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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老二吐完之後,仰面躺倒,不省人事。我急忙去攙扶他,幸喜他還有呼吸、心跳。明瑤已經嚇得面無人色,驚問我老爹道:“這,這怎麼辦?”
    水面上的那只鴨,就漂浮著,也不遠處,緊緊傍著船,目光暗紅,攝人心魄。
    老爹瞧了片刻,盯著那鴨,緩緩說道:“冤有頭,債有主,你的仇人不是我們,但既然有緣,我們就替你了結罷了……你且速去!”
    說罷,老爹袖手抖腕,一支相筆飛出,穿過那鴨,頃刻間,那鴨便在水面上消散,不見蹤影。
    明瑤“咦”了一聲,道:“奇怪!”
    老爹道:“那是幻象,不是真的,你們也不必害怕。”
    我驚疑不定道:“可弘德怎麼暈過去了?”
    老爹也不吭聲,從腰上取下葫蘆,擰開蓋子,噙一口藥酒,朝著老二劈面噴去,老二“哼”了一聲,幽幽醒來,面色不勝驚恐,喃喃道:“我吐了一隻鴨子!我吐了一隻鴨子……”
    老爹道:“那是你做噩夢了!什麼鴨子不鴨子的,在哪裡?”
    老二往湖面上一看,果然什麼都沒有了,登時又驚又喜,問我們道:“那剛才我,我沒有吐?”
    “你剛才睡著了!”叔父道:“吐什麼吐?”
    我和明瑤都沒說什麼,封從龍和李玉蘭自然就更不做聲了。
    老二登時大喜,連拍胸口,又長吁短歎,道:“原來是做了個夢!真是嚇死我了!”
    從頭到尾,只那聾啞老人無動於衷。
    我心中雖然覺得奇怪,但是老爹和叔父都在,倒也輪不到我操心。
    直到船靠岸,一路無事,叔父、我與老爹、明瑤等人分道揚鑣。
    臨別的時候,明瑤對我小聲說道:“我在家等你回來。”
    我心中感慨萬千,也只能說一聲:“嗯!”
    和叔父去江浦的路上,我想了明瑤許久,後來見叔父臉上有笑意,而且笑得意味深長,不禁臉熱,便打住了想念,轉而問叔父那只鹽水鴨是怎麼來的。
    叔父道:“我自己沒能買來,是從一個賣肉師傅那裡花了四倍的價錢弄來的。”
    賣肉師傅是指賣大肉的師傅。
    迄今,文革已經進行了多年,政策比之從前有所鬆動,農民可以偷偷養一些雞、鴨,但是大肉,仍舊由國家嚴格的控制。
    一般情況下,村集體的生產隊飼養的生豬,都是要交到供銷社食品站的,由食品站統一宰殺,然後再出售。
    即便是養豬的人,也不一定能吃到豬肉。國家幹部和工人可以定期領到肉票,憑借肉票才能買到大肉。
    但是有肉票並不一定就能買到肉——物質缺乏,供不應求,每天賣的肉都是定量的,買肉的人排隊等候,輪到自己的時候如果還有肉便是幸運,如果沒有便是倒霉。
    而且肉票過期作廢,上個月的肉票並不能買下個月的肉。
    所以,那時候的賣肉師傅是人人欣羨的職業,許多姑娘嫁人,多半都選賣肉師傅或者食堂的廚子,不為別的,就為了能吃上肉。
    江浦地區賣肉的門市部並不多,想要找到賣肉的師傅也不難。
    叔父和我到江浦以後,先找到了門市部附近,那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們定了旅社,又填飽了肚子,養精蓄銳休息,準備到來日天明時,再去門市部等候那賣肉的師傅。
    夜裡,叔父談起明瑤,說道:“那蔣家的丫頭很聰明,看性子也不是瓤茬兒(方言,意指:窩囊、軟弱),就是臉有些嚇人。”
    我道:“她本來不是這個樣子,那是毒疤。”
    叔父道:“你在意不?”
    我道:“再好看的人看的時間長了也會看絮了(方言,意指:膩了)。”
    叔父點點頭道:“說的也是,就是怕你娘不願意,那丫頭臉上的毒疤是不能去掉了?”
    “能去掉,就是她不願意。”想到娘,我也是一陣上愁。
    叔父奇道:“她為什麼不願意去掉毒疤?”
    “不知道。”我心中有些想法,但還是搖了搖頭。
    叔父道:“來日方長,好事多磨吧。”
    此後一夜無話。
    天明之後,我和叔父吃了早飯,便去賣肉的門市部——所謂的門市部,其實就是個一丈五尺見方的小平房,前面開了個六尺左右的門臉櫃檯。
    我們到的時候,門市部還沒有開始營業。但是排隊買肉的人已經有四十多個了。
    老爹是公職,每個月也發肉票,我也拿著肉票在禹都的供銷社排隊買過肉,以從前的經驗來說,每天賣的肉也就是兩頭豬四扇肉而已,根本不夠所有排隊的人買,撐死也就是三四十個人能買到,後面的便只能碰碰運氣了。
    我和叔父開始商量的是也排到買肉的隊伍中去,等排到櫃檯時再叫那賣肉師傅出來,後來又怕那師傅不配合,再嚇到別人就不美了,於是便決定不排隊了,在一旁等著賣肉師傅下班,然後跟上他,在偏僻的地方截住!
    上午八點以後,天色已經很亮了,排隊買肉的人也從三四十個變成了一百多號,前後十幾丈遠——一個五十多歲的胖漢,身穿藍色大褂,睡眼惺忪,手裡提著刀具,搖搖晃晃而來。
    叔父瞧見,登時精神一震,道:“就是他!”
    我打眼一看,這人中等身高,身材發福,挺著大肚子,頭髮稀少,一臉的橫肉,三角眼耷拉著,不似善茬兒。
    排隊買肉的人也都嚷嚷起來:“朱師傅來了!朱師傅來了!”
    朱師傅滿臉厭惡和不屑的表情,道:“啊呦!幹麼絲啊!讓一下勒!拽死了!”方言味兒很重,我一下子沒聽明白,叔父倒是能懂,一邊瞪眼看那朱師傅,一邊跟我解釋道:“他說的是,哎呀,幹什麼呢?!讓一下!笨手笨腳的!”
    但排隊買肉的人實在是多,看到朱師傅都激動起來,誰也不讓,反而擠成了一團,朱師傅又罵道:“讓一下,讓一下勒!擠,擠個球!門都給老子堵上了!老子進不去,你們吃個屁!”
    人們紛紛讓路,不少人都嬉皮笑臉的給他說好話、拍馬屁,有人說道:“朱師傅,最近氣色越來越好了!”有人說道:“朱師傅,越活越年輕了!”還有人說:“朱師傅,我認識個漂亮潘西想要嫁給你勒……”
    聽叔父說,“潘西”原來是說齊整女人。
    我心中不由得暗暗奇怪:這朱師傅瞧上去五十多歲了,難道還沒有娶媳婦嗎?
    那朱師傅聽著眾人的恭維,也不笑,嘟嘟囔囔的只是抱怨,開了門,進到門市部內,又關上門,“砰砰砰”、“梆梆梆”的亂弄案板和刀、鉤……
    一輛架子車慢慢悠悠的被人推到門口,上面是兩頭豬剖成的四扇肉,進了門市部,堵在櫃檯的木板被卸了下來,肉也掛了上去。
    排隊買肉的人頓時亂了起來,一字長蛇陣變成了裡三圈外三圈,全都擠成一堆,擁在櫃檯窗口,不論男女老少,各個前胸貼別人後背,連那些年輕的姑娘都不管那麼許多了……
    十來個人在窗口吼:“我是第一個!我頭一個!”
    十幾隻手都拿著肉票亂往朱師傅臉前揮,朱師傅一瞪眼,罵道:“閉嘴!到底哪個是?”
    仍舊是一片亂嚷,朱師傅隨手拿了一張肉票,道:“三斤?”
    “嗯!老朱哥,多割點啊!咱倆還是老鄉勒!”一個黑臉的中年漢子滿臉諂笑說道。
    朱師傅瞥了那黑臉漢子一眼,也不吭聲,啪的一砍刀割下來一塊肉,掛到秤鉤上一治,喊道:“三斤多點!三塊七毛三!” 把肉一抓,遞向那黑臉漢子,黑臉漢子“嘿嘿”笑道:“老朱哥,再割點吧,這塊有骨頭。”
    朱師傅一瞪眼,不耐煩道,“你要不要?!不要到後面排隊去!”
    黑臉漢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肉接在了手裡,然後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回頭又瞧了一眼那朱師傅,啐了一口,罵罵咧咧道:“什麼東西!?勾搭自己的兒媳婦,天打雷劈的貨!”
    他的聲音很低,但我和叔父是何等耳力?又恰好離他不遠,當即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面面相覷。
    眼見那黑臉漢子提著肉就要走,叔父急忙上前,攔住他的去路,問道:“夥計,你認識朱師傅?”
    那黑臉漢子瞥了叔父和我兩眼,看著面生,也不吭氣,扭頭就走。叔父一把扯住他,道:“夥計,別忙著走啊,我問你幾句話!”
    “我不認識你!”那黑臉漢子惱怒道:“你放手!”
    叔父鬆開了手,卻又是一笑,道:“我認識朱師傅,我剛才聽見你說的話了,你說朱師傅勾搭自己的兒媳婦,不是東西——我把這話告訴朱師傅去……”
    那黑臉漢子登時臉色一變,嚷嚷道:“我沒說!”
    叔父冷笑道:“你說沒說,要看朱師傅信不信了,不過我估計以後你到這裡買肉是懸了。”
    黑臉漢子又驚又怒,道:“我又不認識你!”言下之意是:“咱們無冤無仇的,你為什麼跟我過不去?”
    叔父道:“我就是想打聽一些有關朱師傅的事情,你要是告訴我了,我給你一些錢。你要是不告訴我,那我就只能去朱師傅那裡告你的狀了。”
    叔父從兜裡摸出來一疊毛票,都是五毛的,卻有二三十張,在那黑臉漢子面前一晃,道:“好好說,這些錢就都是你的。”
    叔父手裡的錢多,那黑臉漢子先是一怔,隨即便動了心,眼巴巴的瞧著那疊錢,嚥了口吐沫,左右瞧瞧,道:“咱們找個沒人的地方去。”
    叔父一笑,朱師傅還得得會兒下班,便道:“走吧。”
    我們三人拐到一條偏僻的街上,黑臉漢子站定了,瞧著四周沒人,才問我叔父道:“你要問什麼?”
    “就是剛才你說的那句話。”叔父道:“朱師傅勾搭自己的兒媳婦,那是什麼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