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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叔父仍在沉思,眉頭越皺越緊,終究還是不得要領的搖了搖頭,低聲咒罵了一句:“總約摸哪裡不對勁兒,像是見過一樣,偏偏又想不起來,日他八輩!”
    叔父這麼一說,我也突然覺得那老和尚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一樣,但是努力思忖,卻又一點印象都沒有。
    真是奇怪!
    “天然!”叔父拍拍天然禪師的肩膀,道:“天然,大雄寶殿裡死的那個和尚是你的師兄還是你的師弟?”
    天然禪師正為大雄寶殿被燒而傷痛不能自已,一雙眼直勾勾的盯著熊熊大火,目光呆滯,嘴角流涎,傻了一樣,對叔父的話置若罔聞。
    叔父一連問了三遍,天然禪師都沒有反應,叔父又好氣又好笑,道:“這老禿驢信球了!”
    還是旁邊幫忙救火的一個中年和尚接口說道:“你問濟清嗎?”
    “大雄寶殿裡還有誰?”
    “就一個濟清。”
    “那就是問他。”
    “他不是主持的師兄弟。”
    我微微詫異,道:“他年紀也不小了,難不成是你們主持的子侄輩?”想到天然禪師說過,自己的徒弟有限,不過是一葉、十戒、百川、千山四個弟子,好像都不在了吧?那老和尚多半是天然的師侄。
    不料,中年和尚卻搖搖頭,道:“不是,他不是廟裡出家的和尚,是送柴、燒灶的火工。”
    “一個火工和尚?”叔父道:“他本事大不大?”
    “本事?”中年和尚道:“挑水、砍柴、燒火的本事不小,別的好像沒有吧。不會參禪打坐,也不會唸經練功。”
    叔父又問:“那他平時特別喜歡啥麼東西?”
    如果人在死了以後,異化為貪屍,那麼他活著的時候必定是對某種東西的貪戀之念極重!或貪財,或貪色,或貪權,或貪吃……所以叔父才會問這個問題。
    中年和尚想了想,道:“濟清平時幹完活就吃飯,吃了飯就睡覺,也不愛說話,誰知道他喜歡什麼?”
    叔父沉默片刻,又問道:“你們的大雄寶殿裡藏得有啥麼古怪的東西沒有?”
    “古怪的東西?”
    “就是不乾淨的,邪性的東西。”
    中年和尚搖了搖頭,道:“沒有,那可是大雄寶殿!大雄寶殿是佛門神聖之地,誰也不會在供奉如來佛祖的地方置放污穢之物!”
    中年和尚面色不愉,叔父卻也無畏,“哼”了一聲,道:“我瞧也不盡然!既然是佛門神聖之地,咋會被燒?”
    “那是壞人放的火!”
    “佛門不是講究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麼?”叔父毫不留情面,道:“我猜就是大雄寶殿裡放了不乾淨的東西,所以得了此報!要不然,一個火工和尚沒事跑大雄寶殿幹啥麼?又怎麼會變成貪屍?”
    “你!”中年和尚氣呼呼的,臉漲得通紅,扭頭別過臉去,不再搭理叔父。
    “大。”我忍不住說道:“那個老和尚一直在殿裡找東西。”
    “他在找啥麼?”
    “他嘴裡一直說是神龜。”
    “神鬼?”叔父愕然。
    “不是,是神龜。”我說:“就是烏龜王八的龜,他最後還念叨了兩句話——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哦。”叔父恍然大悟,道:“我把他丟進火裡的時候,他念叨的就是這兩句話啊。”
    我“嗯”了一聲,道:“那是曹操《步出夏門行》中的兩句詩,意思是說就像是神龜那樣的通靈之物,也終究有死的一天。”
    “曹操……”叔父沉吟著,喃喃自語道:“難道大雄寶殿裡藏著烏龜王八老鱉孫?”
    中年和尚回過頭來,大怒道:“什麼烏龜王八老鱉孫!那裡只有佛祖!”
    “師父不要誤會。我大不是罵人。”我見對方會錯了意,連忙解釋道:“其實是那個濟清和尚在死後變成了貪屍,而且在大殿裡找神龜。師父你好好想想,那大雄寶殿裡有沒有跟烏龜相關的東西?”
    “濟清死了?還變成了貪屍?”天然禪師忽然清醒過來,呆呆的看著叔父。
    “你緩過來了?”叔父哼了一聲,道:“老禿驢,實在是看不出來,你這廟裡可是藏龍臥虎啊,一個火工和尚死了還能變成貪屍!最妙的是居然就在大雄寶殿裡!我瞧你這大殿燒了,呵呵,也是活該!”
    “濟清一向本分啊。”天然禪師搖了搖頭,又痛惜的看了一眼那火勢正旺的殿堂,歎息道:“上天注定應有此劫吧……”
    “你是這個廟的和尚頭,大雄寶殿裡藏得有啥麼東西你最清楚。”叔父語氣森冷,道:“你說,裡面有沒有貓膩?!”
    天然禪師淡淡道:“沒有。”
    叔父大聲道:“那神龜是啥?!”
    “神龜?”天然禪師茫然不知所答。
    “神龜……我想起來了!”旁邊一個眇目和尚突然叫道:“去年的時候,我見過濟清在伙房的水桶裡放了一隻烏龜。”
    “好哇!”叔父精神一震,道:“那只烏龜後來咋麼樣了?!”
    眇目和尚道:“我就見過那一次,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了。我曾經懷疑是濟清在廟裡殺了生,燉湯喝了……”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語氣嚴厲的念誦了一聲佛號,眇目和尚立時閉嘴。
    叔父道:“肯定跟那烏龜有關!要是烏龜跑進了大雄寶殿,現在也燒熟了……”說著,叔父還使勁嗅了嗅,似乎是想嗅到烏龜燒熟的味道。
    這讓我突覺腹中飢餓,不由得也使勁嗅了嗅——猛然間想到濟清的屍身也在裡面,如果真嗅到什麼肉味,估計濟清的可能性更大,不由得又一陣劇烈的噁心,趕緊閉住呼吸。
    “伙房在哪兒?”叔父問眇目和尚道:“你帶我去伙房看看。”
    眇目和尚瞥了一眼天然禪師,天然禪師點了點頭,道:“你帶陳相尊過去瞧瞧。”
    “對了,忘了收拾那一幫兔崽子了——咦?!”叔父突然罵了一句:“這幫賴種們,都躥了?”
    我這才發現,劉解放、衛紅等人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大禍已經釀成,應該是趁早溜了。
    我心中一陣悻悻。
    去伙房的路上,叔父問眇目和尚道:“你跟濟清熟不熟?”
    “也不算太熟。”
    “那誰跟他熟?”
    我現在一聽“熟”這個字眼,就覺得噁心,忍了半天,光想捂起來耳朵。
    眇目和尚說:“濟清向來都是獨來獨往,不好與人打交道。廟裡的人,沒幾個跟他熟悉——不過,外面有個老頭倒是常來找他。”
    “外面的老頭?”
    “對,一個又聾又啞的老頭。”眇目和尚想了想,說道:“前幾天還又來過一次。”
    “又聾又啞的老頭?!”我立即支起了耳朵,不由自主的想起來那個船公了。
    叔父也急忙問道:“那老頭長啥樣?”
    “又老又瘦,不咋好看。”
    “你還知道啥麼情況?”
    “這一說,我又想起來件古怪事,就是有點嚇人。”眇目和尚神神叨叨的看了看四周,還打了個哆嗦。
    叔父不耐煩道:“你說!”
    眇目和尚壓低了嗓音,說道:“有天夜裡,我睡得晚,從伙房經過——濟清就睡在伙房邊上的小屋裡——那天夜裡,我瞧見濟清的屋裡有燈光,而且還有三個人影映在了窗戶上,其中一個很矮小,好像還紮著辮子,是個女孩兒!廟裡怎麼會有女的?我覺得奇怪,就忍不住過去了——結果敲開門一看,你們猜怎麼著?”
    “廢話!”叔父瞪眼道。
    “屋裡只有濟清和那聾啞老頭!”
    眇目和尚吸了口冷氣,又看了看四周,就像防備什麼人似的。然後說道:“我在屋裡踅摸了半天,都沒發現什麼小女孩兒,那屋裡還冷呀,陰冷陰冷的,我就趕緊跑了!後來,我跟別人說起這件事,別人還都不相信,都說我是看花眼了,但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兒……”
    我和叔父面面相覷。
    不會再有錯了,那又聾又啞的老頭,一定是那個船公!
    那小女孩兒的身影,一定是那個鬼丫頭!
    可濟清老和尚和他們又有什麼瓜葛呢?
    我和叔父本來就不清楚那聾啞船公的來頭,現在又多了個濟清和尚,可他們卻全都死了!
    不覺之間,我的心頭已掠上一絲陰霾——隱隱之中,彷彿有一張大網正朝我們叔侄投下,而我們還不知道撒網的人是誰,又為了什麼……
    “你們說這事兒怪不怪?”眇目和尚道:“雖然我一隻眼不濟事,可是另一隻眼總不會看錯吧?明明在外面瞧著有個小姑娘,進去以後怎麼就沒了呢?”
    我和叔父各有心事,都沉默不語,眇目和尚嘟囔了幾句,便也住口。
    不多時,眇目和尚忽然停住腳步,伸手一指,道:“就是這裡了。”
    這裡是大寶禪寺中院西廂,有三四間矮房相連,眇目和尚說有一間是堆放乾柴、煤灰的,有一間是存放蔬菜糧食的,有一間是生爐做飯的,再有一間就是濟清老和尚的臥室了。
    我和叔父挨屋探查,都看的非常仔細,卻沒發現什麼異常,也沒有尋見什麼王八烏龜。
    柴房裡有幾個水桶,經眇目和尚辨認,有一個是去年濟清放過烏龜的,但瞧上去和尋常的水桶也沒有什麼兩樣。
    我們把濟清老和尚的臥室留到最後去看。眇目和尚說什麼也不肯進去,神神叨叨的說不舒服,非要在外面等。
    那屋子不大,幾乎是環堵蕭然,家徒四壁,只有在靠北牆的地方擺放著一張窄小的木板床,此外,別的傢俱、飾品一概沒有。
    一件換洗的僧衣掛在牆上,一雙布鞋晾曬在窗台上,除了都很破舊之外,便再無別的出奇之處。
    “味兒不對。”叔父凝立片刻,突然搖了搖頭,強調似的又說了一句,道:“這屋子裡的味不對!”
    我仔細嗅了嗅,屋子裡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四周異常乾淨,床鋪整整齊齊,地面毫無雜物,天花板上也幾乎是纖塵不染,哪裡有什麼味道?
    我忍不住問道:“大,你聞到什麼味兒了?”
    叔父道:“啥味兒也沒聞見!”
    我道:“那您說味兒不對?”
    “就是什麼味兒都沒聞見,才不對頭!”叔父道:“一個人住的屋子裡,咋會啥味兒都沒有勒?”
    我猛然醒悟,確實,一個人住的屋子裡,怎麼會什麼味道都沒有?!
    而且也太乾淨了吧?
    山上的簡陋小屋,沒有蚊蟲,沒有螻蟻,犄角旮旯裡連蛛網都沒有,太不正常——除非……
    除非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脊背突然有些發寒。
    “啊!”
    一聲尖利的慘叫驟然傳來,嚇得我和叔父都是一哆嗦。
    “走!”
    我和叔父都聽出來了,那聲音是衛紅的!
    她竟然還沒有離開大寶禪寺。
    外面的眇目和尚也嚇得不輕,見我和叔父出來,便白著臉迎了上來,慌裡慌張道:“有人在叫……”
    聲音就在附近,但是叫喊的太過於突兀,急切間並不能分辨出具體位置。
    正在我和叔父四處觀望的時候,又有幾聲慘叫傳來,或男或女,聲音噪雜卻清楚,我和叔父轉身便往大寶禪寺北苑奔去。
    大寶禪寺是斜跨山溪,依偎山壁而建,分前院、中院、後院,後院又分東苑、西苑。
    其中西苑很大,沒有院牆,山壁就是院牆。西苑中花草樹木叢生,有竹林,有花圃,有木橋,有籐閣,又有山溪穿流而過,怪石嶙峋,景致清幽……
    我和叔父無心欣賞,奔跑甚快,眇目和尚不敢一個人留在原地,大呼小叫的跟在我們後面追。
    剛剛穿過竹林,跳過木橋,我們便瞧見一群人朝我們湧來——正是先前那群在廟裡鬧事的激進分子。
    我和叔父停住了腳步,站在橋頭,看著這群人往跟前跑。
    幾乎所有人都像是打了敗仗一樣,各個神情慌亂,爭先恐後……衛紅被幾個女青年攙扶著跌跌撞撞的跑,臉色白的嚇人,嘴唇一個勁兒的哆嗦。
    “站住!”叔父大喝一聲,如舌綻春雷,驚得四周林鳥亂飛,潰奔的眾人也都停了下來。
    “一群小賴種們,還沒走啊,又幹啥壞事了?!”叔父站在橋頭,朝眾人怒目而視。
    眾人呆呆的看著我和叔父,都像是嚇傻了似的,沒一個吭聲的。
    “哎呀,累死我了,阿彌陀佛……”眇目和尚喘息著趕了過來,瞧見眾人,便一縮頭,躲在了我和叔父身後。
    我和叔父不怕這群人,廟裡的和尚卻怕的要命。就算是這群人剛剛放火燒了廟裡的大雄寶殿,和尚們也不敢吱聲。
    “血!”突然有人指向橋下的山溪,驚叫道:“流到這裡了!”
    “呀——”又有幾個女青年尖叫起來,各個都怕的五官扭曲。
    我往溪水中一看,果然有一抹殷紅順流而下,去勢緩慢,漸行漸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連帶水腥味,鑽進鼻孔,十分的不受用,我不由得臉色一變,望向眾人,失聲道:“你們殺人了?!”
    “快跑!”有人大喊一聲,就沖木橋奔了過來,眾人紛紛尾隨。
    “想跑?嘿嘿!”冷笑聲中,叔父猿臂輕舒,抓住衝在最前面的人,往後大力擲去,只聽“哎唷”幾聲,坐倒了一大片。
    “先放火,又殺人!真是頭頂長瘡,腳底流膿,一群壞透了賴種!”叔父目露凶光,道:“今天撞到老子手上,誰也走不了!”
    先是一陣沉默,繼而群情激奮:
    “我們沒殺人啊!”
    “老先生,您也快跑吧!畜生吃人了!”
    “是啊,是啊……”
    眾人紛紛亂嚷起來,模樣又著急又驚恐,還帶著三分可憐,幾個女的哭哭啼啼,另有幾個男的也快落淚了。
    我忍不住問道:“什麼畜生吃人?”
    “是烏龜。”衛紅哆哆嗦嗦道:“烏龜吃了劉,劉解放,就,就在後面的池、池塘裡……”
    “阿彌陀佛!”眇目和尚驚叫著,一屁股坐到地上,閉上眼連連念起佛經來。
    我也倒抽一口冷氣,往人群中望去,果然不見劉解放的身影。
    叔父一閃身躥到衛紅跟前,抓住她的肩膀,急問道:“池塘在哪兒?”
    “那兒!”衛紅忍痛伸手往後指去。
    “我沒說走,誰要是敢走,試試!”叔父朝眾人吼出這句話後,便不再發一言,飛身疾走,我也趕緊跟上。
    血氣越來越濃,只十幾丈遠,我便瞧見了一方碧綠如玉,鏡子也似的水面,迅即又瞧見了一大片猩紅血色!
    再走近幾步,我的心便砰砰亂跳了起來!
    我瞧見一隻磨盤大的黑背烏龜漂在水面上,頭如人腦,口若碗大,嘴角血跡斑斑,正一張一合,嗤嗤有聲的啃食著一具浮屍——從衣服上可以看出那浮屍正是劉解放,只不過他的臉皮和頭皮已經沒了,白森森的頭顱骨露在陽光下,一陣晃眼!
    先是一陣沉默,繼而群情激奮:
    “我們沒殺人啊!”
    “老先生,您也快跑吧!畜生吃人了!”
    “是啊,是啊……”
    眾人紛紛亂嚷起來,模樣又著急又驚恐,還帶著三分可憐,幾個女的哭哭啼啼,另有幾個男的也快落淚了。
    我忍不住問道:“什麼畜生吃人?”
    “是烏龜。”衛紅哆哆嗦嗦道:“烏龜吃了劉,劉解放,就,就在後面的池、池塘裡……”
    “阿彌陀佛!”眇目和尚驚叫著,一屁股坐到地上,閉上眼連連念起佛經來。
    我也倒抽一口冷氣,往人群中望去,果然不見劉解放的身影。
    叔父一閃身躥到衛紅跟前,抓住她的肩膀,急問道:“池塘在哪兒?”
    “那兒!”衛紅忍痛伸手往後指去。
    “我沒說走,誰要是敢走,試試!”叔父朝眾人吼出這句話後,便不再發一言,飛身疾走,我也趕緊跟上。
    血氣越來越濃,只十幾丈遠,我便瞧見了一方碧綠如玉,鏡子也似的水面,迅即又瞧見了一大片猩紅血色!
    再走近幾步,我的心便砰砰亂跳了起來!
    我瞧見一隻磨盤大的黑背烏龜漂在水面上,頭如人腦,口若碗大,嘴角血跡斑斑,正一張一合,嗤嗤有聲的啃食著一具浮屍——從衣服上可以看出那浮屍正是劉解放,只不過他的臉皮和頭皮已經沒了,白森森的頭顱骨露在陽光下,一陣晃眼!
    那大烏龜似乎聽到了我和叔父臨近的動靜,停了啃食的動作,仰起腦袋緩緩的朝向我們——剎那間,寒意撲面,兩道幽光一閃而逝……
    恍惚中,那大烏龜的腦袋又垂了下去,繼續啃食劉解放的屍身。
    “嗤嗤……跐溜,吸——”
    青天白日,四周安靜極了,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伴隨著那黑褐色腦袋的蠕動,頻繁響起。
    對那烏龜來說,似乎周圍的一切都無關緊要,只有吃人,才有意義。
    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腦子裡各種念頭閃掠而過,什麼都抓不住。
    半晌,我才喃喃說道:“劉解放他們為什麼會跑到這裡?”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響起,我回頭看時,卻見是天然禪師,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我的身後,我竟茫然不知。
    他的身後跟著幾個小沙彌,還有那眇目和尚,各個都瞧見了這情景,各個都嚇得面如死灰。
    一個小沙彌臉無人色道:“主持,你瞧,烏龜吃人!”
    那中年和尚也顫巍巍道:“這,這池塘裡什麼時候出了這麼個怪物?”
    眇目和尚哆哆嗦嗦,道:“我早就說了,濟清是有問題的,你們都不信!這烏龜就是他養的!去年還能裝在水桶裡,現在就這麼大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人!對了,對了!那聾啞老頭這幾天都沒有來寺中,肯定是被這孽畜給吃了……”
    “罪過,罪過……”天然禪師雙手合十,念誦道:“此者皆是南閻浮提行惡眾生,業感如是,業力甚大,能敵須彌,能深巨海,能障聖道。是故,眾生莫輕小惡,以為無罪,死後有報,纖毫受之。父子至親,歧路各別,縱然相逢,無可代受……”
    眾僧聽見,也都紛紛雙手合十,低眉耷拉眼,跟著天然禪師念誦起來。
    我本來心中又驚懼又焦躁,可被這些僧眾一念,竟又寧靜了許多,我不禁問道:“大師,您是在為劉解放超度麼?”
    “不是。”
    天然禪師搖了搖頭,道:“我念誦的經文,是《地藏王菩薩本願經》裡的一段話,地藏王菩薩對普賢菩薩述說地獄名號,以及各色人等生前作孽,死後要受何罪……世人切勿以為惡小而為之,凡事必有因果,也必有報應,積小成大,積少成多,後患無窮。這劉解放,唉……”
    “天然,你少說風涼話了!”叔父冷冷道:“你的廟裡藏著這麼大一隻吃人的烏龜,你的罪過咋麼算?!”
    “貧僧有失察之罪。”天然禪師歎息道:“這烏龜想必就是濟清口中所言的‘神龜’了,貧僧身為主持,竟然從未聽過,更從未見過,真是糊塗。”
    “這烏龜平時肯定就藏在池塘裡,池塘那麼深,誰能知道它藏在裡面?”小沙彌替天然禪師鳴不平。
    天然禪師擺擺手,道:“貧僧現在算是知道大雄寶殿為什麼會被燒,濟清又為什麼會死了。”
    眾僧道:“求主持指點。”
    天然禪師道:“濟清養了這只孽畜,必定是要做歪門邪道之事,否則這烏龜怎會嗜血吃人?一年之間也決計長不了這般大小!”
    眾僧紛紛稱是。
    天然禪師道:“我想濟清曾經將這孽畜帶進過大雄寶殿中去,否則他也不必去大雄寶殿尋找這孽畜。然大雄寶殿是我沙門聖地,怎能容這孽畜玷污?於是,大殿寧可毀於烈火中,重生重造!濟清則難逃懲戒,大殿連墜磚瓦,將其砸死,又焚燬其身,正是他的報應!”
    “阿彌陀佛,佛法無邊!”眾僧齊齊稱頌。
    我心中覺得天然禪師所說未免有些巧合,但是隱隱之中,卻也深以為然。
    世上哪有什麼巧合,恐怕冥冥之中都有定數。
    老禿驢,你別逮個機會就傳教,先說說這大王八咋麼辦?”叔父道:“是還放在你們這池子裡養著?”
    “佛門弟子不可殺生。”天然禪師說著這話,目光卻意味深長的看著我和叔父。
    我立即會意:天然自己不想動手,卻叫我和叔父出面。
    叔父不禁笑罵道:“你瞅瞅這老禿驢,比油裡的泥鰍還滑!想叫咱們叔侄賣命,還不吭聲,自己落好人。”
    天然禪師微微一笑,也不反駁。
    “它在水裡,咱們在岸上。”叔父想了想,從地上拾起幾塊石頭,我也跟著撿了幾塊,然後隨著叔父繞著池塘走,去找距離那烏龜最近的地方。
    這池塘是山溪流經大寶禪寺時候的一個淤積之處,既是大寶禪寺的蓄水之地,又是一處景觀,方圓有七八丈,委實不小。
    池塘周圍楊柳倒垂,青草成畦,鬱鬱蔥蔥,本是妙地,可誰也料想不到,靜好之下往往蘊含著令人心悸的醜惡!
    那大烏龜就在池塘中央漂浮,我和叔父找了一處最近的地方,距離它也還有三丈多遠。叔父捏起一塊石頭,瞅準了那烏龜的黑褐色腦袋,“嗖”的擊出!
    六相全功一線穿的手法,最講究的就是快和准!
    速度夠了,準頭有了,破壞力就不會弱。
    只一閃念間,水面上便傳來“啪”的一聲,那烏龜吃痛,卻不把腦袋縮回殼子裡去,反而又伸長了一截,朝我和叔父看來,兩隻醜陋的眼中滿是怨毒。
    “還瞪老子!”叔父罵了一句,又是一顆石子打了出去,這次,又是打個正著!“啪”的一聲更響,那烏龜黑褐色的腦袋上立即添了一抹猩紅。
    我也跟著打,就朝那猩紅的地方打,嘴裡還不忘提醒叔父,道:“大,那是烏龜,您自稱老子是吃虧了。”
    “對,奶奶的腿!”叔父醒悟道:“老子,啊呸!我不是你老子,天然老禿驢才是你老子!我替天然管兒子!”
    我開始還覺得叔父挺胡鬧,老愛取笑天然,為禪師鳴不平。但是後面一想天然禪師和這烏龜都是光頭,有些地方確實挺像,便不由得好笑起來。
    那烏龜接連被打,憤恨至極,終於捨棄了劉解放那已經被啃食了一半的屍身,撥開水花,迅速的朝岸邊游來,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和叔父,恨意森森,讓人不寒而慄。
    “上岸了,上岸了!”
    眾僧紛紛叫了起來,又害怕又興奮。
    “好!”叔父也大為高興,道:“原先還以為它會沉底,那就不好懟了!這可中!自己乖乖的浮上來了!”
    那烏龜游動的速度很快,片刻間就到了岸邊。
    眾僧齊聲吶喊,紛紛後退,只有天然禪師巋然不動,卻也緊張的看著大龜的一舉一動。
    遠處看那烏龜,覺得有磨盤大小,現在近在眼前,更覺龐大無匹!
    我從小在穎水邊長大,見過河鱉無數,卻從未見過這樣大的!再加上它那滿身黑褐色如漆如墨的醜陋紋路,真真是令人驚怖!
    “道兒,你退後!”叔父兩眼放光,吩咐了我一句,我往後稍稍退了半步,道:“大,你小心!”
    眼看那大烏龜的半邊身子漸漸爬上岸來,前面兩隻腳已經離水,叔父仍舊不動。
    那大烏龜伸長了脖子,像蛇一樣,伸向叔父。
    叔父不退反進,突然一個箭步上前,右手閃電般伸出,一把攥住了那烏龜的脖子,使勁一扣,叫道:“道兒,快——”
    話音未落,那烏龜的嘴巴突然張開,但聽“啵”的一聲響,一團白花花的東西直衝叔父胸前,叔父“啊”的一聲慘叫,仰面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