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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6章

  第三十四章

  「你怎麼來了?」我轉頭,一個姿勢坐久了,這一轉頭,身上骨頭都痛了。

  「我寫完了折子,左等你也不回來,右等你也不回來,只好來找你了,」他伏在我耳邊,說話時,呼吸吹得我的耳朵癢癢的,一邊,伸出手來,輕輕抬起弘昌的頭放在枕上,「這小子,睡得真香。」

  「你別吵他,我在這裡陪他一會,你回去睡吧。」我推了推他,示意他回去睡。

  「婉然,」允祥卻拉住我,「我也要你陪,」他說,然後一把拉起我,飛快的向門口走,我不敢掙扎,只得由他,出門之前回頭,弘昌睡夢中嘴角仍有笑容。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允祥不在的時候,弘昌總伴在我身邊,就如他阿瑪一樣,喜歡帶了書到我屋子來,占踞暖炕,看書、寫文章,然後喜孜孜的拿給我看,等我誇獎。

  允祥卻越發的忙碌了,朝廷表面上看來,是他同廉親王允祀平分秋色,可是實際上,雍正皇帝對他們的迥然不同的態度,早說明了問題。十一月十四日,弘昌回來說:「今天皇上又罵了廉親王,」見我微愣才說,「就是八伯父,說他不務盡孝於父母生前,而欲矯飾於歿後,八伯父的臉都白了。」

  我暗歎,允祀事良妃至孝,想不到,如今也成了罪狀之一。

  「八伯母許久不曾來看我了,」弘昌想想又說,「以前她總帶很多東西來看我。」

  我微微點頭,開始想當年將小小的弘昌交到凌霜手上的情形了,當年多虧了有她,不然也不知道弘昌如今怎樣了,何況這些年的照拂,於情於理,我都該去感謝她。

  「弘昌,改天我們去看你八伯母吧,」我說,「額娘該謝謝她的。」

  「也好,只是四伯父……皇上不喜歡她的,以前我要去玩,總是不許我去。」弘昌倒是想去,只是,有所顧及。

  「你年紀還小,所以不許你去,如今,額娘帶你去,皇上也不會說什麼的,」我剝了只橘子給弘昌,他手裡拿著書,這時也不接,只張大了嘴。

  去見凌霜的日子,是半個月後,允祥並沒說什麼,只吩咐人準備了禮物。

  「想不到你居然沒死,」略坐了一陣,叫人帶了弘昌去弘旺處說話,凌霜才把仍舊凌厲的目光投到我身上,「前些日子聽說,我本來該去看看我們歷劫歸來的十三福晉的,不過如今我們是過街的老鼠,怡親王府我們高攀不起,想想大家也無舊好敘,也就算了。」

  「這些年承你照料弘昌,本是該我來說謝謝的,」我打量凌霜,十幾年不見,她額頭眼角竟也有了細小的皺紋,眼神凌厲更勝當年,而其中的孤寒倔強,卻彷彿早已深入了骨髓一般。

  「我也沒怎麼照顧他,不過是想著要是我的孩子活著……算了,反正不是因為你,所以你大可不必謝我,也不必領我的情。」凌霜口氣沒有絲毫緩和。

  話仍舊不投機,又坐了一會,弘昌回來,我便起身告辭,凌霜推說有些不舒服,也不送,弘昌雖有些奇怪,也只是看我一眼,見我言笑依舊,便又高興起來。

  未走到大門,忽然有人在身後叫住我,「福晉,請留步。」

  我站住,下意識的回頭,卻見小甬道上,此時站了一個婦人,穿著件素色繡松株梅的錦緞長棉袍,頭上盤了家常的如意髮髻,面目消瘦,看著卻熟悉,我上下打量了她幾眼,才猛然想起,「碧藍?」

  「福晉吉祥,」碧藍嘴角扯動,走近幾步,福了一福。

  「快別這樣,」我上前扶她,「你怎麼在這裡?這些年可好?」

  「良妃娘娘去後,奴婢就到了爺這裡了。」碧藍眼中有些晶瑩,「托你的福,這些年都好。」

  我心下惻然,碧藍,那個曾經圓潤明麗的女孩,我知道她心繫允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年……如今也算如願已償了,只是她直接間接的害凌霜失了惟一的孩子,這些年在凌霜眼皮子底下的日子,又能一切都好到哪裡?這大約就是為什麼我碰到的手臂,卻消瘦得皮包骨頭,為什麼她的眼神裡,毫無神采,只有死水一樣的寂靜的原因吧,不過,看她的神氣,似乎並不想說這些。

  「將來若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只管開口。」我們相對站了一會,終究無語,她送我出來時,我叮囑她,雖然真的出了事情,我也未必能幫上忙,不過在這裡,我所剩的朋友,確實不多了。

  「那是八伯父的一個侍妾,額娘怎麼認識?」弘昌不是不奇怪。

  「額娘以前在宮裡,曾同她住過一間屋子,是額娘的朋友。」我只這樣解釋了一下。

  弘昌點頭,大約對我有朋友表示驚奇。

  平靜是短暫的,這是我這些年來體味到的生活真諦,所以,我格外珍惜眼前的平靜。

  這天允祥在家,又換上了當年我親手縫的那件繡翠竹的袍子,經過這麼多年,衣裳的顏色都幾乎洗盡了,袖口、衣角的滾邊也有了磨損,「怎麼倒把這件衣裳穿上了?」我看了好笑,「都舊成這個樣子了。」

  「舊嗎?」允祥自己看了看自己,「我不覺得呀,這還是你親手縫給我的,穿著很舒服。」

  我心裡一時暖暖的,暗下決心再縫一件給他,替換下這件,叫裁縫裁料子的時候,弘昌卻有些不高興了,嘟囔了一句,「我也沒穿過額娘做的衣服。」

  我莞爾,又挑了料子,也給弘昌裁了一件。

  縫衣服的日子,我覺得幸福,在允祥和弘昌的世界裡,我仍舊是惟一的存在,那麼,外面怎樣又如何?

  很久沒有作過夢了,夜到深處,也不再覺得微寒,因為有允祥的懷抱在,他的懷抱一如多年前的溫暖,在察覺我翻身後,會自動的靠過來,讓我在夢中也永遠有了依靠。

  雍正二年,便在這樣的溫馨雋永中來臨,除夕清早,外面就爆竹聲震天,「好吵,還讓不讓人睡覺!」我一如從前,被吵醒會有些起床氣。

  「不早了,懶丫頭,」允祥仍舊喜歡用很多年前的稱呼叫我,也不想我如今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見我不睜眼,就悄悄在我額頭印上一吻,「你若是不願意起來,我們可以做些別的。」

  「什麼?」我用四根手指支起眼皮,努力調整焦距,卻仍看不清他的臉,於是放棄,夜裡太累了,所以早晨會困,也不知道允祥現在是什麼結構,居然可以這樣早就非常清醒。

  「你睡吧,我自己來就好,」允祥笑笑,不等我點頭就吻了過來。

  「你不夠嗎?」我勉力推開他一些,抓緊時間呼吸。

  「不夠,怎麼會夠,永遠不夠,」他耳語般的說著,火熱的手四下遊走。

  這一天,雍正也辦了乾清宮家宴,不過規模很小,也沒有聲色歌舞,我夜裡著了涼,這會正好不必找別的蹩腳借口了。

  我不能進宮,不能見元壽,這是當時的惟一交換條件。人生有得有失,雖然這失去讓我痛徹心扉,但是,我終於也得到了。

  皇帝當然也沒有治我的輕慢之罪,相反,傍晚,賞賜就源源送到,從吃的到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甚至一些古董擺設,幾十個人穿著整齊的新裝,一隻隻托盤五光十色。

  德安依舊是府裡的總管,這時早麻利的打點了紅包給了來人們,待頒賞的太監一走,方才問我:「福晉,這些東西該如何處置?」

  「擱著吧,等爺回來再說。」我沒有興致,轉身回房歇著。

  弘昌如今已經開始有了實質一些的工作,因為白天伴我,不免要說一些朝堂上的事情。

  這年正月,開始有軍中將領談論年羹堯擅權,雍正並沒有理會,反將那份奏折及朱批令北、西兩路軍營大臣、官員俱觀之,說是「使眾各發一笑」。我想,這大約是麻痺年羹堯的舉動吧,畢竟,雍正眼前最大的麻煩,來自自己的兄弟。

  十阿哥允哦出事是意料之中的,這年四月他奉派往蒙古,卻不肯前往,竟在張家口住了下來。初八,雍正將他滯留張家口的責任一股腦算到了允祀頭上,訓斥了一頓後又說:「朕今施以恩澤而不知感,喻以法令而不知懼。朕自當明罰敕法,雖系兄弟,亦難顧惜。」

  第三十五章

  到了四月二十六日允哦終究被革爵拘禁了,我不知道允哦為什麼仍舊如此糊塗,雍正擺明了要整治他們,雖然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但是,也不該遞這樣大的把柄給人呀?這其中是不是有別的什麼不能說明的原因?我不敢多想,只覺得深深的無力感包圍著自己,因為一切才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後來我便不許弘昌議論朝政,允祥更是對朝堂上的事情隻字不提,就這樣,又一年過去了。

  雍正三年,九阿哥允禟被革去貝子,既而,十二月二十一日,雍正又下旨命每旗派馬兵若干在允祀府周圍防守。又於上三旗侍衛內每日派出四員,隨允祀出入行走。

  帶給我這個消息的,是我意想不到的人,除夕前夜,下著很大的雪,丫頭秋合來悄悄告訴我,門外一個老女人披頭散髮,跪在那裡一整天了,口口聲聲要見我,她也是無意中聽見門口的侍衛說起,那女人的衣衫都結冰了,實在可憐見的。

  在見與不見間猶豫了一陣,我終還是出去,什麼人會這樣想見我,說實話,我滿好奇的,門外的女人衣衫結了冰溜,卻仍跪得筆直,我走近了才發現,居然是吟兒。

  「吟兒姑姑,怎麼是你?」我驚訝的半天說不出話,吟兒的頭髮竟然大半斑白,也不過是二十多年的光景,她怎麼會憔悴如斯?

  「福晉,求你救救碧藍,」吟兒掙開我欲扶她起身的手,就這樣在雪地裡光光的對我磕頭,雪雖厚,卻仍能聽見她額頭與青石板碰撞的聲音,幾下子,皚皚的白雪上就有了鮮艷的顏色。

  「你這是做什麼?」我拉不起來她,只能對門口的人說:「你們看什麼,還不過來扶她起來。」

  「救救碧藍吧,」侍衛們上前拉起吟兒,她卻只是重複這樣的一句話。

  「碧藍在哪裡?」我問她。

  吟兒回身,幾十米外的牆下,一張蓆子,一床棉被,裹著一個人,侍衛們過去,又跑過來說:「主子,是個女人,一身的傷,就剩一口氣了。」

  「先帶他們進來,」我隱隱覺得發生了什麼大事,一邊請了大夫診治,一邊著人去允祀府打聽。

  回來的人只說,允祀府裡的侍妾碧藍,觸怒了凌霜,被打得半死,逐出了府門。

  「那八爺竟沒說什麼?」這才是讓我驚訝的,以凌霜的脾氣,該是早就容不下碧藍,怎麼直到今天才趕人呢?

  「沒有。」我派去的人回答。

  我皺眉,回到客房,吟兒已經清醒了。

  我聽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了這些年的經歷,原來她當年放出宮,嫁的丈夫沒三年就去世了,家裡兄弟欺負她無子,將她趕了出來,幸虧允祀遇見了她,不然,她也就死在那年了。

  後來碧藍出宮進府,她就一直照顧、服侍碧藍,兩個人相依為命到了今天。

  「今天八福晉為什麼趕你們出來,八爺竟也沒阻攔?」我問。

  「婉然,天底下的女人,並不都如你一般幸運,八福晉不是壞人,八爺也是為了我們好罷了。」吟兒說,語氣悲涼。

  「怎麼講?」我心裡明白了些,卻不願相信。

  「八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我們算不得真正的夫妻,所以,你們走吧』」,吟兒說著,眼淚滾滾而下,「碧藍的脾氣你知道,她對八爺死心塌地,怎麼肯在大難臨頭時一走了之,何況如今,八爺府裡上下,還有誰能走脫?八福晉闖了進來,叫人狠打了碧藍一頓,才矇混過監視、看守的一眾人,把我們送出來了。」

  「你說,八爺的府邸已經……」我無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允祀同雍正斗了半生,終於,到了了結的時候嗎?

  「碧藍傷的不輕,你們先住下吧。」我起身回房,傍晚允祥回來,我大概講了吟兒同碧藍來投靠我的前後,允祥卻半晌不語。

  「你覺得我這樣做太冒失嗎?」我問。

  「不是,婉然,傻丫頭,你心地這樣好,是我最珍惜的,碧藍原也可憐,八哥這番心意……我們不收留她,又有誰能收留她呢?放心吧,一切有我。」允祥拉我靠入他懷中,「四哥這次……不說了,你不要太憂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點頭,允祥既然說沒事,那我就可以安心收留吟兒同碧藍了。

  雍正四年一月,一道聖旨,將凌霜革去福晉,休回外家。旨意上說:「聖祖曾言允祀之妻殘刻。朕即位後,允祀終懷異心,未必非其妻唆使所致。朕晉封允祀為親王時,其妻外家向其稱賀,卻云『何喜之有,不知隕首何日』等語。朕令皇后面加開導,允祀夫妻毫無感激之意。允祀之妻不可留於允祀之家,著革去福晉,休回外家,由外家另給房屋數間居住,嚴加看守。」到了二月,又令凌霜自盡,焚屍揚灰。

  消息傳開那日,正是二月底,最後一場春雪下過後。

  我還沒進客房的門,已經聽見一陣壓抑的哭聲,這些日子,碧藍的情況時好時壞,醫生也說,她的病是憂傷過度,傷了肝臟,加上受了風寒和外傷,分外棘手。

  「碧藍,你這又何苦,出了什麼事情嗎?」我當時還不知情,只勸她不哭。

  「福晉雖然對人嚴岢,卻不是壞人,不該有此一報的,她尚且如此,爺將來還不知會怎樣?」碧藍哭著哭著,竟嘔出了鮮血。

  「快去請大夫!」我著急,叫秋合快去,客房一時亂成一團,我只覺得心裡難受,回房就見弘昌正等著我,見我回來,也不說話,只挨了我坐下,將頭埋在我的腿上。

  「八伯母……」他哽咽難言,我心中一陣的酸,脹脹的痛,凌霜,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結局,當年那個獵場上馳騁如飛的火紅身影,如今,也只能永存於記憶中了。對她,我不是沒有過怨過,同樣,也存著感激和憐惜,到了如今,恩恩怨怨,終於一切隨風飄散了,只是我不懂,怎樣的恨,才能讓胤禛如此決絕呢?

  「婉然,我求你念在年少時的情分,去和十三爺求求情,讓我……讓我去陪八阿哥吧,福晉死了,他如今,只剩下我了,就是死,也讓我陪他吧。」幾天後碧藍能起身時,就跪到我門外,抱住我的腿大哭,既而,又暈了過去。

  我知道,如今她的日子也不多了,只是,這個請求卻是我做不到的,允祥同允祀立場不同,縱然我心裡有一千一萬的想要幫她的心,在這個雍正下了決心要徹底打垮允祀的時候,我都不能對允祥提這個要求,因為他於公於私都不該出面;而我,當日我選擇回到允祥和弘昌身邊的時候,曾經答應過胤禛,終我一世,不進宮、不見他,更不能見元壽。所以,我只能愧疚的看著她,只是,她卻很少再清醒過來。

  碧藍的情況一日不如一日,每每發著高燒,只口口聲聲叫允祀的名字。

  吟兒一直守著她,幾次我悄悄過去,聽見她在喃喃的說:「都是癡人呀!」

  碧藍在糊塗的拖了將近四月後的一日,忽然清醒,我聞訊趕過去,她拉了我的手說:「婉然,我們姐妹一場,這些年你富貴榮華,卻沒有嫌我卑賤而不理睬我,我雖然遠著你,可是心裡仍把你當最好的姐妹,如今我是真的不行了,只求你最後一件事,把我燒成了灰,然後把我交到爺手中,這一生完了,我仍要陪著他,行嗎?」看她竟能說這樣一大段話,我淚落無聲,知道這已經是迴光返照了。

  「這些年我在爺身邊,我知道的,八福晉的苦,弘旺額娘的苦,我的苦,爺的心裡只有一個人,這個人他得不到,只能日日夜夜在心裡念著、想著。當時良妃娘娘去了,爺掙扎著料理完所有的事後大病了一場,半年都下不了地,皇上曾經把一副畫像送來,爺常日夜看著,一日還照樣畫了一幅。後來我偷偷瞧過,爺看的那畫像,良妃娘娘,自己畫的那幅,卻是你,穿的還是那年他賞我們的淡紫紅的襖子。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所以我恨你,你好狠的心。」碧藍哭了,「這些年我呆在他身邊,看他自苦,也為他苦著,我才真的明白,愛人不是錯,被人愛也不是錯,只是,為什麼不是我呢?我們明明是一起認識他的,就因為你像良妃娘娘年輕時的樣子嗎?」

  我握住碧藍的手,與吟兒一起扶住她,只是,我卻無淚,只覺得心如刀絞。

  碧藍去的日子,正是六月初一,這一天,朝堂上,雍正將允祀、允禟、允禵的罪狀頒示諸王、貝勒、貝子、公,滿漢文武大臣,歷數了允祀在康熙、雍正兩朝諸罪,主要有:希圖儲位、暗蓄刺客,謀為不軌;詭托矯廉,收買人心;擅自銷毀聖祖朱批折子,悖逆不敬;晉封親王,出言怨誹;蒙恩委任,挾私懷詐,遇事播弄;拘禁宗人府,全無恐懼,反有不願全屍之語。

  「兇惡之性,古今罕聞」,是雍正給允祀最後的評價。

  允祥越發的忙碌,常常是我們一塊睡下,到了半夜我醒來,卻見他竟已起身,在案前看他似乎永遠也看不完的帳目、文書。

  「這是她最後的心願,我知道是為難你的,她當時人糊塗了,也算了,將來,你將她葬到八爺身邊吧,這樣就好了,」碧藍去後,吟兒再三不肯留下,她說,「我厭倦了,這些年我沒有學會別的,只明白一件,就是這眼前的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其實都是過眼雲煙,百年之後,帝王將相,還不是一堆黃土,既如此,還留戀什麼?」

  吟兒的話倒叫我無言,她已然頓悟,從此無牽無掛也好。

  只是,我卻依然是萬丈紅塵之下的平凡女子,吟兒的離開,倒叫我下定了決心,人生在世,遺憾已經太多了,到了如今,我若不為碧藍完成這最後的心願,只怕我們都會抱憾終生。

  允祥說一切有他,很快,他就找到了機會,帶我去了宗人府。

  「早知今日,你後悔嗎?」再見允祀,我幾乎已經認不出他了,雖然他的衣著仍舊整潔,雖然他的髮辮仍舊梳得一絲不苟,但是,眼前的人,形消骨立,只有側影,也就只有側影,還依稀是那年的風華卓然。

  「成王敗寇,若沒料到如今,若真怕輸不起,當時,就不是這樣的活法了。」允祀的笑容仍舊溫暖,「婉然,你這些年還好吧?」

  「很好,」我想笑,只是終究笑不出來。

  「碧藍她……」允祀想了想終究問了出來。

  「她在這裡,」我微微低下頭,「她說今後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不離開你,」我將懷裡抱著的盒子交到他手上,「我今天來,就是幫她做這最後一件事。

  允祀面色一時蒼白如雪,卻終究笑了出來,「好,這樣也好,今生,終於了無牽掛了。」

  「你……」我微微仰起頭,卻再說不出話,令自己收回眼淚,「保重吧,」匆匆轉身,再逗留一刻,只怕真的要哭了,只是,哭又有什麼用呢?

  「婉然,你等一下,」允祀卻在背後叫住我。

  「什麼?」我回身,允祀遞上一小塊玉珮,「這個是我自己刻的,玉是十四弟在西北軍中征戰時無意中得的,上次回京,他說遇到了一個故人,央了我刻了要送她的,當時事務忙亂,我也就擱下了,如今才完工。我想,我是完不成他的心願了,十四弟的心思卻不該隨我長埋地下,你將來若見到十四弟,或是他說的那個故人,就……轉交給她吧。」

  輕輕將玉珮攥在手心,只看一眼,我就知道,是它,原來是它,我當年在舊貨市場買到的玉珮,原來,原來如此。

  我不再回頭,只輕聲說了「好」字,就走出了牢房,外面,允祥正等著我。

  我離開的那天夜裡,允祀病重,沒有等到大夫趕到……

  第三十六章(完結)

  雍正八年,允祥病倒了,長期的積勞加上被幽禁時弄壞了身體,到了五月,情況越發的不好了,這些日子,我守在他的床邊,感受生命在他身上的點點流逝。

  「婉然,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去山水間,你一直想這樣的。」一日允祥早晨醒來,忽然拉住我的手,語氣急切,「就我和你,遠遠的離開京城,去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好,我等你說這句話很久了。」我笑,眼中有淚。

  準備了車輛,安排好了人手,允祥與風音進行了一次長談,她哭得如淚人一般,卻終究沒有說什麼,一切按照我最初計劃的,對外稱怡親王病逝,福晉瓜爾佳氏殉情,雍正彼時不在京城,就趕在他回來之前蓋棺。實則,我們在王府眾人的哭聲中已經悄悄離開。

  這一天是雍正八年的五月初四日,據說,雍正帝趕回時,悲慟不已,輟朝三日,初五日,再臨喪次,奠酒舉哀。諭稱:「自古以來無此公忠體國之賢王」,「顯名厚德為宇宙之全人。」謚「賢」,於淶水縣水東村修怡親王園寢。

  「四哥一定很難過,我……」馬車裡,允祥將頭枕在我懷中,早已望不見北京城高聳的城牆,但是,那城牆裡確實留下了我們太多的回憶的

  「你為他奔走半生,難道就不能留點時間給你自己,也給我?」我輕輕戳了他一指,讓自己的語氣幽怨些。

  「能,怎麼不能,以後,我就是你一個人的了,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再也不分開。」允祥笑了,「以後的時間,都是我們兩個人的時間了。」

  正說話間,身後忽然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前面趕車的東哥忽然歡叫,是「大貝勒」。

  「弘昌?」我同允祥都是一愣,走之前弘昌一再要與我們同行,只是若是他也走了,這事情就會露餡。於是我們說好,過段時日,弘昌再去面聖請辭,當年胤?答應過我,給弘昌自由,他不會失言。只是如今,一天不到,他怎麼就來了?

  「阿瑪、額娘,」轉眼功夫,弘昌追到了。

  「你怎麼跟來了?」允祥在我的扶持下坐起身問。

  「皇上說,讓孩兒在身邊服侍您,」弘昌說。

  「四哥?知道了?」允祥說,回頭看我,我回給他一笑。

  夕陽把馬車和伴在馬車身邊騎馬的青年的身影拉得老長,我們都沒有再回頭,也不知會走到哪裡,我只知道,幸福從此不會再離我而去。

  此時,在一處山坡上,一隊人馬正無聲佇立,目送著前面的馬車消失在滾滾煙塵中。

  「皇阿瑪,您真的就這樣讓他們走了?」

  「你不是都看到了。」

  「您不後悔嗎?」

  「……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