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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少年

  深秋的西域早晚溫差極大,儘管夕陽還在天空中流連不去,吹來的風卻早已冷得令人直打哆嗦了。那羅面無表情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腳底的傷口還在不斷滲出鮮血。每走一步,就帶來一陣陣鑽心的疼痛。
  這疼痛,一點一點,融進她的骨,她的血,她的靈魂。
  她的眼前彷彿垂下了重重紗帳,遮掩住了周圍的事物,亦隔絕了她的世界。她聽不到身旁嘈雜的喧鬧,也看不到來來往往的過客。
  回到城西家裡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確切的說,這並不是她自己的家。自從父母被押入大牢之後,她就和叔叔嬸嬸一起被趕到了這個地方。城西這一片所居住的基本上都是窮苦人家,所有的房屋全是由木頭建造,幾乎就看不到一間磚瓦房,就連院牆也不過是由蘆葦或柳條紮成束後再抹上粘土勉強築成。
  天上的月亮散發著淡淡的光,那光線是那麼的微弱,像是怎樣都穿不透這無邊的黑暗。
  那羅剛一踏進家門,就迎面被人抽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同時傳入耳中的是她所熟悉的嬸嬸的責罵聲,「你這死丫頭怎麼還有膽子回來!有本事逃走就別回來!你說你到底死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偷偷去看你爹娘行刑了?你說!」
  那羅摀住了腫起半邊高的左臉,待嗡嗡耳鳴聲停下後才看了一眼氣急敗壞的嬸嬸,卻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你這個死丫頭居然還敢不回答!我叫你不說話!叫你不說話!」嬸嬸更是大怒,順手拔下了頭上的簪子就朝她熟練地戳了下去。殷紅的血珠,立即就從那羅白皙的肌膚上湧了出來,就像是初冬雪地上綻放了一朵小小的血色之花。
  一朵,接著一朵。
  那羅忍著痛死死咬著嘴唇,任由她發了瘋似的在自己的手臂上胡亂戳刺,偏偏就是不肯開口說一個字。
  「阿婭,停手!」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材中等的男子匆匆進來攔在了那羅的面前,對著那女人一臉無奈道,「阿婭,你這又是在幹什麼?畢竟他們是她的親生父母,那羅想見大哥大嫂最後一面也是人之常情。」
  「你懂什麼!我們已經被你大哥大嫂連累了到了這個地步,從昔日豪華的府第搬到了現在這個鬼地方,好不容易總算是留下了一條性命。這死丫頭倒好,還要去看什麼行刑,非得和他們扯上點關係。萬一她再惹點什麼事我們就連性命都不保了!我們死了倒也算了,可洛迦才只有五歲啊!」
  「好了好了阿婭,你消消氣。今天也累了一天,早些去休息吧。」男子只得好言相勸,順著她的話轉移了方向,「你也不去看看洛迦睡了沒?」
  提及女兒,阿婭這才餘怒未消地哼了一聲,「行了,今天的事就這麼算了。不過該罰的還是要罰,今晚就讓她睡院子後的羊圈,沒我的允許不准進屋子!」
  男子面露為難之色,「可是阿婭,這晚上寒氣深重,萬一……」
  「要不然你也給我滾出去。」阿婭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就進了裡面的房間,順手還重重關上了門。
  半晌男子這才低低歎了一口氣,啞聲道,「對不起,那羅。你嬸嬸自從搬到這裡之後就性情大變,將所有的怨氣都發洩到了你的身上。是叔叔沒用,讓你受委屈了。」
  那羅動了動嘴唇,低聲道,「叔叔嬸嬸沒有趕我走,我該感激才對。」
  「那羅你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只可惜啊……」他頓了頓,又遲疑地問道,「他們……去得可安詳?」
  那羅自然明白他指的他們是誰,不禁眼圈一紅,神色黯然地點了點頭。
  「喂喂阿善,你聽說了嗎?」門外忽然傳來了鄰居老三的聲音。叫著那羅叔叔的名字時,老三的聲音顯然有些莫名的興奮。
  阿善連忙應了一聲,「什麼事?」
  「聽說今天有一支漢使隊伍在附近被劫殺了,嘖嘖,好像是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阿善倒有些不以為然,「這也不是新鮮事了。我們樓蘭人又不是第一次劫殺漢使和商隊。絲綢之路的南北兩道都要通過我們樓蘭所控制的地方,有人頻起謀財之心也不稀奇。況且我們現在有匈奴做靠山,樓蘭國當前最受寵的王妃也是來自匈奴,殺幾個漢使沒什麼大不了。就算是大漢的天子也鞭長莫及。」
  「這次不是我們樓蘭人幹的,是匈奴騎兵。也活該這些漢人倒霉,碰到我們說不定還能留下性命,容貌清秀的多半會被賣身為奴。碰到匈奴人那是根本別想活下來了。」
  阿善還想說什麼,卻聽到裡面的妻子不耐煩的叫他進去,只得趕緊收了聲。在進房間前他又為難地看了看那羅,「那晚上……」
  那羅垂下了眼睫,「以前又不是沒睡過。叔叔請放心,我死不了。」
  說完,她就轉身出了屋子,逕直走向了院子後面的羊圈。羊圈子裡的幾隻羊,現在差不多就是叔叔家的全部財富。之前每次惹了嬸嬸生氣,也必定是被趕到這裡與羊共眠。
  還沒踏進羊圈前,那羅就驚訝地發現了地上有幾點暗紅色的血跡。起初她還以為是羊出了什麼事,直到拔開了角落裡的草垛,她才明白那些血跡的由來。
  在淺黃色的乾草上,竟然躺著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少年。烏黑的長髮散亂地落在兩側,猶如黑夜裡最迷幻的夢境徐徐鋪開,有幾絡細碎的髮絲垂落於額前,將他那瑩白的肌膚映照的更是如初雪暖玉。黛青色的雙眉微微蹙起,彷彿輕風拂過的春日柳葉,纖細而清麗。而與這般美麗容顏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他滿身的血跡斑斑。
  看起來——這位少年是受不了不輕的傷。
  從窗外透進來的冷冷月光,恍若深秋時節的湖水,在昏暗的羊圈內輕輕蕩漾,反射著極其微弱的光亮——
  儘管那羅只是個年僅七歲的小姑娘,但幸好她從小就看慣了父親替族人處理傷口的場面,所以也並不是太驚慌。當害怕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之後,她定了定神,急忙彎下腰查看那少年的傷勢。只見他的右手臂和後背各被砍了一刀,其中手臂的那道傷口深至見骨,但所幸這兩刀都沒有傷及要害。最為嚴重的應該是他左肩上所中的那一箭,箭頭看起來入肉極深,若是輕易拔出來他說不定就會命喪當場。
  那羅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愣了幾秒後決定先幫他止血再說。
  她回憶起父親以前常用的止血方法,於是就依樣畫葫蘆,取了些柴草燒了灰加水調成糊狀,小心翼翼地抹在了他的傷口上。
  或許是由於觸及痛處的關係,少年忽然低低發出了一絲呻吟,長睫緊斂,如同破蛹而出的蝴蝶受了驚般密密地顫動著,緩緩露出了蝶翼掩映下的狹長雙眸,那深邃的瞳仁透出了一種平靜中暗藏凌厲的漆黑。
  從他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開始,那羅就沒有再移開自己的目光。
  這是一雙多麼美麗的黑眼睛。那一點生動的黑色就像是鑽進了她的心裡。即使過了很多很多年,縱然她已經忘卻了他的容顏,也絕對不會忘記那雙眼睛在暗夜中所閃耀的光芒。
  「是你——幫我止了血?」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已被處理過的傷口上,眼眸深處迅速閃過了一絲訝色,顯然並不能相信這一切是眼前的小姑娘所為。由於受了傷的關係,他的語氣聽起來極為虛弱乏力,但神思意識倒還算是清明。
  「我的阿爹以前是族裡的巫醫,所以我也懂一些簡單的止血方法。」那羅指了指他的肩膀,「可是這裡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阿爹曾經說過,這個是不能隨意拔出來的,否則可能會因為失血過多而危及性命。」
  「原來如此,怪不得你小小年紀就……」少年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要以深呼吸來稍稍緩解一下傷口的劇痛。再抬起頭時他的臉上已露出了警惕之色,「那麼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沒有。」那羅答得乾脆,「我也不會告訴其他人的。不過你的傷……如果不盡快處理的話是會死的。」
  少年伸手握住了插在肩上的箭翎,沉吟片刻後提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對了,你有匕首之類的利器嗎?我想借用一下。」
  那羅想了想,二話不說就轉身飛快跑出了羊圈。等她連奔帶跑折回到了這裡時,手上已經多了一把鑲嵌著綠松石的匕首。
  「這是我阿爹留給我的匕首……你看能用嗎?」
  少年微微抿了抿蒼白的嘴角,強提了一口氣再次發出了聲音,「多謝了。那麼接下來,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忙?」
  少年正視著她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中蘊含著奇特的暗光,「請你用這把匕首幫我將這支箭剜出來。我的右手受了重傷,沒法用力,所以只能請你幫忙了。」
  聽到他的話,那羅不禁嚇了一跳,第一個反應就是搖頭,「你是說剜肉取箭?不行不行!我以前是見阿爹用過這個法子。可是那必須先用曼佗羅和莨菪子做的麻藥鎮痛才可以啊。不然你會活活疼死的!」
  少年的眸光一暗,面無表情地側過了臉,「我挨得住。」
  「但是……」那羅露出了一臉的為難,「我從來沒做過這個……」
  「沒關係,只要將箭剜出來就行。你是巫醫的女兒,這對你來說並不是那麼難的。」
  「可是我只是看過阿爹行醫,最多也就是和阿娘一起幫阿寶接過骨……」
  「那就行了。「少年有點不耐地打斷了她的話,「你就把我當成阿寶好了。」
  那羅面色尷尬地小聲回了一句,「可是……阿寶是我家的小狗……」
  少年的神色有短暫的一滯,似有些無奈地問道,「那你幫你家阿寶接骨時用了麻藥沒?」
  那羅搖了搖頭,」阿爹說麻藥提煉出來不容易,所以不讓阿寶用。」
  「那阿寶死了沒?」少年摀住了胸口,只怕再說下去自己要吐血了。
  「沒……」
  「那麼我也不會死。」
  那羅盯了他一陣子,「我真的沒把握。而且,真的會很痛……你受得了嗎?」
  「放心。比這更痛的失去親人之痛我都經歷了。這些小疼痛又算得了什麼?」他的眼角深處浮現出令人不易察覺的傷感。
  他的話驟然觸動了那羅內心深處最脆弱的部分,彷彿有一圈一圈水波蕩漾開去,沉澱下了層層疊疊的悲哀。同樣失去親人的她,對眼前的少年難免就這樣滋生出了同病相憐的憐惜之情。
  她一咬牙道,「好,那我就幫你。不過你要答應我,萬一你死了千萬別來找我。」
  少年垂下了眼瞼,似是要遮掩住一絲極淡的笑意,「放心。我做了鬼也不找你。」
  那羅這才放心的點起了一支蠟燭,學著父親的樣子先將匕首擱在燭火上燒了燒,隨即用它割開了少年肩膀上的衣衫。直到這時,她才算是看清了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儘管血已被暫時止住,但那皮肉外翻血肉模糊的樣子還是令她的手微微一抖。匕首雖然握在手中,卻怎麼也刺不下去。那羅不禁抬眼望了少年一眼,但他看著她的眼神祇表達出一個意思:快點動手。
  深深吸了幾口氣,那羅舉起了匕首,對準傷口緩緩紮了進去。當冰冷堅硬的刀身和滾燙柔軟的皮肉剛甫一接觸的剎那,她明顯感到他的身體痙攣了一下。
  「繼續。」少年皺了皺眉,似是對她忽然停了下來有所不滿。
  那羅猶豫了一瞬,索性橫下心來,將刀尖往旁邊一拉——少年疼得全身發抖,卻還是緊咬牙關,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彷彿正在壓抑著劇痛。
  「很痛吧?你忍忍啊……」那羅的心裡又是一慌。
  「看到箭頭了嗎?」待她搗鼓了一陣後,少年忍痛開了口。他的聲音雖然微弱卻帶著和本人年紀不仿的平靜。
  「看……看到了。」她只覺得自己的手直髮軟。
  「很好。將旁邊的皮肉剜開,然後待箭頭就鬆動時將它輕輕取出來。」少年表現出來的鎮定令那羅相當吃驚。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可這份從容冷靜卻是讓很多大人都自歎不如吧。
  這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來歷?
  她應了一聲,小心地剜開了箭頭旁邊的肌肉。每剜一下,那疼痛就如同夏季陣雨,一陣連著一陣重重打在少年身上,痛得他氣血翻湧,險些暈了過去。
  「你若是太痛就喊出來,阿寶那時就叫得可大聲了。」聽她這麼一勸,少年更是緊緊抿住了嘴唇,死活都不發出任何聲音。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死寂之後,那羅好不容易終於將那支箭取了出來。在看到箭柄上的花紋時,她不禁一驚,脫口道,「是匈奴人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