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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我剛剛入水,眼角的餘光就瞧見池塘中央的水波悄然盪開,底下暗流湧動,那大龜似乎已經注意到我了……
    但是我並不怎麼慌張。
    因為在我的肌膚接觸到水的一剎那,有種久違的歡愉感就遍佈全身——這是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在岸上時,我那還算緊繃的心到此刻已經變得前所未有的放鬆!
    我想,如果沒有什麼意外的話,此次水下之戰的勝算應該會在九成以上。
    我將全身都隱沒於水下,越潛越深。
    上善若水,水又無情。水是這世間最危險的存在之一。它能於不著痕跡間要掉你的性命——就比如,越深的地方水壓就會越大,當到達某種深度,人的肺臟和心臟甚至能被水給壓碎!
    因此,我下深水,就冒著這樣的危險,那麼,大龜呢?
    那大龜既能上岸,又能入水,可見是兩棲動物,而並非是單純的水龜。
    兩棲動物有一樣優勢,那就是它水上、陸上的本事都有點。不過,這種優勢反過來又恰恰是它的劣勢——因為它時而在水中,時而在岸上,對兩種環境都不那麼專一,結果便是它在水上、陸上的本事都不會高到極致。
    從這一點來說,我覺得那大龜和我是站在同一水平線上的,深水區對我造成的危險有多少,對它幾乎也有多少。
    除此之外,深水區還有一樣好處,那就是越深的地方就越安靜。這樣的話,我就能清晰的感覺到我週遭的一舉一動,從而判斷那大龜的行止。
    我只能這麼判斷。
    因為在水下,我的耳朵基本上喪失聽力,嘴巴除了可以吐吐氣泡之外,只能用來被灌水,而鼻子更是毫無用武之地——所以,下水以後,聲音和氣味都已經不能被捕捉。
    至於眼睛,尋常的人很難在水下開目。就算是能開目,可視距離也非常之短,清晰度更不用提。
    除非夜眼,夜眼不但能在黑夜中視物如同白晝,更能在水下開目,不但不會覺察到不舒服,視力之強也足以明察秋毫之末。
    可惜,叔父修得夜眼,卻不敢涉水;我水性精熟,卻尚未能修成夜眼。
    所以,即便是我再熟悉水,再懂水性,下了水以後,也得閉上眼睛。
    至此,耳、目、口、鼻、身、心六相對我來說,耳、目、口、鼻全失功力,只剩下身和心——
    以身感,以心覺。
    以身犯,以心斷。
    水的流動速度,水的溫度,暗流、波紋的形成和消失……種種跡象,都代表著很豐富的信息。
    而我就擅長捕捉和分析這些信息。
    靜靜的游動中,我覺察到一股暗流正悄悄的湧動著向我靠近,我周圍的水溫也在以一種幾乎不可察覺的程度微妙的升高了極其可憐的那麼一點點,嗯,似乎還有兩道或者四道水波在我身後彙集,然後又盪開……
    我佯裝無所知覺,繼續緩緩往前游動……
    但我心中卻在計算,三——
    二——
    一!
    我腳下踩水,猛然轉身,眼鏡急睜,那大龜的影子赫然出現在眼前!
    而此時此刻,原本被我銜在口中的丁蘭尺已經到了我的手上!
    我斜刺裡大力一揮,模模糊糊中,尺鋒已經從那大龜的腦袋上砍過!
    一股黑血立時湧了出來,在水下瀰漫。
    那大龜急往上游。
    我心中暗呼一聲:“可惜!”
    剛才那一砍,傷到了大龜的腦袋,可惜卻錯失分毫,沒有割斷大龜的脖頸。
    我在水下對角度和力度的把握,仍舊是無法達到陸地上的水準。
    但既然已經傷到它了,它的銳氣就折了,接下來的事情應該也會好辦的多。
    我重新閉了眼睛,也踩水往上急速浮動,片刻後,腦袋露出水面,緩了一口氣,再看那大龜,距離我只有一丈多遠,也浮在水面上,眼睛之後一寸之處有道長長的傷口,仍在汩汩冒血。
    “好!”
    岸上突然傳來一聲雷鳴般的喝彩,嚇我了一大跳!
    我環顧四周,這才發現,池塘周圍站滿了人,不但有叔父、天然禪師和廟裡的一眾大小老少和尚,衛紅等人也在。
    他們各個臉色都不怎麼好,神情既驚懼又興奮。
    叔父大聲道:“你傷著了沒?我瞧見水下冒上來不少血!”
    我道:“沒有!血都是烏龜的。”
    叔父點點頭,道:“小心,龜孫子記仇,吃了虧就更危險!”
    我“嗯”了一聲,去瞧那大龜,只見它正惡毒的盯著我看,一雙眼睛實在醜陋邪異,看得人分外不舒服。
    它也不動,就靜靜的浮在水面上,直勾勾的看我。
    我潛下水幾次,想引誘它也下水,繼續在深水區拚鬥,可是它竟絲毫不為我所動。
    吃一塹,長一智,傷了第一次就不來第二次,足見這大龜的狡猾。
    水中行止對身體的消耗本就是陸上的幾倍,敵不動,我頻動,體力消耗更劇,這大龜恐怕正在打耗死我的注意。
    我想了想,決定換個策略。
    我也浮在水面上,光明正大的朝著那大龜游了過去。
    我能清楚的感覺到那大龜的眼神明顯一怔,繼而又添了許多歹毒——恍惚間,我都要把它當成一個人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眼看已經不足三尺遠!
    “沉底兒!”岸上的叔父陡然大喝一聲,我想也沒想,身子已經沉下水去!幾乎是在同時,我眼中餘光掃見那大龜的嘴巴猛然張開,只聽“啵”的一聲響,那團白花花的“痰”幾乎是擦著我的頭頂飛出,刻骨的陰寒激的我在那一瞬間幾乎渾身冰凍!
    那大龜已然撲了下來!
    我鋌而走險,為的就是要它這樣!
    它下水是為了咬我,我就在它下水的瞬間,猛然睜開眼睛,瞅準了它脖頸的位置,丁蘭尺直戳而上!
    在水下,戳比砍更省力,更直接,更迅速!
    我堅信這一次能把那大龜的脖頸戳個窟窿!
    不料,就在我把丁蘭尺戳出去的那一刻,兩道幽冷的目光猛然迸入我的眼睛,剎那間,如遭電擊,我渾身上下一個激靈——丁蘭尺在剛剛觸及那大龜脖頸的時候停了下來,我渾身變得冰冷、沉重、無力,開始往池塘深處沉下……
    我拚命的想要掙扎著動起來,可是從腳底心到頭髮根,居然沒有一處是能動的!
    我就像一根鐵柱子,毫無浮力的往水下沉去。
    壞了,壞了!
    那大龜的眼睛在水上不怎麼厲害,只是醜陋邪異,可是萬萬沒想到,在水下,與它的目光對視,身體竟能被禁錮住!
    不,也許被禁錮住的不是身體,而是靈魂。
    我腦海中所想要做的一切都與身體無關,靈魂和身體處在兩個世界。
    我心中陡然一陣絕望。
    原本我樂觀的想,勝算是在九成之上的,前提是沒有意外——結果意外就這樣發生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算終究不如天算!
    其實我應該想到的,這大龜和貓王,以及獺怪,都是動物日久天長加以異法,得了邪性,非同尋常……它們渾身上下最厲害的地方應該就是眼睛。
    大意了,大意了。
    我急切的想閉上眼睛,可是連眼皮也已經不由自主,不受控制。
    我往池塘底部墜去,那大龜也尾隨而下,雖然目光再未與我的眼睛對應,但是那詭異的感覺,卻一路不捨,如影隨形,深映眼前!
    我會沉向何處?
    池塘底?淤泥下?
    池塘的淤泥底下會是另一個世界麼?
    咦?
    這不能動的感覺,似乎有些熟悉,就像,就像是天然禪師先前所講“婆娑禪”中的“定”。
    對,是的,就是這種感覺。
    極苦中極樂的“定”。
    我想起天然禪師在車上說過的一些高深莫測的話,婆娑禪功中,“戒”、“定”、“慧”乃是佛門的三無漏學。
    所謂“三無漏學”,以通俗的話來講,就是完美無缺的本事。
    其中,“定”為三無之根本,是“戒”與“慧”的前提,所有婆娑禪的修行,都需要從“定”開始,甚至可以說,一切佛法的修行,也都要從“定”開始,而不是僅僅限於婆娑禪功。
    只有達到了“定”的境界,才能有機會修行至端莊肅穆的“戒”之境界,最終才能真正開啟“慧”的根本,從而達到佛門所謂通明的地步。
    佛門有八萬四千法門,無一例外,全都是以足夠的“定”力為根,然後才能發芽,開花,進而結出“菩提果海”……
    我先前不甚明白這些話的意思,可是在這種處境中,突然間有些悟了,但是卻又像是看得見、摸不著,雲裡霧裡,模糊而不清晰。
    萬念起於一瞬之間,又消失在一念之間。靈感一閃而逝,想繼續深思,可是處境已經不允許了。
    漸漸的,水越來越深,我胸口處的壓力越來越大,四周也越來越黑暗,我眼前開始恍惚,隱隱約約中,我看到,似乎有一道人影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了過來……
    我心中猛一振奮,難道是叔父麼?!
    叔父察覺到我的危險了,要來救我嗎?!
    那人影慢慢靠近了,一陣森冷的寒意也隨之接近了,他的面容清晰之極,我也吃驚極了,他不是叔父,而是那聾啞船公!
    他不是死了嗎?
    他為什麼會在這時候出現在水下?出現在我眼前?
    我想不明白,只瞧見他張大了嘴,似乎在“啊啊”亂叫,可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他嘴裡只有半截舌頭,一端發黑,在喉間拚命的抖動……他的耳朵裡有血湧泉似的往外冒……他的模樣猙獰而恐怖!
    我驚愕難當,正覺頭皮發麻時,那聾啞船公的面容驟然一改,竟變成了一個和尚,十分面熟的和尚,那是……百川和尚!又是個死人!
    只是眼前這百川和尚和我之前遇見的那個百川有些不同,眼下的他,神情呆滯,目光游離,整個人看上去毫無生氣,就像是三魂七魄被抽乾了一樣,只嘴角蕩漾著一絲笑意,看上去又古怪,又愚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剎那間,百川和尚的五官轉換,又換成了另外一個人,也是個和尚,依舊是我熟悉的面孔——千山和尚!
    他也與之前不同——整個人就像是瘦了一圈,畏畏縮縮的,臉上的神情時而緊張,時而憂慮,目光閃爍不止,頻繁的左顧右盼,四面張望,我就在他眼前,而他卻像是瞧不見我一樣……
    漸漸的,千山和尚的腦袋上生出了頭髮,模樣也起了變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只是這次是個女人,臉色慘白慘白的女人,一雙眼睛空洞洞的,只剩下了眼眶,沒有了眼珠子……我並不認得她是誰。
    接著形容又變化,成了一個中年婦女,也是一個陌生人——她的兩隻袖子是空的,像是沒有了雙臂,空空的袖子在水中飄啊飄,就像是無根的水草……
    晃眼間,這中年婦女不見了,她變成了一個身穿藍布制服的年輕男人,一臉的詭笑,眼神堅硬,雙手按在胸口,拚命的抓撓,似乎是想把胸前挖出一個洞來,掏出什麼東西……這人我熟悉,是劉解放!
    不認識的人我不知道是誰,可能認出來的幾個人影卻全都是已經死去的人!
    他們現在逐一出現在水中,逐一出現在我的眼前,又是以這種詭異可怕的模樣,到底代表著什麼意思?
    難道這意味著我是下一個嗎?
    下一個要死的人?
    他們有的失去了舌頭,刺破了耳朵,有的失去了眼珠子,有的失去了雙臂……那麼我呢?
    我在喪命之前要失去什麼東西?
    又或者我現在的所有想法都是錯的,這一切只不過是我在失去生命前的可笑幻覺?
    胡思亂想中,劉解放的身影像泡沫一樣裂開了,消失了,變得無影無蹤……
    可是頃刻間,一灘白的、紅的黏糊糊的東西又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漂了過來,一顆被砸扁了的腦袋也緩緩湊近,一張殘破的看不清楚五官的臉上,有一張大大的嘴巴,它裂開了,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說話,它發出詛咒似的話語,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恍惚間我聽見了:“神龜,神龜……”
    我想吐,可是我能感覺到噁心,氣悶,卻怎麼吐都吐不出來。
    腳下似乎觸及到了什麼東西,軟軟的,又有些硬度……是不是我已經下沉到了池塘底兒的淤泥處?
    那大龜漸漸游動,終於到我的眼前。
    它那一雙邪惡醜陋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的雙眼,就像一個人一樣與我相對。
    就那麼瞪視著,我能從中讀到很多很多意思——愚弄、嘲笑、不屑、玩味、怨恨、憤怒……
    還有一些什麼別的似是而非的東西,像是不那麼真實的期待、希望、貪婪……
    我不知道為什麼一隻烏龜眼中能表達這麼多的含義,就連一個人恐怕也未必能如此。
    或許是終於要結束了吧,我心中哀歎一聲。
    對不起了,大,希望你不要因此大開殺戒。
    對不起了,爹娘,希望你們不要太過悲傷。
    對不起了,明瑤,希望你……
    我希望你永遠平安,永遠開心。
    忘了我,或者只是藏在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