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六相 > 第118章 >

第118章

    那天然禪師不理會千山和尚,而是仔細瞧了瞧叔父,又瞧了瞧我,眼中突然悲喜交加,道:“阿彌陀佛。原來是故人來訪!”
    叔父一握天然禪師的手,道:“老和尚,咱們多年不見了,沒想到你現在落魄到這種地步!”
    天然和尚道:“相尊功力更勝往昔,令侄儀表不俗,神采奕奕,可喜可賀,貧僧卻是糟糕透頂,大不如前了。”
    叔父笑道:“老和尚怎麼知道他是我侄子?”
    我心中也是詫異。
    天然禪師微微一笑,道:“相尊走的是令叔的路子,自小練就的童子功,不娶妻,不成家,哪來的兒子?這少年卻又與你面目相似,手段相承,舉手投足間顯見耳濡目染已久,以年歲論,多半是侄子了。”
    叔父“哈哈”笑道:“老和尚果然狡猾!道兒,來拜見大師!”
    “晚輩參見天然禪師!”我俯身拜倒。雙膝還未著地,那天然禪師便伸手來扶,手掌剛剛挨到我的胳膊,我便覺一股平和的力道自雙臂而下,蔓延週身,竟是跪不下去了。
    我心頭一震,那天然禪師已經說道:“小友請起,不可多禮。”
    我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那股托舉我的平和力道登時消失,我心中更對這天然禪師佩服,說道:“大師真厲害!可為什麼放任這好好的寺院被毀成這個樣子?”
    “唉……”天然禪師歎息一聲,道:“而今紅塵多劫難,方外之人也多陷其中,既不能救人,也不能救己。”“唉……”天然禪師又歎息一聲:“阿彌陀佛!”
    “老和尚,你的霹靂手段呢!?”叔父道:“你天大的本事,竟甘心受困於阿貓阿狗手裡?任由那些腌臢齷齪下流貨把這一派天地攪個混沌不堪?!”
    “夜深人靜時,貧僧也反覆懺悔,思來想去,定是前生作惡太多,以至於今世遭劫。”天然禪師搖頭道:“這輩子,貧僧受苦受難都是應有的業果。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阿彌陀佛……”
    “就是你們這些迂腐的人太多,他們才更可惡!”叔父不屑道:“就算是上輩子作惡,跟這輩子有什麼干係?憑什麼上輩子不受苦,這輩子反而遭劫?”
    天然禪師道:“人人所修德性不一,所造之業不同。德行高者,造業少者,平生即便是偶有劫難,也會頃刻消解。德行淺者,造業多者,一輩子受苦受難消障不了,自然連累後世……”
    “老和尚,我不是來聽你說道的。”叔父不耐煩道:“你怎麼不在方丈室住?又怎麼發現我們的?”
    天然禪師道:“方才老僧在入定之中,聽見院內有夜行人的腳步聲,甚是輕快,情知是來了兩位高人,便出了屋子,悄悄跟定,不料一打眼,卻是三人,相尊的腳步聲貧僧是聽不見了……稍稍跟的近了些,就被相尊給聽出了動靜,佩服佩服。相尊的本事,多半已不在令尊、令叔之下了。麻衣陳家當真是名不虛傳啊……”
    跪在地上一直垂頭不起的千山和尚突然抬起腦袋,驚愕道:“麻衣陳家?!”
    叔父“嘿嘿”冷笑,道:“不錯!你跟我侄子反覆打探,都沒問出什麼來,我現在就明大明的告訴你,我們兩個就是麻衣陳家的人!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陳漢琪是也!”
    千山和尚又吃了一驚:“相脈閻羅!”
    “就是我!”叔父指指我,道:“他是我大哥的長子,陳弘道。你要是想報仇,大可以衝著我們叔侄來。”
    “不敢,不敢……”千山和尚腦門上冷汗直流,連連搖頭。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道:“相尊,你和令賢侄是怎麼跟我這劣徒走到一起的?”
    叔父道:“老和尚,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的本事和為人我都是十分佩服的,可是你收徒弟的眼光卻是太差了!我十分的不佩服!跪在你面前的這個千山,就是十足的賊禿!先前他說他是你的徒弟,我還不信,所以叫他帶著我上山來找你,我事先已經想好了,如果他是假冒的,我便把他擄進深山殺了!”
    千山和尚嚇得猛一哆嗦,我這也才醒悟,叔父明明認得天然禪師,自然也知道大寶禪寺在哪裡,卻偏偏要千山和尚帶路,原來只是為了查明他究竟是不是天然禪師的弟子。
    叔父又道:“現在這賊禿——你別怪我說話難聽,我不是說你——這賊禿我已經帶到你面前了,既然是你的徒弟,怎麼處置,就隨你!”
    “你說的不錯。”天然禪師失落道:“貧僧的徒弟確實是一個不如一個。大徒弟一葉天資聰慧,卻好勇鬥狠,多年前還俗參了軍;二徒弟十戒本事最好,卻生性好色,看上了上香的女客,與人私奔;三徒弟百川腦筋混沌,最容易受人蠱惑,結交了寧波袁家的袁重渡,半個月前不知所蹤……”
    我驚愕失聲道:“百川大師也是您的弟子?”
    “是啊。”天然禪師道:“小友認識他?”
    “他,他已經圓寂了。”我歎息道:“就是死在了袁重渡的手中。不過袁重渡也遭了報應,死了!”
    “阿彌陀佛!”天然禪師合上雙眼,嘴唇微動,默默念誦,也聽不見他念叨的是什麼,但想來應該是在超度百川吧。
    不多時,天然禪師又睜開雙眼,道:“這千山是我的第四個徒弟,幾個月前,被革委會朱主任帶走,說是犯了反*革*命罪,要槍斃,從此不知所蹤……但是貧僧知道,這小徒弟最精明,是死不了的。千山,你做了什麼事情,犯到陳相尊的手中了?”
    “徒弟,徒弟……”
    千山和尚突然上前抱住了天然禪師的腿,哭泣道:“師父,是徒弟錯了!徒弟做了錯事,叫相尊拿住了,就算要打要殺都是應該的,嗚嗚……徒弟對不起師父啊,對不住師父的多年栽培……嗚嗚……徒弟本想一死了之,可是師父跟前已經沒了弟子,以後誰來伺候您啊,嗚嗚……”
    我不由得感慨,這個千山和尚,恁的奸猾,知道這時候多說無益,便一個勁兒的認錯,裝可憐,表孝心,天然禪師心腸軟,自然不會辣手對他,叔父礙著天然禪師的面子,也不會怎麼對他。
    “你下山去吧。”天然禪師道:“為師已經自身難保,也不要你伺候。你身犯殺劫,一入紅塵再難回頭,前途茫茫,是善是惡,但憑一心。去吧。”
    “師父!”千山和尚滿臉流淚。
    “速速去吧!”
    天然禪師袍袖一揮,把那千山和尚打了個觔斗,千山和尚從地上爬了起來,跪在地上朝著天然禪師“咚咚咚”的磕了幾個頭,然後又瞧了我和叔父,大步而去。
    我忍不住看向叔父,不忿道:“大,就這麼放他走了?”
    叔父瞅也不瞅千山,只是對天然禪師說道:“老和尚,知道中山狼吧?你這徒弟可是個白眼狼,你放了他,說不定他還會掉頭會吃了你!”
    天然禪師道:“一切皆有定數,隨他吧。”
    叔父“哼”了一聲,沉悶了片刻,道:“老和尚,要不你也走吧。”
    天然禪師茫然道:“去哪裡?”
    叔父道:“天地之大,何處不能容身!?非要憋在這個是非之地,受盡窩囊氣?你跟我回中原,大相國寺的主持是我相識,你去他那裡容身,他絕不會慢待你!”
    “天下雖大,可無處不在劫難逃。”天然禪師道:“大相國寺也未必是淨土一片。”
    “那你去我家裡住。”叔父道:“我沒媳婦,正好你跟我作伴。”
    天然禪師一笑,道:“人生來就是受苦的,豈有修禪之僧為了避苦而棄祖廟?貧僧是死也不離開大寶禪寺的,多謝相尊好意了。”
    “就知道你這禿驢頑固不化!”叔父道:“算了,算了!你愛守在這裡就守在這裡吧,我也懶得理你。不過,我今天來,倒也有件好事要告知你。你這廟裡是不是丟了許多東西?”
    “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一切有為法,都作如是觀。”天然禪師念誦道:“對出家人來說,什麼都是身外之物,都可以丟了……”
    叔父打斷天然禪師的話道:“我找到了三百六十尊羅漢木雕,還有青銅菩薩、佛經……”
    叔父的話還沒有說完,天然禪師便猛的抓住了叔父的胳膊,驚喜交加道:“你在哪裡看到的?!”
    “哈哈!急了?”叔父嬉笑道:“本來想告訴你的,你說什麼都是身外之物,都可以丟了,那就算了,就當我是多跑了一趟。”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你快點告訴我!”天然禪師一點也不淡定了,連聲道:“我原本以為那些佛寶全都被毀了,竟然還在?!”
    叔父道:“不過,有句醜話要說到前頭,你把你的賊禿徒弟放走了,我怕那批佛寶要保不住了。”
    天然禪師大驚失色道:“為什麼保不住?!”
    叔父道:“因為佛寶全都在你那寶貝徒孫家中的地窖裡。”
    天然禪師愕然道:“千山收了徒弟?”
    “對,而且就是那位朱主任的兄弟!”叔父冷笑道:“很是顯貴啊,所以你說你那批寶貝還保不保得住?”
    天然禪師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道:“說來話長……”
    話音未落,天然禪師便打斷我道:“那就先別說了,快帶我去瞧瞧那批佛寶!路上再說不遲!”
    “這次你倒是不迂腐了。”叔父一笑,道:“走吧!咱們腳程快點,說不定還來得及。”
    天然禪師心繫佛寶,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到朱大年家中,星月之下趕山路,幾乎是腳不挨地,等聽了叔父講述朱大年和那千山的所作所為後,更是心如火焚,一個勁兒的埋怨叔父:“你剛才怎麼不跟我說那個惡徒這般可惡!?”
    叔父道:“不是你說的隨他吧,現在又怨我了?”
    天然禪師無言以對,轉而又埋怨我的輕身功夫太弱,都怪我叔父教的不好。
    叔父被嘮叨的煩躁,忍不住罵道:“老禿驢,你是唐僧?!嘟嚕嚕嘟嚕嚕,有完沒完!?你教的徒弟好!一個個非奸即盜!大賊禿,小賊禿!”
    天然禪師不吭聲了,回頭伸手拉住我的胳膊,道:“我帶你走!”
    剎那間,我的身子猛然一輕,左腳踏步下去再跳起的時候,竟然邁出了一丈多遠,心中頓時又驚又喜——那天然禪師好深的修為!
    他自己奔跑的快就不用提了,帶著我還能如此,而且不是強拉硬扯,是把功力轉在我身上,就像是我自己生出的力道一樣,毫不難受,這份功力委實可怖!
    叔父也伸過手來,拉住我的另一隻胳膊,道:“老禿驢,咱們倆比一比!”
    話音落時,我右腳踏出去也是一丈多遠,甚至比剛才還要遠一點!
    天然禪師樂得如此,與叔父一人扯我一條胳膊,你帶一步,他帶一步,我們三人跑的風馳電掣!
    夜風清涼,萬籟俱寂,穿山越嶺,披星戴月,我只覺自己從來都沒有如此暢快過!
    去大寶禪寺走了許久的路,回來卻用了不到四分之一的時間!
    朱大年家中靜悄悄的,我們三人小心摸了進去,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動,那千山和尚沒有回來。
    叔父問天然禪師道:“去你那廟裡,是不是還有大路可以走?”
    天然禪師道:“有啊,咱們來的時候不是抄近路,所以走的山路——你快帶我去瞧佛寶!”
    叔父道:“你們先去看,我出去一趟。”
    天然禪師急不可耐,也不管叔父,拽著我進屋裡,讓我給他找地窖。
    等進了地窖,瞧著那些羅漢、菩薩、佛經,不由得淚流滿面……瞧瞧這個,摸摸那個,嘴唇哆嗦著,不停的念叨,翻來覆去卻只有四個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則仔細的聽著外面的動靜,以防有什麼變故——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的心驚膽顫,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
    不多時,叔父回來,道:“趕緊搬東西!”
    天然禪師愕然道:“搬什麼?”
    我卻猛的醒悟,知道叔父剛才必定是去找什麼托運東西的工具了,連忙說道:“大師,這裡出了人命,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發現的,如果不把佛寶搬走,就保不住了。”
    天然禪師驚道:“那怎麼辦?這麼多,用什麼搬?”
    叔父道:“我弄了一輛卡車回來,你剛才不是說去廟裡有大路可以走嗎?把東西都搬到卡車上,然後拉走!”
    天然禪師道:“你在哪兒弄的卡車?”
    叔父道:“你管呢,要麼偷,要麼搶,要麼借,只要能使不就成了!”
    天然禪師為難道:“搬到廟裡,要是再被人查到,怎麼辦?”
    叔父道:“走一步是一步,總好過放在這裡!快點,你搬不搬?”
    天然禪師雖然年紀不小了,但是處事應變的能力好像還不如我,一會兒慌張,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懊惱,一會兒歡喜,被叔父吆來喝去,下力倒是把好手。
    叔父弄來的卡車甚大,頃刻之間便把那地窖裡的佛寶搬出去了絕大部分。我們三人又來到了地窖裡,只需再搬最後一次就足夠了。
    不料,我們剛下地窖沒多久,便聽見外面有一陣腳步聲傳來,來的很快,其中一個腳步虛浮,一個腳步沉穩,是兩個人!
    叔父臉色一沉,道:“千山禿驢帶人來了!”
    我們三人急忙往地窖口過去,卻聽見千山和尚的聲音在外面叫道:“他們在地窖裡!快封住窖口,別叫他們上來!”
    叔父身形急縱,往窖口飛速掠去,卻猛然“砰”的一聲響,叔父又倒縱而回,額頭上一片殷紅。
    天然禪師一跤跌坐在地,臉色煞白,口中喃喃道:“槍……”
    我迎著叔父過去,瞧見他鬢角上有血在不停的滲出,頓時大驚,道:“大,你被槍打到了?!”
    叔父笑笑,道:“沒事,刮了一層皮。日他八輩的,外面那鱉孫槍法倒是又準又快,我剛露了個頭,子彈就打了下來!他在洞口守著,咱們怕是不好出去。”
    外面千山和尚“哈哈”笑道:“姓陳的!這就是甕中捉鱉!沒想到你還敢回來!我叫了朱主任,他會給大年報仇的!”
    朱端午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道:“我哥是你們殺的?”
    叔父道:“算是老子殺的!他那樣的畜生,死一萬次都不嫌多!”
    “你們兩個XX,等著死在下面吧!”朱端午惡狠狠的罵道。
    “千山,你還要作惡嗎?”天然禪師道:“你要連師父要殺嗎?”
    “師父,你也在裡面?”千山和尚道:“對不住您了,您跟殺人犯待在一起,唉……徒弟就算是有心維護,奈何法不容情啊。”
    “千山,你去叫人來!”朱端午道:“我在這裡守住。”
    “是!”千山和尚應了一聲,腳步聲飛速去了。
    叔父低聲道:“這貨奸猾,咱們這次恐怕是真要栽了!”
    那朱端午守在地窖口處,提著槍,我們要出去,只能從下往上走,那洞口斜,發暗器往上打,又絕難打到朱端午,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