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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記憶載體(下)

  那個怪人在告訴金古思父親這三件事之後,金古思的父親當時雖然覺得奇怪,但也覺得可笑。第一,他沒有叔父,第二,他與自己的舅舅家關係非常好,舅舅是個和藹的人,至於第三點,金古思的父親覺得太遙遠了。

  誰知道,沒多久,金古思的父親就接受了家中的相親,娶了一個女孩兒,而在定下那門婚事的當天,金古思的爺爺對他父親說,他未來的老丈人,算是自己的結拜兄弟,按理說他應該稱之為叔父,還告訴他,他的叔父在中國的青島有自己的生意,希望金古思與其女兒結婚之後前往中國。

  此時,金古思父親才想起那個怪人的話,覺得簡直不可思議,怎麼會與他所說完全一樣?

  其後,金古思的父親前往了中國青島,同年金古思出生,也是那年,朝鮮徹底淪陷,淪為日本領土,並設總督府於漢城,其後金古思的父親也加入了朝鮮人在中國的抵抗組織,但卻險些被自己人所殺害。

  葉達聽得奇怪:「為什麼會被自己人殺害呢?」

  金古思道:「我父親的舅舅,就是他認為的那個和藹可親的人,成為了日本人忠實的走狗,並且帶人四處抓捕那些獨立運動者,有人誣告我父親說,他是日本人安插在反抗組織中的奸細,若不是離開朝鮮後,我們全家幾乎沒有與舅舅有過聯繫,否則,可能還真洗不掉嫌疑。」

  夏霜道:「原來你是在中國出生的,難怪你中文說得這麼好。」

  葉達道:「你藏得夠深的呀,然後呢?你也加入了獨立運動?」

  金古思道:「不,實際上我家裡世代就是做跳大神的,也就是薩滿,這也是我為何對薩滿文化如此感興趣的主要原因所在,我長大後一直不安分,加上家中又有點錢,所以開始四下冒險,不知道怎麼回事,短短幾年內,我就變成了一個所謂的朝鮮冒險家,不過後來我逐漸對這些失去了興趣,因為我和唐千林一樣,在經歷過那麼多冒險和詭異之後,否定了鬼神說,直到我父親去世。」

  葉達道:「明白了,你父親去世的時候,告訴了你這三件事,對吧?」

  金古思道:「沒錯,我可以不相信人,但不可能不相信我父親,他絕對不會騙我的,於是,我又開始返回朝鮮,調查那個神秘人,重新對所謂的預言,薩滿的自然崇拜開始深層次的研究。」

  賀晨雪在旁邊搭腔道:「直到你遇到柳謀正,他邀請你入伙,對嗎?」

  金古思笑了笑:「差不多吧,但事情的過程非常曲折,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有些事,還是需要讓他來告訴你們。」

  金古思說完,靠著牆閉上了眼睛,用這個姿態來告訴其他人,他不會再說下去了。

  至於他所說的那間瓦房,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是什麼,看樣子真得等到柳謀正來揭露。

  再說衝向那座大樓的唐千林三人,在避開那些移動崩塌的房屋之後,三人終於衝進了那座大樓之中,站在大樓大廳內,三人互相攙扶著,看著已經變成另外一番奇景的外面,驚訝得合不攏嘴。

  原本在外面的那些房屋,有些漂浮在半空,有些互相重疊著,有些擠成了一團,有些則完全崩塌,剩下的瓦礫被一陣陣風吹起,衝向空中,又如同冰雹一樣砸向地面。

  總之,眼前看到的彷彿就是末世地獄。

  「果然他只能控制他所想的那部分。」李雲帆抬手去摸旁邊的牆壁,「無法影響因我們記憶而具體化的東西。」

  唐千林問:「你為什麼會對這裡記憶如此深刻呢?」

  李雲帆剛要回答的時候,大樓內就傳來人的慘叫聲。

  李雲帆深吸一口氣,覓著那聲音朝著右側的走廊慢慢走去,走到地下室入口的位置,站在那道:「就是這裡,地下室有兩層,第一層是審訊室和羈押室,地下二層就是武器裝備庫。」

  唐千林看著臉色有些難看的李雲帆:「這裡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李雲帆道:「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同志被他們殺死,卻無能為力。」

  柳謀正率先走下樓梯:「走吧,去看看武器庫裡面是不是真的有武器。」

  三人走到第一層的時候,那慘叫聲依然連續不斷的傳來,不僅有男人的,還有女人的,而且聽聲音,被刑訊的人似乎年紀都不大。

  柳謀正見李雲帆站在那,又道:「走吧,這些都是不好的回憶!」

  李雲帆還是沒忍住,漫步朝著審訊室走去,唐千林擔心出什麼事,立即跟了過去。

  在走廊上沒有走幾步,前面的一扇門便打開了,兩個大漢拖拽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子從其中走出來,男子身上的鮮血流了一地,而旁邊早已等待在那的另外一人則立即拿著拖把清洗著地面。

  李雲帆站在一側道:「那時候,我們所有參加審訊學習的人,在正式學習之前,都要在這裡打掃三天,用日本教官的話來說,屬於適應性訓練,先讓我們適應環境,然後再投身到這其中。」

  唐千林沒說話,只是默默的跟著李雲帆,而且他還發現,原本那些無面人,在李雲帆這段回憶中似乎都有了五官的簡單輪廓,更加具體化了一些。

  李雲帆走到走廊盡頭的房間,站在門口看著。

  審訊室很大,正對面的牆下擺著一張鐵椅,鐵椅上坐著一個赤裸著上半身的男子,男子垂拉著頭,似乎暈過去了。

  在鐵椅跟前,站著一名穿著皮衣的男子,男子戴著一副眼鏡,腳旁放著一個敞開的皮箱,箱子內擺放著的全是各類工具,就像是一個木匠。

  李雲帆深吸一口氣:「那就是高仕貴,我們的教官,那邊從左數第二個人是我,第三個就是張連凱。」

  高仕貴站在那用毛巾擦著手:「刑訊,是下策,沒有辦法的前提下所使出的必須手段,最佳辦法就是先前我用的那種精神審訊方式。」

  不需要李雲帆解釋,唐千林也知道什麼叫精神審訊,這種辦法旄捕經常使用,簡而言之,就是不讓被審訊者睡著,製造出各種噪音,讓你無法入睡,精神崩潰,最終交代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這種辦法,雖然浪費時間,但通常要比刑訊更有效。

  高仕貴道:「不過,在面對受過訓練,思想頑固,而又有破案期限的前提下,我們只能採取刑訊的手段,現在在我們面前的這位,是剛剛被逮捕的反滿抗日份子,確切說是赤色分子。」

  高仕貴說著,將那男子的頭髮抓起來,讓其他人看清楚他的那張臉。

  李雲帆歎氣道:「那是我的大學同學,雖然我們沒有彼此坦誠過身份,但我知道,他是自己人,是我們自己的同志。」

  唐千林意識到了什麼,抓住李雲帆的胳膊道:「走吧,我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過去的咱們已經無法改變了。」

  李雲帆轉身,他也不忍再看,兩人走了一會兒,就聽到了一陣淒慘的叫聲從裡面傳來。

  李雲帆駐足,閉眼道:「高仕貴在我們眼前,表現了一番什麼叫刑訊,他用刀慢慢的在我同學的身上割出口子,然後撒上辣椒粉,割一刀撒一次,他疼暈過去好幾次,我很想救他,但是我沒辦法,因為組織上沒讓我暴露自己的時候,我不能暴露自己……」

  從那個下午開始,一直到臨近畢業的那一個月,李雲帆參加了數次這樣的畢業培訓,親眼目睹了很多自己的同志,乃至於民間的忠義之士死在了自己眼前。

  對李雲帆來說,那是最讓他遭受折磨的一個月,與其說他在參加培訓,不如說他在被審訊。

  而在畢業的頭一天,保安局如往常一樣讓他們「納投名狀」,也就是說,從監獄裡抓了一批被證實是來自重慶的、延安的人員,由他們這些即將畢業的人親自下手處決。

  那天,被帶到李雲帆跟前來的,是一個被捕的中統通訊員,女孩兒,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高仕貴告訴李雲帆,這個女孩兒在被帶來之前,已經被日本人輪流審訊過二十來次了,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現在送她上路,算是幫她的忙。

  李雲帆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知道輪流審訊又代表著什麼。可即便如此,那女孩兒依然什麼都沒有交代。

  李雲帆自責道:「我很想救她,可是她的雙眼中全是不在乎,她雖然什麼都沒說,可我耳邊充斥的全都是她的咒罵聲。」

  李雲帆覺得呼吸困難,腦子中又不斷閃過後來自己親眼目睹的那些被殺的同志和同胞們的畫面。

  柳謀正上前抓住李雲帆的肩頭:「好了!到此為止!不要再想了,你就算想到腦袋爆炸也無法回去改變什麼。」

  唐千林也道:「雲帆,這裡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自責,讓你愧疚,讓你無法再往前邁出一步。」

  唐千林終於明白當初那個造物者,為何要創造出這樣一個稀奇古怪的地方來阻止那些去尋找薩滿靈宮大門的人。

  再厲害的機關,再兇猛的怪獸,也比不上你心裡深處被深藏,不敢去觸碰的慘痛回憶,這些回憶原本藏在心底,就像慢性毒藥在侵蝕你的身體,當你來到這裡,回憶被完全剝開的瞬間,毒藥也會瞬間傳遍全身。

  天下沒有完人,換言之,天底下也鮮有人能平安度過這裡,大多數人都會崩潰的。

  而人在崩潰的時候,只會做兩件事,要不自我毀滅,要不自殺。

  有人肯定會覺得奇怪,覺得矛盾,認為自我毀滅和自殺不是一樣嗎?

  不,不一樣,自我毀滅比自殺可怕,你會放任自己去做明知道是錯的事情,你會因此喪失做人的資格,會與惡魔為伍。

  無論是自我毀滅還是自殺,你都會被困在這裡,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都將寸步難行。

  這也許就是薩滿教中所說的人的靈魂有多個分類的原因所在。

  如那個大祭司所說,要脫離這裡的辦法,就是消除那些過去不堪的回憶,但原本已經存在,沒有實體,卻永遠禁錮在腦子中的記憶又如何消失?

  很簡單,就是讓承載回憶的載體,也就是人本身徹底消失,直接點就是讓你去死,這就是這裡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