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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東方巴黎(二)

  馬迭爾旅館,三樓。
  秦北洋與沃爾夫娜一起將他抬回房間。北極熊般的俄國男人開始嘔吐,秦北洋避之不及,衣服褲子全弄髒了。
  「這個混蛋。」沃爾夫娜抽了他一耳光,上校還在醉生夢死,她歉疚地對秦北洋說,「對不起,俄國男人經常這樣,我來幫您清理衣服吧。」
  秦北洋剛要阻攔,衣服褲子已被小寡婦扒光,羞得滿面通紅。沃爾夫娜給他換上一身套頭襯衣和馬褲。幸好他個子高穿得下,這回真成了老毛子。俄國女人性格豪放,亦無男女授受不親之說,其實並無他意,只是有些中國人心理猥瑣想歪了。
  房間裡有許多女人物品,但他總覺得還少了一個人:「夫人,您的孩子呢?沃爾夫說他非常掛念你們母子。」
  「小康斯坦丁……」她沉默幾秒,捂嘴哽咽著說,「我最親愛的寶貝……他死了!」
  大顆的淚水吧嗒吧嗒,從美人眼角滑落,秦北洋就差抽自己一記耳光:「抱歉!我真是個蠢蛋。」
  「一年多年前,我帶著五歲的小康斯坦丁,逃亡到西伯利亞尋找我的丈夫,卻與沃爾夫擦肩而過。我在鄂木斯克等了整整一年,甚至去找海軍上將高爾察克求助。但我等來的不是丈夫,而是布爾什維克。那是俄國最冷的冬天,無數人在路上凍死。當我渡過冰封的貝加爾湖,兒子在零下四十度的夜裡發著四十度的高燒。我脫下外套,裹著可憐的孩子,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康斯坦丁……康斯坦丁……」
  沃爾夫娜顫慄著抽泣,將頭埋在秦北洋肩上,金髮繚亂脖子,他無從躲避:「您不用再說下去了。」
  「小康斯坦丁死在我的懷裡,我眼睜睜看著他沒了呼吸,身體迅速變冷僵硬。我想哭,但眼淚一落下來就結冰了。我決定抱著他走,一直走到貝加爾湖的對岸,或者一起走進地獄。海軍上將強行把我送上一匹馬,讓我的小康斯坦丁留在貝加爾湖上。那一夜,冰面上有無數凍僵的屍體。現在,貝加爾湖還沒解凍吧,我的小康斯坦丁啊,他還在冰面凝固著,就像一尊冰雕,等待西伯利亞的春天,冰雪消融,他就將沉入地球上最深沉的湖泊……」
  進入悲慘的回憶模式,沃爾夫娜無法自持,失去幼子的母親,彷彿一具行屍走肉。
  秦北洋想起數日前渤海大墓,鷹頭女神的海東青鎮墓獸,痛失幼子的墓主人靈魂所繫。他撫摸沃爾夫娜的捲曲金髮,給她倒了一杯熱水。他又怕伊萬諾夫萬一醒了,會不會產生誤會?不過那醉鬼已鼾聲連天。
  沃爾夫娜盯著秦北洋的眼睛。他想起在巴黎凡爾賽機場,沃爾夫臨死時拜託的遺言——「如果你見到我的妻子,請代我說一聲——卡佳,我愛你!」
  看著她眸子裡蕩漾的波羅的海般的藍,秦北洋終究說不出那句話。
  「夫人,我們說些別的吧。」他燥熱地走遠,看著窗外的中央大街,「剛才上校說,他要去蒙古探險之事,是喝多了說胡話吧?很多中國人也是這樣,斷片都不記得了。」
  「不,他是酒後吐真言。隊伍一切都備好了,只缺一個你,三天後準時出發。」
  「您也一起去嗎?」
  「是,死了丈夫,死了孩子,死了我愛的人,死了過去的一切,我已無牽無掛!」
  沃爾夫娜抹去淚珠,眼神恢復淡然,點起一支煙,竟有風塵氣,哀莫大於心死。
  「夫人,我依然把您當作沃爾夫的遺孀,您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我受夠了沒有男人的苦日子,像我這樣的女人,如果不跟著伊萬諾夫,就只能在哈爾濱出賣肉體維生,什麼男爵夫人,一文不值!」
  「為什麼去蒙古?中國內地的古墓,多出不知多少倍。我認為在蒙古草原,找到鎮墓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不知道。」
  從她恍惚打轉的藍眼珠子來看,秦北洋認為她在說謊:「夫人,我能請問您的全名嗎?」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爾夫娜。」她的臉上還有淚痕,撣了撣煙頭,「你也可以叫我卡佳。」
  根據俄國人的姓名規律,第一個是本名,第二個是父名,代表安德烈的女兒,第三個是女人結婚後跟隨的夫姓。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爾夫娜?
  他在心底咀嚼這個姓名,腦中掠過一道光——三個月前,貝加爾湖畔的冰雪中,穿著白色海軍制服的男人,臨死前的最後遺言——
  「普熱瓦爾斯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爾夫娜……」
  秦北洋牢牢記在心底,第一個男人的名字,後面三個女人的名字。
  普熱瓦爾斯基不知是誰?但後面三個名字,毫無疑問,就是眼前的沃爾夫娜的全名。
  她剛說過在那個悲慘的寒夜,冰封的貝加爾湖上,高爾察克就在她和孩子身邊。
  所以,沃爾夫娜必定與高爾察克有某種關係,甚至某個秘密?
  比如俄羅斯帝國的五百噸黃金儲備?有人說,捷克斯洛伐克軍團垂涎於這筆巨款,出賣了海軍上將。而這個秘密被他帶去了地獄,永遠不會再被找到了。
  當人在彌留之際,神志不清,就像說夢話一般,可能吐出心裡最惦念的秘密。
  秦北洋又瞥了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爾夫娜一眼,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腦中自動浮起一幅亞洲地圖,無數經緯線的網格穿插編織,猶如針線頭縱橫的毛衣,其中隱藏著一條路線圖:東三省——蒙古——貝加爾湖——西伯利亞……
  五百噸黃金,俄羅斯帝國的全部財富,呼之欲出。
  秦北洋看著呼呼大睡的伊萬諾夫:「請轉告上校,我答應他,跟你們一起去蒙古探險。」
  正要告辭離去,他發覺九色不見了。
  抽了自己一巴掌,怎麼光顧著跟美麗的小寡婦聊天,忘了小鎮墓獸?
  秦北洋找遍了馬迭爾旅館,衝到子夜無人的中央大街。他沒披外套,冷風嗖嗖地吹來,立時把鼻涕凍下來了。
  九色?你在哪兒?
  哈爾濱的春夜,就像上海的寒冬。秦北洋在街頭東奔西走,衝到了松花江邊。他期望胸口的和田暖血玉墜子發熱,幫助他找到小鎮墓獸的方向,折騰了一夜卻無濟於事。
  黎明前夕,他絕望地回到馬迭爾旅館門口,坐在中央大街的台階上喘氣,像個行將凍斃的流浪漢。
  忽然,有個熱乎乎的東西舔了舔他的臉頰。秦北洋跳起來,就要抽出背後的唐刀,才看到一雙琉璃色的眼球。
  九色回來了。
  但是渾身散發臭氣,讓人無法接近甚至噁心。這尊小鎮墓獸的四肢,染著黑色污跡,帶有重金屬光澤。他抓著九色的鬃毛問:「喂!你去了哪裡?是不是又貪吃髒東西了?」
  它像做了錯事的貓狗,乖乖等待主人的訓斥。自從在巴黎毒地森林復活,九色染上了愛吃有毒化學品的惡習,就像抽大煙的癮君子。哈爾濱並無什麼重化工業,它能去的只有一個地方——發電廠。
  秦北洋想起凌晨時分,街頭路燈一盞盞熄滅,他還以為市政當局為了省電,沒想到九色攻擊了發電站,饕餮般吞吃電站的有毒廢棄物,導致全城短暫停電。
  他趕緊將九色拽回旅館。客房裡有個大浴缸,他明知道九色五行屬火怕水,還是強行把它趕入浴缸,放水大肆沖洗。他知道有毒物質對身體不好,反正這條命也是九色給的,自己的肺裡本來就有腫瘤,不如以毒攻毒吧。
  天亮後,他吩咐九色待在客房別動。秦北洋獨自出門,來到哈爾濱的郵局。他提筆給安娜寫了封信,告訴她自己還活著,請她不用牽掛,現在他要處理一件要事,阻止白俄人盜掘中國古墓。少則數月,多則半年,他一定會來找她。收信地址還是國立北京大學歷史系,貼上郵票,輕輕一吻,投入郵筒……
  假如安娜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