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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要寡婦和出家的道士結婚,我和叔父都驚呆了!
    這酒糟鼻,真是……
    黃姑的臉色本來就難看,聽了酒糟鼻的一番話之後,更是面如死灰,驚恐的看著一竹道長,發瘋了一樣擺手道:“我不要,我不要!我守寡是自願的!我願意守寡!”
    一竹道長也驚恐極了,嘴裡喃喃道:“道士有可以結婚的,有不能結婚的,不要壞了規矩,不能壞了規矩……”
    “什麼狗屁規矩!”酒糟鼻大怒道:“我們就是要造一造道教規矩的反!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酒糟鼻這一句話說的慷慨激昂、吐沫橫飛,立時得到了其餘紅兵的熱情喝彩:“說得好!”
    “咳咳……”一位為首模樣的紅兵小將擺擺手,示意眾位紅兵稍稍停止一下激動的心情,說道:“汪兵同志說的非常好!不管它是道教的規矩,還是佛教的規矩,還是孔老二的規矩,咱們都要造一造他們的反!”
    酒糟鼻得到了“小將”的支持,更加興奮,尖叫道:“要掘了這些封建糟粕、歪理邪說的墳墓,讓它們徹底曝光在太陽底下!”
    紅葉道長氣憤道:“我們練氣養心,我們勸人向善,我們支持政府,我們擁護人民,我們又不作惡,憑什麼說我們是歪理邪說、牛鬼蛇神?!”
    紅兵小將猛地拔出一支手槍來,頂著紅葉道長的腦袋,冷冷道:“你的神功能擋住子彈嗎?!”
    “我沒有什麼神功,也沒說過能擋住子彈!”
    “連子彈都擋不住,那你們修道就是假的!就是騙人的,就是歪理邪說!”
    “你!”紅葉道長氣的五官都要扭曲了。
    這是什麼邏輯?!
    “修道修道,重不在於強身,而在於修心。”一竹道長道:“我們的道比不上治國安民的馬克思主義,但我們的道卻能安定我們自己的心。除去恐怖,消磨戾氣,領悟天地萬物的道,是我們的追求……”
    “閉嘴!”酒糟鼻叫道:“不准再散佈你的歪理邪說!”
    一竹道長歎息一聲,閉嘴不吭。
    紅兵小將道:“老道士,其實吧,你雖然是封建迷信,不過畢竟是沒有產業的——茅山是國家的,道觀也是國家的,所以你本人的成份估計極有可能是屬於無產階級的,頂多了,就算是個自由職業者,小資產階級,屬於人民內部的矛盾。所以,我們願意給你一條改過自新的道路。你難道還不領情?”
    “我,我不要嫁給他!”
    一竹道長還沒說話,黃姑已經又開始搖頭了:“我自願守寡的,我自己過了這麼多年了,年輕的時候不想再嫁,到老了更不可能嫁!”
    “為死人守寡那是封建餘毒!”
    酒糟鼻“怒其不爭”,道:“黃姑啊,你可不要不知好歹,你要是還繼續執迷不悟下去,那可就等同於為封建餘毒復辟了!那可是妄想要變天!那可是罪不可恕!”
    “饒命啊!”
    黃姑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道:“我沒有想復辟,我也沒有想變天,我堅決擁護……”
    “好了,好了!”
    酒糟鼻把黃姑拉了起來,道:“你不要害怕,我們也是為了你好,是幫你走上更加光明的道路,你要相信我們。”
    黃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站了起來,卻再也不敢說什麼拒絕的話了。
    “我看這樣吧。”紅兵小將道:“把黃姑和一竹關進一間屋子裡去,這就算是為他們舉行了一場簡單的婚禮。”
    “好,好啊!”
    眾紅兵都興了奮起來,哄叫著,“簇擁”著黃姑和一竹道長而去,紅葉道長也被推搡著走了。
    我本以為叔父會出手阻止一下的,沒想到叔父卻眼含笑意,道:“走,看看一竹道長會不會跟黃姑洞房。”
    我:“……”
    眾紅兵把一竹道長和黃姑送到一間臥室裡以後,就關上了門,又從外面上了鎖,然後趴在外面窗戶、門縫處,往裡面偷聽偷看。
    這些人可真是太下作了,咦——
    我瞧見叔父也擠在人群裡,跟著偷看,還朝我揮手眨眼睛,叫我過去。
    我站在一旁,感覺叔父真是胡鬧,多大年紀的人了,還做這種事情,這也實在是太難為情了……
    不過現在好像也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可做,要不,我也去看看吧……
    黃姑和一竹道長所在的屋子是間小臥室,進門就是一張老樣式兒的木床,幾乎佔據了整個臥室。
    半天才擠進去,我趴門縫看了片刻,就只瞧見一竹道長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再仔細瞧瞧,他的雙腿盤踞,兩手都放著膝蓋上,捏著訣,雙目微閉,腰背挺直,完全就是一副練功打坐的模樣。
    黃姑就更可笑了,撅著屁股趴在一竹道長的對面,像是在朝一竹道長磕頭似的,嘴裡絮絮叨叨的不停念誦,我聽得到,她念的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菩薩不要怪罪,菩薩不要怪罪……”
    我心中暗暗好笑,一竹道長是道士,黃姑朝著他念這個,真是有些不倫不類了。或許黃姑是虔誠的佛教弟子吧。
    就這個樣子,一竹道長和黃姑整整保持了將近一個小時。
    一干紅兵輪番趴門縫,偷看了幾個來回,最終都覺得索然無味,也不偷看了。我和叔父也早撤下來了。
    要不是礙著有這些紅兵和那個黃姑在,我和叔父肯定就把屋門給踹開,直接進去找一竹道長說事兒了。
    紅兵們百無聊賴,繼續去拆卸桌椅板凳,清理著漏網之魚,把那些沒有砸毀的神像、香爐全都又毀壞了一遍。
    後面,我實在覺得可惜,忍不住想出手阻止一下,叔父卻攔住我道:“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動手。”
    我正詫異叔父什麼時候轉了性子,按照以前,肯定是他老人家忍不住先動手的嘛。
    叔父看穿了我的心思,道:“如果別人不托咱們爺倆兒的底細,咱還能鬧鬧。現在不中了。咱們在這邊要是鬧得動靜大了,這幫鱉孫肯定要查咱們的底細,江浦離這兒不遠,何衛紅那一夥人又知道了咱們的來頭,難保不被打聽到,那可就要連累老家了。”
    我“嗯”了一聲,果然還是叔父老江湖,考慮的比我周全。
    “他們倆在幹嘛呢?”酒糟鼻剛才領著一幫女紅兵風風火火的出去了,也不知道又幹了什麼“豐功偉績”,這又風塵僕僕的回來了,衝著臥室門口的紅兵問一竹道長和黃姑的情況。
    “黃姑在唸經,那個老道士好像在打坐。”被問的紅兵回答道。
    “這還得了?!”酒糟鼻大怒,感覺自己遭到了愚弄和羞辱,立即喝令鎖門的紅兵把臥室門給打開。
    “把他們拖出來!”
    臥室門一開,酒糟鼻就讓人進去,把一竹道長和黃姑從床上拽了下來,拖到了外面。
    “你們真是冥頑不靈,死不悔改!”酒糟鼻帶頭又打又罵,在一竹道長身上踹了好幾腳。
    一竹道長低眉耷拉眼的,既不還手,也不還口,窩窩囊囊,可憐兮兮。
    酒糟鼻又去推搡黃姑,罵道:“你知不知道我們是在幫你?!你就是個地主的小老婆,地主都死了,你還替他守寡!你這是做他的殉葬品!我看還是要把你劃到——”
    酒糟鼻的話還沒說完,只聽“啪”的一聲響,有個東西從黃姑的衣服裡掉了出來,落在了地上。
    “啊!”黃姑先是一怔,繼而尖叫一聲,發瘋了似的猛然把酒糟鼻給推開,撲到在地,把那東西給捧了起來。
    眾人都詫異的看去,連我也吃了一驚,這黃姑是要幹什麼?
    只見她的雙手顫巍巍的,哆嗦著,捧著一具筆筒大小的木偶,湊到眼前,眼中的神情如癡如醉一般,直勾勾的盯著那木偶,嘴裡喃喃說道:“摔疼你了吧?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沒把你愛護好,也怪他們!他們該去下地獄!”
    黃姑驀然掃了一眼酒糟鼻等紅兵,那目光,又冷又鋒銳,讓人不寒而慄!
    酒糟鼻等人都懵了,各個噤若寒蟬!
    我也愕然的看著黃姑,她和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她瘋了!她簡直是瘋了!”酒糟鼻汪兵剛才被黃姑猛然一推,仰面摔了一大跤,被人拉起來以後,又是羞愧,又是吃驚,更兼帶恐懼和憤怒,她伸手指向黃姑,叫嚷道:“把她抓起來!綁起來!”
    沒有人上前。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是驚懼交加。他們都已經被剛才黃姑的瘋狂舉止給嚇到了。
    “你們怎麼都不動!?”見眾人無動於衷,酒糟鼻更加焦躁,口不擇言喊了起來:“一群膽小鬼!上去抓住她啊!”
    “你怎麼不動?”
    酒糟鼻汪兵也不是什麼領導,她這一喊,眾人頓時不買賬了:“你不膽小你去!”
    “真是的,有本事自己上,沒本事別在這裡吆五喝六的!”
    “她以為自己是呂主任啊!”
    “……”
    酒糟鼻臉色頓時漲紅,正要忍不住發作,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有人問道:“吵什麼呢?怎麼回事!?”
    “啊,呂主任,你回來了!”酒糟鼻看到救星了似的,趕緊迎了上去——說話之人正是不久前支持汪兵的提議,讓黃姑和一竹道長結婚的那個“小將”。
    “這個黃姑膽大包天,她不但拒不成婚,還出手傷人!”酒糟鼻伸著手臂,向呂主任告狀道:“主任你瞧,你瞧瞧!她把我的胳膊都給撓了,還把我給推到地上,摔了一跤!”
    “是麼?”呂主任詫異的瞥了黃姑一眼,厲聲道:“黃姑,你知不知道你這是什麼行為?!”
    黃姑仍然是捧著那具木偶,虔誠的放在眼前,目光如癡如醉,臉上還蕩漾著一絲古怪的笑容——這種笑容在我看來,應該是出現在少女臉上的,而不該出現在一個年過六旬的人臉上。
    “她這是在幹什麼呢?”呂主任皺了皺眉頭,環顧眾人道:“誰知道她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
    “呂主任,她的精神好像不大正常。”有人回答道:“剛才汪兵拽她的衣服,那東西就掉出來了,然後黃姑就像變了個人一樣,不但打了汪兵,還罵了我們,說我們都該死,那眼神,真是嚇人!”
    “對,對!”眾人紛紛附和。
    “那是個木偶吧?”呂主任道:“張英,你去把它拿過來,讓我瞧瞧。”
    “這……”被使喚的張英面有難色:“主任,她可是會傷人。”
    “囉嗦!這點困難都難住你了?你就這點積極性?!還想不想有好的前途了?!”呂主任不耐煩的又點了幾個人,道:“你們全都上去,控制好黃姑,別叫她傷人!”
    主任發了火,眾人都不敢再推脫,小心翼翼的圍了上去。
    “黃姑,聽話啊,把東西交給我們,我們會對你寬大處理的……”張英顫巍巍的說著,然後哆嗦著手,向黃姑捧著的那木偶緩緩的伸了過去。
    黃姑就像沒有看見張英的人,也沒聽見張英說話一樣,絲毫不為所動。
    “你們最好別這樣。”一竹道長突然說話了,他看著黃姑,道:“她現在的樣子,像是中了邪。要不,讓我看看?”
    “一派胡言,亂放狗屁!”酒糟鼻潑婦罵街似的叫了起來:“該死的老道士,肯定是你教唆她這樣的,對不對?!”
    一竹道長不敢再說話了。
    “快把木偶給她拿走!”酒糟鼻跳腳喊道:“張英,主任讓你拿過來,你在磨蹭什麼呢!?”
    張英咬咬牙,猛地上前伸出胳膊,一把從黃姑手中搶走了那具木偶,做賊似的,轉身就跑!
    “啊!”
    一聲尖叫,黃姑的手“嗖”的探出,快的驚人!張英還沒有跑出去一步,就被黃姑抓住了頭髮!
    “哎呀!”張英驚的面無人色,嘴裡叫道:“快按住她,快按住她啊!”
    跟著張英上前的那幾個人見這情形,誰敢上前?嚇得發一聲喊,紛紛逃竄回來,誰也不管張英的死活。
    張英伸手去摳黃姑的手,卻死活都摳不動——黃姑那一雙手,看上去皮包骨頭,枯瘦纖細,此刻卻青筋暴露,以驚人的力道,攥著張英的頭髮,把張英整個人都給拽了回去!
    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壯年男人,被一個枯瘦矮小的老年婦人給倒提而走,這是多麼詭異的場景!
    所有人都看傻了。
    “給我!給我!還給我!”黃姑嘴裡咿咿呀呀的嘶吼著,一隻手死死攥著張英的頭髮不鬆開,另一隻手則胡亂的在張英臉上亂撓,只不過片刻的時間,張英臉上鮮血淋漓,他疼的“哇哇”亂叫:“給你!給你了!”
    張英把木偶又塞到了黃姑的手裡,黃姑才停住了抓撓,略微安靜了下來。
    張英趁機捂著頭和臉逃脫,他的一大撮頭髮連同一小塊頭皮都被拽掉了,臉頰被撓的幾乎毀了容。
    “主任!他們都不管我!”張英哭訴道:“你看看我的臉!”
    這一下,連呂主任也驚住了,心不在焉的安慰張英:“沒事,沒事,你衝鋒在前,功不可沒,我回去給你記一大功!”
    我也震撼非小,那木偶究竟是什麼來歷,又有什麼秘密,竟能讓黃姑如此瘋狂?
    “呂主任,怎麼辦?”酒糟鼻在一旁低聲說道:“這要是傳出去了,對咱們可不好。”
    “我看黃姑真是瘋了!”呂主任陰沉了臉,道:“你們上去把她給我抓起來,用繩子捆了!”
    “主任,黃姑她,她的力氣很大啊……”
    “估計她的精神不太正常,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對啊,黃姑其實也不是壞人,就是,就是老了,腦子不大清楚……”
    眾人看著張英那慘狀,都心驚膽戰,有了這前車之鑒,誰還敢再上前?
    “我有槍!”呂主任厲聲道:“你們只管上前,這一次,她只要敢傷人,我就開槍!”
    呂主任真的拿出了槍,子彈上膛,槍口對準了黃姑。
    眾人面面相覷,呂主任又道:“快上去!凡是抓住黃姑的人,回去都記一功!”
    有了呂主任用槍做後鎮,又承諾了要記功一次,眾人終於大了膽子,四個男青年朝黃姑圍了上去,兩人在左,兩人在右,對黃姑形成包抄之勢。
    黃姑正捧著木偶,小聲的安慰,似乎擁有那個木偶,她就擁有了整個世界。
    “一、二、三……上!”
    四個男青年齊聲呼喝,然後一擁而上,兩人抓住了黃姑的一雙胳膊,另外兩人抓住了黃姑的兩條腿,只聽“啪”的一聲響,四人把黃姑給掀翻在了地上,讓她臉朝下,背朝上,又扭著她的胳膊,翻轉到後面,死命的按壓著。
    那木偶也從黃姑的手裡摔在了地上。
    “啊!該死!你們該死!呵呵……”
    黃姑鬼哭狼嚎似的叫了起來,拚命的掙扎著,幾次都差點從地上起來!
    那四個男青年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各個臉紅脖子粗,到最後甚至坐到了黃姑的身上,這才勉強控制住局勢。
    我看的驚心動魄,去仔細瞧那地上的木偶,只見是男人的形容——短髮,長褂,面容俊朗,五官雕刻的栩栩如生,甚至連臉上的笑容都雕的分外真實……只是這笑容,看起來……
    咦?!
    我猛然間瞪大了眼睛——我看見那木偶臉上的笑容竟然像是在慢慢的收斂!
    頃刻間,笑容消失了!
    那木偶的面容變得扭曲了起來,笑意完全被憤怒所取代!
    我駭然至極,慌忙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木偶——剛才,我是看花眼了嗎?!
    “那木偶有問題!”
    叔父突然低聲說了一句,我看向叔父的時候,發現叔父也是滿臉驚愕的神色!
    我不禁問道:“您也看見了?”
    叔父重重的點了點頭。
    可是呂主任、汪兵、張英等人,卻沒有誰注意那木偶,他們都在大聲的呼喝,吩咐眾人要好好控制住黃姑。
    突然,一道灰影閃過——有人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人群,伸手往地上一抄,將那木偶拿在了手中!
    正是一竹道長!
    此時此刻,他那一雙鬆弛著的三角眼,精芒四射!
    他身上原本的窩囊氣,也在這剎那間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