大的男人,他又不是嬰兒。米線後來餵他吃飯,他也毫無抵抗,即使吃下去腸胃並不舒服,嘴巴裡一點沒有味道。他無非是不想與小女人為難,那很不男人。飯後米線扶著他,數著「一二三四」讓他在客廳散步。他每走一步,腳底就跟針刺一樣地難受,他苦中作樂地暗笑自己是雄美人魚變的,又暗歎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會變成泡沫。他現在心灰意賴,反正一死,很快地死,只要不麻煩,隨便米線折騰去,即使吃一把藥也順從。

  但走了一圈他就累了,他已全無過去累不死打不垮的身體,他倚在米線懷裡昏昏欲睡,等不到看晚歸的那個真仔仔的爹丹尼了。好在米線瞭解他,抱他上床,輕輕為他做著按摩,讓他僵硬的軀體得以放鬆睡去。葛培森倦極睡去前,一直念念不忘一個問題,什麼時候趁米線不在身邊,給他前世那個從來沒變過號的手機打個電話,他努力回憶兩年前他有沒有接到過什麼莫名其妙的來電,但似乎都沒有,他原來的生活太正常,才顯得而今的咕嚕是如此不可思議。

  

  身體的病痛,和滿心的惶恐,葛培森的睡眠被惡夢割裂成潰不成軍的片段,前一刻還水深火熱,下一刻就刀山火海,而且總有無數細小而嘈雜的聲音「嗡嗡」不絕。葛培森一身冷汗地痛醒時候,還在苦中作樂地想他這是腎虛,才會耳鳴不斷。可他分明又聽到熟悉的米線的聲音從臥室門口傳入,此時米線的聲音一改白天的溫柔耐心,變得尖銳而刻薄。

  「別忘了你是仔仔的父親,神聖的父親。」

  「我沒忘,我不正是為了仔仔的醫藥費才每天做牛做馬嗎。你以為我喜歡離鄉背井?駐外才有高工資,我沒辦法。你為什麼不肯聽我的解釋,你倒是遍地看看,哪個三十歲男人一年到頭一小時娛樂都沒?只有我。你對我公平點。」

  「丹尼,你說這麼多掩蓋你的心虛嗎?別告訴我接到任命的時候你心裡沒算一筆經濟細賬,你是那麼一個精細的人,你會算不出你駐外多出的收入還不夠支付因你駐外產生的額外費用?而這其中更有你拋下我一個人照料仔仔的辛苦。你不如實話實說,你想逃避,你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尋找一個小時甚至更多小時的娛樂。」

  「你怎麼可以這麼猜度。」

  「很不辛,對你,我總料事如神。」

  「很不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駐不駐外,由不得我。」

  「你去找你們老總,告訴他,我們家不方便沒男人,仔仔上樓下樓出門就醫,一個女人對付不過來。遇到仔仔半夜急診,你讓我叫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嗎?你忍心做甩手掌櫃拋下我們母子?」

  「我沒有,我這是工作,工作,我沒辦法,我要掙錢養家。」

  「你捫心自問,你這是逃避,你逃避你做父親的責任!」

  裡面的葛培森被外面壓抑著聲音的爭吵鬧得差點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只聽見外面那個仔仔的爹丹尼終於激動得無法壓抑,大聲吼道:「你小人之心。我想逃避,我需要等到今天嗎……」

  「小聲點。本就是你家壞胚子基因作梗,論逃避也輪不到你先逃。這是你的本分,你的責任。」

  「我已經辛辛苦苦養家……」

  「更輪不到你說這話,我們可以對換,換我出去工作養家,你回家。換嗎?我原本的收入並不亞於你。好像我住家也沒白吃白喝你,你怎麼不體諒我的辛辛苦苦,你這個月有哪天正點回家,你伸手幫過辛辛苦苦的我一點兒忙嗎,你好意思理直氣壯。」

  葛培森在裡面聽得啞然失笑,沒想到這個被他幾句話就嗆死的米線吵架挺勇,倒是能壓得丹尼說不出囫圇話。從兩人的吵架裡,他大致聽出這個家庭的現狀。貧賤夫妻百事哀,拖著個全身是病的仔仔,這兩夫妻即使原本家財萬貫,也給一夜打回解放前了。不幸攤到仔仔這樣的兒子,明知沒有明天,卻還得養著,還得精心照料著,交給誰都不敢放心,這樣無望而辛苦的生活一過就是幾年,對任何人都是煎熬。葛培森想,這兩夫妻湊合到現在,也算是奇跡了。

  耳聽著丹尼在外面氣勢全無,除了小聲堅持外派無法改變,再無還嘴餘地,葛培森才意興消褪,疼痛頓時席捲而來。他終究是不肯照米線說的大聲呼喊,他是男人,不屑如此。他摸到手邊的黃色小鴨,狠狠按了下去,小鴨才一聲尖叫,外面的米線就立刻道:「你看看,你又把仔仔吵醒。」但說話的米線旋風般地刮進臥室,一看兒子的臉上就知道怎麼回事,下手輕輕按摩,嘴裡一改剛才的彪悍,輕輕哼唱小曲。

  米線的手指底下有奇跡,待得疼痛稍緩,葛培森才睜眼看去,卻見夜燈照得隱隱約約的米線的眼睛裡明顯有淚光閃爍。他原以為米線把丹尼數落得落花流水毫無招架之力,此時應該滿眼的志得意滿,卻不料事實正好相反。他終於意識到,其實在這麼日復一日無望的煎熬之中,這個傻女人已經瀕臨強弩之末了。透過米線的肩膀,他終於見到仔仔的親爸爸丹尼,這是個被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盡的年輕人,恐怕這個人也是瀕臨強弩之末,看著兒子的眼神滿是空洞。葛培森想,丹尼可能不是逃避責任,而是再也無法承擔責任了,再多一份責任,可能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草。可是,可憐的米線又還能要求誰?

  葛培森現在是真的可憐米線,好好一個本來工資比丈夫高的女性,卻現在形如困獸,生活的苦難是如此無邊無涯,米線比丹尼更看不到前途。他忍不住對米線道:「米線,你別太擔心,我盡量不給你添麻煩。」

  葛培森沒想到,他這一句小小的安慰,卻撕裂梅菲斯臉上最後一線偽裝。梅菲斯大驚,忍不住迅速回頭看束手無策站在一邊的丈夫一眼,一直在眼皮下打滾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來,兒子懂事若此,讓她感動,更讓她對丈夫絕望。既然偽裝開裂,積蓄多日的眼淚就跟決堤潰壩一樣,剎車艱難。

  葛培森從小到大,最怕見女人哭泣,尤其是這種無聲哽咽。他趕緊閉上眼睛,一隻無力的手卻勉強伸出,搶在丹尼紙巾之前準確地堵住近在咫尺的米線決堤的眼睛。梅菲斯讀懂兒子的手語,可是兒子的體貼和懂事,卻更讓她滿心委屈,她怕影響兒子,趕緊抽身離開,衝進衛生間才嚎啕大哭。這一刻,她覺得這麼多日子的辛苦都值,不,她不委屈,她高興,她為在兒子身上看到的進步而高興。哭泣之中,有一線小小的希望,悠悠回歸她近乎枯槁的內心。

  臥室裡,一大一小兩個默默地對視,但是很快,丹尼就避開眼去,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敢直視兒子這雙清澈的眼睛,他似乎感覺自己更添了一份心虛。但是他終究不肯放棄外派的委任,他幾乎是積極地抓緊時間連夜收拾行李,自己將所需生活必需品收拾得七七八八。他偶爾看一眼哭後沉默的妻子,更多時候是看著箱子裡陳舊的衣服感慨,這些衣服幾乎都是超過三年陳,這幾年,日子幾乎停滯,生活幾乎窒息。

  丹尼走了。梅菲斯默默站在小小客廳中央,背著手不送。葛培森捏著現在被他當呼叫鈴使喚的黃色小鴨,也默默看著對他揮手強打笑臉的丹尼,什麼言行都沒有。丹尼走了,這個小小的一室一廳,只留下母子兩個。

  葛培森不想看著米線陰著一張臉,就捏捏黃色小鴨,對迅速轉過臉來的米線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不疼。」

  梅菲斯哭笑不得,知道兒子是懂事取悅於她,她也眨巴眨巴眼睛,哭笑不得地道:「仔仔不可以狼來了。來,媽媽給你講狼來了的故事。要不我們下樓曬著太陽講吧?」

  哎喲,狼來了的故事,葛培森從小到大不知聽了幾遍,他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老師分別講了一到兩遍,他早已耳朵生繭。他想搞腦子讓米線忘記這事兒,就道:「幹嘛出去呢?你累,我也不高興。」

  葛培森已經夠偽裝幼稚無恥的口氣,可是聽在梅菲斯耳朵裡卻還是懂事的小大人狀,因此梅菲斯很是高興,兒子還真說到做到,不給他添麻煩呢。她笑道:「媽媽不累。仔仔需要經常曬太陽,多曬太陽,身體強壯。」

  「有用嗎?」葛培森天性裡的天才因子忍不住啟動,非要戳穿這個謊言。他即使不問醫生都知道他肯定沒救,他相信米線也早知道。他一臉譏諷地斜睨著米線,看米線臉上的肉不明顯的抽搐了一下。他立刻又有些覺得勝之不武。

  「有用,我們只要每天努力一點,總能改變什麼,總能變得更好。」

  葛培森一聽又把惜弱之心扔到腦後,忍不住快嘴接上,「跟你自己說,還是跟我說呢?」

  梅菲斯驚訝,好久無法言語。兒子這話歪打正著,卻正戳在她的心口,是,她這話究竟是對誰說,給自己打氣,還是給小小的仔仔打氣?她愣了好久,才忐忑地道:「仔仔……想什麼呢?」

  葛培森雖然心中有的是可以一把拍死梅菲斯的千言萬語,可礙於身份,只好放棄,悻悻地道:「你不是說下樓嗎。」

  「哦,你看媽媽都忘了。」梅菲斯這才略略放心,心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仔仔吃那麼多苦,卻一直早熟。好在仔仔這幾天說話不再尖刻,也算是看在他爸離家的份上吧。孩子到底還是與她感情深厚。她心裡安慰,將仔仔抱到床上躺著,先搬推車下去。

  葛培森等門聲一響,立刻艱難地撐起身子拿來桌上的電話,他發現這隻小手顫抖得不像話,他得咬牙再三,才能一字不差地撥出他爛熟於胸的一串手機號碼。令他無法思議的是,電話裡竟然傳來「你撥打的電話是空號」的回答。他不敢相信,想再撥打一次,卻發現雙手更是顫抖,不知是無力,還是心慌,手中的話筒滑落,他在米線回來前失去這個機會。

  在米線抱他出門下樓的時候,他一直艱難地回憶,他究竟有沒有撥錯號碼。然而記憶的片段清晰地告訴他,應該沒錯。那麼,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什麼?他根本無法解釋,就像他無法解釋他為什麼車禍之後醒來會以仔仔面目還魂一樣,科學的不可知,有時真能讓人耽於迷信。他,葛培森,就這麼被抹得一乾二淨了嗎?丹尼說走的時候,他還滿不在乎,他只要聯繫到他葛培森的家長,一切可以迎刃而解,經濟可以解決,人手也可以解決,弄不好還可以憑他多年積累財力弄到什麼基因療法,讓仔仔的身體恢復生機。而現在他開始無法確定。他開始拿米線的話鼓勵自己,要努力,明天繼續努力,他要救自己,努力一定會有結果,一定會更好。

  可是葛培森終究是沮喪,即使梅菲斯把他抱到推車上,推著他走到陽光下,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他想著自救,或者等死,想著滿身病痛,日日痛苦,他的腦袋發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迷惘。

  直到推車輪子磕到一處台階,葛培森才回過魂來,他卻忽然意識到身後那個米線也一直沒說話。此事怪異,怪異得令葛培森都忘了自己的傷春悲秋,印象中米線應該是「媽媽媽媽」地總是喋喋不休的。他不由費勁側臉看去,見米線直著眼睛在冒傻氣。他一轉念便想到,米線心裡在愁呢。丈夫走得義無反顧,誰知道幾天、幾個月後,婚姻關係會出現什麼變故。他們母子兩個算是心往別處想,勁往一處使了。他不由暗暗歎聲氣,誰知道啊,他苦中作樂地想,現成有個賭局,丹尼和米線,究竟會在他死前離婚,還是在他死後離婚。也或許,他死了,兩人反而可以輕裝上陣,不會離婚了。

  他唉聲歎氣地曬著太陽,對周圍屬於低級小區由黃楊樹和夾竹桃組成的綠化視而不見,只看到對面過來一個也差不多兩三歲的胖小子和一個胖女人,他看出那胖小子一臉不懷好意地指著他道:「媽媽,妖怪,妖怪又出來了。噢,妖怪,小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