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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天色漸亮,但時間尚早,路上仍舊沒有人跡。
    叔父開車開得極快,沿著大路,狂奔向大寶禪寺。
    天然禪師喋喋不休道:“就如你所說,朱大年多傷人命,死有餘辜;朱端午不恤人命,有損天德;可千山呢?他固然品行不端,可至多也不過是個幫兇,傷過人,卻沒有害過人命,罪不至死啊!”
    叔父道:“以他眼下的品性來說,他不死,遲早有一天會害死別人。”
    天然禪師道:“可現在不是還沒有到那一天?”
    叔父道:“非要等到他真殺人了,才除掉他?那就晚了!”
    天然禪師道:“如果一個人只是想過害人,實際上還沒有害人,難道也該抵命?”
    叔父道:“害人的念頭當然是想也不能想的!”
    天然禪師道:“若是這樣的話,世上所有的人都有罪!”
    叔父道:“為什麼?”
    天然禪師道:“因為所有人的心中難免都會有惡念!有的想殺,有的想淫,有的想偷,有的想搶,有的想騙,有的想叛……不過是大小多少的區別。”
    叔父不吭聲了。
    天然禪師又道:“我佛慈悲,普度眾生,就是要靠佛法去化解世間的戾氣,絕不是不教而誅。”
    叔父抓住了話頭,道:“老和尚,我懶得跟你抬槓!現在眾生受苦,你的佛法呢?怎麼不去普度眾生?”
    天然禪師固執道:“不是不度,是時候未到!”
    叔父道:“別說你的佛法了,現在連國法都沒了!什麼都沒了,就只能照最原始的法子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天然禪師道:“你也害了人,你怎麼不償命?”
    叔父道:“我是好人,我害的是壞人!好人憑什麼給壞人償命?”
    天然禪師道:“朱端午和你,他是革委會主任,是貧下中農出身,根正苗紅,你是看相算命的後人,地富反壞右有你一份子!你們兩個現在站在人民群眾裡去,看看誰說你好,誰說他壞!”
    叔父怔住,半晌才道:“現在世道渾濁,公道已經不在人心!”
    天然禪師道:“公道公道,多數人的道理就是公道。”
    叔父焦躁起來了,道:“多數人的道理不一定是對的!”
    “那什麼道理是對的?”天然禪師反問叔父道:“難道少數人的道理才是對的?”
    叔父道:“不錯!我記得有句話——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口中!”
    天然禪師道:“那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少數人認可的,還是多數人認可的?”
    “廢話!”叔父道:“這自然是多數人認可的。”
    “那這難道不是真理?”天然禪師道:“可是你又說,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口中。那到底是少數人對,還是多數人對?”
    叔父又怔住了,我也快被繞暈了。天然禪師有時候看起來迂腐蠢笨,但有時候說的話卻偏偏讓人難以應對,而且仔細想想,還蘊含哲理。
    半晌,叔父才突然笑了起來,罵道:“老禿驢!你是打慣了機鋒,和你念嘴,我不是對手!但你說的再多,我就是不聽,你能把我怎麼樣?”
    天然禪師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要和你念什麼嘴,只是你我多年相交了,我不忍心你墜入魔道。”
    叔父道:“老和尚胡說八道,我怎麼可能會墜入魔道?”
    天然禪師道:“害一人,添一分戾氣,以殺人為常,則戾氣種於心,久固不化,必墜魔道!”
    叔父“哈哈”大笑,道:“那咱們走著瞧!”
    天然禪師又歎息了一聲,突然看向我道:“弘道,你以為我和令叔孰對孰錯?”
    我沒想到天然禪師會突然問我,一時間支吾道:“我,我覺得你們說的都有道理……”
    天然禪師道:“人人都是娘生父母養的,有家有親有朋友,他在你心中可能罪大惡極,在他的家人、親人、朋友心中卻可能可愛可親可敬。你在甲眼中是好人,在乙眼中未必是好人,乙要殺你,甲要救你,奈何?”
    我愣住了,這話本就叫人無法回答。
    天然禪師又道:“世上孰是孰非,本就不一而定,豈可因一己之念斷人生死?以一己之力,要人性命?我說的不是朱大年,也不是朱端午,也不是千山,你自己悟吧。”
    想到這裡,我突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因為我想到,如果有朝一日,有人告訴我,朱大年其實是大大的好人,他的那些事情都是別人誣陷他的,朱端午更是好人,他從沒有做過一件壞事,那我該怎麼辦?
    我和叔父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自以為誅戮的惡徒,到頭來除去的卻是好人,那我和叔父又算什麼?
    念及此,我的胃裡不由得一陣翻騰。
    叔父瞥了我一眼,道:“咋麼了?臉咋突然發白了?”
    我搖了搖頭,道:“沒事。”
    叔父道:“老禿驢,我侄子宅心仁厚,你別用你那一套,把他給坑了!”
    天然禪師道:“別人永遠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坑你。”
    我懵了片刻,道:“大師,殺人是不太好,可是那些窮凶極惡的人如果不除掉,他們如果再去害別人呢?”
    天然禪師道:“我從來都不反對除害,懲惡揚善本是天下大義。但是,惡究竟要誰去除,要怎麼去除?難道只有好人殺惡人才算是除惡?”
    我愣住了。
    天然禪師繼續說道:“甲作惡,害了乙,丙是好人,又去殺了甲,看似正義,可說起來,甲何曾害過丙,丙又憑什麼去殺甲?丙殺甲與甲殺乙又有什麼分別?”
    我喃喃道:“那就任由甲再去害人?誰也不管嗎?”
    天然禪師道:“凡世上事,有因必有果,有果也必有因,一切還需自受。正所謂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看似無辜者,其實有餘辜。甲為什麼去害乙,他為什麼不害丁?其中種種緣由,旁人難道都清楚嗎?”
    我搖了搖頭。
    天然禪師又道:“即便甲真的罪在不赦,丙完全可以抓住甲,不叫他再去害人,並不一定非要親手取他的性命,囚他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自然有老天取他的性命。他雖多活若干年,可日夜受心結煎熬,終身不得自由,這樣難道不比殺了他還解恨嗎?人命不是人給的,自然也不能由人去取,天予天取,這是天道。殺人者必遭報應,便是因為違背了天道,你再去殺殺人者,仍舊是違背天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難道只有好人殺惡人才算是除惡?人命不是人給的,自然也不能由人去取,天予天取,這是天道……他雖多活若干年,可日夜受心結煎熬,終身不得自由,這樣難道不比殺了他還解恨?”一時間,我的腦子裡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這幾句話。
    我原以為天然禪師是反對殺生,可現在看來,他並不反對殺生,只不過他反對的是人殺人……突然間,我猛的醒悟,終於弄明白了天然禪師的意思。
    懲惡揚善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懲惡揚善的法子不是只有殺人一條路,世上本來就無人有權去殺別人,否則人人都可以因為一己恩怨去殺人,甲殺了乙,丙去殺甲,丁又去殺丙……那人間就不是人間,而是地獄了。
    期間萬一再有冤殺之事,就更無法挽回了。
    甲是惡人,只需抓住甲,制住甲,叫他不能再去害人,囚他一輩子,叫他活活煎熬幾十年,到頭來仍由上天來取他的命——這可真比殺了他還難受,更不用自己手染鮮血,再造殺孽。
    而且萬一若干年後,突然發現甲是被冤枉的,事情仍有轉機。
    這主意,也只有佛家才講的出來,真是大慈,也是大悲!
    天然禪師瞧了瞧我的神情,點頭道:“你比令叔有慧根。”
    叔父在一旁冷笑道:“老和尚,我幫你運佛寶,你在一邊策反我侄子,真是不大厚道!”
    我連忙說:“大,禪師確實是為了咱們好。你仔細想想,你殺人是快活了誰?”
    叔父一愣,道:“什麼快活了誰?”
    我道:“你殺人其實是快活了自己。就好比朱端午殺了聾啞老頭,你又去殺了朱端午,聾啞老頭不會快活,只有你自己快活——日久天長,以殺人為常性,增自己戾氣,損自己陰德,大大不好!”
    “善哉善哉!”
    天然禪師雙掌合什誦道:“小施主已經悟了,老施主還在執迷中。為小施主這一句話,我當送一份厚禮。”
    說話間,天然禪師從懷中摸出來一件物事,給我遞了過來。
    我接在手裡一看,是個似坐非坐,似臥非臥,姿勢奇怪的佛俑。
    半尺來高,赤*身裸*體,上面畫滿了線條,五顏六色,令人眼花繚亂,佛俑的五官是扭曲的,可嘴角卻有一絲古怪的笑意,十分詭異。
    叔父瞧了,道:“老禿驢,你不安好心,給我侄子歡喜佛!他還沒成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