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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一]
  期中考期間偃旗息鼓的課外活動在考後如死灰復燃接踵而至。除了體育部策劃的高中籃球聯賽參賽事宜,還有很多事情讓顏澤忙得焦頭爛額。
  這天中午,身為班長的顏澤又被叫去班指導老師所在的化學辦公室。
  「下週二我們年級要舉行一次愛國主義歌詠比賽,你組織同學們好好準備一下吧。」老師在被女生問道「是學工委的旨意?」後搖搖頭,「不止,是學工委、團委和藝術教研室一起組織的。總之,是比較正式的活動。」
  聽到「團委」二字,深知學校這個部門魔鬼般工作作風的顏澤立刻頭皮發麻。曾經有過晚上十點熄燈後還被團委幹部叫去辦公室整理檔案的經驗,所以在正式選班委後毫不猶豫地將團支書職務推給了具有同等選票數的季霄。
  目前的局勢用「如臨大敵」來形容都不過分。
  「時間緊迫,必須得快點定下指揮人選,這很關鍵。」班導嚴肅地說。
  「那個……」女生稍作猶豫,「我自己可以擔任指揮。初中時是合唱團成員。」
  老師立刻喜笑顏開:「那好啊。就你來指揮吧。」
  鬆下一口氣,女生的臉上也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欣喜,但不安卻顯而易見。
  其實有比自己更適合擔當指揮的人選。顏澤比誰都清楚。
  「那麼,趕緊把歌先定下來。噢對了,我覺得我們可以加點形式,有加分的。就讓顧夕夜和季霄兩人在合唱前來個詩朗誦吧。反正他們聲音好配合又默契。鋼琴伴奏的話……讓顧夕夜擔當,我看其他人好像沒這個特長。她是幾級來著?」
  顏澤脊背一僵,語氣中有幾分無可奈何:「十級。」
  「她肯定沒問題啦。剩下的事就拜託你和她一起張羅咯。」
  「好的。」女生微笑著點點頭推出了辦公室。
  在關上門的瞬間,笑容垮了下來。
  明知這次擔任著朗誦和伴奏職責的她絕無可能性來和自己爭奪指揮的位置,卻依然高興不起來。
  也許班導並沒有注意過措辭,但既成事實是,對顏澤只有一句近乎勉強的「就你來吧」,而對顧夕夜的評價卻是「她肯定沒問題啦」。
  在任何方面稍一比較就會敗下陣來,好像已成顏澤的固有命運。
  追溯到最早,兩個女生都還在初中的時候,同樣在合唱比賽的準備期,發生過讓顏澤時隔多年回憶起來都難免不愉快的經歷。
  就像顏澤如今人緣好擔任班委一樣,當年夕夜的優秀也不輸今日半分。
  一起參加過合唱團,在團裡夕夜是高音部骨幹,而顏澤充其量算興趣分子——帶團老師點人數時才會注意到的那種,但是無論如何也算是合唱團成員。所以,班級間合唱比賽時,指揮的重擔落在了當時的文藝委員顏澤身上。
  女生既興奮又忐忑地在合唱團活動時偷師了幾招,記下老師的動作要領後,回家關住房門對著鏡子反覆練習,兩周下來也學得有模有樣。但即將上場時卻出了狀況。
  顏澤的手不慎被門軋傷了,腫得像包子。雖然女生反覆提議「我可以戴手套上場的」,卻被眾人一致否決「又不是指揮交通,戴手套像什麼樣子啊」。
  老師同學轉而都將希望寄托在同為合唱團成員的顧夕夜身上。被冷落的顏澤心裡不快,但自認為機會尚存:夕夜根本就從來沒練過指揮嘛。
  沒想到夕夜根本就是天才式的人物,無需反覆練習,平時在合唱團靜觀默照,潛移默化地學會了。姿勢之優美令所有人驚歎「比顏澤還厲害很多啊」。
  對於不但輸了角逐、而且因為沒有練過歌最終連舞台都沒上的顏澤來說,完全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當時的她怎樣在舞台上耀眼,當時的自己怎樣在站在後台的陰影裡不停地揉著越來越模糊的眼睛。
  都歷歷在目。
  利用講台上的電腦下載了一些愛國歌曲,最後初步選中夢之旅版本的《我和我的祖國》。
  「雖然有點難度,但認真排練好的話應該很容易拿名次。」夕夜分析道。
  季霄點點頭:「我也贊成。我們班女生多,適合唱抒情一點的。」
  已經形成了多數局勢,顏澤沒必要站到對立面去,於是全票通過。在教室裡反覆播放,同學們也覺得很滿意。
  夕夜和季霄圍著講台寫朗誦詞。顏澤則在一旁跟著歌曲琢磨指揮動作,卻總覺得有點彆扭踩不中節拍。夕夜突然插嘴道:「小澤你這不對呀。《我和我的祖國》是三拍的,你這套動作是四拍的,落不在點上。」
  女生的手僵在半空。過很久才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哦,是我搞錯了。」
  在彼此間穿行的強大氣流被硬生生地壓制下去。
  換個角度思考,顏澤在季霄面前涵養一直好得驚人。
  不再是當年那個在回家路上借口一點其他小事把書包拚命砸向好朋友的小女生。
  「顏澤是從不會與人爭執的啊!」現在身邊的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給出這樣的評價。只有夕夜和自己知道的過去,帶著歇斯底里但顯而易見的恨意,站在放學路邊不顧一切地哭著發洩,甚至連三人行好朋友中的另一個努力地拉扯阻擋也無濟於事,那樣的女生已經不復存在。
  可是,恨意卻不會有半點減少。
  就像夕夜自始至終都從未覺察過自己惹惱同伴的真實原因。這一刻微笑的顏澤和那一刻暴怒的顏澤,原本就是同一個生命體。
  報復的方式不同而已。
  第二天的早自修時間,顏澤「大義滅親」地厲聲批評了夕夜:「朗誦稿到現在都沒背出,你有沒有集體榮譽感啊?」
  全班都在班長少見的威嚴面前大氣不敢出。
  夕夜下不了台,在深感尷尬的同時有點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問出:「你不是知道昨天晚上我感冒、很早就睡覺了麼?」話到嘴邊變成了最笨拙的回應:「啊……誒?」
  講台上的女生冷著臉把她晾在一邊,繼續分配聲部。
  夕夜猶豫半晌才自己坐下去。
  事後顏澤對此的解釋是「殺雞儆猴啦,全是做做樣子,我不發一頓火她們怎麼肯賣力。只有你最能理解我,別介意啦」。
  夕夜倒是很快就釋然了:「哦,這樣啊,你下次要跟我先打聲招呼,不然我會很茫然。」
  「嗯,知道了。」彼此一個笑容,舊賬一筆勾消。
  但顏澤甚至還覺得不夠解恨。
  [二]
  幸好夕夜也有流年不利的日子。
  早自修才被班長罵了一頓,英語課,又和英語老師槓上了。
  「好,第四題。啊?這道題怎麼會有人錯呢?冒號後面的成分不用管它,只看前半句,這是一個很明顯的therebe句型,哪會有什麼問題?這道題當然選A了。好了,還有哪一題不會?」
  正在全班大部分學生都迷惑不解的時候,夕夜舉了手:「老師,剛才第四題應該選D吧。largemammals是主語,謂語已經由dominate充當,不可能是therebe句型啊。」
  「dominate怎麼可能是主語?你真是昏頭了。這道題很明顯就是therebe句型,還有什麼好討論。趕緊趕緊下一題。」
  「但是,dominate……」夕夜還想爭辯,卻被老師打斷。
  「顧夕夜。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好伐。後面答案怎麼寫你就怎麼接受,雖然有時有錯但大部分情況都是對的。還有啊,這麼簡單的題你也做錯,therearetwospeciesoflargemanmals這就是主句,後面那一大堆都是干擾信息。」老師的語氣中帶了些怒氣。
  夕夜看著他深吸一口氣:「可是……」
  有好戲看了。顏澤的第一反應。興奮的神經被挑動起來。
  不是沒有期待,應該給驕傲慣了的夕夜一點顏色看看。可事態發展卻遠遠偏離想像。
  「啊,老師,後面答案是D啊。」旁邊的學生沒注意老師臨近爆發的情緒,不知輕重地插嘴道。
  「什麼?」老師慌亂地往書的最後去翻,果然,答案是D。「哦呀,我看錯答案了。」
  全班一片小噓聲。什麼嘛!揪住個錯的答案都能解釋得頭頭是道。
  「哦,這樣看來……對對對,這道題裡twospeciesoflargemammals是主語,dominate是謂語,後面是賓語。難怪先前的therebe句型我看得有點怪哦。下一題……」
  教室裡充斥著竊竊私語,再也無法安靜下來。
  「噢喲,先前你什麼時候覺得therebe句型怪了?是顧夕夜發現的好不好。」
  「反正老頭子一向是根據答案找原因。」
  「身為英語教研組長有沒有水平啊。照這樣我們乾脆拜夕夜為師算啦。」
  「……」
  只有顏澤一人因期待落空而傷腦筋地撓撓頭。
  英語老師你太不爭氣啦,不要老是搞這種反轉劇吧。
  「怎麼會胃痛呢?剛才吃壞什麼了麼?」
  「午飯後看你喝牛奶了。好像不能和油膩的食物混吃吧。」
  「要不,回教室休息一下,反正都在學歌,用不著每次都加上指揮啦。」
  「一個人走回去沒問題?」
  被熱心女生們圍在中間的顏澤笑著搖搖頭,捂著胃朝音樂教室門外走去。
  顏澤可不認為這是冰牛奶和油炸食品的共同作用,反而深切地體會到三國時期某位被氣得告別人世的美男子的心情。
  合唱排練的間隙,全班同學嗓子都需休息,幾乎沒什麼人說話。靜謐空間中突然蔓延出水流般清新流暢的鋼琴聲。包括顏澤在內的所有人朝那個方向轉過頭去。
  不是愛國歌曲的伴奏,而是流行歌曲的曲調。太熟悉,以致反應不過來是什麼歌。
  夕夜像童話裡那個魔笛的小老鼠把整個世界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呀,什麼歌啊?」幾個女生不由自主地圍過去。
  「好熟,就是想不起來。」
  夕夜朝側面仰起笑臉:「是《江南》的前奏嘛。」
  「哦——!原來是《江南》啊!」女生們興奮起來,「夕夜你還會彈別的流行歌曲麼?」
  比巴赫、貝多芬們更具吸引力的是大家無比熟悉的流行歌。
  「你們要聽什麼?」夕夜自信地問。
  「要聽什麼都可以麼?」喜悅無比,開始了點歌時間,「夕夜會彈劉若英的《後來》麼?」
  「我想聽夕夜彈《別說對不起》。」
  指尖下立刻輕鬆流瀉出的動人音樂讓越來越多的同學朝那個方向聚攏。夕夜充分滿足每個人的要求,每首曲子都彈了高xdx潮部分。
  「夕夜,會彈《手放開》麼?」
  女生停下跳躍的指尖:「沒聽過誒。」在看見對方臉上失望的表情後追問道:「你會唱麼?唱幾句給我聽好啦。」
  對方清了清嗓子唱起來:「最後的疼愛是手放開,不想用言語拉扯所以選擇不責怪,感情就像候車月台有人走有人來,我的心是一個站牌,寫著等待……」
  「OK。OK。夠了,」女生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從頭開始唱吧,我來彈。」
  直到此時同學們才終於意識到鋼琴十級是什麼價值的東西。只象徵般聽了兩句歌詞,就能在接下去的演唱時同步伴奏。夕夜的完美又一次讓所有人目瞪口呆。
  一曲唱完,在班長的逼迫下學歌學得幾乎神形分離的眾人第一次找到了融洽愉悅的團體氣氛。
  剛要重新開始排練,顏澤的胃卻突然開始抽痛起來。
  到教室佈置作業的語文老師意外發現只有顏澤一個學生在,有點詫異:「這人都到哪兒去了?」
  女生剛喝下一杯熱水,疼痛舒緩了一些,但回答還是有點有氣無力:「在音樂教室排練歌詠比賽曲目。」
  老師覺察出不應該留守教室的班長的異樣:「你怎麼沒去?不舒服嗎?」說著朝教室後面走來。
  「還好啦,吃壞東西,有點胃痛。」
  近了才看清女生在看書。「在看什麼吶?」
  女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說。」
  「什麼小說呀?」老師好像有點閒,好奇心較平日翻倍。
  「青春文學啦。說起來還是我們陽明一個已畢業的學姐寫的。很好哦。」女生把封面翻過來給老師看,補充說明,「我敢說近十年的青春文學都沒有寫得比這更好的。」
  「誇張了吧。」老師笑了笑,從上衣口袋裡取出老花鏡,拿起書端詳了一下封面:「有那麼好麼?借我看看吧。」
  女生瞇起眼,嘴角牽出一個帶著莫名其妙自豪感的弧度:「儘管拿去好了。但是要還哦。」
  [三]
  數學課上到一半,正昏昏欲睡,顏澤抽屜裡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放在桌面下一看,是賀新涼發來的短信。詫異地向右看,男生果然也拿著手機。
  搞什麼?
  「胃痛好點了麼?^___^」
  女生吃力地撳下不太靈敏的按鈕:「好多啦。多謝你關心啊。」發送。
  半晌沒有回應,餘光瞥瞥,男生還把手機拿在手裡沒錯。
  顏澤又發送了一條:「怎麼了?」
  「正在悼念純真友誼的流逝。才一天沒打交道就變得這麼生分。什麼多謝啊?」這次是很快就回復過來了。
  女生難掩嘴角的笑意,「沒有生分啊,只是心情不大好。鬱悶我為什麼沒有超能力。」
  「你想要什麼超能力啊??」
  「不知道。要麼力氣特別大,要麼千里眼順風耳,要麼有鐵頭功隱身術,總之什麼都可以,只要有個特長我就滿足了。」
  「—____—|||大力士千里眼順風耳……你要做葫蘆娃麼?不要嚇人哦。」
  看見回復的女生「撲哧」一聲笑出來。身邊的季霄有點覺察,詫異地看來一眼。女生正襟危坐地同時看見新消息自動跳了出來:「節制!節制!」
  「搞笑的人是你吧。」
  「沒有超能力有什麼可鬱悶的,那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都得鬱悶死?」
  女生猶豫了足有半分鐘,才發出一條:「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非常非常地羨慕有特長的優秀人才,可是無論做出什麼努力都達不到那種境界,怎麼辦?」
  回復很快就出現了:「還能怎麼辦?就繼續羨慕唄。難道去找靡非斯特玩RPG?」
  顏澤看見短信的瞬間,突然聽見講台前老師的點名:「賀新涼,這道題你有什麼想法?」
  呃——又來了!
  眾所周知,賀新涼和季霄兩人一向是數學老師的「救命稻草」。每次遇到解決不了的難題(不必懷疑,這位老師遇到無法解決難題的幾率大得驚人),總是來這麼一手:「XXX,這道題你有什麼想法?」
  但今天這招似乎不靈。徹底不知道她在講哪道題的賀新涼站起來抓住輔導書一陣亂翻。
  等待半天意識到得意門生也偶爾有走神狀況的女老師溫柔體貼地說道:「不要分心啊。先坐下吧。季霄,你有什麼想法?」
  同桌的男生站起來順利解決問題的同時,女生按下發送鍵。「什麼靡非斯特?」
  賀新涼的回短信速度絲毫沒有受老師影響:「小朋友,要多讀書拓寬知識面啊~」雖然沒有半點惡意,但卻讓女生臉紅起來。
  其實,那種假設根本就不可能成立吧。
  賀新涼本身就是和夕夜一樣的優秀人才,哪會有什麼努力而達不到的境界?
  根本就和平庸的自己不是一類人,問了也是白問。
  [四]
  數學課後是兩節連堂法語課。
  「昨天我被英語教研組拉去幫忙批改你們的期中考卷,」第一節課還差五分鐘下課時,老師闔上教案開始跟大家聊天,「你們聽力最後一題是不是有個空填dance?」
  學生們稍作回憶就立刻相繼點頭。
  「我批的那本考卷裡有好幾張寫成D-A-N-S-E。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們班人的卷子。我那個叫心痛啊。只好給你們叉叉,其實我知道你們是對的呀,只不過那是法語不是英語咯。」
  努力回憶起當時自己寫的是dance還是danse的眾人很快展現出了豐富多彩的表情變化。
  「啊啊啊啊,我寫S了。」
  「歐耶,我沒寫錯。」
  「你沒寫錯麼?看你兩隻眼睛距離那麼遠就知道你肯定寫錯了,別硬撐。」
  「你少打擊我。」
  ……
  老師笑瞇瞇地用一句「以後可別把英語和法語搞混了」壓住下課鈴結束課程。再抬起頭時叫住混亂中心的顏澤:「班長你來一下。」
  「明天會有法國兄弟學校的交流生到達,需要我們班接待。你趁現在統計一下有多少同學願意在雙休日帶一個法國學生回家。主要是讓他們體驗一下中國家庭的生活,如果可以就帶他們去著名景點觀光。」
  女生點頭的同時提出疑問:「B班也一樣統計麼?」
  「當然啦。」
  法語課,全班四十七個同學按學號單雙分為了AB兩個班級。這周輪到A班在中央大樓五層法語教室上中國老師的課,而B班留在原班級上外教的課,下周再換過來。
  猶豫著是否下樓去統計的顏澤很快被賀新涼拉住:「我幫你下去統計。你胃不舒服腿又沒好。」
  「嗯。」
  「多謝」二字卡在喉嚨裡沒出來。不必那麼客氣。
  顏澤遞上的名單和賀新涼遞上的名單擺在老師面前。
  「A班,7個人。B班,1、2、3……9個人。那麼就一共是16個人。好的,我知道了。辛苦你們啦。」
  女生轉過身準備回自己座位,卻又突然停住回過頭,再看一眼老師手裡的B班名單:「老師,是不是一家只能接待一個法國學生?」
  「是啊,有什麼問題麼?」老師從名單上抬起頭來。
  「那個,總共只能接待15人。」
  「誒?」
  女生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我和B班的顧夕夜,是一家。」
  [五]
  你往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出的距離那麼漫長。
  漫長得似乎已經回不去了。
  中間的廣袤地帶,時光在黑暗中交錯成荒蕪的墳場。
  可是,卻總有那樣看不見摸不著的纖細絲線維繫著你和她的關聯。
  在同一片屋簷下,呼吸同樣質感的空氣,共同享有的東西多得連自己都數不全。
  不是相愛的姐妹,卻是一直以陪襯者和被陪襯者身份相伴的「親如姐妹」。
  是一家人。
  回顧製造胃痛的那頓午飯,和平時並沒有任何不同。
  顏澤接過窗口裡遞出來的自己點的飯菜,收回放在打卡器上的飯卡,聽見排在身後的夕夜一如既往的聲音:「和她一樣。」
  窗口裡遞出同樣的飯菜。
  顏澤拿了兩雙筷子後四下張望一遍,用下巴示意靠近食堂側門的兩個空位:「坐那邊吧。」
  不知不覺中,她對你的依賴竟累積到這般程度。
  傍晚的夕陽從窗外直接落入遍佈皮膚的毛孔,照進流淌的溫熱血液,灰色的陰暗因子被衝散大半。一直緊繃的神經突然鬆下來,鼻子有點發酸。
  ——我和B班的顧夕夜,是一家。
  即使憎惡也無法割斷的聯繫。
  ——和她一樣。
  [六]
  雖然最後登記的名單上留下的是顏澤的名字,但實質上的接待者是夕夜。
  顏澤的法語水平還不足以使她能順利聽懂夕夜和Nathalie的對話。一頭霧水的顏澤此刻才萬分後悔沒有像夕夜一樣去上法語補習班。
  其實產生嫉妒心並不代表顏澤的本質有多壞,實在是有太多原本屬於顏澤的東西最終的實際所有者變成了夕夜。
  像任何一個家境殷實的中產家庭獨生子女一樣,顏澤從小擁有得太多,從沒考慮過哪樣值得珍惜。在夕夜初二來到這個家之前,顏澤的鋼琴完全就是一座閒置的木頭。
  父母採取寬鬆式教育,並沒有要求女生去考級,不希望她有壓力。於是十幾年來會彈的曲子始終沒超過十首,到最後母親居然被鄰居善意地提了意見:「小澤不要總彈那兩首呀,雖然不是噪音但也會聽膩的咯。」
  而如今,母親在被意外表揚「小澤最近水平進步好大啊,真不簡單」時也只能更為尷尬地笑笑。
  「我生你的時候雖然條件不大好,但也保證了每天吃四個水煮蛋。」潛台詞是明明營養跟上了可為什麼你總在智力上比別人差一點。母親對親生女兒近半年的法語學習成果頗不滿意。
  「就因為你吃多蛋白質,我才變成『蛋白質』女生的。」顏澤扒進一口飯,悶聲反駁道。
  Nathalie的中文水平也不敢恭維,看看顏澤又看看女主人,推了推身邊的夕夜問了好長一串問題。夕夜聽者逐漸笑起來,嘰裡咕嚕解釋半天,再轉頭對顏澤說:「她看你們倆表情以為你們為她的到來吵起架了。」
  顏澤立刻對Nathalie擺出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怎麼會呢?我們歡迎你還來不及。」
  夕夜只好又轉過去對Nathalie傳達歡迎辭。
  開了這個先河,接下去的局面就變成了夕夜的口譯練習。
  整頓中飯以母親的小聲歎息告終。「你說你,學得同樣久連人家夕夜一半都不如。說完笨豬傻驢就沒詞了。」
  顏澤一言不發離席進了房間。
  長期受到這種壓抑,日積月累最後肯定會被實體化的怨念直接壓死。
  好在顏澤有自我排解的方法,所以健康地生存至今。
  顏澤開啟電腦連上寬帶。登陸學校論壇,找到灌水版區,從主題為「顧夕夜是個賤貨」的帖子開始看,津津有味、自得其樂。
  夕夜太優秀,嫉妒者絕不止顏澤一個。
  每次看完那些anti貼,心情就奇跡般的好起來。最喜歡的帖子並不是通篇對女生低俗的辱罵,而是像「顧夕夜的100大罪狀」這類列舉貼,從一到百,她惹惱其他人的行為一條一條與惹惱顏澤的吻合起來。找到了同盟。
  但是顏澤從來不會發帖加入這個同盟。對IP地址這類玄秘的互聯網要素不夠信任,總擔心它會暴露自己的行蹤與身份。事實也的確如此,即使隱身,論壇管理員也能查出來。
  至今還能夠對她笑,能夠和她聊天,能夠與她形影不離扮演閨蜜,能夠不對她採取迫害性的實際行動、只在被逼急了眼的情況下才稍作反擊……依靠的全是這種方法。
  僅僅潛水看看,心情就撥雲見日了。
  [七]
  週日按計劃帶Nathalie去知名景點閒逛,顏澤順便在南京路買了一件新衣服,直接穿在身上,舊的那件被夕夜拎在手裡。
  「下面去哪裡?」
  顏澤抓抓腦袋:「去豫園吧。有吃有玩,中國風又比較濃。」
  是個很合理的提議。夕夜也贊成。
  顏澤還是上小學的時候去過豫園,當時家還在浦西,當時的南翔小籠對小學生還頗有吸引力。搬家後對這張「民族風」的牌逐漸失去興趣,太過明目張膽地運用瓷器、玉器、手作刺繡這些元素就好像翻出家譜出來跟人炫耀「我是XXX第一百零八代孫」,並且隨即掏出某物件:「這是我家傳家寶,XX元賣給你」,同樣拙劣。
  但卻很能討得外國友人歡心,儘管花五六百買到進價五六十的民族商品的總是他們。
  就在顏澤捉摸著中餐是該去法餐廳還是中餐廳吃的時候,身後突然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英語版本的「你想去中餐廳吃飯麼?」
  女生迅速回頭,果然!上海真的沒什麼地方值得觀光:「新涼,你接待的是法國人不是美國人好吧?一點導遊的職業精神都沒有。」
  背對這邊的男生轉過身,隨即露出欣喜的神色:「呀,又碰到一對。」
  「什麼?」顏澤懵了。
  男生得意地用拇指指指店舖裡面:「雖然事先沒有約過,但全都巧遇了。」
  女生伸頭往裡看。比一般人鬧騰兩倍的年輕群體可不就是自己班上的接待者和法國來的被接待者麼?裡面的同學也發現了顏澤,發出一陣驚呼湧了出來。
  「好像是齊了吧。」顏澤點點腦袋,三十一個,「要不,我們在這裡照張合照?」說著把掛在脖子上的相機取下來。
  得到一致贊同。
  擺好POSE,顏澤站在最中間,女生們圍在身邊,外圈是男生們,最外面一圈是平均身高比中國學生高出一個頭的法國交流生。
  卡嚓。
  「等一下等一下,新涼你在幹嘛?還不快來拍照?」
  忙著幫外國友人付錢的男生這才跑向同伴身邊,擠進畫面。
  「不好意思,麻煩你再拍一張。」顏澤對樂於助人的路人甲笑得無比甜美。
  「沒問題。」
  卡嚓。
  笑臉形成了定格。
  [八]
  因為接待事宜,被班導特許可以在家多待一個週日的晚上。
  週一大早,顏澤夕夜到達學校時順便拿了已經洗好的照片。沒報名接待的同學也很好奇,全都圍在顏澤身邊看照片。整個早自修變得鬧騰騰。
  「啊,這兩張洗重了。一樣的。」
  顏澤瞥一眼,笑起來。是那兩張集體照。「不是哦,你仔細看看,這一張多了什麼?」指的是後面拍的那張。
  「誒?還有這種事?」女生群興奮起來,單純地觀看照片活動變成了「大家來找茬」。
  「噢——!我發現啦!」
  的確很容易發現嘛。顏澤仰起頭,卻沒有聽見預料中的答案。
  女生指著照片得意地說:「這張多了垃圾桶!」
  顏澤一愣。仔細一看,果然,因為要容納下賀新涼,整個鏡頭右移了一點,把人行道上的垃圾桶也捎帶囊括進了畫面。
  可是……難道垃圾桶比賀新涼更醒目麼?
  顏澤把頭埋在手臂上笑起來,重新仰起頭時眼睛裡都閃著淚,想穿過人群的縫隙去嘲笑一下旁邊的男生,卻發現對方正在補眠,已經做出的推搡動作沒能剎住車。
  「什麼事?」男生睡眼朦朧,如果不是皮膚本身黑的話,眼圈會更加明顯。
  「啊,你昨晚忙著幹什麼偷雞摸狗的勾當了?怎麼精神這麼差?」
  「比那還慘。偷雞摸狗至少還有所得。」男生無奈得聳聳肩,「我是被沒倒過時差來又過度浪漫的法國男人折騰到崩潰了。」
  「怎麼?」
  「半夜三點跑到我房裡來把我推醒,問我『那女孩在哪裡』。」
  「哪女孩?」
  「顧夕夜唄。白天見了一面,那傢伙就開始一見鍾情了。」
  「啊啊啊!法國男生對我們夕夜一見鍾情了麼?」身旁有女生插嘴。
  顏澤順著聲音往上看,目光最終落定在裴嘉瑩同學中頭獎一樣興奮的臉上,瞬間心臟麻痺。
  如預料的一樣,第二節課間廣播操回來,「顧夕夜被法國男生看中」的八卦已經傳遍了一年級的每個角落,連女廁所排隊的人都及時獲知了訊息。
  「魅力真是太驚人了,一班那個女的。」
  議論聲飄進正洗手的顏澤的耳廓。女生的注意力被轉移,忘了關水。
  [九]
  這天中午,夕夜陪顏澤穿過中央大樓去教學樓的另一邊找二班的班長。
  剛走到門口,教室裡傳出男生們一陣奇怪的起哄聲。
  冬季的教室不通風,混濁的空氣讓顏澤微皺起眉頭,推開門後隔了三四秒才對前排同學說:「找一下你們班班長。」
  伴隨著氣若游絲的「哦,你等等」一起撲面而來的是無數「顧夕夜誒」的竊竊私語。顏澤深吸一口氣定定神,關上了門。
  其實沒那麼了不起吧?
  夕夜那接近西方人的面孔和如同3D人偶一樣的身材本來就是討外國人喜歡的類型,再說長成什麼樣也是媽媽的功勞。
  音色很棒、鋼琴一流,也只不過是她眾多特長裡的一項。
  但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讓全年級兩次接受強大的視覺聽覺衝擊,夕夜已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級花。甚至現在的知名度已經高漲到超越「雙語班美少年雙子星」的地步。
  在每天中午走向食堂的一路,顏澤也明顯感覺到回頭率的驟然上升,引人注目的當然不是自己。
  這讓顏澤內心充滿了煩躁感,嫉妒心理也蠢蠢欲動。
  可是說到底和她暗中做對的手段也就那麼幾種:不露聲色地給她的人際關係設置障礙、有意無意散佈一些關於她的負面消息、吃午飯時故意點她不怎麼喜歡的芹菜。
  完全小兒科。
  對阻止夕夜在男生心目中的地位急速up沒有任何幫助。
  雖然並沒有誰冒失地跑到面前表白,但不可否認,她絕對是進入男生們夢境最頻繁的女生。
  顏澤自己有時也覺得嫉妒是種陰暗又可恥心理。
  上周語文老師把借走的小說還來的時候,顏澤就深有體會。
  「覺得怎麼樣?」女生開心地期盼與自己統一戰線上的崇拜。卻得來——
  「一般般吧。沒什麼文化的人才寫這種東西,我勸你還是少看。」陰陽怪氣的腔調,說不出的酸。
  女生的笑容僵在臉上。
  嫉妒心。連老師也不能倖免。
  這位學姐寫的小說比那些名校畢業生寫的故弄玄虛的晦澀文字強多了。怎麼能說「沒什麼文化」?
  你自己呢?
  上課就照本宣科,乏味得無異於催眠曲。也從不見你看什麼「有文化的」名著。還好意思評價「一般般」!你自己寫的東西呢?你自己區十佳教師的評選詞都是找夕夜幫你寫的吧?
  顏澤的拳頭在冬季校服的口袋裡被逐漸捏緊。
  剛進校時每個學生都被要求站在寫著「今天我以陽明為榮,明天陽明以我為榮」的黑板前作自我介紹。我們的確以陽明為榮。可是作為陽明的教師,面對如此優秀的畢業生,卻是這種陰陽怪氣的態度。
  這種時候,不應該以擁有過這樣優秀的學生為榮嗎?
  這種時候,不應該以擁有這樣優秀的朋友為榮嗎?
  輪到自己去面對這種態度上的選擇,就完全變了樣。
  實在太差勁了。
  [十]
  如果說陽明中學是一所話題高中,那麼話題集散地自然當數食堂。
  從食堂的「門面」開始,所有社團、學生組織的通知和海報都貼在寬闊的玻璃門上,活動頻繁的時期,同一個位置重疊粘貼四五張也有可能。
  「電影社最新活動,由上海知名主持XX主演的青春偶像劇《XXXX》將於11月20日在演播廳點映。」
  「二年一班原創話劇《XXXX》聖誕夜演播廳傾情上映。」
  「喜報:熱烈祝賀我校二年一班柳溪川同學獲上海市作文競賽一等獎。」
  「一年級優秀團員名單」
  「上海市交通大學自主招生選拔考試名單公示」
  ……
  獲取以上信息之外,還能看見白板上原本的菜名被惡作劇的學生改得面目全非。「咕咾肉」變成「咕咾麵粉」,「蠔油青菜」變成「蠔油青蟲」。
  一笑而過後,速度和範圍更魔高一丈的是口頭傳播。小道消息與飯菜氣息一起瀰漫在整個食堂的空氣中,無孔不入。
  「聽說了麼?一年級出現了謎樣的轉學生。」
  轉學生?排隊時小道消息自動進耳的顏澤轉頭問夕夜:「高中怎麼還會有轉學生?何況是陽明這種市重點高中。」
  「所以你沒聽她們說『謎樣的轉學生』麼。」
  顏澤好奇心大增,豎起耳朵。
  「傳說是要轉進雙語班吶。」
  女生驚異,怎麼還神通廣大到直接轉入特色班?看來班裡要加入新同學了。
  「從哪兒轉來的啊?是因為品行不端被原校退學,還是被我們學校挖來的牛人?」
  「都不是哦。是留學生。」
  「哦——那就不奇怪了,外國人嘛,總是能享點特權。咱們學校人數最多的『四大害』不就是陽明實驗人、聖華實驗人、韓國人、台灣人麼。外國人佔了一半。」
  「No!不是外國人。聽說是法國英久私立高中的華人校花,上海本地人噢。」
  「啥?校花?你見過麼?」
  「沒。好像還沒來報到……哎我要咖喱雞、炒三鮮……」
  聽到「校花」二字的顏澤比前面聊天的女生更加驚訝,迅速回頭看向身後的夕夜。
  「怎麼了?」女生詫異。
  顏澤笑著聳了一下肩:「有入侵者來挑戰你的地位咯。」
  「我?」夕夜手指著自己的鼻尖,「什麼地位?」
  「級花嘛。」
  「……誰說我是?」
  「你太沒覺悟了吧。」顏澤無奈地上下打量一番這位除本人外公認的級花,「不過,排隊時都在順便背單詞的傢伙沒覺悟我也不認為有什麼反常。」
  根據陽明小道消息發佈台的最新信息,一年級雙語班即將轉入女生一名,傳說中的法國私立高中華人校花,關於相貌目前還沒有來自目擊者的直接反饋……
  等等!名字……怎麼連名字都沒流傳開呢?這次陽明情報網的成績實在大失水準。
  很期待呢。那位謎樣的轉學生。都想按下快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