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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餘生 ane

  

  第一章

  「整個辦公室空蕩蕩的, 只剩下我一個人. 剛剛把人都打發走了, 這些原來跟著我屁股叫老闆的人, 原來看見我在辦公室他們也不敢回家只好加班的人, 拿了我三年工資相處了三年的人, 今天走的時候一點留戀都沒有. 是, 憑什麼叫他們對一個結業的公司留戀, 這兒只是我的公司, 法人代表是我, 我留戀就可以了, 他們拿我錢財, 為我工作. 如今我沒工作給他們了, 他們當然得快走, 他們要急著找下一個工作呢. 可是我還是寒心, 我真希望他們回轉來叫我一起吃飯, 算是大家結識一場. 哪怕用我一分不差地發完遣散費後手頭剩餘的最後一千塊錢請客我都願意. 可是沒人回頭, 我也不敢叫回他們, 此時, 我算什麼呢?一個事業做到頭的衰人, 害他們失業的元兇, 我自己都沒臉面對自己. 我下一步該怎麼辦?但是怎麼辦都得先到工商稅務那裡把公司註銷了, 真不知註銷公司需要什麼費用, 我手頭只有這一千塊了, 不知道這些錢夠不夠用, 真是錢到用時方恨少啊.」

  於揚在手提電腦上寫下今天的日記, 順便打了張招租啟事. 把招租啟事貼到樓下的公告欄上的時候, 於揚默默地在心裡念叨:千萬千萬, 立刻有人需要租房看中我的房子, 我需要錢, 我急需錢.

  回轉身的時候, 才注意到, 一樓的門廳裡站滿了人, 看上去都是衣光頸靚, 在這兒大樓裡出入的白領. 對了, 現在是下班時間, 外面那麼大雨, 如果衝出去, 弄不好就毀了一身只能幹洗的衣服, 和腳上各色名牌的鞋子. 只聽得有人叫了聲:「於姐.」

  於揚看去, 是方志軍. 方志軍退伍復員不想回湖南的老家, 在本市留了下來. 於揚公司新開時候運送辦公傢俱的人正是在傢俱市場做搬運工的他. 於揚看他手腳穩當, 做事細心周到, 想到公司需要一個打雜的, 就把他留了下來, 這一留就到現在, 方志軍算是公司的元老了. 他勤快細緻, 雖然是高中文憑, 但是到最後做得一點不比那些大學畢業的差, 事情交到他手裡就可以叫人放心.

  因為國家政策變化, 於揚的公司開不下去, 連帶方志軍雖然在業內有口碑, 但是也無處存身, 他與其他人不同, 沒有熟人用他的話, 憑他的文憑是無法在人才市場謀到好位置的. 於揚對他心裡有內疚, 這三年多來, 方志軍可謂是忠誠無比, 但是她沒法給他好的歸宿. 她輕問道:「小方, 房子租出去前, 你還是住辦公室裡吧. 你的工作落實得怎麼樣了?」

  方志軍一向沒什麼表情的黑臉這次還是看得出一點恍惚, 他低聲道:「我與一個戰友說了, 正好他租的房子夠大, 我可以搬進去. 工作只有慢慢找了, 只可惜又要從頭熟悉起. 前兒有個禮品公司叫我去做推銷, 我想想我有的是力氣和時間, 做這個也不錯的.」

  於揚點點頭, 無力地道:「小方, 以後我們還是朋友. 我的手機不會變, 你有什麼事找我. 你的呢?」以前方志軍的手機費都是打在業務費裡, 但是現在不同, 沒了收入的他不知道還會不會維持手機的開銷.

  方志軍卻道:「當然不會換, 朋友們都不認識我, 但是認這個號呢. 於姐把辦公室租出去的話招呼我一聲, 有什麼要搬的我來.」

  於揚聽了, 心裡非常欣慰, 人走茶不涼, 也就方志軍這樣的人了. 她忽然有了請他一起吃散伙飯的衝動, 但是想了想又忍了回去, 算了, 人家正為房子工作著急, 哪有心思坐下來吃飯. 三年多交情, 即使不吃飯, 不管如何也是有點份量的吧. 她問道:「還不走?」

  方志軍道:「外面雨太大了, 等小一些我再走, 昨天把雨衣忘戰友家裡了. 小錢他們也等著, 不過他們是等出租車, 下班時候車子特別緊俏.」

  於揚看看, 果然小錢他們也在, 只是他們等得較外面, 偶爾來一輛空車, 大家都搶上去, 已經有人自發地在找順路同車的人了. 他們都已經等了那麼久還沒走, 可見出租車真的很緊張, 以前自己車子還沒抵掉的時候, 於揚即使還有事也會送他們回家的, 本市不大, 繞一圈也就半小時多點, 與人方便, 與己方便. 但是現在, 想到包裡僅有的一千塊錢, 這些將是辦公室未出租前的生活費, 於揚都不敢想「打的」二字, 反正夏天, 即使淋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 直達居住小區的公交車就在不遠處, 還是跑過去乘公交吧. 於揚與方志軍道別, 走過小錢他們旁邊與他們招呼的時候心裡有點彆扭, 他們還是一如既往地維持原來的消費水平, 看見她這個以前的老闆坐公交車他們不知道會怎麼想. 但是形勢逼人, 於揚現在充不起這門面, 也不用別人眼光怎麼變化, 她自己先沒底氣, 快步走進大雨裡.

  不過於揚好歹沒跑起來. 夏日的雨不涼, 只要有勇氣走進雨裡一步, 就不會反悔地一直走下去. 雨中的空氣似乎非常清新, 沒有辦公室的壓抑, 和門廳裡的渾濁, 快走幾步後, 於揚反而不急了, 夏天的衣服一淋就濕透, 走快走慢一回事, 況且候車亭等車的人也是裡三層外三層, 快去慢去一樣得淋在雨裡等. 於揚不習慣與陌生人親密無間地擠在一起. 直到公共汽車過來, 於揚才走快幾步上車.

  雨天大家可能都放棄騎車走路, 不約而同地坐車, 所以公交車特別擁擠. 雖然大家都濕, 但是濕的程度不同, 象於揚這種濕透的人, 誰見了都避開三分, 於揚都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怎的. 車子上橋, 轉彎, 剎車, 起動, 每一次動作, 都叫車裡站著的人搖晃再三, 不過不要緊, 前後都有人, 想摔還不是件容易事. 但是慢著, 怎麼每次轉彎什麼的時候都有個熱烘烘的身體貼上來?於揚雖然久不坐公交, 但也知車上有渾水摸魚的人, 定睛一看, 見一個小個子半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後, 一臉猥瑣地看著她. 於揚不由看了看自己, 果然, 濕透的短袖貼在身上, 很不雅觀. 但是不雅觀也不能由得別人輕薄, 於揚雖然生氣, 但是挪開身子, 離那男人一點, 這下, 身邊站的是個高大的年輕人.

  但是敵退我進, 過不多久, 於揚又感覺那暖烘烘的身子貼了上來, 而且在車一剎住時, 手也伸了過來. 於揚今天本就憋悶, 此時見這等猥瑣男子都欺負上頭來, 心裡窩火, 面上不動聲色, 卻是腳跟一抬, 高跟鞋狠狠踩了下去. 於揚雖然從不穿太尖的高跟, 但是這種跟也夠那雙穿著拖鞋的臭腳吃足苦頭了. 於揚在那男子吃痛驚叫出聲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又轉了下腳跟, 這才閃身鑽走. 那男子醒悟過來時, 自然追上想找於揚晦氣, 但是卻被那個高大的青年男子攔下, 一拳打在猥瑣男子下巴. 這種猥瑣男其實是心中最沒底氣的, 見有男人為於揚出頭, 早縮了回去, 汽車一到站就跳下逃開.

  過一站那個青年男子下車的時候, 於揚看見他回頭衝她讚賞地豎了豎拇指, 不知怎的, 於揚心中有點快樂的感覺冒上來. 最近多事之秋, 人特別敏感, 情緒波動得厲害, 但是快樂卻是那麼少, 沒想到陌生大男孩的讚賞卻叫於揚忘記了猥瑣男的騷擾.

  

  第二章

  於揚的房子在七樓, 以前買的時候貪其有個附贈的閣樓, 住下後才實實在在感受到七樓樓高的威力, 一般進門後若無重大事情, 啥都不可能把她從那九曲十八彎的樓梯頂上拉下來. 而且加了閣樓的房子大得似有回聲, 所以裝修完畢, 一個人遊魂似地在近二百平方的房子裡寂寞若干天後, 終於請了個保姆. 於揚其實只需要添點人氣, 所以也不在乎小保姆什麼都不會, 只會拿著大拖把奮勇擦地. 她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會了這個姑娘使用這機那機, 也把個粗手大腳的山姑調教得水靈可人.

  終於爬完七層樓梯, 於揚覺得渾身蒸騰的熱氣都可以把濕透的衣服拷干. 掏出鑰匙打開門, 於揚心中隱隱感覺異常. 以前寂寞了一天的小保姆玲兒聽見她的腳步聲都會出來開門, 今天這是怎麼了?進了玄關都看不見她的人?

  於揚心裡有了不良的預感, 最近晦氣事情接踵而至, 由不得她不往壞處想. 提著心換鞋進去, 果然見玲兒大喇喇地坐在單人布沙發上, 腳前面放著個碩大的旅行包, 包是新的, 與她以前進門時候拎的一個破雙肩包相比已經猶如雲泥. 看見於揚, 玲兒還是站了起來. 而於揚心裡反而有種塵埃落地的輕鬆, 要走就走吧, 以後再寂寞也得挨著, 人氣是要靠錢堆出來的, 現在手頭僅有的一千塊錢養自己都不夠, 還怎麼養個保姆. 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略有沮喪地道:「走的時候把鑰匙留下. 」便進主臥室的浴室沖澡.

  用的是微微發燙的熱水, 撥開浴室濃重的水霧出來, 只覺渾身乾爽舒適, 心情也為止一震. 但是走到外面, 卻見玲兒還在, 站在那兒欲言又止的樣子. 於揚勉強勾出一點笑意, 是, 和玲兒較什麼意氣, 「你坐一會兒, 現在外面雨大, 不過夏天的雨說過就過的, 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的.」

  玲兒卻是不坐, 囁嚅了半天, 忽然說:「於姐, 我給你做了也有一年了, 今天離開, 其實我也是很不捨得的, 但是我要和他結婚去了. 還有, 你應該付給我解除合同補償費的, 應該要一個月工資那麼多.」

  於揚聽了心裡一驚, 雖然知道這個補償費, 而且她今天已經如數付給了公司裡的員工, 但是這個名詞從玲兒嘴裡出來, 還是叫於揚刮目相看. 但是既然不虧待以前的員工, 也不應該虧待這個保姆, 雖然離開是玲兒自己提出來的, 於揚完全可以振振有辭地援引某些勞動法條例拒絕支付這筆費用, 但是值得嗎?但是見於揚揚眉詫異的樣子, 玲兒不知道怎麼想地, 又急急補充一句:「我給你作牛作馬, 有良心你就不要剋扣我的錢.

  還沒到手, 這就成她的錢了, 於揚驚詫得不知說什麼好, 她對玲兒包吃包住甚至包穿, 家裡事情又少, 六百一月也算是高於市場價, 回想一下自已也不算苛刻, 玲兒在這兒算不得作牛作馬. 於揚忍了, 就算是是玲兒年輕不知說話吧, 打開皮包撿出六百塊, 又忍不住捻了一下包裡剩下的四張百元大鈔, 鼻子裡直抽冷氣. 四百塊, 一月的水電煤氣通訊費就可以一網打盡, 想省都無從省起, 只有指望辦公房的出租了. 看著玲兒喜笑顏開地接過錢, 小心翼翼地揣進大包裡, 隨後歡歡喜喜地道別回身離開, 於揚忽然想起自己有些不要穿的衣服不如一併交給了玲兒去, 以前看她都是挺喜歡的, 不如好事做到底, 分手也是高高興興. 便叫了聲:「玲兒, 你等等.」

  不想玲兒回過來的臉卻是一臉驚慌, 「什麼……什麼事?」

  於揚看了心中起疑, 電光失火間, 她明白了什麼. 以玲兒平素的節約, 怎麼也不可能把雙肩包變成塞得緊繃的提得她走路蹣跚的大旅行包的, 只有一個原因. 便起身不動聲色地道:「玲兒, 我不願意像什麼刻薄鬼一樣搜包, 但是也不願意你不問自取. 你好好想一想, 整理包的時候有沒有拿錯東西, 現在放下還來得及.」

  果然, 玲兒一下怔住, 一張臉漲得通紅, 目光閃爍如小兔. 她回頭看看於揚, 卻又躲閃開於揚的盯視, 嚇得說不出話來. 於揚也不說, 只是冷冷盯著她. 心裡卻是暗想, 還好她手段不行, 要是早一步轉移了髒物, 或者此刻若無其事地說一聲「於姐你說什麼」, 那她於揚也只能沒措施了. 沒想到, 一年相處, 分手還要這麼鬧一下, 這以後還怎麼見面.

  玲兒終於沒敢奪門而走, 大概是想到拎著那麼大包也跑不過於揚, 但是又知道拿出裡面隨手裝進的於揚的東西, 不止是臉上掛不住, 還不知道於揚會怎麼發落她, 她也忘了這個大包的份量, 竟然拎著包在門口發起了呆.

  於揚適時提醒她一句:「自己來還是等我請110來?」

  玲兒這才醒過神來, 慌亂地放下包, 雙手顫抖地拉開拉鏈, 東掏西摸地抽出於揚的東西, 竟然都是衣服. 也只能是衣服, 電器粗笨難帶, 首飾又都被於揚鎖在銀行保險箱裡. 於揚也不過去, 遠遠看著她, 但是替她打開了玄關的燈, 這一招卻叫玲兒手腳更慌, 汗水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但是她只是粗粗擦擦, 繼續撿出於揚的東西, 此時於揚心中對她的好感和親情已經蕩然無存, 鄙夷地看著她, 心裡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又貪又蠢. 而在以前, 於揚是絕不允許自己這麼鄙視別人的.

  看著玲兒挑出所有的髒物落荒而走, 於揚在她身後關上門, 但是又不放心, 這個玲兒可以跟人學來勞動法, 可能也會轉眼間學了什麼下三流的招數回頭討回臉面, 不得不有所防備. 於揚於是下樓通知了小區保安, 但是又不放心, 通知防盜門經銷商連夜換鎖, 寧可加點錢換來安心. 單身女子, 最怕野鬼上門. 只是手頭的錢又去了一部分.

  一頓子忙完, 天已全黑, 於揚全無食慾, 只是坐在客廳裡發呆. 很想捏起電話向誰訴苦, 但是臨了臨了, 腦子裡把所有熟悉的號碼翻閱一遍, 才發覺這幾年做人真是失敗, 交往的都是酒肉朋友, 竟無一個當得起交心. 大雨已止, 於揚從閣樓出到大陽台, 空氣特別清新, 抬頭居然可以看見滿天燦爛的星河. 以前都沒注意到城市的天空也會燦爛, 是自己太「忙」沒顧著, 還是萬丈紅塵遮了天也遮了人心?

  倒一杯酒在手, 於揚抬頭看天為自己未來操心. 如果辦公室租出去的話, 租金也夠吃穿不愁的, 但是人總得做些什麼的吧?難道去人才市場應聘去?做什麼工作好呢?原來做的業務都派不上用場了, 而且人家公司要新手才不會要女人, 人家要一份簡歷的話, 自己要不要實話實說, 寫上某年到某年為小老闆?而且, 最為難的是, 原來的員工現在也一定都在人才市場兜圈, 還真不知道如果在那裡遇見, 自己的一張臉會不會不知道往哪裡擱?於揚思索了半天, 才沮喪地想, 要不趁機休息幾天, 等他們找到工作了再去人才市場. 但是自己心裡分明又知道, 自己是在找借口, 其實最大的原因是以前怎麼說也是有房有車的小老闆, 現在還真放不下身段給人打工去, 心裡有障礙呢.

  一瓶藏了三年的紅酒下肚, 人已薄醺. 下去睡覺, 夢裡全是小時候緊張應考的情景, 卷子要交上去了才發現有試題沒做, 驚出一身大汗. 茫然坐起來, 只覺頭疼, 想打開空調, 但是又想到包裡僅餘的幾張錢, 又是心疼, 還是去沖掉汗水, 可這一來, 睡意全消, 開著中央新聞台愣愣地看到天明, 卻也不知道看進點什麼. 太陽透過遮光簾漏進幾絲, 於揚起身準備起床, 但是又忽然想到起床後做什麼呢?又不用上班. 還是睡覺吧.

  關上門, 把所有的光線隔絕在外, 於揚睡了醒, 醒了睡, 迷迷糊糊, 不知道時間飛逝.

  

  第三章

  但是睡覺也會睡得骨頭酸疼, 這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不知道那些長年臥病在床的人會怎樣地厭惡躺在床上. 起床揭開窗簾一角, 刺目的光線一瀉而入, 眼睛非常不適應. 原來已是下午, 玻璃摸上去溫溫的.

  無論如何得把手機開著, 但是想到手機高昂的話費, 於揚睡得混沌的腦子費勁地想了想, 上網找到移動網址, 照著上面的提示把呼叫轉移到座機上, 這下再怎麼打電話來費用也有限了. 於揚忽然感覺到精打細算地過日子也有其精彩的一面.

  昨晚到現在水米未進, 起身後身子有點發飄, 打開冰箱, 裡面吃的倒有不少, 可是都要升火做出來. 於揚只有找了盒餅乾就著牛奶吃. 玲兒一喝牛奶就拉肚子, 所以她有專用的豆奶, 食品櫃裡居然還有幾包放著. 於揚拎出來瞧瞧, 也好, 牛奶喝光後這些豆奶正好接上. 只要冰箱裡有食物, 口袋裡的幾張鈔票就可以多揣上幾天.

  沒有電話進來, 於揚縮著手從這個房間晃到那個房間, 樓上樓下走了一圈, 倒也叫時鐘走了幾格. 玲兒的房間櫥門洞開, 裡面東西席捲一空, 於揚默默地撿掉一些她不要的, 捲起單人床上的竹蓆放進櫥裡, 拎了毛巾被下去洗. 放完洗衣粉, 於揚又忍不住加了漂水, 還加了威露士消毒水, 自己也不知道心裡究竟為什麼會那麼厭惡.

  終於不得不面對玄關處玲兒撿出來的贓物. 她現在果然好眼力, 拿去的都是羊絨貨, 一件帶銀狐皮領的羊絨大衣, 幾件羊絨毛衣毛褲, 還都仔細用塑料袋分開裝著, 於揚幾乎不用再整理就可以放回抽屜裡去. 還有, 呀, 連絲綢睡衣名牌胸衣都不放過, 對了, 她要結婚去, 這種中看不中用的絲綢睡衣倒是正用得上. 也不知道她打了多少天的主意, 自己竟不知道天天被個身邊親近的人密密算計著.

  終於有個電話進來, 看號碼很不熟悉, 於揚接起, 心裡萬分希望那是來租房的. 「小揚?你公司怎麼回事?」

  原來是同村出來的於士傑. 「於總, 不就是上回和你說起過的政策嘛, 公司開不下去了, 與其硬撐著門面, 不如關了作數. 」於士傑與於揚一起買的一幢大樓的辦公室, 他路子寬, 幾套房子一起買, 房產公司給了個不錯的折扣, 給於揚佔了便宜. 所以昨天貼出來的招租啟事他進進出出應該有看見了才會打這個電話來問.

  於士傑道:「聽聲音你好像心情不好, 出來走走吧, 今天我有個應酬, 你過來一起坐坐?這人叫韓志軍, 一個大落以後大起的人, 你就當散心來吧.」

  於揚想了想, 坦白地道:「不, 我怕看大嫂的臉色.」

  於士傑可能是對這種話虱多不癢, 聞言笑道:「你大嫂看見韓總怕, 今天說什麼也不會出現, 現在四點半, 我五點半過來接你. 一定不許推辭, 否則我把你近況如實告訴你父母.」

  放下電話, 於揚其實很清楚, 於士傑是不可能那麼碎嘴把她的情況真告訴父母的, 他不過是在報她剛才提到大嫂的一箭之仇, 口頭上討個便宜.

  於士傑是他們村裡的人物, 他最小的弟弟和於揚幼兒園一直同學到高中, 一路沒少聽老師拿於士傑的光輝事跡來教育他弟弟, 順帶教育其他學生. 但於士傑確實牛, 跳過兩次級,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年代考上重點大學, 非常順利分配入省城效益最好的國家大型企業, 而且立刻被總廠廠長招作女婿. 於士傑的事跡耳熟能詳, 於村人的《三字經》裡面就只寫著「於士傑」三個字, 在於村出來的孩子眼裡, 他是神, 即使不是神, 那也差不多了.

  於揚的成績其實也不錯, 但是在於士傑絢爛無比的光環下就顯得不起眼了. 進了大學才聽不見「於士傑」這三個字, 於揚從那時開始不用被迫關心於士傑的事跡. 其後分配到離家最近的大城市, 沒想到又和於士傑狹路相逢. 這才知道, 於士傑娶了廠長女兒後立刻辭職下海, 乘國家施行價格雙軌制的時候依靠岳父的特權大發其財, 賺下第一桶金. 現在因為市場需要, 也打回老家, 開辦了幾家實業, 在華東業界赫赫有名. 於揚是持著舅舅的名帖上門拜訪的. 其實於揚初出茅廬, 心高氣傲, 並不屑於作稅務幹部的舅舅的幫助, 一心想闖自己的路子, 但是舅舅瞭解她得很, 不說叫她拜訪同學大佬於士傑, 而是叫她帶一堆資料過去, 這樣於揚就不得不去, 見面便順理成章了.

  於士傑的辦公室很氣派, 但是於士傑的光輝形象卻剎那破碎, 他的老婆在公司裡頤指氣使, 當著於揚的面對於士傑大聲呵斥, 當然年輕美麗精靈一樣的於揚沒法坐久, 屁股都沒坐穩茶也沒喝上一口便被飛刀般的眼光殺出門外, 落荒而逃. 不過好在於士傑是個守信的人, 答應過同學, 就是於揚的舅舅, 照顧於揚, 也就時時關注著這個小姑娘. 但是他做得不露聲色, 從不做在表面功夫上, 於揚得他幫助指點, 功力自然飛速提升, 少年得志, 事業做得非常出色, 三年前瓜熟蒂落, 順勢開辦了自己的公司.

  不過於家大嫂隨著父親退休, 於士傑事業越做越大, 此消彼漲, 漸漸不得不退出辦公室. 但是囂張的脾氣一點不改, 天天不辭勞苦地跟著於士傑到處應酬, 搞得於士傑狼狽不堪, 但好在那麼多年下來他早已習慣, 大家也都習慣, 當著他老婆的面在歌廳裡該找小姐的找小姐, 該帶女友的帶女友, 一點都不避著她. 眼看社會的醜陋, 於是更叫於士傑的老婆危機感加深, 除了上班, 竟是一步不離地盯著人到中年、越發風度翩翩的丈夫, 把所有的女人都歸入狐狸精行列, 自然於揚是狐狸精中的狐狸精.

  於揚對這種無妄之災哭笑不得得很, 為免尷尬, 自然與於家夫婦繞開三丈開外走. 今天一聽於家大嫂居然還有怕的人, 因為此人而放棄盯梢, 心裡好奇, 雖然最近心情不好, 但也有心去看看了. 這個韓志軍有什麼好處, 居然能叫人一怕至此.

  幸好玲兒知道晚裝中看不中用, 沒疊成一團想捎走, 否則現在還要即時熨燙出來, 那可就麻煩了. 於揚選了件海藍色寬肩真絲裙, 靠肩頭處別上一隻水晶蟲子. 不敢穿黑色, 不敢穿吊帶, 免得被人誤會身份, 傳到於家大嫂耳朵裡的話, 於家可有一月雞犬不寧.

  於士傑規規矩矩地開著一輛皇冠, 一付財不露白的意思, 但是知道他的人心裡都有數, 這一定是他老婆的主意, 怕他開著太拉風的車子後面跟上一堆狐狸精. 但其實於士傑是個很有分寸的人, 從小出類拔萃眾人矚目的身份使他的行止都很注意影響, 接了於揚上車, 也沒打個哈哈讚美一下於揚的美麗, 只是當很平常地對待, 七拐八彎轉出小區的車陣上了大路, 這才道:「你這時候關閉公司是正確的, 損失還不大, 最多是流動資金周轉不靈, 有些帳款收不回來. 你手頭有沒有應收帳款在, 需要我幫你催要嗎?」

  於揚面對懂行的人, 也不隱瞞, 一五一十地道:「有幾筆呆壞帳, 但是人家也關了門, 人都走得不知哪裡去, 估計收不回來. 銀行抵押貸款全部還清, 員工遣散, 我也不欠別人的, 可以平安關門了. 我準備把稅務的戶頭去結結掉, 工商的再說了, 年檢不去, 它自動會吊銷我的執照.」

  於士傑想了想, 道:「公司還是先別去結掉, 稅務那邊你去報個暫停, 萬一你最近東山再起做點別的生意, 換個經營範圍又可以用, 否則註冊新公司需要一段時間, 手續囉嗦耗時.」

  於揚心想:最近有改行做其他的準備嗎?做什麼?似乎沒什麼概念, 但是又覺得於士傑的話有理, 再說不知道去稅務銷戶有些什麼手續, 要多少費用, 關鍵是現在擔不起這費用. 她點頭道:「和於總一說, 心裡真的有了底, 那就暫停吧, 不知道要些什麼手續, 我可以到時來麻煩你們會計嗎?」

  於士傑笑道:「不用什麼手續, 叫你舅舅先去打個招呼. 哦, 對, 你說過不想讓家裡知道操心. 沒事, 你要用著我的會計的話, 和我說一聲, 你的業務那麼簡單, 能有多少工作量.」

  於揚猶豫了一下, 道:「其實我還是和父母說了吧, 乘這幾天閒下來回趟家. 這也是天有不測風雲, 又不是我做得不好, 再說我手頭還有三處房產, 也不算差了, 他們應該不會擔心到哪裡去的.」

  於士傑微笑道:「你一個女孩子什麼都沒依靠, 做到今天這一步已經夠不錯了, 而且做父母的多年風浪經下來, 你不要誤以為他們承受不住你的這些小波折. 他們擔心你的是其他事.」

  於揚「哼」了一聲, 她知道於士傑說的父母擔心她的事是什麼, 去年於士傑春節回家去, 父母盯著他請他幫忙給於揚物色男朋友, 叫於揚難堪死. 好在於士傑回城後沒什麼動作, 否則於揚真會從此迴避於士傑. 其實論輩分, 於揚還是於士傑的姑, 但是於揚哪敢說出來, 還是隨著大家一起「於總於總」地叫著, 心裡是一直拿他當大哥看的. 有什麼委決不下的事, 只要一個電話過去, 即使於士傑未必會幫她解決了, 但是有他一句話, 於揚心中就有底. 於揚知道於士傑這人再正派不過, 但是於揚看多有錢人花天酒地, 有時候還是蠻可憐大嫂的, 覺得大嫂盯著於士傑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於揚不是沒想過天下沒有免費午餐的事, 於士傑對她好, 於揚想過理由, 一條一定是他有兩個廠是在舅舅管轄區內的, 其他的, 或許是投緣吧, 就像她於揚一樣, 當自己大哥一樣地尊敬倚重於士傑, 可能於士傑沒有妹妹姐姐, 多年相處, 也當她小妹一般. 於揚絕對相信於士傑的為人.

  

  第四章

  燥熱的夏天, 即使房間裡有充足的空調, 但是看見一個膚色雪白、海藻樣頭髮. 海藍色裝扮的女孩, 任誰的眼睛都會清爽如吃冰. 再說難得見於士傑領非夫人的女子出席, 一時包廂裡所有的人都眼睛齊刷刷地看向這剛進來的兩人. 連旁邊的於士傑都不由得看了看於揚, 究竟有什麼好處. 好處自然是顯而易見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但是在於士傑眼裡又有不同, 以前的於揚正是合了名字中這個「揚」字, 眼波如流, 神采飛揚, 叫人見之忘俗, 今天的目光疲倦散漫, 若不經心, 怎麼說呢, 又是一種冷漠隔閡的感覺, 桌上的其他女子起碼在氣質上無法與於揚相比.

  想到在座男子歷史無一清白, 於士傑心中隱隱起了保護之念, 但隨即自己失笑, 於揚不是剛從溫室中移出來的小花, 每常出入奸商群中, 長袖善舞, 精明強幹遠勝同齡人, 自保綽綽有餘.

  大家似乎都相互熟悉, 也都依足潛規則, 不問於士傑帶來的女子叫什麼. 於揚落座, 旁邊卻遞上一張名片, 於揚還沒看清, 順手摸向自己的晚裝包, 忽然想起, 自己的名片還哪裡拿得出來, 上面起碼有幾項內容得拿筆劃去. 心中鬱鬱, 接過名片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我沒名片, 我姓于. 」接過的名片上赫然只印著「韓志軍」三字, 其他就是一個手機號. 於揚知道這種名片的含義, 但是懶得糾纏, 放進包裡當不知道.

  原來韓志軍就是這麼個人, 長得雪白粉嫩, 胖得非常可愛, 笑起來如無錫泥娃娃. 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讓於家大嫂害怕?總有他的厲害處在的吧.

  他們講些他們圈子裡的事, 於揚聽不懂, 認真吃菜, 餓了一天一夜, 再差的心情下面也會有好胃口. 這一家的鴉片魚頭一向做得好, 他們既然觥籌交錯地顧不上吃它, 於揚就不客氣自己包圓. 好的烹飪遠勝燕翅, 僅僅就人道出發, 於揚就拒絕吃燕翅, 所以自覺把小姐分派到她面前的份例放上轉盤. 這一手別人沒注意到, 韓志軍好好地看了她兩眼, 覺得奇怪, 這個姓于的女孩似乎微笑著, 但是熱度只限於臉皮, 未到眼睛, 一臉的敷衍. 他還真沒怎麼見過一個女孩子看見他韓某人不感興趣, 對燕翅也不感興趣的. 都說於士傑眼光高, 果然帶出來的女人也不一樣, 韓志軍心中暗自摩拳擦掌起來.

  忽然包廂門被打開, 一個黑色西服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這人剃了個板寸, 身板挺拔, 非常帥氣, 叫人想起中央領導身邊時隱時現的保鏢, 但是一說話卻叫於揚大跌眼鏡, 「各位老總, 小弟遲到, 包涵包涵. 」動作語調絕似電影裡的黑幫兄弟, 而且他說話時候一邊臉會動, 一邊臉不會動, 看上去笑不像笑, 皮笑肉不笑, 倒是有幾分嚇人.

  韓志軍笑道:「遲到, 哪裡一句話就放過你的, 打一圈再坐下. 小姐, 給他酒杯和五糧液.」

  果然那人就不敢坐下, 端著酒從韓志軍開始敬起, 一點沒有含糊, 全都滿杯下去, 和他乾杯的人反而隨意有之, 全下有之, 於揚注意到, 那些帶來的女孩沒一個不喝光的. 最後到於揚面前, 這人笑嘻嘻, 真的是像皮笑肉不笑地道:「於大嫂喝果汁不大好吧, 小弟給你倒上?」

  於揚見他叫於大嫂, 懶得與他分辨, 場面上誰不知道越描越黑這句話. 她現在已經看出這個人底子有點黑, 不欲與之有任何過節, 接過他倒來的白酒爽快地乾杯喝下. 但是也知道酒桌上不能開喝酒的先例, 有第一口便有第二口, 第三口, 所以喝完就悶聲不響, 免得招人矚目. 於士傑非常適時地說了一句:「不會喝就別充好漢. 」把別人欲起哄叫於揚喝酒的念頭打壓下去. 酒桌上人的劣根性之一就是喜歡拿酒灌女孩子, 一灌一推之間, 自有妙語連珠出現, 但到得後面, 幾分醉意上來, 話語就不堪了.

  新來的這個大家都叫他阿毛, 其實這人身板長相都很帥氣端正, 但不知怎的一開口說話, 就讓人覺得有股邪氣自然流出. 尤其是他笑起來更是別有味道, 倒有另類的魅力. 於揚聽見韓志軍對他說:「阿毛你越來越狠了啊, 我請客你都敢遲到, 哪天是不是連面子都不給了?」

  那個阿毛連忙陪笑道:「韓哥這是說的什麼話, 我空著肚子被你罰酒, 說喝就喝, 一點不敢抗命的, 你就別提這事了好不?還不是老五得罪了人, 我請對方來喝茶幫他們擺平.」

  於揚心裡又是好奇又是覺得好玩, 喝茶?難道就是電影上說的喝講茶之類的事?可是雖然豎起耳朵不動聲色地聽著, 但是韓志軍確實不再提起, 阿毛也就不再說了, 於揚心裡頗為失望. 看來這個韓志軍是個複雜的人, 三教九流都有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