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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遇

數日後,全城風聲鶴唳,喬瑁得到了消息,董卓部下李傕、郭汜在虎牢關下遭遇群雄合擊,鎩羽而逃。袁紹揚言不日便將殺進洛陽,拿董卓的頭顱祭旗,整個洛陽一瞬間緊張起來,呂布封鎖了整個城門,嚴禁進出。

這日周瑜正在洛陽鋪裡為喬瑁購買米面,一名侍婢匆匆過來,朝周瑜手中塞了張字條。周瑜趁著無人時展開一看,心中頓驚。

董卓遷都,喬太守未在名單之列,速逃。

觀那字跡娟秀,應當是出自貂蟬之手,不知她從何得到風聲,或許是自呂布處。周瑜尋思片刻—董卓要遷都了,朝廷百官都跟著走,留下喬瑁意味著什麼?是不是不打算再留他活口?

周瑜馬上棄了手中事,一路跑回喬府,推開門時仍在喘氣,只見喬瑁與另一名中年人在廳內說話。

「必須馬上離開洛陽了,」周瑜道,「王司徒得到消息,董卓只怕要對喬太守不利。」

「讓他來!」喬瑁脾氣極是火爆,重重一拍桌子,杯盤叮噹亂響。

周瑜手中按劍,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廳外的天光,猶如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巒。

「聽我一言!」周瑜沉聲道,「喬太守何必固守此地?唯有保得性命,方能再圖討董大計!」

喬瑁看著周瑜,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無奈搖頭。

「年輕人,」喬瑁饒有趣味地說,「老頭子活了這麼多年,連死都不怕,何必去怕區區一國賊?」

「正因為連死都不怕,」周瑜道,「又何懼活著?」

「二叔,」那中年人道,「周世侄說得不錯,你留在此處又有何用?」

喬瑁又道:「老夫的事,已經辦完了,將勤王令分送予天下諸侯。董賊大勢已去,天下,就留給你們年輕人吧。」

喬瑁若有所思地抿了口酒,油燈下,他的容貌彷彿蒼老了許多。周瑜深吸一口氣,繼而長長歎息。

「曹孟德已經走了。」喬瑁道,「你先出去吧,待老夫安排停當,會將你與喬玄送出城去。」

周瑜還要再說,喬瑁卻揮手示意他出去,道:「喬玄,你送世侄回去歇下。」

喬玄只得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將周瑜送出去。

「喬大人。」周瑜在院中道。

「周世侄。」喬玄道,「你從江南過來,可曾聽見吳縣有何消息?」

周瑜道:「江南一帶倒是沒有動亂,可是這……」

「等今夜吧。」喬玄道,「咱們要不想個辦法,將我二叔架離城去。」

周瑜只得點頭,回去收拾了東西,知道洛陽不能再留,董卓清洗全城迫在眉睫。當夜他養足了精神,一直等著白隼歸來,奈何它卻遲遲不到。及至半夜時,喬玄將他叫起身,示意他噓聲,提醒道:「走了。」

周瑜背上包袱出來,經過前廳時,見喬瑁正在擦拭一把長劍,桌上放著一面腰牌。

「這是老夫托人得來的通行令,」喬瑁道,「曹孟德用去了一塊,昨夜已出城去了,你二人速速騎馬,沿著城東大路出去,不可再回來。」

「二叔!」喬玄道。

周瑜上前,要不由分說將喬瑁撂倒,帶著他出去。而正在此刻,外頭有兵士拍打大門,連聲怒吼。

「開門開門!」

周瑜心中一驚,喬瑁卻將他們推向後門,周瑜道:「別出去!」

說話時正門已被士兵踹開,部隊一窩蜂擁了進來,吼道:「誰也別走!喬瑁喬玄在何處!」

周瑜意識到還有喬玄需要保護,馬上拖著他出了後院,兩人雙眼通紅,聽見內裡傳來一聲士兵的慘叫,顯然是喬瑁已經動了手。喬玄目眥欲裂,要衝回去殺人,周瑜卻道:「快走—」

兩人翻身上馬,一時間到處都是慘叫聲,大火沿著街道燒開,四面八方全是火焰,洛陽已陷入火海之中。街道、屋頂,流箭四飛,袁紹的聯軍顯然已開始攻城。在一片混亂中,喬玄戰馬中箭,在地上翻滾。

周瑜一凜,忙翻身下馬,讓喬玄上了自己的戰馬,兩人共乘一騎,衝到城前,東門內火牆鋪天蓋地,幾乎無處可逃。

周瑜疾催戰馬,躍上高處,幾次讓它從倒塌的屋頂跳躍,戰馬都畏懼不前。

周瑜急促喘息,喬玄道:「罷了,世侄,讓我下馬,莫要再牽連你了。」

周瑜沉默片刻,翻身下馬,回手瀟灑一劍,刺中馬股!

戰馬縱聲長嘶,吃痛狂奔,喬玄吼道:「周公瑾!」

「一路平安!」周瑜喝道。

戰馬載著喬玄,衝到屋頂邊緣,縱身一躍,飛過火海,一路衝出了東門外。

周瑜的眼中映出漫天的烈火,飛灰捲來捲去,千年古都被埋葬在火海中的那一刻,不知有多少悲哭,多少哀號,猶如一曲王朝的讚歌。

還不能放棄……周瑜四處眺望,必須活下來,找個水井或地窖,說不定能躲到大火過去。他在長街上奔跑,幾次險些沒躲開帶著火焰轟然坍塌的樓房。然而長街上已儘是灰焰與黑煙的地獄,他用布巾蒙著面,瘋狂咳嗽,踉蹌前行。

前面是火,背後也是火,極目所見之處,只有滔天的紅蓮。

一聲鳥鳴,白隼從高空撲下。

「咳咳……飛羽……」周瑜躺在焦黑的廢墟中,頭髮被高熱灼得蜷曲,白隼飛下來,抓他的手臂。

「快走……快……」周瑜揮手趕開它,雙目通紅,眼睛被煙熏得不住流淚,五臟六腑都要被咳了出來。他竭力起身,然而卻隱約聽到了遙遠的地方,有人正在高喊自己的名字。

「周公瑾—」

周瑜茫然四顧。緊接著,一聲戰馬瘋狂的嘶鳴,伴隨著背後房舍的轟然崩塌,火星與焰光爆炸,一匹高頭大馬躍過長空,衝向街道中央,馬上撲下一人,將他按在地上。

「咳、咳……」孫策摘下頭盔,眼睛發紅,滿臉塵灰,眼淚迸出,不知是被煙熏出來的,還是久別重逢淌下的欣喜淚水。

「伯符?」周瑜大吼道,「伯符!」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孫策二話不說,把他抱上馬,帶著他衝進了火海。

那一天周瑜所記得的只有烈焰、濃煙與火星,以及灼燒雙眼的高熱。在不可抑制的矇矓淚眼裡,他們駐馬城牆高處,望向洛陽,洛陽全城盡毀,猶如一個盛大的祭禮。

函谷關下,風裡帶著鬼魂的聲音,夕陽猶如血色的厲紅,枯草帶著燒焦的味道,遠方隱約傳來哭聲。

兩名滿臉灰黑、狼狽不堪的少年坐在一間塌了大半的茅草屋外,炊煙升起。

周瑜坐在石上,狼吞虎嚥地吃著一個瓦罐裡的臘肉煮豆子。

「當心燙嘴。」孫策笑道。

周瑜沒理他,提過孫策放在一旁的水,大口喝了些,清冽的泉水沿著他的嘴角淌下。

「平生山珍海味種種,俱比不上伯符你這瓦罐豆子。」周瑜把滿嘴煮豆嚥下,頭髮散亂,一身名貴錦袍污髒不堪,搖頭道,「周公瑾這條命,從此是你的了。」

孫策爽朗大笑,那張俊臉黑得像是剛鑽完煙囪出來的。

周瑜放下罐子,又喝了口水,抹了把臉,搖搖晃晃地到溪邊洗臉,孫策則遙遙道:「你得簽個字,畫個押,把賣身契押我這兒,來日我才好上你家朝你娘討你。」

周瑜沒回答,蹲在溪邊洗臉,孫策笑呵呵地用手指抓著豆子吃。

「你不能先洗手嗎!」周瑜怒吼道。

「比我娘管得還多。」

「不愛乾淨。」

周瑜一本正經地教訓道,並用布巾給孫策擦了手,孫策自個樂道:「我娘常說,讓我帶個媳婦兒回去,好天天管著我。我看媳婦也不用了,就你了,比我娘還囉唆。」

周瑜隨意瞥了他一眼,不搭他的話,便進去屋內躺下,折騰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實在是太累了。

孫策在外頭吃豆子,看夕陽一點點地沉下去,猶如守護著這房子的忠誠獵犬,自言自語道:「這麼就把命給賣了,待會兒還得怎麼謝我?」

周瑜:「?」

孫策沒有再說話,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看著那抹殘陽漸漸地消失。

夜裡,周瑜睡得甚是不安穩,一會兒夢中都是成為火海的洛陽,一會兒則是淒厲的慘哭。他有好幾次醒了,卻知道孫策就在他的身邊,世上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於是便沉沉睡去。

到得後半夜時,孫策一直耷拉著腦袋,也困得不行了,索性不再守夜,爬進茅草屋內,在周瑜身邊睡下。兩人腦袋靠在一起,秋意漸寒,孫策的身體就像一個暖爐,天生火熱,周瑜便忍不住挨著他。

也不知睡了多久,夜色猶如墨般的濃黑一片,兩人不知道為何,在那萬籟俱寂的長夜裡都醒了。

周瑜感覺到孫策的呼吸先是一屏,繼而輕輕呼了出來。

「冷嗎?」周瑜問。

「有點兒。」孫策答道,「待天亮了就上路吧,你再睡會兒。」

周瑜口上答應,卻睡意全無,坐了起來。孫策生了一堆火,兩人便圍著篝火暖身子。周瑜抬眼看孫策,看到他又在笑,頭髮紮了起來。

孫策眼中映出的則是周瑜打著赤膊,露出健壯白皙的胸膛,對著火堆沉吟。

「接下來去哪兒?」周瑜說。

「你跟著我?」孫策有點意外,笑著問道。

「怎麼?」周瑜不解道,「當然跟著你,命都給你了。有什麼意見?」

孫策若有所思答道:「我以為你只是說說。」

周瑜沒有再說話,沉吟片刻後,問:「戰況如何?」

孫策想了想,答道:「現在我爹應當已經攻進洛陽去了。」

周瑜眼中現出擔憂之色,孫策知道他是擔心自己擅離職守,闖進洛陽救人的事,便示意他看蹲在牆邊咕咕叫的白隼。

「救兵什麼時候到?」周瑜問。

「天亮以後,在函谷關下會合。」孫策漫不經心地說,「到了那裡,咱們再謀後續。」

「回長沙吧。」周瑜說。

孫策眉毛一揚,看著周瑜,周瑜說:「撿回一條命,東西我也不想找了,我發現我實在太天真。」

孫策笑了笑,沒說話,朝篝火裡添了點柴,轉了話題,認真道:「我還沒想好給你安排個什麼職務呢,我連自己該去哪兒都不知道……話說公瑾,你覺得來日,我能做到什麼位置?」

周瑜瞥了眼孫策,說:「太尉?大將軍?」

「如今天下,」孫策說,「各路英雄並起,董卓擄天子西逃,不定數月間,便將陷入亂世烽火之中,大家都在喊著匡扶漢室,實則各有異心,像袁術公孫瓚,張邈馬騰,袁紹陶謙……還有我孫家,十八路討董聯盟,你覺得,誰人可堪為主?」

「自然是你孫家了。」周瑜淡淡道。

「我不是與你開玩笑。」孫策扔下撥火的樹枝,站了起來。

「我知道。」周瑜說,「可你這話也太大逆不道。」

孫策答道:「莫要牽扯到陛下、漢室的身上去,你且就這麼說說,你父親生前遺志,你是知道的。」

周瑜沒有說話,沉默良久,孫策又說:「董卓橫徵暴斂,氣數已盡,不久後天下即將大亂,到得那時,今日參戰的群雄將自立門戶,還有誰能脫穎而出。」

「都不行。」周瑜說。

「袁家可以。」孫策轉頭,看著周瑜,說,「袁家四世三公,此時呼聲最高。」

「不,不行。」周瑜道,「袁術、袁紹兩兄弟雖名望極盛,然而袁術貪圖享樂,剛愎自用,袁紹優柔寡斷,袁家兄弟彼此間又鉤心鬥角,此二人擔當盟主尚可,要收拾殘局,尚不能服眾。」

孫策沉默注視周瑜,周瑜若有所思,抬眼看著孫策,說:「我猜來日收拾殘局,重整天下的人,多半不在這十八人之中。」

「我爹呢?」孫策問道。

周瑜與孫策對視片刻,繼而輕輕搖頭,孫策歎了口氣。

「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周瑜忽然覺得很好笑。

「因為你聰明。」孫策無所謂地說,「雖然不大願意承認,不過你說得對。」

「我聰明就不會在這裡了。」周瑜淡淡道。

孫策斜眼瞥周瑜,周瑜眼裡帶著促狹的笑意,忽然又道:「不過我樂意,所以我才在這裡。你爹不行,但你行。」

孫策笑笑,沒有說話,周瑜卻嚴肅道:「你少來這套,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就在那一刻,孫策彷彿變了個人似的,平素那飛揚跳脫、吊兒郎當的模樣沒了,取而代之的,則是認真而凝重的表情。

「噓。」孫策叮囑道,「這事咱們以後再說吧,公瑾。先前沒讓你到我身邊來,也正因為我拿不定主意。」

「現在呢?」周瑜只是淡淡道。

周瑜不待孫策回答,便以樹枝在地面繪出地形,示意孫策看,解釋道:「諸侯屯兵虎牢關下,與董卓展開對決,然而洛陽封鎖數月,卻始終未有人願意分兵前來攔截董卓去路。在此刻若有心協力,盟主袁紹應當率領討董聯軍前來圍城,攻城。為何不來?正因大家都在擔憂,誰先進洛陽,勢必就掌握了大權。」

「董卓覆滅指日可待。」周瑜無奈道,「討董聯軍由春季集結,直到入秋,甚至沒有一隊人願意埋伏在西去的退路上伏擊董卓,可見大家都心懷爭先入城的貪念……」

周瑜說到此處,意識到連孫策的爹也一起算進去了,便斂去了話,看著孫策不作聲,眼裡帶著笑意。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孫策說,「我爹也不願出兵,沒有辦法,但這個與你說的,哪一路諸侯能脫穎而出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周瑜說,「別跟我裝傻,留在虎牢關,朝洛陽虎視眈眈,無非是為了好處,進城有什麼好處?不過是金銀財寶,外加一個驅逐董賊的名聲罷了。伏擊董卓西退,又有什麼好處?」

孫策眉毛一揚,不解地看著周瑜,說:「我是真不知道。」

「殺了董卓,才是最大的好處。」周瑜說,「可惜沒有任何一路諸侯意識到。」

「不過就是個封賞的由頭罷了。」孫策隨口說。

周瑜:「只是封賞嗎?你忘了董卓是帶著誰一起逃的?」

這話一出,不用周瑜再解釋,孫策也意識到了。

「天子……」孫策喃喃道,「我先前竟是沒想到。」

「你真的沒想到嗎?」周瑜莞爾道,「未必吧?」

孫策誠懇道:「真沒想到,你說得對,董卓的手中有天子,雖然天子年幼,卻終究是天子,他的地位不可撼動,在這麼一個亂局裡,哪一路諸侯救駕成功,天子就在他的手中了。」

周瑜知道孫策一定想到了,他為什麼不去救駕?只因要為了救陷在洛陽的他?但看孫策那裝傻的模樣,周瑜也不想去戳破他,不管怎麼樣,自己還是很承他的這份情。然而孫策為了救他,放棄了最重要的事,這時候怎樣都得想辦法補救才是。

周瑜輕鬆地說:「沒有人去救天子,只想著爭功,分寶,所以據此,我可以判定,來日亂世中自立門戶,又脫穎而出的人,不在這十八路諸侯之中。除非誰最先想到去救駕,那麼只有這個人,才堪當大任,說不定來日也將一統天下。可惜,那傢伙的朋友成天拖他後腿,耽誤了他不少事。」

孫策笑了起來,帶著少年飛揚的神采,說:「你說的誰?啊?你也知道你耽誤了我不少事。」說著便用樹枝去刮周瑜的臉。

周瑜用手裡樹枝和他辟辟啪啪招架擋了幾下,把樹枝一扔,說:「不玩了,戰局瞬息萬變,畢竟董卓還在洛陽的時候,誰也想不到他會一把火將洛陽給燒了,再帶走天子。但是……」

說畢,周瑜起身,走到屋外,在漆黑的天幕下看著孫策,瞇起眼,似乎在考慮什麼。

孫策彷彿也在考慮什麼。

「如果現在手上有一隊兵,你能伏擊董卓,救回天子嗎?」周瑜極小聲道。

孫策說:「出兵之前我就考慮過,需要有人配合,聲東擊西,調虎離山之計,前提是……師父不在營內,但這個可能性不大。太難了,我爹其實是不贊成讓我來追的。」

師父?周瑜敏銳地察覺了某個稱呼,但孫策沒有說,周瑜便不再多問。

「朝你爹請援,一千兵馬。」周瑜說,「在函谷關下會合,這就上路,走吧。」

孫策看著周瑜,周瑜眉毛一揚,不解道:「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孫策現出笑容,翻身上馬,放出飛羽,天色濛濛亮時,兩人消失在山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