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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0章

  〔正文:第六章〕

  正統八年十一月,經過了上次的事情,錢皇后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打擊,雖然依舊承擔著照顧我起居生活的責任,不過,那種照顧明顯已不似開始時的嚴厲,而是變得小心謹慎起來。這讓我不免有些內疚,上次終究也只是小事,不知我是不是鬧得的了些,不過一想到我又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去做事情了,心裡也算有了小小的釋然,畢竟,我只是孩子嘛,就算有些行為過分了,她也應該不會太放在心上才是。

  不過事情卻不似我想的簡單,起因是宣宗廢後胡氏病卒。廢後胡氏,是爺爺的第一位皇后,不過卻不受寵愛,而且一直無子,沒幾年便被廢掉了。這些年,一直抑鬱的獨自生活,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自然也不會多想其他的。

  那天我正在書房讀書,小太監卻來通報說皇后娘娘暈了過去,按照宮裡的規矩,我該馬上去探視。

  走到坤寧宮,我卻意外的發現,父皇的近侍全部站在院子裡,遠遠的看到王振的身影,我就有些厭惡,一想反正通傳後十有八九也是命我等在外面,倒不如繞到後頭,去聽聽皇后是不是又在訴說我的不是。

  幾年武功自然不是白學的,我輕輕鬆鬆便溜到了後殿的窗戶底下,凝神細聽,一陣很輕的嗚咽聲傳來。

  果然是在哭訴,不過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情,弄得要裝病這麼嚴重。半晌,才聽到父皇的一聲歎息,他說:「你放心,朕雖然已經決定立見浚為太子,但朕答應你,絕不另立皇后,朕的皇后,就只是你。」

  錢皇后似乎愣了一會,才低低的說,「臣妾只要呆在皇上身邊就好,只是永寧,她對臣妾敵意太深,臣妾是真的想對她好,但是現在,卻不知該怎麼對她好。」

  「永寧?她還小,慢慢來吧。」

  「嗯!」

  ……

  那天偷聽的結果,讓我心裡很鬱悶,我開始覺得其實自己不僅不瞭解男人,就連自己現在的父親,也不真正瞭解。

  為什麼承諾和愛,不能同時給予一個女人呢?

  也許帝王之家,所謂的專一和真愛,都是太奢侈的物件吧。

  時序輪轉,轉眼,又是三年。到了正統十一年的時候,王振日益飛揚跋扈起來,這一年,我十三歲。

  王睿思依然作著我的伴讀,不過和其他幾個人不同,小小年紀,他已經和他的堂兄弟一起,受封為世襲錦衣衛官。不用說,這當然是王振的主意,錦衣衛的官職不能說大,不過由於建立之初便直接聽命於皇帝,所以掌握著讓人恐怖的權力。

  只是這幾年當中,錦衣衛的控制權雖然仍舊在父皇手中,不過王振的勢力也滲透了進去,加上他獨攬朝政,朝廷中和他作對的大小官員,動輒便被壓到錦衣衛獄中,能活著出來的,寥寥無幾。所以,儘管王睿思只是應了名的世襲錦衣衛官,也足已成為我厭惡他的理由。

  時間總是可怕的,這幾年我一直希望可以培養起自己的力量,不過要提防王振不說,還要時刻防備著他放在我身邊的王睿思,要努力讀書,要用心習武,時間似乎總是那樣的不夠用。

  不知不覺間,鄺逸如、文芝、文蘭他們陪伴我已經有五個年頭了,這五年中,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而我們,終究也一點一點的長大了。

  師傅講給我們的書,涉獵的面積越來越廣,雖然有一些內容,他始終盡可能的避免提及,不過,那只會讓人更好奇而已。

  是誰說的,愛情是文學作品中,永恆不變的主題,真的很經典。

  從最初的《詩經》開始,雖然很多描述愛情的篇章,都被師傅輕描淡寫的帶過,不過,那已經不能阻止或改變什麼了。

  五年,不是很長的時間,不過卻足以改變很多東西。

  王簡芷、徐文彬、鄺逸如三個,今年已經都滿十五歲了,男孩子的成長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一個不留神,他們就忽然長高了,也長壯了。

  王簡芷的容貌沒有太大的變化,濃眉大眼,和他憨厚粗糙的性格倒很像,唸書依舊如同上刑,十五歲的少年了,站在大家前面背不出書的扭捏樣子,依然讓人忍俊不止,也難為他這幾年,學問沒有長進,臉皮卻練厚了幾層。

  徐文彬依舊是人群中最不引人注意的,書念得說不上好,也不是不好,人長得既不高也不矮,五官沒有突出漂亮的地方,卻也沒有難看的地方,人的話也不是很多,所以,他依舊容易被人忽略,只在偶爾猛然想起時,才回頭找尋他的身影,而他,永遠也不會給人什麼驚喜的感覺,因為他始終就站在大家身邊,不曾多走一步,卻也沒有少走一步。

  文芝和文蘭的成長卻更加明顯一些,文芝漸漸沉靜起來,和我們在一處時,安靜的時候多了,特別是下午,我和男孩子們學習功夫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安靜的坐在一旁了,手裡拿著小小的花撐子,一針一線,慢條斯理的繡著牡丹、芍葯之類的美麗的花朵。一開始,我總是會有些好奇,就這麼一下午、一下午的坐著,不說不動,對於原本那樣活潑的文芝,是如何做到的,不過卻在某一個午後,被我偶然發現了她的秘密。

  那天我正在練一套劍法,躍起翻身斜刺,動作一氣呵成,卻在這樣一個轉身的瞬間,發現文芝早停了手裡的針線,那樣癡癡的坐在涼亭裡。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去,我的心不免一沉。

  王睿思和鄺逸如正在拆招,這五年裡,變化最大的自然是他們,王睿思原本年紀便最大,個子也最高,如今鄺逸如也追了上來,兩個人大約要比王簡芷、徐文彬高上幾指,比我和文芝、文蘭,大約就要高上一頭了。

  如今,下午練功的重頭戲,便是看他們比試,他們棋逢對手,通常是分不出高下的,所以這樣一場比試,也沒什麼險象環生之處,之所以說這是重頭戲,其實主要的原因便在於,這場比試,比較吸引後宮眾人的眼球。

  鄺逸如俊雅沉穩,又是名臣之後,骨子裡幾乎是與生俱來高貴和儒雅的氣息,讓看到他的人,總有些不自覺的要去仰視他;而王睿思卻恰恰相反,他的眼神中,總是帶著七分的邪氣,看人的時候,更是一副絕對不經心的樣子,不常笑,笑也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欠扁樣子,雖然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俊俏,但是,在我眼裡,依舊是惹人厭煩的傢伙。

  試想,這樣兩個少年,在垂柳風荷間,運劍如風,揮灑自如,會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

  那天我留神看了看,卻終究也沒有發現文芝看的是誰,其實她看的是誰也好,原本無所謂,因為她再怎麼看,那也是不屬於她的兩個男子,是的,他們不會是她的。只是,我們相伴了這幾年,我不想她泥足深陷,到不可自拔的地步,皇宮很大,可以包容的事情很多,卻惟獨不能包容背叛。

  所以,既然選擇生活在這樣的皇宮裡,便該遵守這裡的遊戲規則。

  王睿思不行,是因為他是王振的侄子,其實他是任何人都好,都可以很平靜的生活下去,未必如今日的鮮衣怒馬,但是平凡也是一種幸福不是嗎?他可以娶他喜歡的女人,生好多孩子,到了白髮蒼蒼時,每天坐在庭院裡曬曬太陽。可是,他偏偏不是任何人,只是王振的侄子,王振疼愛的侄子。

  如今,王振把持朝政,獨斷獨行,我雖然還沒有他私通瓦剌的罪證,不過,他私下裡主持的以鐵器在邊境與瓦剌交換馬匹的貿易,還是多少暴露了他的野心,我知道,這件事情父皇也是知道的,卻只是不明白,父皇為什麼能夠裝作完全不知情。

  瓦剌這幾年厲兵秣馬,雖然還沒有進軍雁門關,不過雁門關外幾百里的土地,卻在短短幾年內,被他們無聲的侵佔。

  徐文彬的父親兵部尚書,一次自家中回到宮裡,就曾和鄺逸如說起,兵部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收到來自雁門關的軍報,我聽到後專門去翻看了父皇御案前的奏折,一連一個月,兵部的折子竟然連一份都沒有。

  如今朝廷上下的奏折,都要經過王振的手,兵部的奏折去向,自然是不問可知了。

  文芝姐妹的父親,是朝廷裡,時下仍可信任的為數不多的忠臣,這是父皇一次親口對我說起的,說這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無奈和憤怒,做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帝,那滋味恐怕尚且不如一介布衣,不過王振的勢力早已做大,如今大明更是在內憂外患之際,我們除了忍耐和等待之外,還能做些什麼?

  所以王睿思再出色,再優秀,文芝依然不能和他在一起。

  至於鄺逸如,在四個伴讀中,他無疑是父皇最滿意的一個,出身和學識,人品和長相,都毫無瑕疵,雖然父皇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什麼,不過母親卻在有意無意中透露,他將是未來駙馬的不二人選。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反駁,如果我必需嫁人的話,嫁一個自己熟悉跟瞭解的人,總好過盲婚啞嫁,而我熟悉跟瞭解的人,都在這紫禁城裡,除了一眾侍衛之外,便只有這四個伴讀。而我很喜歡鄺逸如,卻也只是喜歡,沒有什麼波瀾壯闊,轟轟烈烈,因為我們認識的時間實在是很久了,久到我已經忘記了最初看到他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不過我也沒有贊同,我是喜歡鄺逸如,覺得他讓我感覺很舒服隨意,但那不是愛,何況,幸福並不是我可以自己給予自己的,也不是父皇和母親可以隨意給我的,幸福是要靠兩個人努力經營才能獲得的,所以,幸福的前提是,不能一相情願。

  我不知道鄺逸如是如何想的,不過此時,他卻不能和文芝在一起,大明公主的顏面,大明皇室的體統,都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存在。

  我知道自己該提醒她,但是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這些理由,在愛情的面前,

  實在是很單薄和可笑,愛本身是自由的,皇權可以限制一切,包括生命,卻惟獨不能限制人的心,一顆想要追尋愛情的心。

  〔正文:第七章〕

  正統十一年,注定了不會平靜,這一天,我照舊帶著我的侍讀們練劍,文蘭則纏著她姐姐說要學繡什麼東西。

  「文蘭這丫頭最近轉性了。」閒暇的片刻,簡芷忽然冒出了一句。

  「還不是瘋丫頭一個。」王睿思還了鄺逸如一招,瞄了眼涼亭上的兩姐妹,不涼不熱的說。

  「別這麼說,她能靜下來一會,也是一件好事。」鄺逸如身行向後一讓,收住了劍勢,轉而看向我說:「公主說呢?」

  「我是無所謂,反正她也不會纏著我瘋」,不知怎的,看著文芝、文蘭姐妹最近的舉動,總讓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產生,女孩子總是會比較早熟,何況是從小養在宮廷裡的女孩子。我想,我是懂得她們變化的原因的,只是,這世上,最傷人的,莫過於一個情字。我不知道一個十三歲的女孩究竟對愛情懂得多少,我只知道,從她們被選入宮中陪伴我的一刻起,她們,就失去了自己選擇愛情的權利。

  其實也不止文芝、文蘭,還有鄺逸如他們幾個,甚至包括我,我們都沒有選擇自己愛情的權利,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在得到權力和財富的同時,也要交付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愛情。

  就在我思索的片刻,一個小宮女匆匆跑到了涼亭上,我認得她是當年文芝、文蘭兩姐妹帶入宮的,好像叫什麼香兒,不過她今天怎麼這麼慌慌張張的,我們都站在這裡,竟然也不行禮,若是被人瞧見了,又是一場饑荒。

  只是,還沒容我說什麼,文蘭的尖叫聲已經突兀的傳來,接著,文芝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般,軟倒在地上。

  「出了什麼事?」我皺了皺眉頭,看向那個叫香兒的宮女。

  「公主饒命,奴婢知錯了。」見我看著她,香兒忽然大哭了起來,只是不停的用頭撞向地面,卻支吾的說不出所以然來。

  我抬起左手揉了揉頭,眼前這個大哭的宮女把我弄得頭大,我長得很凶狠嗎?此刻我的表情很猙獰嗎?都沒有吧,那她哭個什麼勁?「先起來說話。」我說,再讓她用頭撞地,估計不死也得暈過去,就更問不清楚究竟怎麼了。

  這邊,文彬和簡芷已經過去,一個扶起了文芝,一個則安慰痛哭的文蘭。

  一時間,我寢宮不大的花園裡變得愁雲慘霧,兩個大哭的女人,不,確切說,兩個除了哭,什麼也不說的女孩,加上四個手足無措的男人,和一個一頭霧水的我,構成了一幅奇怪的圖畫。

  「究竟誰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等了一會,哭聲依舊沒有減弱,反而是文芝轉醒過來,掙脫了簡芷的扶持,一把抱住文蘭,加入了痛哭的隊伍中,這使得我不得不提高嗓音。

  效果終於是有了,文芝猛的停住了哭泣,跑過來跪在我面前,說:「公主,請您救救我父親,他年紀大了,東廠的大牢是什麼地方,他怎麼受得住!」

  「你說什麼錦衣衛的大牢?」文芝的話讓我猛吸了口涼氣,右都御史陳鎰是父皇很讚賞的清官,怎麼會被無緣無故的下獄?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剛剛香兒聽一個小太監說起,今天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我父親忽然被下了錦衣衛的大牢,她年紀小,沒了主張,才趕緊跑來告訴我們的。」文芝抹了抹眼淚說:「公主,您去跟皇上說說,求皇上放了我父親吧,求您了!」

  「你先起來說話吧,」我伸手挽起文芝,「具體的事情還不知道,也許沒有你想得那麼糟糕,說不定是香兒聽錯了,總之,先帶你妹妹回去休息一下,我叫人去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陳大人為官如何,朝野上下自有公論,你不要太擔心了。」

  「是!」文芝勉強點了點頭,帶著文蘭和香兒退了下去。

  嘴上說讓她們不必擔心,不過我的心裡,卻如同被巨石堵住了一般,難受得喘不過氣來,這陣子,朝廷裡官員無故被下獄的,已經先後有十幾個人了,今天這事,基本不用去查證就可以斷定,肯定是真的,王振在朝廷裡排除異己,已經到了根本不屑於掩飾的地步,去求父皇,只怕也是枉然。

  天一點點的黑了下來,我獨自坐在涼亭裡,想著父皇說過的,右都御史陳鎰,是時下朝廷裡可以信任的為數不多的大臣這句話,忽然覺得一種無力感瀰漫在四周,我不敢去見父皇,我幾乎可以想像他的表情,身為皇帝,卻連一個忠心的臣子也無力保全,該是一種什麼心情?那天,我一直在亭子裡坐到了深夜,如果不是一場大雨不期而至,我想,我也可能就這樣坐到天明。

  在這段時間裡,我想了很多,從漢代開始,似乎宦官專權最終的結局只有一個,就是一個王朝覆亡,既而是一個嶄新王朝的崛起,這其中,竟然沒有過例外的出現,這難道,就是一個王朝可怕的夢魘?

  我知道大明朝不會因王振而覆亡,因為我知道,這只是明朝由盛而衰的轉折點,不過悲哀的是,我卻無法從浩瀚的歷史長河中,找尋出一個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法去阻止一場宿命的到來。

  也許,我能夠使用的方法,只是一個可能有效卻也可能後患無窮的方法,就是趁著王振沒有完全掌握朝廷之前的這一點點時間,去扶植一個可以與王振的力量相抗衡,至少是可以制約王振勢力的力量。

  不過要扶植這樣的力量,又談何容易?

  從來沒有如今日這般,痛恨自己女子的身份,生是女兒身,儘管貴為一國的公主,在世人眼中,卻終究還是一個弱質女流,朝堂上,一個太監可以橫行無忌,執掌生殺大權,但是,一個女子,不要說是說話的權力,便是立足於朝堂,也是不被許可的,這就是現實。

  父皇的性子又是如此的溫和近乎懦弱,危難關頭,究竟誰可以為我們挺身而出呢?

  我的目光透過重重的雨簾,落在了猶在雨中佇立的兩個身影上。

  記憶中,那夜的雨下得真的很大,鄺逸如和王睿思就站在距離我不過幾步遠的涼亭外,雖然早有宮女送上了雨傘,不過在這樣的雨中,傘的存在其實只能自欺欺人,看著由於濕透而緊緊貼在他們身上的長衫,讓人不覺又想到了風雨飄搖的朝廷,皇權就是我們這些生活在宮廷中的人,聊以自欺欺人的雨傘吧,一陣大一些的風,就足以將傘掀起,一場這樣的大雨,就足以讓傘下的人無以躲藏。

  既然無處躲藏,那又何必要躲呢?既然風雨終究要到,又何妨直面呢?

  我「霍」的起身,不理會所有人的驚訝和阻攔,在下一刻,溶入到了如傾盆而瀉的大雨中,風急雨大,似乎只片刻,身上便濕透了,迎面撲來的雨水,混著風一起鑽進人的眼中,鼻中,有一瞬,竟有一種溺水般的感覺,無法呼吸,也無法前進。

  邁步,每邁出一步,都舉步為艱,不過,我卻始終沒有停下,也許我終究不能改變什麼,不過,我願意盡我的所能。

  那夜之後,我病倒了幾日,好像這些年以來,從沒如此清淨安穩的躺在床上,睡覺睡到自然醒了。

  一直忙碌的向前走著,經過了這些年,現在想想,卻是既來不及回顧走過的路,也漸漸忘記了要看前面的路,現在,的確是時候停下來,想一想,什麼才是自己最初想要的。

  一連幾天,逸如、文彬和簡芷幾個每天都會來,見我始終懶懶的,也不多說什麼,安靜的在屋子裡站一會,便退到了門外,不過我知道,他們沒有走開過,始終就呆在門口,只要我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他們就會立刻進來,這讓我覺得非常安慰,人就是這麼奇怪,一方面在追求著心靈的平靜和環境的安靜,另一方面,卻又害怕孤單,害怕遠離人群。

  再往後幾日,文芝、文蘭姐妹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這些日子,父親被囚禁的消息一直折磨著她們,再見時,兩姐妹幾乎都成熟了起來,好像短短的幾日,於她們,卻是幾年一般。苦難,果然會讓人成長跟成熟,不過這種成長跟成熟,卻是關心他們的人,不樂於見到的。

  這次王振捕人的理由依舊是莫須有的,與右都御史陳鎰一同被下獄的,還有戶部尚書王佐、刑部尚書金濂,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看來王振今次的做法,遠遠不是排除異己那麼簡單了。也許他在試探,試探經此一役,父皇對他的態度會有什麼轉變,試探朝廷中,究竟還有多少人不肯歸附於他,甚至……

  我想,結果王振應該是滿意的,直到我病癒之後的日子裡,父皇依舊稱呼王振為「先生」,對他言聽計從,半句也不提三位大臣的事情。

  文芝、文蘭姐妹自然也沒有再懇求我,她們也算是自小在這宮廷裡長大,自然明白,如今,沒什麼人可以和王振抗衡了。

  這才察覺,我病的這些日子,王睿思竟然從來沒有露過面。

  〔正文:第八章〕

  見到王睿思,已經是我病好後再次去上書房的日子了,半個月不見,這傢伙依舊讓人覺得面目可憎,不過我沒有再想什麼法子作弄他。

  五年了,五年中,我把對王振的憎恨一股腦發洩在他的身上,折騰他的花樣層出不窮,可是結果又怎樣呢?王振依舊橫行無忌,就是王睿思本人,也沒有我想像中的知難而退或是痛苦不堪,反而好像適應了,活得依舊逍遙快樂。

  其實我早該停手的,沒用的把戲就該放棄,不過不知為了什麼,我依舊喜歡給王睿思不停的製造麻煩,而且有些樂此不疲的感覺。

  這次臥床,給了我大量的思考的時間,回過頭重新看這幾年的生活,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偏離了最初選擇的道路,那麼,現在也是時候,將這個錯誤修正過來了。

  在以後的幾個月裡,我漸漸沉靜下來,每天照舊上午上書房,下午帶著眾人習練武功,照舊和所有人說笑,只是黃昏過後,開始習慣於一個人呆在我寬闊的寢宮裡,除了偶爾叫逸如來下盤棋之外,大多的時候,我不許人進來打攪我,只放任自己思考。

  對於王睿思,我則採取了和過去截然不同的方式,不去找他的麻煩,盡量和對其他人一樣對待他,不過他顯然並不領情,隔三差五的便要找機會在一旁冷冷的挑釁,若是以往,也許我早氣得跳起來,然後找機會狠狠的整他一頓,但是現在,我只決定忽略他,就當身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幾個月後,我在大明宮廷裡,迎來了正統十二年,這一年,見浚五歲,也正式入學了。

  很難形容見浚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這就是所謂的血緣吧,他一點點的長大,由一個粉都都的嬰孩變成了眼前這個小小的男孩,不知是不是一直沒有其他兄弟姐妹的緣故,見浚特喜歡粘我,幾乎從他會走開始,只要有機會,他就會跟在我的身後,姐姐、姐姐的叫著,無論我做什麼,他總要跟在一旁,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哭鬧,只是安靜的牽著我的一片衣角。說他今年正式入學,其實早在兩年前,他已經每天堅持早起,然後牽著我的衣角坐在書房裡,不過我當時讀的書,對於一個字也不認識幾個的孩子來說,實在枯燥乏味得緊,於是每每在我想起他,低頭去瞧時,他已經依偎在我身邊,重新找周公玩去了。

  為此,父皇和母親還很感慨,這紫禁城千頃地裡惟一的獨苗,竟然不喜歡和父母撒嬌,只喜歡纏著姐姐,不過卻也沒有阻止見浚幼稚的舉動,我曾經聽父皇一次對母親說:「過去朕常遺憾永寧不是個男孩子,如今見浚喜歡跟著姐姐,若能和永寧一樣,將來朕在列祖列宗面前,也有了交代了。」

  父皇的話在以後的很多年裡,一直徘徊在我的腦海中,也許就從那時起,我已經隱隱的把見浚當作是我的責任了,不僅要保護他,還要教育他,幫助他,讓他成為一個好皇帝。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這樣的能力,不過我決定按照我的想法去做。

  見浚入學那天,宮裡舉辦了很隆重的儀式,雖然他還不是太子,不過作為父皇惟一的皇子,儀式的規格還是比照了皇太子例,我也破天荒的停了一天課,跟在父皇、皇后和母親身邊,一起參加了這個儀式,進講的老師也是當年我的啟蒙老師,當世的博學大儒,有這樣的老師教導,見浚只要肯用心,一定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再以後的黃昏,見浚便開始在我寢宮的偏殿裡讀書,他朗朗的讀書聲,每每讓人覺得,生活總是如此平靜、幸福跟充滿希望的。

  而我,則照舊每天黃昏或是思考,或是叫逸如來下棋。

  我喜歡下棋,因為下棋更加有助於我的思考,小小的棋盤上,蘊涵著很深的哲理,下棋雖然是一種遊戲跟消遣,不過從中領略的進退攻守之道,卻比書本上說的要生動很多。

  逸如在下棋的時候,偶爾會和我閒話幾句,他的話不多,不過卻總是說在恰倒好處的時候,我不知道這個尺度他究竟是如何把握的,不過我肯定,他是一個讓人覺得舒服的人,和他在一起,既不會悶,也不會太吵鬧,而且他無論做什麼或是說什麼,都不會給人以刻意的感覺,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大概就是那種彷彿就應該如此一般的感覺吧。

  也許正是這樣的感覺,讓我更喜歡和他在一起,下棋、說話,有時靜靜的聽他彈琴。

  他的琴彈得非常好,總能在聽者的眼前,輕鬆勾畫出他所描繪的意境,山川、河流、蓮葉田田、歡快的人群,甚至是委婉的情感,在很多個夜晚,入睡之前,腦海中,似乎還依舊迴盪著那動人心弦的琴音。

  能彈奏如斯曲調的人,大都是善良的人。

  逸如是善良的,我一直知道,不過當有一天他說起王睿思時,我還是很吃了一驚。

  那天我們正在下棋,和以往一樣,開始的几子,落得比較輕鬆,越往後,便越要花時間思索了。這一天,我的狀態很好,不過一會,我已經侵佔了他大片的疆土,雖然他依舊不緊不慢,不過我幾乎可以想像這一盤的勝負了,看看時間尚早,也許一會可以罰他再彈一曲也不錯。

  然而那天,在我得意的落下最後一子之後,逸如卻忽然起身告退,遇到我驚訝的目光時,他才很輕的說:「殿下,睿思病了,臣想去看看他。」

  「他病了?是嗎?白天還好好的,一個大男人,怎麼說病就病了?」我有些詫異,逸如很少稱呼我為殿下,一般他這麼稱呼我的時候,都是他在有意無意的拉開我們距離的時候,白天……說起白天,今天白天,王睿思有沒有來書房呢?怎麼想不起來了?

  自從我刻意的忽略王睿思開始,似乎真的沒有再留意過他,仔細想想,既好像天天見到他,又好像有些日子沒見到了,究竟見沒見過呢?一時竟想不起來。

  「殿下,睿思已經三天沒有上書房了。」見我搖晃腦袋想來想去,逸如停了停,還是說了。

  「三天?有這麼久了?我怎麼沒……」正想說我怎麼沒注意到,卻碰上了逸如明澈的目光,那目光中,有瞭然,也有我說不清的東西。三天,我的侍讀三天沒有出現,而我竟然無所察覺,好像是說不過去。

  「殿下,睿思有什麼冒犯了您嗎?」逸如似乎是想了想之後,還是問了。

  「沒有,怎麼會這麼問?」我有點心虛,我對王睿思做了什麼嗎?沒有呀,我只是選擇漠視他而已,真的很過分嗎?過分到今天逸如會這樣問?

  「既然沒有,那麼,殿下,請恕逸如多嘴,殿下以後,能不能待睿思一如既往?」逸如明澈的目光此時牢牢的盯著我,似乎想透過我,看到我的心裡,也似乎,在懇求什麼。

  「逸如,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待他一如既往?我對他有過什麼不同嗎,你究竟想說什麼?」我有些惱了,也許是這些年高高在上慣了,我開始不習慣別人這樣看著我,好像要看透我似的說話,我也不明白逸如為什麼要替王睿思說話,王睿思不是別人,他是王振的侄子,王振是什麼人?一個將朝廷弄得黑暗混亂的太監,不是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王睿思既然是王振的侄子,骨子裡,又能好到那裡去,這麼淺顯的道理,以鄺逸如的聰明,怎麼會不明白呢?

  「請殿下恕罪。臣只是想殿下明白,王睿思,只是他自己而已。」逸如見我惱了,卻沒停止,他依舊直直的看著我的眼睛,說完這些後,很平靜的跪在了我面前。

  「你好大膽子!」我不去看他,也不再說話,我只知道,原來在這些真正的聰明人眼中,我根本就沒有秘密可言,這樣的念頭,讓我心裡煩亂不已。於是起身走到窗前,往安置在那裡的搖椅上一坐,放鬆身子躺好,輕輕的搖著,過了一會,雖然依舊煩亂,不過思緒卻越飛越遠。

  自從我決定漠視王睿思開始,我刻意的忽略他的挑釁乃至他的一切。

  如是者幾次,他很聰明,果斷的停止了自己的挑釁行為,現在想想,雖然大多數時候看他,還是一如既往邪邪痞痞的樣子,不過原本明亮的眼睛,光華卻日漸淡去,話也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週身一層如冰的冷漠,其實這些,我真的沒有注意到嗎?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都看到了,不過我選擇當成自己什麼都沒看到,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只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

  王睿思和鄺逸如是不同的,從第一天認識他們起,我就在不停的告訴我自己,他們是不同的,至於他們究竟不同在那裡呢?脾氣秉性是一部分,不過真正的不同之處卻在於,鄺逸如的父親是朝廷中忠心耿耿的好官,而王睿思卻是奸宦的侄子。

  「臣只是想殿下明白,王睿思,只是他自己而已。」這是鄺逸如的話,他猶豫了一晚,甚至不惜觸怒我,大概一直想說的,就是這句話吧。王睿思,只是他自己而已。

  重新坐起身,天色竟已經暗了下來,回頭一看,服侍我的宮女不知什麼時候進到了殿裡,而鄺逸如卻依舊直直的跪在地上。

  我不喜歡別人跪我,雖然過了這許多年,很多習慣都改變了,不過這一點還依舊保留著,他們六個人跟了我這許多年,不是沒跪過,不過那都是我出錯的時候,替我罰跪,真正這樣跪我,還是第一次,沒想到,第一個這樣跪在我面前,還跪了這麼久的人,卻是他——鄺逸如。

  我有些懊惱,被人拆穿總是很狼狽的,我也不過是使使性子,我想要的不過是他的順從跟安慰,不過我好像忽略了自己的地位和我們彼此的身份,結果把事情弄得糟糕起來。

  「起來吧。」揮退了宮女,我走過去,想伸手扶他起來。

  「謝殿下。」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可是身子卻向後一退,避開了我的手,才慢慢站了起來,低著頭不再看我,隔了會卻說:「請容臣告退。」

  我惟有苦笑,溫文如鄺逸如,終究也還是生氣了,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其實膝下的又何止是黃金,只怕還有面子和自尊吧。

  然而今天,在我這人來人往的寢宮裡,他一跪就是一個多時辰,到不了明天,整個紫禁城甚至整個朝廷都會知道,別人會怎麼說,會怎麼想?

  雖然我們是君臣,不過對於一個十六歲的天之嬌子而言,這恐怕依舊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我很想說聲對不起,不過他忽然的疏離卻讓我的話說不出口,只好轉身,示意他可以離開,第一次,鄺逸如低著頭,倒退著離開了我的寢宮。

  天黑透了,進來掌燈的宮女被我揮退,偏殿裡,見浚的功課做完了,和以往一樣,準備要和我一起吃飯,不過我實在沒有胃口,覺得胸口悶悶的,只叫人伺候了他吃了飯,然後送回寢宮去。

  一夜,輾轉反側,總在似睡非睡之間,恍惚裡,一會是鄺逸如疏離的身影,一會是王睿思指責的眼神,一會又似乎是文芝、文蘭的哭泣,再後來,竟然是文彬和簡芷一身鮮血的倒在我眼前。

  應該是被驚醒的吧,因為我自床上猛然坐起時,一旁的宮女已經在叫我:「公主,醒醒!」

  〔正文:第九章〕

  一夜沒怎麼睡好,天明的時候精神自然也不好,不過我還沒有過無故曠課的經歷,自然依舊是強打著精神去了書房。

  師傅和幾個侍讀都到了,眼睛一掃,王睿思依舊不在,難道真的病得很嚴重。

  今天和每天一樣,溫習昨天的舊課,然後講新書,上午的時間過得飛快。下學的時候看了看鄺逸如,神情上也沒有什麼變化,不知是沒有發覺還是不想理我,反正我看了他幾眼,他卻始終沒有任何反映,照舊目不斜視的走著。

  看來又是不痛快的一天,本來昨天我發火是有些沒理,不過我現在好歹也是大明的公主吧,竟然真的給我臉色看,我不免有些氣,下午照舊要練功的,不過沒有睡好,只練了一會,就覺得太陽曬得人眼睛發花,索性收了兵器,回轉寢殿。

  大殿裡靜悄悄的,夏天人容易犯困,文芝和文蘭這會都趴在桌子上打著瞌睡,我也無聊的躺在床上,奇怪的是,明明覺得疲倦,卻了無睡意。目光無意中看到桌子上,除了文房四寶之外,還有一套精巧的木雕生肖,是去年簡芷從家裡回來時送給我的,當時說是回宮的路上,在街市上買的。

  腦中倒像是靈光一閃,早就想到外面去看看了,紫禁城雖然大,不過顯露在我眼前的,依舊是一片四角天空,外面就不同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重要的是,我要鬥倒王振,僅僅困守在宮中,如何能成就呢?我需要的力量,不正在外面嗎?

  翻身起來,精神似乎也一下子好了很多,外面文芝和文蘭都睡著,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叫她們,說起來她們還是和我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而且又不會功夫,出去了還要照顧她們,沒的自找麻煩。

  至於鄺逸如、徐文彬和王簡芷幾個,一想到鄺逸如今天對我不理不睬的樣子,心裡就有氣,再說要出宮這樣的事情,以他的性子,多半會阻止,索性也不告訴他們,大約只在這個時候,我才有些遺憾,要是王睿思在就好了,雖然會說些怪話,不過估計不會阻止。

  想想他真的病了四天了,如果明天還告假,倒該打發人去看看。

  既然要出宮去,自然少不得要換身衣服了,好在出宮去看看的想法早就有了,合身的男裝和方便混出宮的侍衛服都是早備下的不說,就是出宮的令牌和線路,也一早就研究好了,不過由於很多原因當誤了,今天難得偷懶,心動就不如行動了。

  當然,第一次出宮,我並不預備出去很久,看看時間,今天先在京城裡轉轉就好了,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宮廷裡,外面的世界對我而言,實在是太新奇了。

  待到準備就緒,我才出來喚醒文芝、文蘭,讓她們傳話出去,今天本公主身體不舒服,要早早休息,不見任何人了。

  關好寢殿的大門,我迅速換上那身男裝,然後外面罩上侍衛服,熱是熱了一點,不過這也是混出去的唯一方法,按照計劃,我輕巧的從後窗跳出去了。

  等到真正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我才驚覺,過去的許多年裡,我竟然真的忍受了那種封閉得近乎可怕的生活。

  黃昏時分了的京城,街上的買賣依舊熱鬧,不過我很快就發現自己犯了個常識性的錯誤,就是身上沒帶錢。這其實也不能怪我,畢竟十四年裡沒有花過一文錢的經歷,皇宮裡每天接觸的東西,根本不用錢買,我的金銀玉器多得數不過來,不過元寶、銅錢這種東西,卻從來沒在我眼前出現過,好像也有份例,不過自然有人替我打點,剛才出來又匆忙,竟然是身無長物。

  不過既然出來了,就不能放過四處看看的機會,沒錢也不要緊,大不了不買東西就是了,反正是在京城,紫禁城的位置又大又顯著,也不怕迷路,就四處看看好了。

  自然,我還是忽略了一些東西,就是這時的京城,還沒有路標路牌和隨處可見的大地圖,於是,當夜色籠罩四周時,我發現,自己有些迷路了。

  鼻子下面的嘴,此時就顯得尤其重要了,路在嘴上,問問好了,不過得先找能問路的人呀,四下裡看看,沒有合適的人選,只好先朝人多熱鬧的地方走走看了。

  又走了一陣子,天完全黑透了,很多路上,行人稀少了起來,不過我也不害怕,畢竟學了這許多年的功夫,此刻又是男子打扮,安全應該沒問題。其實心裡還希望遇上各把毛賊,好試試自己的身手究竟如何。只是有些餓了是真的,不過,應該還可以忍上幾個時辰。

  就這麼朝熱鬧的方向走,很快我眼前還真出現了一條車水馬龍的街道。

  應該說,走了一兩個時辰了,像這樣整條街上,豪華的馬車隨處可見的地方還真是不多,臨街的宅子,此時已然是燈火通明,再走進幾步,門前倚門而立的花枝招展的少女,讓我想到,這裡,竟然是一條花街。

  據說,妓院是收集信息最好的地方之一,究竟有多少事實的依據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在附近稍加打聽了一下,馬上就有人告訴我,這條街上的蘭苑,是如今達官貴人們最喜歡的一處銷金窟。

  不過這家蘭苑所以出名,不僅是因為蘭苑裡有一位號稱花魁的絕色美女,更因為這裡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規矩,就是無論平民百姓還是達官貴人,憑你再有權勢、金錢,要進這蘭苑的門,都要在大門口一眾上聯中挑選一條,對仗工整合了花魁姑娘的心意,不管有錢沒錢都可進入;否則,雖有千金,亦不能得其門而入。

  「這個姑娘倒是個妙人,只是她如此做,就不怕得罪權貴嗎?」我笑著問講述蘭苑妙處的茶攤老闆。

  「得罪權貴?當今世上,那個權貴敢到這蘭苑鬧事呀,簡直是活夠了。」老闆冒出了一句讓人匪夷所思的話來,見我露出驚訝的神色,方說:「公子怕是不常來此處,常來必會知曉,這蘭苑的花魁蘭心……算了,公子既然來了,不妨去對對下聯,若是對上了,請進去,也許就明白了,若是對不上,也千萬別硬闖就是了。」

  本來天色已晚,算算宮門也要關了,不過這蘭苑還是引起了我莫大的興趣,這蘭心究竟如何國色天香,她又為什麼不害怕得罪權貴,倒是值得探究。

  蘭苑門前,果然有許多上聯,也有文房四寶,看來是供人對下聯的,藉著燈火,我隨手揭了個上聯,看時卻是:「庭松不改青蔥色」這一句,看起來果然有些不凡,竟頗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風骨。

  見我取了上聯,自然早有小廝遞上紙筆,我隨手寫道:「盆菊仍霏清淨香」,小廝拿了進去,不片刻便出來恭敬的說:「小姐請公子大廳裡坐。」

  其實這裡所謂的大廳,倒比我想像中的要小而雅致,沒有濃郁的香氣,也沒有浮華的擺設,精巧的桌椅上都擺著古樸的茶杯酒具,乍一進來,倒有些進入女子香閨的感覺。

  我隨意的在一張空桌旁坐了,大廳裡已經有了幾個客人,看摸樣裝束,大概也是官宦子弟,且都是常客,一進來便彼此招呼,攀談起來。

  自有小廝上前沏了茶水,卻是上等的龍井,這讓我的好奇心又增了一層,一邊假做品茶,一邊留神聽身邊幾個少年的對話,無非風月罷了,倒叫我失望了一陣子。

  幾乎等足了一個時辰,大廳裡差不多坐滿了,卻依舊只有小廝慇勤的添茶倒水,別說那著名的花魁蘭心了,就是普通的姑娘,也一個沒見,還真是個特別的地方。

  大約是耐不住了,身旁的一個少年說:「老郭,你說,今兒都這個時辰了,蘭心姑娘怎的還不出來呀?」

  那個被稱為老郭的少年輕輕用手指敲著桌面,慢條斯理的說:「急什麼,你沒瞧見,正主還沒到嗎?」

  桌上幾人不約向同一個方向看去,順著他們的目光,我才看見最前面的一張桌子始終空著,並沒有半個人坐下,看來,那桌子便是在等待他們口中所謂的正主了。估計,這蘭心姑娘之所以有這麼刁鑽的進門規矩,十九也是有這位正主撐腰了,卻不知是誰?

  先前的少年看了看卻說:「他也不是天天到的,不過十天半月才來一次,可等的什麼勁呀!」

  老郭卻說:「這就不知道了,不過這三四天,這正主可是天天必到,卻也奇了。」

  又等足了一頓飯的工夫,大廳的門再次打開,幾個人魚貫而入,直接奔向廳裡惟一的空桌,我放下茶杯,急忙抬頭看時,卻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個此刻應該躺在床上生病的傢伙——王睿思。

  〔正文:第十章〕

  雖然抬頭時,看到的只是一閃而過的側影和此時一個大大的背影,不過我敢肯定,這個進來之後大大方方坐在那張桌首座上的傢伙身體好得很,根本沒有一絲受到病痛折磨的樣子,逸如竟然還同情這個傢伙,為了他和我爭執了那麼久,而我竟然還有些內疚,準備明天叫人去探望他,王睿思,你這個混蛋,原來這幾天天天跑到妓院裡來風流快活,真是——噁心!

  如果不是此時的時間和地點都不對,我發誓,我要讓這個混蛋好看,不過眼下,我也只能在後面惡狠狠的瞪他了,這個混蛋,氣死我了,竟然敢到這樣的地方來!

  不知是不是我的目光真的具有穿透力和殺傷力,就在蘭心上台的一刻,王睿思忽然向我這個方向回過頭來,我連忙躲藏,其實也沒什麼地方好藏,好在這裡人頭攢動,稍稍低低頭,便被前面的人擋住了。

  待我再次探出頭來時,蘭心已經開始彈琴了,王睿思那混蛋也早轉回頭去了,這才留意看看不遠處台上的美人,果然是美,眉如遠山,秋水為神,身姿楚楚,不用什麼語言,只是輕輕的撥了撥琴弦,那攝人的光彩便流露出來了。

  這樣的美人,卻流落風塵,真是可惜,我微微有些感慨,那清冷的氣質,神采間的雍容,她,本來可以得到的更多吧。

  蘭心的琴音空靈,不知為什麼,明明是首輕鬆的曲子,此時聽在耳中,卻是別有一番憂傷惆悵在心底升起。忍不住注目台上的人,卻發現,從始至終,蘭心的視線,只落在一個位置上,而那位置上坐的,不用說,正是王睿思了。

  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為什麼蘭苑有這麼奇怪的規矩,卻沒有人敢來鬧事,原來,背後的人物是他,當然也可能是他叔叔,這便難怪了,王振如今……

  一曲終了,我忽然意興蕭然,這次出來,讓我又一次見識了王振如今的實力,也讓我下定決心,過去我借學武功的機會,在內廷和錦衣衛裡爭取可為父皇和我所用的力量,雖然這些年很有成效,不過如今看來已經遠遠不夠了,我需要來自外面的力量。

  京官裡,現今大半是王振的嫡系;還有少數人不願陷進這場爭鬥中的官員,選擇了埋首書海或告病在家;剩下的不夠半數的人,是依舊終於大明皇室的,不過這些人年紀都小了,最近兩年,由於其中的幾個領袖人物先後病逝,隱隱已成群龍無首之勢,在這樣下去,不出幾年,就會被王振蠶食,如今我或者說父皇需要的,是一個有能力可以掌握全局的人。

  至於這個有能力為大明力挽狂瀾的人,我知道,歷史上清清楚楚的記載著,于謙,錢塘人,七歲時,一個和尚曾經預言:他日救時宰相也。

  我不知道歷史究竟還隱藏著多少變數,不過前幾日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于謙此時正在山西出任巡撫,這人究竟如何,我要看過才能說。

  回宮的路上,我幾乎就是這樣一路思索著疾步前進的,不過這並不能影響到我的聽覺,身後不遠處,一直有很細微的腳步聲,難道真的有賊?有趣了。

  在一個轉彎處,我停下來,背靠著牆壁,在身後的人走近時,猛的出手。

  想不到,身後的人武功竟然也不錯,竟然一連拆了十幾招,才被我逼退回去,藉著頭頂的月光,我們看清了彼此。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口氣不善。

  「我自然可以在這裡,不過,這裡,好像不是皇宮吧,殿下又怎麼會在這裡?」王睿思說話從來就不會拐彎,一開口,就馬上說出了問題的關鍵。

  「我在哪裡,好像和你沒什麼關係。似乎某人已經辭去了侍讀的職務了,不是嗎?」我說,和王睿思說話,一定要有理,即使沒理,也要在氣勢上顯得有理。

  「誰辭去了侍讀的職務?」王睿思挑了挑眉,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不就是閣下你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四天,已經有四天了,你沒有跟我請示消失了四天,難道不是不幹了?」說起這個,我還是很生氣,本來還有些愧疚自己做的過分了,不過看起來,我完全是多慮了,這傢伙快活得很呢。

  「是嗎?已經有四天了,」他微微低下頭,有些自言自語般的說,「看來,殿下是真不高興見到我,這四天看不見我這個討厭的人,一定很高興吧。」

  「……」我很想說「是呀」,不過張了張嘴,卻不知為了什麼,沒發出聲音。

  「明天我會正式請辭的,不過今晚,殿下應該馬上到自己的地方,走吧。」他飛快的抬起頭,口吻卻是不容質疑的。

  一直以來,讓王睿思從我眼前消失,是我的一個希望,不過今天這話真的從他的口中說出時,我的心卻一空,他的語氣明明很平靜,他的神色明明也沒有任何波動,但是為什麼,這一刻,我卻覺得瀰漫在我們周圍的,卻是一種很蒼涼、悲傷的情緒呢?

  「我自己知道怎麼回去,不用你管。」我不知道該怎麼化解這樣的情緒,我只能轉身不去看他,自顧自的走開。

  「你知道怎麼回去?現在宮門已經關了,請問殿下你準備怎麼回去,叫開宮門嗎?讓整個皇宮的人都知道,公主一個人半夜還遊蕩在外面,之前還去逛窯子?」王睿思的聲音冷冷的從腦後傳來,他站在原地不動,他篤定了我自己沒辦法不驚動任何人回到自己的寢宮。

  「你不說別人怎麼知道,」我也火了,「我喜歡去就去,再說你又怎麼會去?」

  「我們一樣嗎?」在下一刻,王睿思忽然出現在我身邊,用力握住我的手臂,強迫我轉身看向他,然後一字一字的說:「我是個男人,你是嗎?我是個奴才,你是嗎?我生來就比別人下賤,活該被別人作踐,受人冷眼,你是嗎?我喜歡去窯子,因為在那裡沒有人會看不起我,你也是嗎?我高貴的公主殿下?你和我一樣嗎?對於你來說,我應該和狗沒什麼兩樣吧,你高興的時候就逗弄、逗弄,不高興的時候就一腳踢開,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是不是?」

  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王睿思,屈辱受傷的表情取代了他一貫的玩世不恭和邪氣,從來也沒聽他說過這麼多話,一直以來,無論我做什麼,他都是滿不在乎的冷笑,然後一言不發的承受,再一言不發的走開,卻原來……

  心好像被什麼狠狠的刺了一下,是他眼睛的晶瑩嗎?不自覺的抬起手,想要擦去他眼角的淚,然而在碰到他臉的同時,他卻如同被火燒到一般,猛的退開了幾步,冰冷重新包圍在他周圍,似乎只是一瞬間,然後他說:「收起你的同情,公主殿下,狗是不需要同情的,在您不需要的時候,只管踢開就好了,用不著一副懊惱的樣子,只要你喜歡,你本來就可以做任何事的。不過今晚,還是讓我這條狗再盡一次職責,跟我要回宮,過了今天,我保證,就是您死在路邊,我也不會再多事的。」

  無言的跟在他的身後,下面的路,我們走得很慢,那晚逸如的話,今夜王睿思的話,反覆的在我的腦海中徘徊,王睿思只是他自己而已,逸如看的果然比我通透,這些年我的作為,如果王睿思是王振的話,又怎麼能夠默默的忍受呢?原來,竟真的是我錯了,原來,我的心竟然是如此的冷漠,在一個男孩成長中重要的六年裡,給了他這麼多的傷害。

  「對不起」,當宮門已經在夜色中隱隱浮現出輪廓時,我站住了,在他的身後。

  王睿思的腳步一滯,卻沒有停留,依舊向前走著。

  「不走,可以嗎?」我跑了幾步,在追上他的同時,扯住了他的手臂,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挽留他,只是知道,不該這樣讓他離開,帶著滿身的傷痕。

  「你要我不走?你不怕我出賣你,傷害你了?」見我阻在他身前,王睿思的唇邊勾起了一抹冷笑,停下來,犀利的目光直直的看到我的眼中,「你不是小孩子了,難道依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像你說的,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對不起,以前的事情大部分我是故意的,如果你選擇不原諒我,我也沒話可說,你盡可以去走你想走的路,我不會阻攔你;不過如果你肯原諒我,那麼我希望你留下來,你肯原諒我嗎?」我說,同樣看著他的眼睛,心裡卻很無奈,他不原諒我,是情理之中的,不過我卻還是不得不賭一次,賭他的心,也賭一個對未來可能的影響,王睿思對我很重要,我現在不能讓他離開。

  「……」他久久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看著我,眼裡卻漸漸聚起了悲傷,那是一種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悲涼和惆悵,這也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動人心魄,原來,悲涼和惆悵也可以如此美麗,美麗到,讓看到的人,淚流不止。

  當我的淚從臉頰滾落,又滴落到他的手上時,王睿思緩緩的閉了閉眼,那美麗而充滿邪魅的雙眼再次睜開時,方纔的悲傷甚至是絕望的痛苦都統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蒼涼過後的平靜。抬起手很輕的擦去我腮邊、眼角的淚痕,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語氣說:「為了這滴淚,即使你只是騙我的,即使我將來要為之付出一切,我也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