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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像兄妹般親密

  第十六章像兄妹般親密
  喜歡究竟是什麼呢?
  當夜晚十一點,他帶著終於燉好了的烏雞蘑菇湯走進年年的病房,親手盛了一碗餵她時,江夜愚腦海中,翻來覆去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年年靠坐在床上,還是很虛弱,根本沒有力氣咀嚼東西,因此,只能將就著喝了幾口湯,就疲憊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吃了。
  護士扶她躺下,她愧疚地對他說:「對不起,湯很好喝,但是我透不過氣來。」
  「沒關係的。」他幫她把被子的角掖好。
  年年的目光流連在那碗湯上,「可我真的好想吃蘑菇啊……」
  「等你好起來,會有很多蘑菇排隊等著給你吃的。」
  年年笑了,「會這樣嗎?」
  「當然會,能被你這樣的天才少女吃,蘑菇也會覺得很榮幸的。」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年年時,他覺得自己就會變得能言善道,激怒也好調侃也好,都說得流利而自然。
  但面對允嘉時,卻只能沉默寡言,通常都是她負責說,他負責聽。
  他不知道這樣的相處模式意味著什麼,他只知道,如果是年年,他希望能令她開心;而如果是允嘉,他希望她不要哭。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
  夜愚說著起身,剛想走,年年卻扯住了他的大衣袖子,她的眼睛裡有柔軟的哀求之色,「我睡了一天了,現在都睡不著。」
  「那……」不善應付這種局面的少年開始為難。
  「你如果不急著走的話,可不可以唸書給我聽?」她像個臨睡前求著大人講故事的小孩,這個樣子的年年,是很陌生的,但卻莫名牽動他的心,讓他不忍心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於是,夜愚又繼續坐了回去。
  「那本,我看到第72頁了,你繼續往下念好嗎?」
  夜愚取過櫃子上的那本書,書名《可愛的骨頭》,他聽說過這本書,號稱美國2002年度最佳
  小說,但不清楚講的什麼,於是他翻到第72頁,開始輕輕地念:「你想過她嗎?雷問道……我每時每顆都想著她,露絲說……她上了天堂,當然,得假設你相信有天堂這回事……你不相信嗎……我不認為有天堂,不,我不相信……我相信,我不是指快快樂樂、小天使在其間飛翔之類的廢話,但我的確相信有天堂……她上了天堂,不是嗎?但這代表著什麼呢?嗯,就像我爸爸說的,這表示她已經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當他念到這裡時,年年已經沉沉睡去。她實在太虛弱了,儘管她聲稱自己絲毫沒有睡意,但還是睡了過去。
  夜愚注視著她的睡顏,長長的睫毛覆蓋住了她那雙靈氣逼人的眼睛,她看上去毫無生氣,即使呼吸也是那麼清淺,讓人擔心下一秒就會停止。
  再翻手裡的書,就剛才讀的那段而言,完全沒明白說的是什麼,但這不妨礙他對它產生好奇——因為,年年即使在病中,依舊念念不忘這裡面的故事,他相信,它一定有獨到之處。於是他把這本書帶了回去。
  午夜,他點著檯燈,坐在床上從第一頁讀到最後一頁。
  故事寫的是一個下雪天,十四歲的女孩蘇茜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鄰居強暴和殺害。但她的靈魂並沒有就此死去,因為太眷戀生者的世界,她像幽靈一樣跟隨著她的家人。
  於是整本書就從她的口吻裡淡淡道出,一開始時,她便已經死了。
  天堂看起來很像學校操場,操場上有不錯的鞦韆架,還有親切的輔導老師和朋友,只要肯動腦筋,她要的東西都會出現在面前,但是,即使如此。她最想要的還是回到人間,與心愛的人共度,卻始終無法如願……
  全文的語調都非常平緩,哪怕是寫到她自己的死亡;寫她父母懷念她時的深深悲痛;寫她妹妹夜晚摸進她的房間,躺在她的床上久久哭泣;還有她的父親,強忍悲痛安慰身邊比他更脆弱的家人,對女兒的思念和至愛讓他察覺到殺人兇手就是他的鄰居,可大家都不相信這一點,於是他抱著兒子躺在蘇茜的床上,老淚縱橫……
  當夜愚最後將書合上時,有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到了他的手上,他怔怔地看著那滴液體,過了許久才知道,那是他的眼淚。
  他不知道,那滴眼淚究竟是為何而流,是為這個哀傷的故事,還是為著那個病床上連最喜歡的蘑菇都吃不下、無時無刻不面對著死亡的、喜歡著自己的……
  年年。
  「年年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接下去的就是好好休息,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下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但是,因為這種病目前還沒有根治的方法,不能保證她就此真的痊癒了,所以,平時一定要多加注意,定期檢查。」
  午後時分,杜天天與封淡昔一起走出醫院大樓,她手裡拿著一疊厚厚的資料準備回電視台開會,而他凝望著她的臉,說:「你這幾天都沒有好好休息,現在回家洗個澡,睡一覺吧。有什麼事我會打電話給你。」
  杜天天笑笑,「其實真正沒有好好休息的人是你,我……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感激你,要不是有你在,年年……」
  這幾天的徹夜看護和費心治療,使得封淡昔的臉迅速消瘦,下巴上還有點點青色胡碴,他一向整潔得體,極其注重外表,因此她這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疲倦和邋遢的樣子,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誰,她心裡很清楚。
  果然,封淡昔握住她的一隻手,「其實我該謝謝你才對。」
  「呃?」
  「謝謝你給我機會,讓我找到了留下來的借口。」
  杜天天的臉「刷」地白了,然後,慢慢地泛起紅潮。
  她下意識地想將手抽回,封淡昔卻握緊了不肯放,沉聲說:「天天,讓我繼續留下來,照顧年年好不好?」
  她聽得懂他的意思,說是說照顧年年,其實指的就是照顧她……她低下頭,一顆心起起落落的,不知該如何回應。「我已經失去了疏禾,我知道那種失去至親是什麼樣的感覺,所以,我不能讓你也經歷那樣的痛苦。」他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得非常真誠,「讓我留下來吧,留在國內,留在b城。」
  他在向她祈求一個承諾。
  而她滿腹遲疑,儘管心裡有個聲音已經叫囂著答應他答應他,但又有另一種無形的力量,把那個聲音使勁往下壓,不讓它冒出口腔。
  她的手指有些發顫,手裡的那疊資料沒拿好,不小心掉了下去,偏又遇到一陣風來,紙張就那樣飛飛揚揚地飄了一地。
  她吃了一驚,剛想追過去撿,封淡昔拉住她說:「我來。」
  他跑過去幫她撿。幸好最近天氣都比較乾燥,沒有下雪,因此地面並不泥濘,最後有幾張被風吹到了上坡道,他走過去,蹲下身一張一張地撿起來。風吹得他褐色的風衣一飄一飄的,他的側面線條硬朗而完美,杜天天心裡彷彿有根弦就那麼悄悄地繃緊了,看著這個男人,覺得難以抑制的悲傷。
  他們之間,兜兜轉轉,又再度回到了起點。
  如果當成從不曾相識,這僅僅只是首度見面,他是病人的主治醫生,她是病人的家屬,這樣的開始會不會比較好一點?
  只可惜,沒有這樣的如果。他和她之間始終隔著一個季疏禾,無論彼此多麼努力,都無法更改季疏禾已經死去的事實,這個事實將會成為一枚針,橫擋在他們之間,彼此只要想靠近,就會被扎,遍體鱗傷,血肉模糊。
  所以,「讓我留下來吧」也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遐想而已……
  杜天天望著封淡昔,就那樣一直一直望著,眼睛開始濕潤。
  也就在這時,一輛車子突然像剎車失了靈一般地從坡上衝下來,而車子的前方,是背對著她正在撿資料的封淡昔……
  車子!
  淡昔!
  頃刻剎那,電光石火,時光彷彿就此掠去,世界萬物不復存在,只有眼前的那一幕,如此真實又如此可怕,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一點點推進。
  她開始大聲尖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了些什麼,她只知道那輛車還是飛快地馳了過去,將封淡昔的身影吞沒。
  她睜大眼睛,感覺心臟在那一刻,停止了。
  車子……淡昔……
  這是——上帝對她的懲罰。
  懲罰她惺惺作態,在一個男人已經懺悔和為她做到這一步後,依然固執得不肯接納,只因為她害怕受到傷害,害怕季疏禾那枚針會把她再次刺痛。
  說什麼回不去了。
  說什麼這一輩子都有陰霾。
  其實都不過是她為自己的自私所找的借口。
  所以,上帝要懲罰她的愚昧無知,懲罰她的優柔寡斷,要在她面前,硬生生地奪走他!
  她的視線開始發黑,什麼都看不見,但周圍卻起了一種很奇異的聲音,那聲音像夏日裡的蟬鳴,連綿不斷,越來越響,且令人極度煩躁。那是世界對她施加壓力的聲音,她承受不住那樣的壓力,只能全身發抖,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
  她不停地哭,卻聽不見自己的哭音;她睜著眼睛,卻看不清前方的景色。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掉,如果她是一個圓的話,那麼,在外界對這個圓施加壓力的同時,圓心裡另有一種力量在蠢蠢欲動,開始拚命掙扎,想要突破軀殼噴薄而出……
  就在她快要崩潰的前一秒,一雙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她聽見一個聲音穿透四周的壓力,如一縷陽光般照進她心中:「天天?天天?」
  眼前的景色開始慢慢浮現,像沖洗的膠片,逐漸有了模糊的輪廓,然後是五彩繽紛的顏色,最後,勾勒出清楚的形象——英俊的臉龐,飛揚又不失秀氣的五官,以及深如大海般的眼瞳。
  封淡昔。
  這是……封淡昔。
  他怎麼會在自己面前?幻覺?
  「你、你……那輛車……」她的思維一片混亂,連語言都組織不起來。
  而他聽懂了她的意思,溫柔地撫摸著她的臉說:「沒事,我聽見了你的喊聲,所以就地一滾,避開了。」他拍拍風衣,上面果然又是枯草又是灰土的,弄污了大片。
  杜天天一把抱住他,哭了起來,「淡昔!淡昔……」
  他輕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不哭,我沒事,我這不好好的嗎?不要哭,乖……」
  「淡昔,我們結婚吧!我們結婚好不好?」
  此言一出,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全都有了一瞬間的怔忡。杜天天睜大眼睛,連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說出那句話的,那句話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為這劫後餘生,也為這失而復得。
  她好怕……好怕再次失去。
  也許剛才並不是上帝給她的懲罰,只是開的一個小小的善意玩笑,讓她看清楚自己現在擁有的是怎樣一段感情,並且該如何真正地處理這段感情。
  在剛才,就在剛才那短短的幾秒鐘內,她的心態經歷了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的兩大轉折,在親眼看見過那樣的生離死別後,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如果說,季疏禾真的會是她和他之間永遠存在的一枚針的話,那麼,她相信,既然鐵杵都可以磨成針,針又何嘗不能夠磨平?
  即便是用自己的血肉去磨合它,也比失去針那一邊的至愛之人要強!
  所以——
  「淡昔,我們……結婚吧!」她把這句話又重複了一次。第一次說出來時,是不安,而這一次,是堅定、確定以及肯定。
  封淡昔眼中的震驚逐漸散去,然後眼睛輕彎,笑得如春風一樣柔和,「好。」他說著,摟住她站起來。分明是酷冷至寒的一月底,但在第一醫院外的走道上,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卻迎來了他們彼此的——春天。
  一個星期後,年年順利出院。
  當夜愚來送她時,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臨窗站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行李已經收拾完畢,放在床頭。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問道:「天天呢?」對於那個姐姐,他從來都是直呼其名,不肯真正叫姐姐。
  不過就天天那種大大咧咧毫無架子的性格,很難令人對她產生尊敬之意思,也怪不得他沒大沒小。
  「她去領車了。」年年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嘴裡雖然在回答他,但多少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車?」
  「嗯。她曾被劫匪打劫,連錢帶車一起劫走了。剛剛警察局給她打電話,說是找到車了,讓她去認領。」
  夜愚失笑,「她還有過那種倒霉經歷?」真難想像。但是,這會兒不是應該接年年出院嗎?這才是首要大事,怎麼反而去先領車了?
  「姐夫陪她一起走了。」
  「姐夫?」
  「封醫生。他和姐姐要訂婚了,你不知道嗎?」
  他倒是見過那個醫生,當時就覺得他和天天在一起時的氛圍怪怪的,原來竟是情人,哦不,現在應該稱之為未婚夫了。
  時間過得真快,初見天天那年,她不過是個大一新生,他也才年方十四,現在,輪到他成為大一新生,而她,就快要嫁人生子了。
  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有點感慨。這時年年慢慢地轉過頭,終於將目光對準他,說道:「所以,現在得麻煩你送我回家了。」
  他怔了一下,這才領悟過來,為什麼自他進病房以來,年年的表情就一直那麼怪異。也就是說,杜天天是成心先去領車的,故意給他們創造兩人獨處的機會。
  真不知道是該說她用心良苦的好,還是說她多管閒事的好。夜愚苦笑了一下,沒讓年年繼續尷尬,連忙提起床上的行李說:「既然這樣,還站著幹嗎?我們走吧。」
  兩人打車回家。
  出租車上,年年也不說話。她在病中的時候,還能跟他有說有笑,這回病一好,又變回以前的樣子,非常非常沉默,烏黑的大眼睛裡,裝滿了別人無法探究的心事。
  氣氛不太好,他只好尋找話題:「我看了那本書了。」
  「嗯?」
  「《可愛的骨頭》。」
  「哦。」年年垂著頭,沒什麼表情。
  「很感人。」他說,「寫作手法也很新穎,最重要的是,明明是在描寫很悲傷的事情,但是卻用很淡泊的口吻。看後,我覺得有那樣一個天堂也不錯。」
  年年沉默了一會兒,回答:「你不覺得寫得很假嗎?」夜愚整個人一呆。
  「用朋友的身體,與喜歡的男孩春風一度,不是很假嗎?」
  夜愚又是一呆。
  年年望著車窗外不斷倒退著的樹木,淡淡說:「鄰居的犯罪手法並不高明,但警察卻一直偵察不到他頭上,甚至在女孩的父親都申明兇手就是鄰居時,警察還不相信。還有,那個叫雷的男孩,女主角的初戀情人,在十年後還記得她,為她守身如玉,很假不是嗎?像是言情
  小說。中國都沒有這樣的男孩子,更何況性開放的美國。這本書,真假。」
  夜愚萬萬沒有想到,年年對那本書的評價竟如此不堪,他一直以為她是因為太喜愛那本書,所以才叫天天帶到醫院給她看的,並在極度虛弱時,仍念念不忘後面的劇情,沒想到,她最後的結論竟只有兩個字——「真假」。
  如此一來,自己剛才的誇讚反而顯得不倫不類。
  正在尷尬時,年年又說:「我如果死了,即使有那樣的天堂,我也不會下來看你們的生活。」
  夜愚的心跳了幾下,不知為什麼,從年年口中說出的「死」字,總是那麼讓人膽戰心驚。
  「因為如果你們生活得不幸福,我會很難過,為什麼我這麼愛的人卻得不到幸福?但如果你們生活得很幸福,我會更難過,因為那樣的幸福我不能一起參與。所以,我不喜歡西方神話所謂的天堂之說,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孟婆湯,一旦喝下,前塵俱往,這一世的人與事,就都將與我沒有任何關係。」她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夜愚卻覺得自己心臟的某個部位,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泛起一片隱隱的悲傷,他不知道該怎麼接她的話,也不知道該轉換其他什麼話題,只能默默聆聽。
  「對不起,說這些無聊的話。」年年用這麼一句結束了這個話題。
  他卻沒有鬆口氣的感覺,反而更加抑鬱了。
  這時,年年開了個新話題:「那個……」
  「嗯?什麼?」
  「你上次帶來的蘑菇湯,是譚允嘉做的吧。」
  他的心又跳了幾跳,雖然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的,但只能坦白,「……是。」
  「她喜歡梅花造型吧?無論是蛋撻,還是蘿蔔,都做成那個形狀。」所以,上次一看到蘑菇湯裡雕成梅花形狀的胡蘿蔔,她就猜出了他拿來的湯,是由他女朋友做的。
  「這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他說的是實話,他每次只負責吃,很少留意這些細節。
  年年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這時車子開進了景陽小區,在c座停下。年年付了車錢後逕自打開車門走了出去,夜愚只得提著行李跟上。
  按著電梯上32樓,走到32a室的門前時,年年轉身,朝他伸手,「送到這裡就可以了,把行李給我吧。」
  看樣子,她似乎不打算請他進屋。
  直覺告訴他,年年不太高興,從他進醫院前就在不高興,而這一路上的閒聊更是加重了她的不高興,可是,他不明白,她究竟是在為什麼事不開心?
  他看著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的年年,心想著自己不能就這樣走掉,留她一個人在家,萬一又有些什麼事,就糟糕了,無論如何得等到天天回來。於是,他說:「我有點渴,可不可以進去喝杯水?」
  年年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最後,拿出磁卡打開門,一言不發地進去了。
  夜愚跟進去,將行李放到客廳的茶几上,然後打量房間,這裡,和爸爸還在世時,沒多大變化。除了房間裡的陳列品多了一些,而爸爸的相片不見了以外,其他都一模一樣。
  他走過去,拉開落地窗簾,陽光便透過玻璃牆照了進來,映得整個客廳一片明亮。32樓,從窗子裡望出去,底下的世界都是那麼的小,像積木一樣,整整齊齊。手指貼在玻璃上,可以感覺到陽光所帶來的那種暖意,曬得整個人都懶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
  年年換了拖鞋後,轉身想進自己的房間。
  他連忙喚住她:「難道天天沒有教過你什麼叫做待客之道?」
  「飲水機裡有水,旁邊有杯子,你自己倒。嚴格說起來,你於這個家而言,並不是客人,不是嗎?」眼看她又要走,他終於直白地問了出來:「你為什麼而生氣?」
  腳步停住了,過了大概半分鐘之久,他才聽見年年用很低的聲音說:「我沒有生氣。」
  「可是你的表情,你的話,你的舉止,都告訴我——你在生氣。」他走過去,站到她面前,好方便看見她的臉,「如果是我說錯了什麼,或者做錯了什麼,讓你不高興的話……」
  年年否認:「與你無關!」
  「真的?」他揚眉。
  「真的,真的,真的!」她一連說了三聲,一聲比一聲堅決,然後低著頭快步往臥室裡走。
  夜愚連忙將她一把拉住,捧起她的臉,看見那雙墨夜般黑濃的眼睛裡滿是悲傷。
  儘管他不知道那悲傷因何而來,但心亦變得和她一樣悲傷起來,「年年……」
  年年望著他,臉上的表情慢慢地變柔和了,她開口,聲音像風一樣的輕:「真的……和你沒有關係。如果說,我是在生氣的話,也不是在生你的氣。也許,我只不過是在生自己的氣……」
  「為什麼?」
  「因為……」年年眼中露出了猶豫之色。
  他看得出她想隱藏某些東西,而那些東西對他來說也許至關重要,所以,他繼續追問,口吻帶著溫柔的誘哄,引導她說出心裡的話:「總有些東西讓你覺得不開心的吧?在這明明應該是很高興的一天裡。今天,你的病好了,可以離開那個滿是消毒水味道的醫院,你的生活又重新步入了正軌,還有你的姐姐喜事將近……這一切,不都是應該值得高興的嗎?那麼為什麼,還會覺得生氣呢?」
  少年的語聲像滑過水晶的水滴一般清澈,在這樣近的距離裡聽來,格外純美明淨,讓人不忍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年年悲哀地發現,只要夜愚這樣子溫柔地說著話,她就毫無招架之力,只能坦白,「我……我很生自己的氣,因為,我發現自己竟然會為得了這樣的病而感到高興。」
  不得不說,這個答案讓夜愚有點意外,但隨即,就明白了原因。
  「因為,只要我病倒,身邊的所有人就都會放下手裡的任何事情,全心全意地圍在我身邊看著我。姐姐會變得沒有心思去思考她和封醫生之間錯綜複雜的情感糾葛,封醫生找到了讓姐姐接納他的理由,而你……」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每說一句,都好像很艱難,「你也會暫時放下對杜家的成見,來醫院看我,溫柔地跟我說話,親手餵我吃東西。」
  夜愚的臉紅了起來。他一向表現得很冷漠,與人刻意保持距離,坦白說,如果不是因為年年病了的關係,他恐怕絕對不可能這樣悉心而謹慎地照顧她。
  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的這一場病,改變了很多東西。
  「這是好事,不是嗎?」他想了想,說,「現在姐姐和封醫生的問題順利解決了,你也病好了,而我……總之,這是好事,為什麼還會生氣?」
  年年淡淡一笑,笑容裡有很多諷刺的味道,「因為覺得自己可憐。可憐到,需要用生病去博得同情。」
  夜愚握緊了她的手。
  「我什麼時候淪落到必須要通過生病才能得到某些東西的地步了?」年年直視著他,目光又是高傲又是淒涼。
  而他,一顆心又是悸顫,又是心酸。
  「你來之前,姐姐對我說:『正好,反正等會夜愚也會來的,就讓他送你回家吧。這樣子,你們也可以好好聊一聊,要把握機會哦。』我知道,姐姐說這話是出自好心,可是,她不知道,我根本就不需要!我不需要!」她突然用力,一把甩開了他的手,神色變得很憤怒,「沒錯,我是喜歡你,我還很雞婆地為你做過很多事情,但是,那是因為我可憐你,同情你。原本你才是應該生活在這個家裡的人,享受優渥的生活和親人的寵愛,而不需要獨自一人默默承擔那麼多的苦難,是我搶了原本屬於你的東西,所以我盡可能地通過另一種方式還給你罷了!所以我逼自己去喜歡你,為你的開心而開心,為你的難過而難過,你聽清楚了?我才是那個施捨恩情的一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我成了被施捨的一方!」
  夜愚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再次握住了她的手,並且,這一次,不再讓她掙脫。
  「你放開我!」年年生氣地掙扎,「江夜愚,你放開我!我才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施捨,你的存在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我們這個樣子究竟算什麼?一個非要用自己的健康為挾持,逼迫別人不得不付出關心;而另一個則背叛自己的女友,對另外一個女孩付出柔情……這個樣子的存在,究竟算什麼?我不要這樣!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嫉妒,哪怕我真的是為此嫉妒得快要發瘋,它也不允許我軟弱,不允許我像普通女孩那樣哭泣,可是,我真的、真的很難過……所以,你走吧!以後不要再出現了,無論以後我會怎麼樣,就此病好,還是繼續垂危,不管姐姐用什麼理由讓你來,都不要再來了,因為、因為……」
  她終於哭了出來,「因為病中的我太懦弱,懦弱到根本拒絕不了你……我怎麼會那麼沒有用呢?為什麼我那麼沒用呢?我好生氣,我好生自己的氣……我真的、真的……太生氣了……」
  夜愚的手往上移動,從她的手指,到手腕,然後是手臂,肩膀,最後,捧住她的頭。一向淡然而高傲著的少女,此時在哭泣。
  哭得那麼悲傷。
  哭得那麼淒楚。
  哭得那麼情不自禁。
  於是他將她摟進懷中,語言在這一刻是如此蒼白,蒼白得只能用擁抱去詮釋他此刻的心情。
  無論之前,杜年年於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在他親眼目睹了她的眼淚之後,他知道自己此生將再也無法棄她不顧。她是那麼美好,正如天天所說的,無法讓人不喜歡她。
  只是這樣的喜歡,是否可以分為兩種模式,當第一種走不通時,是否可以採用第二種?
  夜愚用自己的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眼淚,然後,一個字一個字,發自肺腑地說:「年年……讓我當你的……哥哥好嗎?」
  年年整個人一震,眼睛睜得更大了。
  「讓我當你的哥哥,就像天天和你之間一樣,沒有血緣卻比親手足更加親密。無論是你的喜悅還是悲傷,快樂還是煩惱,都讓我與你一起分享,我將此生都對你呵護有加,不離不棄。你每一次生病,我都會第一時間趕來看你,陪在你身旁;你每一個生日,我都會陪你一起度過,直到你白髮蒼蒼;你出嫁,我會挽著你的手送你入禮堂;你生子,我會做那個孩子最好的舅舅……我們的一輩子都將這樣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再無所謂什麼施捨,也無所謂什麼同情,我關心你,你關心我,因為,我們是——兄妹。」
  他徹底想清楚了。
  曾經他覺得自己對於天天,什麼感情都有,就是沒有兄妹之情;但是今後,將什麼感情都一一沉澱,凝聚為最牢不可破的手足親情。
  作為戀人的承諾太過輕忽,誰也不能確定是否五年後、十年後,還能在一起。但是,如果是兄妹的話,就可以在一起一輩子了……不離不棄。
  年年的眼淚停住了,但眼睛依舊睜得很大,她重複他的話,聲音沙啞:「讓你當我的哥哥?」
  「是。」
  「一輩子都將這樣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是。」
  「我們是——兄妹?」
  他鄭重地點頭,「是。」
  年年的唇角動了動,然後往上勾起,她分明在笑,卻笑得比哭還要難看,最後,一字一字異常肯定地說:「好。哥哥。從今天起,江夜愚,就是杜年年的哥哥。親哥哥!」
  他同她一起笑,抱住她,撫摸著她的頭髮,像任何哥哥安慰妹妹一樣,親暱,又不含色情。
  他為終於解決了一樁最大的心事而感到雀躍歡喜,覺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被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所充盈。
  他覺得自己此後都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孤獨而寂寞,因為他有了全世界最聰慧可愛的一個妹妹。
  然而——
  他卻沒有注意到,在這個所謂妹妹的眼中,卻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碎裂,並徹徹底底地死去。
  多麼簡單,多麼容易的兩個字:兄妹。就這樣謀殺了她的愛情。
  一場自十四歲起,維繫至今,整整經歷了四年的初戀。
  我死掉了。杜年年想,我跟《可愛的骨頭》裡的女主角蘇茜一樣死掉了。不同的是,她是被鄰居謀殺的,而我,卻是被自己喜歡的人殺掉了。
  從此以後,我將和她一樣,用靈魂漂泊在人間,看著周圍的人上演各式各樣的人生,然而,也僅僅是看著而已,再也無法參與……
  年年將目光轉向夜愚,最後,微微一笑,用異常輕柔的聲音喊了一句:「哥哥。」
  她笑得那麼甜蜜。
  笑得連滿室的陽光都比擬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