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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鹿原麥客(二)

    在白鹿原守陵的秦北洋,再也沒有刮過臉,鬍鬚從嘴唇、下巴還有兩腮生長出來,猶如一茬茬的韭菜。他遺傳了父親茂盛的荷爾蒙,將來必會有一把絡腮大鬍子。
    春天是萬物交配的季節,不僅是動物還有人,都有按捺不住的慾望。春夜響徹野貓叫春的慘聲。九色經常從背後襲擊幽神,半是開玩笑半是表達愛意,可惜汗血馬對於異種交配毫無興趣。秦北洋每晚睡在古墓地宮,雖然肺癌不再復發,但早晨的生物鐘卻讓他寂寞難熬,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只能依靠自己右手解決問題。
    農曆五月,公歷六月,天氣漸漸炎熱,麥收的季節來了。
    關中盛產兩種“客”,一是“刀客”,為富商行旅保駕護航看家護院;二是“麥客”——麥收季節,赤貧無地的農民們,如果年輕力壯,吃苦耐勞,又有收割的經驗,便會帶著鐮刀流浪四方,到缺乏勞力的村莊,受僱傭收割麥子。
    因為地理氣候的不同,麥子收割時間略有差異,比如關中最早麥熟,然後是銀川平原,最後才是陝北黃土高原,猶如候鳥般遷徙。麥客們一路流浪而去,替人割取沉甸甸的麥子,換取微薄收入。他們往往成群結隊,父子兄弟同行,以免被人欺負。
    秦北洋加入麥客們的行列。跟他一起幹活的是劉氏三兄弟,年紀跟他相仿,來自陝北保安縣。三兄弟在老家沒有一寸土地,祖祖輩輩給地主做佃戶,爹娘在前些年的饑荒中餓死了,如今為了餬口只能做麥客,否則回家連媳婦都娶不上。
    成長於地宮的工匠之子秦北洋,從未正兒八經幹過農活,動作開始有些笨拙,在烈日驕陽下出賣汗水,彎腰揮舞鐮刀,猶如刀光劍影中的關中刀客。麥桿被割斷時的劈劈啪啪聲,就像砍斷腦袋的卡嚓聲。他跟著麥客們一邊割麥,一邊捆紮,田間到處是一簇簇麥子。眼前是金燦燦隨風起伏的麥浪,身後卻是波濤退盡後齊整整的麥茬。再強壯的身子骨,往往半天就直不起腰。有些人沒能控制好動作,竟被自己的鐮刀劃傷甚至喪命。
    每天超大負荷勞動,讓秦北洋的胃口大漲,一頓能吃好幾碗麵條。天黑後,麥客們露宿田野,納涼閒扯淡,說葷腥笑話,聊誰家的新媳婦與小寡婦,數著幾枚銅板,盤算下一站收麥子的州縣。
    1921年的端午節,白鹿原上的麥子都收齊了。秦北洋最後一個從田里起來,光著膀子,扛著鐮刀,兩塊強壯的胸肌中間,掛著一枚和田暖血玉墜子。滿身汗水在太陽下閃閃反光,猶如擦了一身橄欖油。
    忽然,前方田壟上出現一匹體型雄健的白馬。有個蒙著黑面紗的女孩,全身黑衣,頭戴斗笠,英姿颯颯地騎在馬鞍上。
    即便沒看到她的臉,單就這個身形與強大氣場,秦北洋已猜出了結果:“阿幽妹妹!”
    女孩下了馬,卸下面紗,露出十八歲的容顏。她的臉頰又圓潤了些,胸脯也鼓了起來,像被烈日塗抹一層油脂。
    小鎮墓獸九色守在主人身邊,雖是獒犬的模樣,有一身厚厚的鬃毛,卻是無懼酷暑,不會像狗那樣吐出舌頭散熱。
    秦北洋下意識地向四周張望,阿幽淡然道:“不用看啦!哥哥,我沒有帶任何人,此番只身前來找你。”
    “你怎知我隱居在白鹿原?”
    “我猜,你若回到關中,最想去的地方,必是白鹿原唐朝大墓——你自己的出生地。”
    她牽著白馬,前往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秦北洋想到自己裸著上半身,在姑娘家面前頗不雅觀,尷尬一笑,用鐮刀護著胸口:“若真如此,你不怕我綁架了你?甚至……加害於你?”
    “第一,哥哥,我不相信你會對我做卑鄙小人之事;第二,既然我在六歲那年,被你從光緒帝陵的老太監手裡所救,那麼阿幽這條賤命,是哥哥你恩賜的。如果你要拿走,那就請便,阿幽絕不反抗!”
    秦北洋跟阿幽肩並肩而行,脖頸後的鹿角形胎記,猶如火焰衝上後腦勺。田野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羨煞這牽白馬的女孩子。
    到了唐朝大墓跟前,竟然挺立數對石翁仲與石馬石羊。發現偌大的墳塚之上,已被秦北洋清理乾淨,只有一層薄薄的青草,生長几株蒼翠的柏樹。
    汗血馬發現了阿幽,當初可是她把這匹寶馬送給秦北洋的。幽神飛奔到阿幽身邊,跟她親暱地敘了敘舊。
    她摸著馬頭說:“哥哥,你想下去看看嗎?”
    “看什麼?”秦北洋還是保持戒心,“地宮中的棺槨,不是在你們手中嗎?”
    “的確,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已被我妥善保管,萬無一失,敬請哥哥放心。”阿幽圍繞墳塚緩緩而行,話鋒一轉,“若是棺槨還留在這座大墓下,恐怕隨時會被軍閥、賊匪,甚至西方列強盜掘。”
    “你們是在保護棺槨?”
    阿幽放開汗血馬,踩著墳塚上的一捧黃土:“至少,不是我們把小皇子的棺槨從底下挖出來的。”
    “妹妹,你做的每一件事不會無緣無故,你問我下去看看,必是地宮中還有秘密?難道跟我的出生有關?”秦北洋皺起眉毛,又摸了摸九色的腦袋,“或者跟它!”
    “不錯。”
    秦北洋微微點頭,上觀蒼天,下看黃土,北望渭水,南眺秦嶺,命中注定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可是,我連我娘的遺骸都未能尋找,又如何能找到這座大墓的墓道口?”
    至於庚子年,秦北洋出生之時,老秦夫婦墜入的那個盜洞,必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絕非兵荒馬亂的偶然,也非人力所能違抗。
    阿幽走著走著,只見墳塚旁又一株歪脖子古槐樹,她踩出一腳說:“墓道口在這兒!”
    “你確定?”
    白鹿原上,秦北洋赤裸半身,吊上這棵歪脖子槐樹,健碩的肱二頭肌,讓他連做幾個引體向上。
    “往下挖三丈三尺!可見墓道口。”
    三年前,阿幽等人帶著唐朝小皇子的棺槨,重返白鹿原大墓,就是從這裡進入地宮的。
    他召喚來小鎮墓獸,蹲下說:“九色啊九色,你想回家裡看看嗎?”
    九色眨巴琉璃色的眼球,點頭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