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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勿忘三途苦(5)

日光一點點滲入皮膚,到血液裡去,滾沸了她的五臟六腑。沈奚學著他,把他額前滑落的幾縷發理到他眉後。她指間到處,現出數根白髮,若隱若現,過去從未見過。

竟是時催少年老,一朝鬢霜白……

她看著他的白髮出神,他並未察覺,仍在等著她的答覆。

沈奚突然低頭,這裡能望見樓下的戲池子,本想借此忍淚,卻直接掉在了他的鞋面上。

傅侗文想替她再擦眼淚,被她躲開。

「我不走……」

說完,再道:「我早說了,你就算是趕我走,我也不會走。千錯萬錯,都不該是你的錯。假若我父親還活著……」沈奚提到父親,無法繼續。

她胸口悶堵,再搖頭:「沈家沒有糊塗人,三哥,我也不糊塗。」

她只是被沈家的過往魘住了。

傅侗文看著她。

從沈奚在他懷裡哭著找藥起,他就知道她不會走。只是心有愧,不能強留,不能多說。兩人互相望著彼此。像曾經的每一回,四目相對。

「有話我們回家說……不然譚先生又要囉嗦,」沈奚不想讓傅侗文知道,自己已經看到了他眼中的淚,她裝作是看樓下的戲池子,繼續說,「萬安麻煩得很。」

許久後,她聽到傅侗文說:「好,回家。」

我們回家。

霞飛路上,禮和裡的小公寓就是他們的家。

那裡還有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在等他們。那裡的二樓是他們的臥房,像極了傅家老宅的暖閣,陳設佈置,擺件,連床帳都如此相似。唯獨在屋簷下多了個燕巢。

傅侗文讓人去準備轎車。

徐園沒有讓轎車駛入園子的規矩,但因為考慮到傅三爺的女人剛才大病過,破例讓轎車開了進來。沈奚從下樓,到坐上轎車後排座椅,駛離這裡,都是不言不語的。

車到弄堂口,沈奚剛下車,就見培德笑著從小板凳裡跳起來,用生疏的中文說:「你們回來了!」她一手握著沒剝乾淨的小蔥,另一隻手對沈奚興奮地揮著,「回家去,回家去。」

原來是傅侗文回來前,讓人給公寓掛了個電話。

譚慶項立刻準備起午飯,把剝蔥的任務交給培德。小姑娘雖不知這兩日傅侗文他們去做什麼了,但看譚慶項在家裡陰沉著臉,連覺都不睡地在天台乾坐著,就曉得是大事。於是聽說沈奚他們要回來,培德比譚慶項還要開心,在家中坐不住,搬著板凳到弄堂口,邊幹活邊等著他們回家。

培德把裝垃圾的報紙捲起來,抱著板凳和蔥,跑到最前頭。

等沈奚和傅侗文進公寓,譚慶項已經擦乾淨手,親自迎了出來。他是萬語千言,望著他們兩個,最後視線落到沈奚的臉上:「我是真怕……」怕她要走。

他忽而一笑,暢快道:「好!如此最好,最好!」

沈奚是傅侗文的一塊心病,何嘗不是他譚慶項的心病?從游輪上發現兩人互生情愫,他就在擔心這一日,當時他不瞭解沈奚,怕她遷怒,怕她想報仇,壞了傅侗文多年的安排和革命事業。後來他和沈奚熟悉,成為互相欣賞的朋友,他更怕她知道,太殘忍了,面對著仇人在世,還是自己所愛人的父兄,該何去何從?

而今,是老天厚待。

最好的時機,也得到了最好的結果。

譚慶項笑,培德笑,萬安也笑。

沈奚哭了好幾日,乍一見三人的笑臉,反應慢了不少,但也很快笑了。

「你們上樓去,快去沖洗沖洗,」譚慶項吩咐萬安,「不要笑了,伺候你家三爺和三少奶奶去,還想不想要工錢了。」

在譚慶項的催促裡,沈奚跟著傅侗文回到臥房。

傅侗文關上房門後,打開書桌第二層抽屜,那裡有一摞書信。不管是在昔日傅家,還是在這間公寓裡,隨處可見各種捆紮好的書信。沈奚在傅家書房好奇翻看過信封,都是他資助過的學生來信,在這間公寓裡也曾見到辜幼薇的信,早對這種東西見怪不怪。

眼下他翻出這個是?

「這是你父親和我之間的書信。」他道。

傅侗文想解,可捆紮了十幾年的絲繩,早結成死扣。

沈奚盯著那信封上的字跡,怔了幾秒後,拿了拆信刀,遞給他。傅侗文接了刀,割斷繩子。他把最上邊的信封打開,將裡面的四張相片放到書桌上。

第一張就是十歲生辰照。

第二張和第三張沒有她,第四張上邊有許多的年輕男人,是沈家這一代的男丁——

她手指滑過去,都忘了,許多連名字和排行都記不清了。最後,指尖落到眾人後頭,第三排角落裡,找到了他。他單手斜插在褲袋裡,恰巧偏頭,在和身邊的大哥說笑,沒有正臉,可從這笑容裡,就好似能聽到他的笑聲。

沈奚一下子就哭了。

還是有的。二哥你看,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還是給我留了東西……

傅侗文想幫她擦眼淚,她搖頭,輕聲喃喃:「沒事,我沒事。」

既然要哭,就在今日把該流完的淚都流盡。

她凝注相片裡的二哥,還有自己的那張,總想要說點什麼。

「這張黑白相片,是我十歲生辰時,二哥請一位日本相師到家裡照的,」她道,「我二哥那個人,你若見到他,定會引為知己。他在日本陸軍軍官學校學習過,讀書時同期的中國同學都受到日本人的歧視,絕大多數都退學了。最後那批人裡,只有兩人畢業,其中一個就是我二哥。」

從軍校畢業後,沈家二公子沒從軍,反倒跟隨父親學做了生意。

「他是做革命的,一定是,」沈奚傾盡全力回憶所有的細節,「他有一把刀,刀上雕著花,還刻著『共和』。那把刀只有我見過……是被我無意間翻到的。」

清朝末年,追求「共和」的都是革命黨。

不會有錯。

二哥不喜女色,所以不像其它留洋的人,總要在婚事上和家人抗爭一番。他在日本留學時,就已經給父親來信,表示聽從家裡人安排婚姻。後來和那位小姐初相見,是在媒人和長輩安排下,在沈家見的,約會三次,兩家下人們都跟著。

三次後,定了親事,只等著成親。

她曾私下問二哥對那位小姐的喜愛有多深,他笑著說:二哥是不談感情的人。

當時她不不懂,現在想來——

殺人的刀上,雕著花。

是刀的主人心中還有溫柔意,只是一腔溫柔都給了民族。

窗邊的竹簾子被秋風吹著,啪嗒、啪嗒地敲著窗台。

沈奚把相片一張張塞回到棕色信封裡,摺好封口,再拆第二封信。

信紙拿出,她遲遲不敢打開。信紙在手裡握了許久,手指沿信紙的折痕,一遍遍地捋過,最後還是展開了。其實她對父親的筆跡並不熟悉,若不是傅侗文說,她一定猜不到這是父親所寫的信。哪怕是措辭用句,她都覺得陌生。

侗文小友:

俗事纏身,久疏音敬。

小友來信,稍快人意。今局勢闊遠,但國力孱弱,生氣銷沉,吾惜小友之英才,不能為革命所用。吾與小友之往來非虛偽……

她讀著信,彷彿置身於沈家書房。

畫眉鳥在籠子裡撲稜著,啄一口水,啄一口食。下人在喂鳥、研磨,煮茶,老父提筆,立身書桌旁,給遠在北京的小友回信。

心中討論的是當時的亞洲局勢。在回信裡看得出,那時的傅侗文深受在英國留洋時所見所聞的影響,更希望未來的中國傚法英國,保住皇族,以「君主立憲」治國。

父親卻不認同,他在信中嘗試要說服傅侗文。

她讀完,再去看下一封。

傅侗文收藏信箋很有心,是按時間排序的。

她一封封地取出,逐字逐句地品讀,旁觀父親和傅侗文之間你來我往的爭論。

傅侗文見她看得無法分心,便讓譚慶項送飯到臥房裡。

從午飯到晚飯,掌了燈。

窗外的電車來往不斷,她卻全然聽不到叮噹聲。只是撐著下巴看,身子依靠著窗沿看,額頭抵在書桌邊沿,把信平放在腿上看……有時讀不懂,也要他解釋一兩句。

這夜的燈光格外亮,床頭的壁燈也是。

她大病初癒,到深夜裡,腰酸得坐不住,終於帶著信,到床上去看。

信中內容和情緒,也漸漸地從一開始的慷慨激昂、滿懷信心,到了思慮沉重,陰雲密佈。歲月在一張張信紙裡增厚,帶著對家國沉重的憂思,讓情緒越積越高,彷彿隨時會傾倒在眼前……終於,看到最後的那封。

在展開信紙前,沈奚猜不到父親會如何書寫這封絕筆信。

可出乎她的意料,信很簡短,沒有任何國事的討論,皆為生意經。

沈奚一目十行,掃到了結尾:

不日赴京,盼暢談。望能借小友之一臂,促成佳事。

老友 沈英

她知道,這裡的「佳事」,就是傅侗文所說的後事。

沈奚靠坐著,不願動,不願合上書信……絕筆如此冷靜,又帶著懇請,年過半百的父親是帶著何種心情預備北上,交代後事?

信紙被抽走,她驚醒,腫著雙眼,對傅侗文勉力地擠出一抹微笑。

「我真的羨慕你……父親很少有時間見我。」

人的時間有限,給家國太多,給家人就會少。

傅侗文替她把床上的信收妥,撳滅壁燈,趿拉著拖鞋,回到她身旁,在黑暗裡摸摸她的臉。沒哭。

「心有大義的人,對家人都會顯得無情,」他在無光的房間裡說,「不要怪他。」

沈奚輕搖頭,是對他,也是對父親。

肩上有熱意,是他的手。她順著他的力氣,躺倒在枕頭上,身上被壓了錦被。

黑暗無聲地淹沒了她。

她在混沌中,喃喃著說:「沈家在鄉下有間沈家祠……應該早荒廢了。」

那間祠堂她去過,三進三路九堂兩廂杪的格局,大小十幾座建築,在當地蔚為一景。這十幾年,早該荒廢了,或是直接更名換了姓。

倘若還在的話,她想親手把父兄的牌位,擺到祠堂的香案上,受後代香火。

他們不該做漂泊無依的孤魂,尋不到歸途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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