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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章

  夏天,在胤祥走後終於到來了。

  康熙四十七年的夏天,空氣照舊和每年一般的悶熱,只是,我卻覺得這悶熱中,透著一種讓人窒息的感覺。

  留在京城的親王、阿哥們大都攜了家眷去京郊的別苑避暑了,整個京城的重心自然也隨著他們而移動,熱河的消息,自然越發難以知曉了。

  這一日傍晚,在我正愁悶的時候,家裡卻忽然來了兩位很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客人。

  胤禛的福晉那拉氏帶著雲珠,就這麼出現在了十三阿哥府外。

  我聽到消息時,人正懶懶的躺在窗前的小榻上,頭髮只鬆鬆的打了條辮子,身上穿了件自己設計的對襟薄紗衫,因為太陽快落山了,加上胤祥並不在府中,一連一個月,府裡從不曾有過什麼人拜訪,我本性就懶散,也樂得省事,只是此時,卻不免亂了手腳。

  一邊吩咐彩寧去門口,叫德安帶人先請了四福晉到花廳小坐,一邊忙亂的拉開衣櫃,尋一件可以見人的得體衣衫。

  花廳周圍,一片寂靜,幾步走到門口時,我深深的吸了口氣,來的路上一心只害怕是胤祥出了什麼事情,步子未免急了些,待到此時看到花廳門口,德安站的氣定神閒,才有些醒悟,這些日子,是繃得太緊了些。

  和那拉氏自然不是頭回見了,只不過這樣近距離大概還是第一次。一個雍容而端莊的女子,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拿捏著讓人無懈可擊的分寸,大約就是她如此的氣度,讓我望而卻步了吧,那是一種自心中而生出的距離感,讓我不經意間,躲避。

  「十三弟不在家,不知弟妹一向可好?」請安,丫鬟遞上茶來,那拉氏接過後,隨手放於身邊的小几上,微笑著看向我,眼神裡有些驚訝與瞭然,不過卻也是一閃而過了。

  「多謝四嫂惦記著,很好呢,其實早該過去給您請安的,只是十三爺不在家,府裡事情雖然都是小事,只是我剛剛接受,竟然也脫身不得,還請四嫂別見怪才是。」我也微笑相陪,好久沒這樣違背心意強迫自己這樣的微笑了,也不知自己的功力有沒有退步。

  「弟妹這麼說就見外了,這些日子我只住在外面,離這裡又遠,也不能時時照拂到,十三弟這次去熱河前,千萬拜託過,想想終究是不放心,今兒才特意來看看。」她依舊笑的誠懇,「四爺和我的意思是,弟妹一個人在府裡,終究是怪悶的,不若到我們園子裡頭去,和姐妹們一處相伴,加上那裡要比京城裡涼快些,全當避暑也是好的。」

  坦白說,那拉氏的提議還是滿出乎我的意料的,只是與我而言,卻並不需要太多的考慮,舉起手中的杯子輕輕的啜了一小口,我笑說:「多謝四嫂了,本來四嫂愛惜,是不該推辭的,只是,我答應過胤祥要好好的在家裡等他回來,所以心裡實在不想違了承諾,還請四嫂見量才是。」

  聽了我的話,那拉氏也笑了,雖然笑容在她的臉上永遠是雍容的,讓人覺得嘴角向上翹幾分都是精心設計過的,不過這個笑容,還是微微有些不同的,鬆了口氣般又似早已預料到了似的。

  「自家人,這麼說就見外了,我也知道,你們年輕夫妻——」說到這裡,似乎覺得自己的話並不十分符合身份,那拉氏停了停說:「今兒聽說我過來,雲珠一大早就說要來瞧你,我原也不知道你們親近,這會子坐了許久,我只在這裡嘮叨,也沒給你們敘話的時間,可是我的不是了。」

  「四嫂只說我見外,我倒覺得,四嫂這樣才是見外了呢!」我起身,走到她們身邊,攜了雲珠的手,笑著招呼。

  自從我籌備婚禮開始,還真是一直沒見過雲珠,便是婚後的幾次應酬,也並未見過,如今看來,只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出落得越發的出挑了,只是眉宇間的淘氣和羞澀,終究不改,不過面對這樣的那拉氏,也許她這個樣子,反而是福吧。

  「好些日子不見,一向好嗎?」我問,假笑有些收斂,畢竟,我真的很喜歡雲珠。

  「好,婉然——」雲珠的姐姐兩個字幾乎脫口而出,幸而我一直拉著她的手,此時微微用力,她卻也聰明,硬聲聲的收住了口。

  「傻妹妹,人家如今也是十三福晉了,怎麼還這麼直接的叫名字?」

  「四嫂這麼說,婉然可真的當不起呢。」我一笑帶過,看看時辰,便吩咐人去準備晚飯,想來,那拉氏想要得到的答案已然都心裡有數了,自然不會再多逗留,忙推辭了,一邊帶著雲珠起身準備回去。

  我並不強留,對待這樣精細的人,我並沒有經驗,不過言多必失的道理卻也明白,她肯走,正合我的心意,當下也不過嘴上留了下,便親自送她們到了門口。

  馬車在落日餘輝裡,漸漸走遠,我知道這樣的日子與我而言,還只是一個開始而已,只是,卻覺得無言的疲憊湧上心頭。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是回神的時候同時發現,街角停著的那台馬車,居然許久都沒有移動過。

  那是一台京城裡最常見的普通馬車,普通到人們根本不會去多看它一眼,只是它停在那裡似乎真的太久了。

  忍不住向那個方向走了兩步,耳邊卻傳來了德安恭順的聲音,他說:「福晉,天快黑了。」

  我有些驚訝於他的膽識,這是在提醒我還是在命令我?只是,他忘了一點,無論是提醒還是命令,他都逾越了自己的權限。

  「我要在府門口走一會,這不需要請示你吧,德安?」我的聲音聽起來很愉悅,不過語氣卻不容置疑。果然,他低頭道了聲逾越,退回到了府中。

  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幾步,只是越靠近那台馬車,心裡竟然就越有些緊張和不安,只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我說不出,只隱隱覺得,答案,就在馬車上。

  終於,還有十餘步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整條街都沉浸在一層層覆蓋下來的夜的暮色中,顯得這樣的安靜,我又何許打破這樣的安靜呢?

  轉身,邁步的同時,馬車裡傳來了一聲很輕的歎息,落到我的耳中,幾不可聞,不過,我還是聽到了,身子幾乎不由自主的一震,只是,我仍然堅定的邁出了一步。

  那天,馬車離開的時候,車廂裡有很輕的琴聲傳出,我聽出了曲調,只是,此時……

  那是詩經裡的一首,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進了八月,塞外的消息一點一點的傳了回來,說的是十八阿哥的病,當德安轉述著他打聽來的消息時,我只覺得手足冰涼,竟然有些站不穩似的。

  我知道,事情終究還是在按照它本來的軌跡發展著,只是胤祥,胤祥要怎麼辦呢?他會捲入怎樣的風波當中,而我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呢?

  等待的日子,最是難挨,尤其當你等待的結果又是如此的可怕時,整個八月,數著日子,卻覺得一天過得慢似一天。這其間,我叫人送了封信給胤祥,寫信的時候,斟酌再三,這是個敏感的時期,任何一句話,甚至一個字,都可能成為最後判定我們罪責的依據,只是,讓我束手待斃,又何其的不甘。

  信上,我問了十八阿哥的病,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叫胤祥好生照顧他的阿碼和弟弟,通篇冠冕堂皇,除了字依舊醜醜的之外,應該可以當作一篇合格的古代書信了,只在最後,寫了一句,時近初秋,天氣變化無常,不要為了圖省事,隨意揣測天象,要多多留意身子,時時增減衣物,我在京城盼他早日平安歸來的話。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清晰的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只是我已經沒有辦法寫得再明白了,盼望他懂得吧,這個時候,明哲保身,別為了自己不在意的皇位,付出半生痛苦的代價。

  信送出後,等待胤祥的回信便成了我每天重要的一項日程安排,掐算著往返路途上需要的時間,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心也一天天變得焦躁不安,只是這種焦躁和不安,又不能讓人看出來,心裡自然是煩悶異常。

  比較起我的煩悶焦躁,京城裡卻是一天比一天安靜了起來,能打聽到的關於塞外的消息忽然少了,京城裡留守的阿哥們也減少了走動,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但凡大事發生前,總會有這樣的一個平靜的時期,上學的時候,我們喜歡稱這樣的時期為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三,這種平靜達到了一個臨界點。

  康熙已經走在了自塞外返回京城的路上,不過畢竟還是有距離,傳回的消息,已經是發生在幾天前了。

  幾天前的八月二十八日,康熙在駐地發了這樣一條上諭,「嗣後諸阿哥如仍不改前轍,許被撻之人面請其見撻之故,稍有冤抑等情即赴朕前叩告,朕且欣然聽理,斷不罪其人也。至於爾等有所聞見,亦應據實上陳。」

  閉門家中坐,我雖然不知這上諭因何而發,只是隨扈的阿哥中,十五、十六、十七三個阿哥年紀還小,胤祥是生性謙和,胤禎雖然毛躁些,不過性情也溫和,大阿哥我並不瞭解不好評說,只有太子殿下卻是出了名的暴躁成性的,難不成這次,他竟然打了隨扈的大臣不成?

  忽然覺得,任何事情發生之前,都不是毫無預兆的,人的本性雖然不能改變,不過突然毫無顧及的變本加厲起來,也是闖大禍的預兆了。

  九月初六日,十八阿哥的事情傳回了京城,這個八歲大的孩子,終究沒有熬過這一關,實在是讓人歎惋,卻也無可奈何。

  我知道,一廢太子,也就在這幾日了,說不定已經發生了,不過消息還沒有傳回來罷了。太子的廢黜稱得上是他咎由自取,我關心的,只是胤祥而已。

  只是,這些日子裡,依舊沒有一星半點關於胤祥的消息傳回來。

  倒是彩寧見我日日愁悶,經常勸我出去走走。

  自從我進了十三阿哥府,日常的起居便是彩寧一手料理的,感覺上,她是一個很體貼的女孩子,年紀比我要小幾歲,想想我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正在乾清宮當差,可是就遠沒有她的這份體貼和細緻了。

  看著重陽節臨近了,菊花也到了盛放的季節,我便決定,去賞一回,這也是我出宮以來,第一次單獨出門。

  其實單為賞菊,原也不必趕在這幾天裡,只是心裡隱隱的覺得,這份平靜,到了被打破的邊緣,待到康熙回到京城時,局面怎樣,已經不能預計,恐怕到了那時,便連此刻這樣的心情也沒了,不是說有花堪折直須折嗎?那趕早便勝過趕晚了。

  待到彩寧問我預備到哪裡賞花時,我才猛然想起,京城於我而言,原來是陌生的,什麼地方有熱鬧的街市、什麼地方可以吃到正宗的小吃,什麼地方能欣賞到最美的菊花,我完全沒有概念。

  當下語塞,半晌也只得說,「也未必便要賞花,就吩咐備車,四處隨意逛逛吧。」

  彩寧答應了出去,過了半晌,卻是德安到了門口,閣著層竹簾子,反覆的詢問我準備去的地方,甚至是想走的路線。

  一時惱意上了心頭,不過出趟門上街逛逛,竟然如此的廢話,若是換了個人來問我,只怕這一刻我已經決定放棄了,要費如此唇舌,不如索性不要去了,只是,問的人偏偏是德安,既是他問,我還真是一定要去。

  於是我說:「總管大人,我竟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您看該怎麼辦?」

  德安似是猛然一愣,停了片刻說:「奴才僭越。」

  果然是個聰明人,不用再多廢話,便已自動退下去準備了,只是,這樣的聰明,卻更讓人不喜。我並不是一個憑感覺喜歡或討厭一個人的人,不過大約是習慣成自然吧,我總是喜歡和老實人做朋友,盡可能的迴避聰明的人,因為我也是笨人一個,無從揣測更懶得揣測別人的心思,我是身邊的人,還是簡單些好。

  想著用什麼借口盡早打發了德安才好的時候,人已經坐在馬車裡走過了幾條街,彩寧問了幾次我想去什麼地方,都被我心不在焉的隨手一指應付了,於是馬車就在一條條或寬或窄的街巷中穿過,一直到了一座並不大的府門前,才忽然停了下來。

  「主子既然是要回來,該早說的,咱們也好準備些禮物。」彩寧掀開簾子向外看了一眼,笑著對我說。

  「回來?」我聞言一愣,回到哪裡?還準備什麼禮物?也忙伸手掀開簾子的一角,一看之下,卻真正的愣住了,這裡……

  我是從宮裡出嫁的,回門的日子,回的也是皇宮,自然,這個地方,早已順理成章的被我遺忘了,畢竟,這裡留給我的屬於記憶的東西,實在是少得太可憐的,然而,今天,竟然回來到這裡,在這麼一個基本上是信馬游韁的狀態下。

  這裡並不是別的地方,而是我名義上的娘家。

  康熙四十年,我一覺醒來的地方,七年中,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坐在車裡,打量了會門口,彩寧以為我會下車,忙站了起來,走到門口。

  「不必了,走吧。」我卻說。

  「主子?」彩寧沒想到我竟然過門而不入,停了片刻才說:「您就回去看看吧,沒事的。」

  我淡笑,卻很堅定的搖頭,這裡,只是名義上的娘家,這裡,沒有等待我的人。

  第五章

  「然兒,真的是你?真是你回來了?」我淡淡的吩咐彩寧放下簾子,同時叫車伕調頭,只是,一個很驚訝的聲音卻恰在此時傳來。

  我回頭看去,卻只能暗暗歎了口氣,我的「家」門前,此時多了兩匹馬跟三個人,三個人中,我只認得年紀最大的那位,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婉然的阿瑪,我名義上的老爹阿哈占。

  「阿瑪!」我只得叫了一聲,只是人卻依然坐在車上,沒有什麼下車的打算。

  大概我的反應讓彩寧有些不知所措了,下車或是跟我一起繼續坐在車上,似乎,怎麼做於她都並不恰當似的,最後,她只能眼巴巴的看向我,低低的問了聲「主子?」

  我手指輕輕一搖,示意她暫時可以不必動,嘴上則問:「阿瑪一向可好?」

  「托十三阿哥和福晉的福,一切都好。」大約是有感於我的冷淡,阿哈占熱切的目光也漸漸淡了下來,剛剛還閃閃發亮的眼睛,也恢復了渾濁,這讓他看起來,竟然是在轉眼間,就衰老了下來。

  我心裡忽然有了不忍,那是來自心底最深處的痛苦,並不強烈跟明顯,卻在這一刻,撕扯著我的心,這痛楚就如同今天我忽然出現在此處一般,來得莫名而強烈。

  微微閉了閉眼,我才說:「既然家裡一切都好,我就先回去了。」

  「你——這就回去嗎?既然來了……」阿哈占的話沒有說完,眼睛裡,卻有小小的熱切跟期盼的光芒在閃爍。

  「還是不多打攪了,回府!」我收回撐起簾子的手,後半句已經轉移了目標,車伕雖然不見得有多麼訓練有素,不過我的話,聽懂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只見他拉動韁繩,馬有些不滿的搖了搖頭,馬車輪聲吱吱,片刻,完成了調頭的工作。

  再回頭時,只見阿哈占張了張嘴,似乎準備說句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

  我想,這對父女之間,必定有很多問題存在,不然,我生疏至此,為什麼在他的臉上、眼中,看不到一絲的驚訝的神情呢?彷彿一切都是很自然不過的事一般。

  「走吧。」我有些頭痛的閉上眼睛,吩咐車伕可以離開了,婉然十三歲之前的世界,我一無所知當然也不想知道些什麼,自然,我也沒興趣去揣摩這些所謂家人的心態,何況如今,我又已經嫁了人,更和他們沒什麼牽扯了,今天,只是一個偶然、一個意外而已,我安慰自己。

  只是,偶然和意外,從來不是單獨存在的。

  「且慢!」一個聲音傳入耳中,接著,是馬車停了下來。

  「你——?」彩寧手快,已經到了門口,又一次掀起了簾子。

  車伕揮鞭的手,被人摁住了,摁住他的,是同阿哈占一起的年輕人,年紀該是不大的,眉宇間的青澀未退,服飾不見華貴,卻也不是小廝的粗布衣衫,他是什麼人呢?我一時躊躇,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婉然,你怎麼可以這樣?」年輕人抬頭,目光直直的看過來,失望而冰冷,很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一個陌生人,他的話、他的目光,卻比阿哈占的更加讓我心驚,幾乎就是這一瞬間,一種莫名的悲傷便在心中瀰散開來,他究竟是誰呢?

  我忍不住上下打量起這個年輕人,容貌清俊,年紀真的不大,乍看時甚至給人一種青澀的感覺,只是,如今仔細看去,才發現,他眼睛深處,一種無力的滄桑時時隱現,說話的語氣強硬,然而,神色卻是痛苦而掙扎的。

  年輕人見我沒有說話,卻反而上下打量他,等了片刻,終於忍不住笑了,冷冷的笑,透著悲涼和決絕,「十三福晉這些年富貴榮華,連親生的阿瑪都可以拒於千里之外,我又憑什麼擋在這裡?可笑……」他說,說完後,輕輕放手,退到了幾步之外。

  「常寧!」阿哈占似乎此時方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拉住了那年輕人,「婉然,阿瑪知道你不願意見你額娘,只是事情過了這麼多年了,阿瑪希望你別在放在心上了,咱們畢竟是一家人呀!」

  「額娘?」我微微一愣,這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他提起這個人了,婉然的嫡母,是那個凶悍的女人嗎?

  阿哈占見我沉默不語,以為我已經默認了,長歎了聲才說:「阿瑪的事情忙,這些年裡,對你的照顧是疏忽了,阿瑪對不起你,至於你額娘……她……也是……」

  我依舊沒有說話,因為對於這個話題,我能說的實在太少了,想來,我之所以會來到此處,婉然的這個額娘恐怕有擺脫不了的干係。如果放在以前的我身上,今天有這樣一個機會,恐怕是要進府去,給那個凶悍的女人一點顏色的,只是,今天,我卻沒了這樣的興致。

  得饒人處且饒人,過往的種種,早已煙消雲散了不是嗎?我來到了這裡,遇到了胤祥,其實上天並沒有待薄我,又何必執著於我並沒有親身經歷的曾經呢?於是我說:「阿瑪多慮了,就如您說的,我們是一家人,過去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又怎麼會怪罪額娘,今後,這話還是不要再提的好。」

  「真的嗎?」阿哈占乍聽之下,有些不敢置信的驚喜。

  「真的。」我說。

  「你真的都忘記了?」退到一邊的那個叫常寧的年輕人卻在此時又走近了幾步,神情有些迷茫的問:「你真的都忘記了,不再計較?」

  「常寧!」阿哈占喝止他,語氣添了份嚴厲。

  「不好嗎?」我一愣,話竟然就不自覺的出了口。

  「不好嗎?怎麼會不好!」常寧有些失魂落魄,不待阿哈占拉他,已經自覺的後退了幾步,他的馬此時還在府門前,見他靠近,便湊過頭來親熱,卻被他猛然拉斷了韁繩,翻身躍上,一鞭抽在了身上。

  馬兒吃痛,長嘶了一聲,便飛奔而去。

  「冤孽呀!」阿哈占歎了一聲,我悚然一驚,才發覺自己臉頰冰涼,竟然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

  這個常寧究竟是什麼人?回去的路上我反覆的想著,卻沒有什麼頭緒,過往的事情,看來要弄得清楚,勢必是要回一趟那個全然陌生的家裡了,只是,不是眼下。

  天不知不覺過了晌午,耳邊充斥著馬車輪子與地面和車軸摩擦的聲音,這聲音初聽的時候刺耳且讓人心煩,不過時間一久,反而就不覺得了。

  我並沒有直接回去,而是依舊很隨意的在北京城裡轉悠,彩寧開始打盹了,也難怪,這樣搖晃的車廂,如果不是我一直在思考,大概也早睡著了。

  車窗外,一陣熟悉的樂聲卻不知何時起隱隱傳入。

  昨日像那東流水,

  離我遠去不可留,

  今日亂我心多煩憂……

  我不自覺的跟著曲子哼了起來,直哼到第三句的時候才猛然警醒,這……竟然是……竟然是……

  「這是什麼地方?」我微微掀起簾子,問道。

  「回主子,再過一條街,便是府門口了。」車伕忙回答。

  「那——停車。」當琴聲越發清楚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叫停了車子,彩寧有些睡得迷糊了,一見車停,便叟的站起來,掀開簾子,率先下了車,又忙伸手來扶我。

  馬車停下的地方,是一條窄窄的巷口,而那琴聲,便是在這巷子深處傳來了。

  拒絕了彩寧的跟隨,我一個人慢慢走在小巷中,熟悉的曲調縈繞在耳邊。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間極小的茶室。

  茶室門口掛著青布做的簾子,在風中微微晃動著,一曲終了,四下便恢復了寂靜。

  手,停在了空中,進一寸,掀起簾子,退一寸,也許便是轉身而去。

  只是進退之間,思緒又何止萬千?

  良久,有人猛然掀了簾子出來,我躲避不及,只得抬頭,面前的人卻是一愣,片刻後伏身,低低的道了聲:「奴才給福晉請安。」

  「小陳?」我亦是一愣,心中說不清是怎樣的感覺,只能問:「八阿哥在裡面?」

  「是,」小陳並不再抬頭,只是應了一聲,便退開一步,掀起了門簾,不能再退,自然也只有前進這一條路了。

  茶室是一出一進的格局,外間放了兩張桌子,卻並無客人,內間門口掛了同色的簾子,此時小陳已經緊走幾步,在門口回到:「爺,奴才剛剛在門口遇到了十三福晉。」

  房內一片寂靜,有一刻,我真的準備轉身而去,卻見小陳已經搶先一步,掀起了隔在這裡的最後一道簾子。

  內室比外間約略寬敞一些,卻只在臨窗的位置放了一張桌子,桌上一張古琴,除此再無它物,桌後,正端坐著一個人,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人。

  「八阿哥吉祥。」我定了定神,輕輕一福,這樣一個再見面的場景,我想過很多次,只是真正發生的時候,心卻反而安靜了下來。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婉然。」胤祀推開琴站起身,卻並不靠近,只是遙遙的這樣站著,語氣風輕雲淡。

  「在剛剛之前,我也沒想過。」我說,如果他剛剛彈奏的是任意其他一首曲子,也許我根本會聽而不聞吧,「這首曲子,你怎麼會彈?」

  「我也不知道,你相信嗎?」胤祀淡淡的笑了笑,似有些無奈的說,「剛剛彈著彈著,就變成這樣了。」

  彈著、彈著嗎?我的心微微一痛,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冬日,下著很大的雪,我蹲在地上哼著歌,然後,一隻修長而美麗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當時以為他並沒有聽到,卻原來……,原來他不止聽到了,還記得如此清晰,這意味著什麼?我忽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只是有些好奇,什麼人會彈這首曲子,如今已經知道了,就不再打擾了。」也許,離開是最好的方法,今天,一切都是偶然的,偶然發生的事情,是不該打擾到人的正常生活的,於是我轉身,預備離開。

  「這裡的茶還不錯」,胤祀說,「既然來了,喝一杯再走吧。」

  手用力的握成拳又再鬆開,這樣的胤祀,這樣溫柔的聲音,實在很難讓人拒絕。其實,一切都已經是定局了,一杯茶又能改變什麼?我忽然有些好笑的想,自己的想像力實在是太豐富了,明明沒怎麼樣,若是這樣堅持一走了之,恐怕反而顯得有事了。

  「既然是好,過寶山又豈能空手而回。」我笑了,轉身自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了下來,「有什麼好茶,讓八阿哥流連忘返,我雖不懂,也要好好喝上一杯了。」

  「這才有些像你了。」胤祀見我坐下,神情一鬆,初見時的疏離之色隱去,眉眼間平和而溫柔便與我記憶中的再無不同,「這樣的你,才是我熟悉的」,他說。

  小陳很快的端了茶上來,我掀開蓋子聞了聞,清淡的香氣縈繞在四周,果然是極好的茶,只是,什麼品種、什麼產地,我是全然不知的,大大的喝上一口,半晌唇齒留香,於是我點頭贊到:「果然是好茶。」

  「好茶嗎?好在哪裡?」胤祀卻忽然問。

  「我怎麼知道,總之香就是了。」我隨意的回答,只是話說出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胤祀也笑了,只是,卻忽然的沉默了。

  彷彿是過了很長的時間,我感覺得出,胤祀的目光在我的臉上流連,只是,我卻已不再是那個在覺得不自在的時候,會抬眼瞪回去的女孩了。時光流逝,這些年輾轉著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到了這一刻,我才真切的覺得悲傷和無奈,一直以為自己還是自己,卻原來,自己早不是從前的自己了,其實又何止是我,這些年中,我身邊的人有誰不是在不聽的變化著的?初見時,懵懂而青澀的少年們,如今,又都去了哪裡?我們都回不去了,是不是?

  「我發現這個地方有幾年了,不過卻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和你坐在這裡,隨便的說些什麼,笑一笑。」他說,語氣平穩,聽不出什麼波動的情緒,只是說出的話,卻讓人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聽你說的話,倒好像我們隔了千山萬水似的。」壓下心裡的一縷傷痛,我笑說。其實我心裡何嘗不明白,千山萬水,也是不足以形容我們的距離的。

  「是呀,怎麼說起這個。」他喝了口茶水,也笑了,只是笑容裡,有一種時隱時現的落寞,「你現在好嗎?」,笑過之後,他問。

  「很好」我說,「胤祥對我很好。」

  「是嗎?那很好。」放下茶杯,他的手指輕輕撫摩琴弦,「你以前哼的那個曲子很好聽,不知我有沒有記錯,不如,你給我指正一下。」

  指正?我覺得有些好笑,我哪裡懂得指正,正經這古琴如何奏響還不知道的人,會懂什麼指正,不過,能在三百年前,聽一聽和自己同一時代的曲子,對我而言,實在是一種誘惑,於是,我忙點頭。

  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忘記了是誰說過這樣的話,我想,這話是很有一定根據的,我胡亂點頭的動作,大約又溝起了一些屬於過去的回憶吧,因為胤祀嘴角淺淡的笑容在加深、擴大。

  昨日像那東流水,

  離我遠去不可留,

  今日亂我心多煩憂……

  琴聲舒緩,優美卻也容易被打斷,門口的腳步聲急促,小陳匆匆的走了進來,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說:「主子……」

  胤祀眉頭一皺,卻不答茬,只是手指輕靈的拂過琴弦。

  小陳有些急了,也不顧胤祀皺眉,幾步湊到了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我同他坐得雖近,卻也沒有聽到半個字,只是,小陳說完後,胤祀的手指猛的用力,琴滑出了一個極不和諧的高音,然後,停住了。

  「婉然,出了一件大事,一會你回去,大概旨意就會到了,」他的語氣依舊平穩,只是,我卻從中感覺出了他的變化,不知是不是因為我早知道了結果,所以很主觀的覺得,他的眼中,這一刻竟然有火苗在跳動。

  「太子被廢了,」停了停,他說,「我本來該好好彈完這個曲子的,不過現在皇阿瑪的旨意到了,我得趕去,婉然,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太子被廢並不能讓我有多少的震驚,不用說我早知道了這個結果,想來,即便我不是來自三百年後,在康熙身邊這幾年,這個結果,也該在某種預期之中吧。只是,一廢太子,將是一些人痛苦的開端,而不幸的是,這一些人中,便包括了他和不在此地的胤祥,也許,還包括我自己吧。

  「那,我先走了,我叫小陳送你出去。」胤祀說完,起身欲走。

  「等一等。」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搶在他出門之前攔住了他。

  「怎麼了?」胤祀沒料到我會攔他,遲疑了瞬間,便退了回來,站到了我的身邊,「有什麼事情嗎?」他問,聲音隱去了急切,依舊是一貫的溫柔。

  「太子……」我想著如何解釋,又如何能讓他相信,只是,急切間,卻不知該如何措辭。

  「太子被廢了,兩天前,九月初四的事情。」胤祀以為我問的是這個。

  「我知道,我想說的是,太子被廢,儲位空虛,但是,你千萬不要……不要有那個念頭。」我站了起來,有些急切的說,事情已經發生了,不知道我還來不來得及救胤祥,但是,至少,眼下,我還來得及勸胤祀一句。

  將來也許是注定的,也許還可以有所改變,但是不管注定也好,可以改變也罷,我現在要做的,都是不要留下遺憾。

  「婉然?」胤祀平靜的神色中,終於有了一種叫驚訝的感情出現,他的手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臂,很用力的,嘴裡卻只是反覆的喚著我的名字,「婉然!」

  「你為什麼會這麼說?」過了一會,他放鬆了手上的力道,問我。

  「別問我為什麼會這麼說,我不能告訴你,我只能說,別去爭什麼太子之位,至少,眼下不要。」

  「傻丫頭!」他卻忽然又笑了,一隻手改為抬起,輕輕拂過我的發,「你知道我想要什麼,那麼你知道我為此付出過什麼嗎?我失去了太多了,連你也……這次的機會,我等了太久了。」

  「這次的機會你等了很久,你肯定自己能成功嗎?如果失敗了呢?你想過失敗的後果嗎?」

  「婉然,這世上有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這句話,你聽說過嗎?」

  「胤祀……」我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只有眼淚,不受控制的落下,胤祀的選擇,這是他的選擇,我還能說些什麼呢?也許用後世人的眼光去看,在這場儲位之爭的戰役中,胤祀只是個失敗者,所以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加速他的失敗而已。但是人們往往忽略了,在這個他人生大起大落的一年裡,他的才華,他的能力,他對朝廷的影響力,都在最大程度的展現著,曇花一現般的耀眼,自此,在史書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筆,即便是失敗了,他也是雖敗猶榮,即便是失敗了,他也是俯仰於天地間的男子漢,不是嗎?

  「婉然,有些遺憾已經是我一生也無法彌補的了,我不要再有遲疑,你能懂嗎?」他放開手,走到門口,背對著我說,「不過我會選擇最恰當的時機的,無論怎樣,今天的一切,我一生也不會忘記。」

  第六章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的思緒都很混亂。

  腦海中反覆出現著一張張不同的面孔,一個個不同的片段,我知道,對於我們來說,一個巨大的轉折點已經到了眼前,只是沒有能知道,明天會變成怎樣。

  到了傍晚,康熙在布爾哈蘇台行宮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狀,命拘執之,送京幽禁的消息傳到了府中,附帶的,還有一份康熙廢太子的詔書。

  「朕承太祖、太宗、世祖弘業四十八年,於茲兢兢業業,體恤臣工,惠養百姓,維以治安天下,為務令觀。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暴戾淫亂,難出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惡愈張,戮辱在廷諸王、貝勒、大臣、官員。專擅威權,鳩聚黨羽。窺伺朕躬起居、動作,無不探聽。朕思國為一主,胤礽何得將諸王、貝勒、大臣,官員任意凌辱,恣行捶打耶。如平郡王納爾素、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毆打,大臣官員以及兵丁鮮不遭其荼毒。朕巡幸陝西、江南浙江等處,或住廬舍,或御舟航,未敢跬步妄出,未敢一事擾民。乃胤礽同伊屬下人等恣行乖戾,無所不至,令朕難於啟齒,又遣使邀截外藩入貢之人將進御馬匹,任意攘取,以至蒙古俱不心服。種種惡端不可枚舉。朕尚冀其悔過自新,故隱忍優容至於今日。又朕知胤礽賦性奢侈,著伊乳母之夫凌普為內務府總管,俾伊便於取用。孰意凌普更為貪婪,致使包衣下人無不怨恨。朕自胤礽幼時,諄諄教訓,凡所用物皆系庶民脂膏應從節儉。乃不遵朕言,窮奢極欲,逞其兇惡另更滋甚。有將朕諸子遺類之勢,十八阿哥患病,聚皆以朕年高,無不為朕憂慮。伊系親兄毫無友愛之意,因朕加責,讓伊反忿然發怒。更可惡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從前索額圖助伊潛謀大事,朕悉知其情,將索額圖處死,今胤礽欲為索額圖復仇,結成黨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書夜戒甚不寧,似此之人宣可以付祖宗弘業。且胤礽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稱不孝。朕即位以來,諸事節儉,身御敝褥,足用布靴。胤礽所用一切遠過於朕,伊猶以為不足,恣取國帑,干預政事,必致敗壤我國家,戕賊我萬民而後已。若以此不孝不仁之人為君,其如祖業何諭。

  洋洋灑灑,我並沒有太細的揣摩,不過約略看出,胤礽這次跟著康熙北巡,不僅毆打隨扈的大臣,私下騎了蒙古王爺進貢的御馬,對十八阿哥的死沒有一絲悲傷之情,還在半夜偷偷割裂的康熙的帳篷偷窺。當下的總體感覺就是,胤礽不知是不是受了什麼大的刺激,樁樁件件,忤逆不孝的事情,竟然這麼集中的發生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來太子這個職位他確實做得太久了,迫切需要換崗了。

  只是,不知道胤祥怎樣,會受到多大的牽連。

  長久以來,雖然我沒問,胤祥也沒有說,不過我知道,至少表面看來,他和四阿哥胤禛一樣,是站在太子這邊的,這次胤禛沒有隨扈,算是躲出了是非的圈子,只是,胤祥怎麼辦呢?他究竟有沒有牽扯其中,牽扯得又有多深,我無從知曉,我所知道的是,他真的很久沒有給我捎過信了,哪怕是一句口信也沒有。

  九月初八日,康熙的旨意,皇八子胤祀署內務府總管事。

  九月十六日,康熙御駕返回京城。

  這一天醒得格外的早,康熙的御駕今天返回京城,消息早已確定了無數次了,心裡一算,胤祥一走已經是兩個多月了,也不知道出門在外,他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吃的東西又是不是合自己的口味。

  這麼想著,人已經到了廚房,倒把這裡的管事嚇了一跳,我吩咐了多煮幾個胤祥平時最愛吃的小菜,又親自物色了一罈子的好酒預備晚上喝,才滿意的回到臥房。

  彩寧早帶著人等在房中了,見我只胡亂束了頭髮,穿了件家常的蓮青色緞袍便出去轉了一大圈,這時不免跟在後頭抱怨:「福晉又這樣出去了,若是總管瞧見了,又有奴婢受的,說奴婢越大越不會服侍主子了。」

  我聽了一笑:「我不梳洗打扮便見不得人嗎?若是德安下次為這事說你,你只管叫他來見我。」

  「我的主子,奴婢哪敢哪,德總管還沒來見福晉,只怕奴婢的皮已經揭掉幾層了。」彩寧也笑,說話間,手卻沒有片刻閒著,這時已經將我的頭髮梳好,正開了匣子,讓我選擇頭飾。

  其實這些珠翠手飾件件做工精細,我再喜歡不過,只是說到往自己頭上戴,那就越少越好了,不過今天胤祥回來,細心打扮一下,倒可以給他一個驚喜,於是,我特意選了幾樣,仔細插在頭上。

  有很多日子沒有這般的照過鏡子了,鏡中的人明眸如水,顧盼流光,一時自己也是一愣,耳邊卻聽得彩寧說:「福晉,您今天真美,一會爺回來了,一定……」

  「這個丫頭,真真被我寵壞了,什麼樣的話,都敢拿來混說。」打斷了她的話,我笑罵,只是心裡還是隱隱的期待,胤祥能夠早點回來才好。

  只是沒有想到,這一等,便是大半天過去了。康熙早已回到宮中,只是胤祥卻遲遲沒有回府。

  「德安呢?叫他來見我。」在屋子裡轉了又轉,我心裡的不安卻如同水波紋一般,點點擴散開,這樣等,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外頭早有人找了正在門口張望的德安來,我只吩咐他快點去宮門那裡探聽一下,可有胤祥的消息。

  時間,又這樣過了一個時辰,我特意吩咐廚房預備的小菜都準備齊全了,只是不僅胤祥沒有回來,便是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人,竟然也沒有一點消息帶回來。

  一直到了掌燈時分,彩寧卻忽然小跑著進來,也忘了行禮,只說:「福晉,不好了」,便哭了起來。

  我只覺得頭「嗡」的一聲,眼前有些發黑,不知是這一天沒吃什麼東西餓得有些暈了,還是別的什麼,只是這時卻也顧不上了,只一拍桌子,連聲的問:「別哭,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出了什麼事情,你倒是說話呀……」

  彩寧從沒見我如此嚴厲的問話,一時也忘了哭了,卻呆呆的站著,半晌才說:「爺……」

  「爺怎麼了?」我急道,只是,我越是急,彩寧便越發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回福晉,爺剛剛,進了宗人府了。」就在我急得幾乎跳腳的時候,德安終於喘著粗氣趕了過來,進門便跪在了地上。

  「你說什麼?」我倒退了兩步,頭重腳輕起來。

  「爺,進了宗人府了。」德安仍舊低著頭,聲音卻清晰的傳了過來。

  「怎麼會這樣?你說!」我坐到了椅子上,藉以支撐起自己來。

  「具體為了什麼,奴才也不知道,只是聽說,今兒皇上一回宮,便召諸王貝勒、滿漢文武大臣於午門內,宣佈廢斥了皇太子,奴才托了人打聽時,有人說,當時便沒見爺在場,奴才覺得事情不對,忙著再托人打聽時,卻聽說一進京城,爺就和太子一起,被送進了宗人府了。

  有一刻,我真希望自己能夠柔弱一些,那樣,在這突然的變故出現的時候,我還可以暈倒一會,哪怕只是一會,也能讓我暫時擺脫這錐心的痛苦。

  胤祥被關入宗人府,宗人府又是何等的地方,它的大牢只怕比大內的監牢更讓人覺得恐懼,胤祥,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早日平安的回來,回到我們的家,回到我的身邊?

  只是,胤祥卻不能回答我,這似乎是這些年裡,他第一次不肯回答我的問題。

  心裡有一種衝動,一種去解救他的衝動,一口氣走到大門口,將一眾人拋在身後,卻在紅漆的大門前停住。

  太陽的餘輝已經徹底的消失了,我的四周,只有黑暗,雖然還只是九月天,我卻已經深深的感覺到寒意,這發自內心的寒冷,讓人止不住的顫慄。

  我不知道胤祥同太子被廢究竟有什麼關係,更不知道康熙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我只知道,帝王的愛,太冷酷了。

  他不是非常愛他的兒子嗎?

  如果是非常愛,那麼為什麼不能寬恕和包容?

  為什麼他不能如一個普通的父親那樣,去愛、去原諒?為什麼他的愛要那樣高高在上?為什麼……

  有太多的為什麼,最後卻只能歸結為一個,就是帝王本來便是無情。再深的愛,也不能同江山做比較,在父子之前,他們首先是君臣。

  我終究沒有走出自家的大門,因為忽然覺得悲憤而無力,我要憑什麼去拯救胤祥呢?我能拿什麼來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實呢?我不知道。

  身後火燭晃動,德安帶著家人追了過來,見我安穩的站在門口,才齊齊鬆了口氣。

  胤祥還沒有爵位,俸祿不多,所以家裡的人口也少,這時看去,竟是幾乎全站在了眼前,人人的眼裡、臉上,都掛著深重的憂慮,進了十三阿哥府,從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一刻,是主是僕,又有什麼分別呢?

  在這樣的目光下,我的頭腦逐漸清醒了過來,胤祥這次出事,究竟有多嚴重還不知道,我不能自己亂了陣腳。

  這裡是我的家,這裡已經是我的家了,胤祥是我的丈夫,是我要一生相伴的人,為了他們,我可以做很多很多,而眼下,我要做的就是,安穩的守住我的家,等著胤祥回來。

  「都去做自己的事情吧,爺很快會回來。」再開口時,我已經平靜如常了。

  聚在一起的人群在我平靜的目光之下,很快的散去,最後留下的,只是彩寧,「主子——風涼了,早些回去吧」,她說,聲音不再那樣慌張,低而柔和,如同平常了。

  我微微點頭,從此一言一行,更要妥善注意,胤祥出了事情,家裡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慌張,他們便更慌張,我恐懼,他們便更恐懼。

  而我,不要我的家裡充滿了慌張和恐懼,我要胤祥回來時,家裡平靜幸福如最初。

  回房間、吃飯、看書、睡覺……

  只有當週遭再沒有其他人存在時,我才將頭深深的埋入錦被中,放縱自己的情緒。

  胤祥會被圈禁十年,難道這時便開始了?他才二十二歲,生命中最激情澎湃的年華,難道要從此只能困守四角的天空?而毀掉他十年青春的人,又是他最親最愛的皇阿瑪,這讓他情何以堪?

  日子,在等待中過得越發的煎熬,只是,我卻仍舊不能有一絲一毫掛在臉上,心裡不是不苦、不痛,只是,這苦這痛,到了如今才真切的明白,再難忍受,也只有自己咬緊牙關承擔,我沒有軟弱的資格,自然也就不能軟弱。

  感覺上,我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的孤單過,自然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可以這樣堅強。

  府裡眾人從最初的驚慌失措中恢復了過來,每日各自做著手中的活計,雖然少了往日的笑語聲,卻也平靜自然。在花廳中,德安一如既往的將府裡的大事小情說給我聽,等我點頭或是搖頭,早些時候我經常向胤祥抱怨,當家主事的工作怎麼這樣的繁複而無趣,當時他總是笑笑,說「你若覺得無趣,儘管讓德安拿主意就是了」,只是沒有想到,有一天,這些瑣碎的小事,會成為我精神的重要寄托。胤祥,你知道嗎?我正努力的學習管好家,家裡如今一切都好,都在等你回來。

  關起府門的日子,並不能阻擋消息的傳入,太子被廢,整個朝廷陷入一片動盪不安中,誰可以繼立為儲君,朝野內外,人人都在觀望著。

  九月二十五日,大阿哥胤禔面見康熙,說京城來了個著名的相士名字叫張明德,日前他曾經請這個張明德入府,正巧八阿哥胤祀在場,張明德當時便斷言胤祀後必大貴。不待德安轉述完這個消息,我已經覺得有些想笑又有些心痛了,事情的發展,總是這樣的離奇。

  聽說大阿哥胤禔自小便同胤祀親近,就我在宮裡幾年冷眼旁觀,也是雖然不似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那樣為胤祀示從,卻也比別的兄弟親近好多。我可以想像,胤禔說這話的時候,確實是想幫這個同母撫養的兄弟一舉走上權力的顛峰,只是,事情的結果,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情了。

  見我連連發笑,德安也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得停下來,有些擔憂的問:「福晉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沒有,你繼續說好了,」我搖頭,我的身子不舒服,卻不在四肢,而在心裡,何必白白的請大夫看病呢?

  「後來,皇上命大阿哥將張明德拿交刑部審問。」德安低著頭,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事情發展到這裡,張明德的下場已經是不問可知了,隔了兩日,我才輾轉聽到了後面的部分,康熙在當日召見了諸子,說:「朕思胤禔是為人凶頑愚昧,不知義理,倘果同胤祀聚集黨羽,殺害胤礽,其時但知逞其兇惡,豈暇計及於朕躬有礙否耶?似此不諳君臣大義,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為亂臣賊子,天理國法皆所不容也。」

  一句不諳君臣大義,不念父子至情之人,洵為亂臣賊子,大阿哥胤禔的後半生便被定了性,這讓我越發擔心仍受困於宗人府內的胤祥,作為這一次隨扈的三位成年皇子之一,大阿哥和太子已經定罪,等待他的,又會是怎樣不可預期的未來呢?

  等到了九月二十八日,八阿哥胤祀奉旨查原內務府總管凌普家產,到了交旨的時候,康熙卻忽然斥責他:「凌普貪婪巨富,眾皆知之,所查未盡,如此欺罔,朕必斬爾等之首。八阿哥到處妄博虛名,人皆稱之。朕何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稱道汝好,朕即斬之。此權豈肯假諸人乎?」

  其實,自從太子被廢之後,眾多皇子對太子之位的爭奪日漸白熱化,而這其中,以胤祀的呼聲為最高,就連日前的張明德案,康熙也只說:「聞彼曾為胤祀看相,又散帖招聚人眾,其情節朕知之甚明。此案甚大,干連多人,爾等慎毋滋蔓,但坐張明德一人審結可也。」所以朝野內外,幾乎都認為胤祀成為太子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了,雖然這其中,康熙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明,不過卻也沒有明確的表態,反而有任群臣推舉的意思。沒想到前後不過數日,風向便發生了變化。

  我不知道胤祀接下來還準備做些什麼,只是,我覺得康熙的話已經是一個比較明確的意思表示了,胤祀在朝在野,深得人心,這於帝王而言,特別是對一個逐漸老去的帝王來說,已經漸漸的形成了一種威脅的態勢,所以他不會任胤祀做大,而既然他不準備任胤祀做大,那麼,在這個敏感的時候,找個理由狠狠打擊胤祀一次,便不可避免了。

  這一天,心真是焦灼矛盾到了極點,一方面真的想提醒胤祀一聲,很多事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不智之舉,與其硬碰玉石俱焚,還不如等待更好的時機;另一方面,心裡又不得不去想,歷史早已經注定,每個人的命運都有著自己的軌跡,一個人的改變,可能牽扯很多的人的未來,胤祀的結局改變了,那麼胤祥呢?站在他相對立場上的胤祥要怎麼辦呢?

  我想胤祀可以好好的活著,我更想胤祥可以得到幸福,而這兩者之間,要怎樣的選擇,才能夠讓他們各得其所呢?

  這個問題我反覆的想了很久,可惜終究沒有答案,也許順應歷史,什麼都不去做,才是最好的吧,讓胤祀在清史上留下最燦爛的一筆,成為一個雖敗猶榮的英雄,讓胤祥歷經磨難,成為一代賢王,幫助雍正開啟封建王朝的最後一個盛世,也許,這就是我最好的選擇。

  這天傍晚,有很美的夕陽,自從胤祥出事之後,我便沒有再踏出府門半步,這時,卻忽然有了想出去走走的念頭。

  換了百姓的衣衫,拒絕了德安叫人跟著的提議,我本不打算走遠,只想在府周圍轉轉,又能出什麼樣的事情,一個人最好,就這樣,信步在夕陽下走著,放任思緒縱橫四海,求得一刻心靈的平靜。

  還是那條小巷,還是那樣的幽深和寧靜,當一陣琴聲悠揚傳來時,我愣住了。

  原本已經有了決定,在這一刻,卻又忍不住動搖,心裡終究是有些不甘吧,他們有他們的追求,我難道就沒有嗎?我也有自己想要保護的人,也有自己希望過的生活,為什麼要甘心被歷史和命運擺佈?

  就這樣在夕陽下安靜的佇立,在去與回之間徘徊,猶疑是我不喜歡的情緒,無論是什麼事情,我都喜歡乾淨利落,明天是怎樣的,並沒有人能夠告訴我,那麼,今天,就不讓自己留下遺憾吧。

  一步一步,巷子深處,還是那間極小的茶室,青布的簾子在風中輕輕搖蕩,琴聲不知在何時停了下來,空氣中迴盪的,是攝人的寂靜,那種寂靜,彷彿天地間,只剩我一人了般。

  伸手掀起簾子,外間依舊無人,只餘空空蕩蕩的四面牆和兩張桌子,一種突然而生的危險的感覺湧上心頭,我總覺得有什麼不那麼對勁,一時卻也說不清楚。

  「想不到,你竟然還真的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突兀的響起,在這過分寂靜的斗室中,驚得我幾乎跳起來。

  這個聲音於我來說,並不陌生,相反,還透露著一種熟悉之感,幾乎不用再想,我轉身,便準備離開,是的,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現在才想走,不嫌太遲嗎?」那冰冷的聲音不知怎的,已經在我身後響起,極近的距離,近到我幾乎能夠感受到身後人的呼吸,點點落在頸項的皮膚上。

  胤禛,竟然是胤禛,一個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人。

  「想不到四阿哥這麼有雅興,四阿哥吉祥。」既然逃不掉,那麼只能面對了,我回身,虛虛的福了福。心裡一時卻是七上八下的,反覆卻只是想不出,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該是我說,婉然,你還真是有雅興才對吧。」他微微瞇了瞇眼,聲音依舊冰冷,「十三弟擔心你,在宗人府裡食不知味,而你呢?卻在這裡——」他頓了頓,有些咬牙切齒的說:「你就是這麼回報他的,他現在被關,前程未卜,你卻在這裡,幽會舊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