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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姑獲鳥之夏(一)

  一個月後,盛夏的尾巴,歐陽安娜抱著兩個月大的女兒,跟隨齊遠山乘火車去西安。
  顛簸的軟臥包廂,如在海上行舟,她給女兒餵著奶,遙望車窗外的風景。離開八月江南,水田里的晚稻像海浪連接天邊,牧童騎在水牛背上吹笛子。經過南京、徐州,稻田漸漸變成麥田,金燦燦地要在毒日頭下燃燒,小九色看得入了迷,就像看到一幅梵·高的油畫。穿越大半個中原,在洛陽下車,隴海線暫時修到這裡為止。他們準備僱傭一輛馬車進陝西。
  第一次到河南,在這武則天的神都,想必小鎮墓獸九色的墓主人,終南郡王李隆麒也是在武周的洛陽宮裡長大的。如今洛陽,早已不是唐朝景象,不過是座破敗不堪的晚清舊城。
  走出洛陽火車站,歐陽安娜看到個背影,瘦瘦小小的年輕男子,穿著灰撲撲的平民小褂,似乎在哪裡見過?旁邊跟著個少婦,夏天穿的衣服少,從背後就能看出迷人的身段,手裡拽著兩個剃光頭的小男孩,大的四五歲,小的三歲左右。他們像一家四口,背著大包小包,剛下火車。
  安娜抱著女兒加快腳步,繞到他們前面,先是認出少婦的面孔——東海達摩山的海女。
  兩個小男孩,赫然是自己的同父異母弟弟,歐陽思聰的私生子,安娜記得他倆的名字:老大叫歐陽檣櫓,老二叫歐陽連帆。
  海女身邊的男子,白淨削瘦的面孔,像農村戲班子裡演小生的,唯唯諾諾的閃爍眼神……
  「小木?」
  安娜喊出了他的名字。這個年輕的盜墓賊,這才認出安娜的琉璃色眼球,好像又回到達摩山上,禁閉他的山洞地窖之中。
  八月末的烈日下,中原洛陽的火車站前,歐陽安娜、齊遠山、小木、海女,四雙眼睛彼此對望,都不敢相信會在這裡相遇。
  齊遠山最後一次看到小木是在日本,吉野古墳的徐福地宮裡,所有人都認為這個膽大包天的小盜墓賊,在殺死長生不老的秦朝人徐福以後,被河童拖到水裡溺死了。
  海女的兩個小男孩,早就忘了同父異母姐姐歐陽安娜,卻關心襁褓裡的小嬰兒——九色也看到了這兩兄弟,咧開小嘴兒笑了,這兩個男孩跟她可是有血緣關係的,按輩分算起來是她的舅舅呢。
  小木認定安娜懷抱裡的孩子,必是齊遠山的種。他一句話都沒說,拽住海女的胳膊,轉身就往人群裡鑽。
  「站住!」
  歐陽安娜就要去追小木,差點忘了懷裡還抱著女兒呢。小九色被這一聲暴喝驚嚇,當場哭了起來。海女羞愧地低頭逃竄,帶著兩個娃兒,一眨眼沒了影兒。
  齊遠山身上藏著一支手槍,但在人群密集的場所不敢用,抓著安娜說:「別追了!」
  「他們居然還活著!」安娜一邊哄著孩子邊說,「必須要除掉小木,他是個大災禍。」
  齊遠山摘下北洋軍官大蓋帽,滿頭汗珠:「為什麼他們也出現在這裡?」
  「好像小木就是洛陽人,世代盜墓為生,他必是帶著海女回老家來的。海女也就罷了,幹嘛要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呢?」她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女兒,「算了,孩子離不開親娘,我不計較了。」
  在洛陽打尖盤桓了一日,齊遠山雇到一輛大馬車。妻女坐在車廂,他與車伕坐在車頭,走上滿是車轍印子的官道。翻過崤山的古戰場,從新安到澠池,都是古書上的地名,直到氣勢磅礡的三門峽,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小九色愛看中原的風景,哪怕童山濯濯,黃沙遍野,黃土高坡上的窯洞裡,衣不蔽體的饑民們奄奄一息。安娜把身上的糧食分給行將餓死的母親和孩子們。自從民國建立,白朗義軍殺得赤地千里,如今是旱災、蝗災與黃河水災接二連三,更可怕的是北洋軍閥的兵災。
  過了潼關隘口,便是關中的八百里秦川。四處盜匪橫行,齊遠山務必時時警惕。經過華山、渭南與臨潼,平地上凸起一個覆斗狀的金字塔——秦始皇陵,背後便是黑色的驪山。
  渡過幾近乾涸的灞河,灞橋早已無覓影蹤,唯剩河邊一排垂楊柳,便是古人臨別相贈的「灞橋折柳」。齊遠山已望見西安的東門城樓,一面碩大的五色旗迎風招展。
  當他放棄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深造,中途退學,留在國內照顧妻兒,人人都說齊遠山的前途被自己葬送了。但是權傾朝野皖系垮台,老段和小徐下野,突然給了他莫大良機。「北洋之龍」王士珍寫信給吳佩孚,舉薦乾兒子齊遠山,認為此子可堪大任。齊遠山被任命為陸軍部聯絡專員,軍銜晉陞為少校,趕赴西安籌建聯絡處,正是仕途飛黃騰達的重要一步
  安娜探出車廂說:「白鹿原!」
  車伕遙指南方,不過幾里地外,升起高曠的黃土台塬,左右環繞滻灞二水,猶如一個巨型墳塚,自秦嶺與終南山北上,匕首般插入關中平原,黃天厚土,氣勢非凡。
  小九色伸出蘿蔔似的小手兒,也向塬上指著,好像那裡才是自己的故鄉。
  沿著彎彎曲曲的小道,馬車艱難地爬上白鹿原,烈日下麥浪滾滾,曬得齊遠山幾乎要中暑。安娜興致高昂,抱著閨女下車,向田里勞作的農夫打聽,唐朝小皇子的墳塚在何方?
  她們這樣子也不像盜墓賊,農夫指出方向,經過西漢薄太后的南陵,正對後方的終南山,一片荒野簇擁的高坡,便是白鹿原唐朝大墓。
  整整二十年前的庚子年,二十世紀的頭一年,秦北洋在這座大墓裡出生。剛剛滿月,他就離開白鹿原,走了一輩子的路,幾乎環遊了地球,終究沒能再回到這裡。而他撒播的種子,以這座大墓裡的小鎮墓獸命名的九色,剛滿兩個月的小女兒,卻代替他回家了。
  安娜親吻襁褓中的孩子,跪在唐朝小皇子的墳塚前。這裡還埋葬著秦北洋的媽媽,九色的奶奶呢。她看著左手中指上的玉指環,同樣來自這座墳墓下的地宮。女兒瞪著琉璃色的眼睛,小腦袋瓜子裡若有所思。
  落日照射墳塚荒草,關中平原與秦嶺山脈歷歷在目,墓裡的亡魂似在耳邊呢喃,歐陽安娜抱著九色,念誦李商隱的絕句「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