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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東海夜航船(一)

  海上吹起猛烈的西北風,掀起黑色的驚濤駭浪,這一程得要逆風而行了。
  漁船不宜遠航,到上海已屬極限。經過大家商議,決定在滬郊秘密登陸,避開上海市區與公共租界,以免招惹懸賞通緝秦北洋與齊遠山的巡捕房或青幫。按照計劃,兩個少年一刻都不能停留,將立即從陸路趕赴北京。
  夜航船。
  艄公們煮了魚頭湯,喝著祛寒的燒酒,津津樂道於少年屠龍英雄,足夠對兒孫們吹一輩子。
  童男童女難得吃了頓飽飯,依偎在齊遠山懷裡入睡。
  十四歲的阿幽,遙望船艙外鍋底般的黑夜,聽羽田大樹說海上航行的故事。經營汽輪來往於中日之間,是羽田家族的老本行。日本人長吁短歎:「那艘輪船怎麼不見了?」
  夜深了,眾人睡去。
  化作大狗的九色,踽踽獨行到船頭,看著被切開的滾滾海浪,無聲嗚咽。
  秦北洋出現在它身後,抱著赤色鬃毛問:「喂!你莫非是在思念某個人?」
  九色頷首,雙眼眨了又眨。
  「思念你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 小鎮墓獸將頭埋入秦北洋懷裡,像條失魂落魄的喪家犬,而他心口的玉墜子溫熱起來,「我會幫你找到他的!」「喂,達摩山伯爵,你在幹嗎?」
  歐陽安娜湊過來,差點把秦北洋驚得墜下海裡。接著是名偵探葉克難。他們一起聽著帆檣鼓動之聲,長衫獵獵作響。
  三人一獸,聚在船頭,秦北洋提出憋了一晝夜的問題:「葉探長,達摩山帶出來的三千兩白銀,該怎麼辦?」
  「考你一個數學題——當前通用的袁大頭銀圓,價值相當於白銀七錢二分。三千兩白銀,相當於多少銀圓?」
  秦北洋腦中略一換算,當年在天津的德國學校讀書時,數學可是強項:「4166元6角6分6厘……還除不盡呢!」
  「你可知我的薪俸是多少?」葉克難緊了緊羊毛圍脖,「月薪一百銀圓。」
  「這筆巨款,相當於你三年多的薪俸。」
  「我是北洋政府的公職人員,若是在北方農村,足夠大戶人家幾十年的開銷。」
  歐陽安娜禁不住插了一句:「在上海可以買下公共租界的一個小石庫門!葉探長,難道把這筆錢私分了嗎?
  「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安娜,我說過,雖說百萬白銀屬於秦北洋,但由你負責看管保護。要知道,白銀放在山洞裡,永遠還是白銀,雖然不會貶值,但也未必增值。國際市場上的銀價,有時漲來有時跌,誰都難以捉摸。」
  「是啊,我爹也說過,白銀藏在家裡是下下策,存進外國銀行是下策,投資辦廠是中策,購買古董升值是上策,而在上海租界買入房子與地產則是上上策。」
  剛說起父親,歐陽安娜又黯然失聲了。
  「歐陽先生是當世梟雄,必然明白這些道理。北洋,安娜,若是我們能從一百萬兩白銀中,定期拿出一部分,用於穩健投資,就能源源不斷產生更多收益。」
  「錢生錢,利滾利?」
  葉克難笑著搖頭:「那是高利貸,我們不幹這種缺德事,何況那個風險也大。我說的穩健投資,首先是房地產,然後是黃金、古董,甚至英美兩國的公債。還有值得信任的企業家,像南通的張謇先生。」
  「可我們都不是生意場上的人。」秦北洋撓撓頭說,「我對玩錢一竅不通。」
  「不錯,你倆也還年輕,可以把這筆白銀財富基金,存入瑞士私人銀行,委託代管進行投資。瑞士有銀行保密制度,每筆款項進出,賬戶裡到底有多少錢,外人絕不會知道。哪怕我們百年之後,秦北洋的子孫後代,只要有取款憑證,也可以從銀行中把錢取出來。說不定到那時候,實際價值已增長了十倍不止。」
  「我明白了,上海是中國的金融中心,就有瑞士私人銀行的支行,我爹跟他們打過交道。我會請瑞士人代管這支白銀基金。」這些天經歷種種天崩地裂的變故,安娜彷彿瞬間長大,不再是教會學校的女中學生,「至於這筆投資的名字嘛,就叫作——達摩山伯爵基金!」
  北風呼嘯的船頭,自來卷的黑髮比黑夜更黑。她指著秦北洋模糊的面孔,只有雙眼熠熠閃光,如同深海幽冥般的螢光生物。
  「我?」
  「秦北洋,我只是這個基金的管理人,負責讓一百萬兩白銀慢慢地升值。」安娜一把抓緊他的胳膊,「在銀行開立托管基金賬戶時,我會悄悄填下你的名字——放心,這是基金的秘密,只要我們三個人不說出去,天長地久,海枯石爛,絕不會被洩露。」
  「這麼說來,我已是一個秘密的百萬富翁了?」(若換算為21世紀初的幣值,絕對是三億元人民幣的大富翁。)
  葉克難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士給我看過八字,我命中守不住財!百萬白銀,不是一般人能鎮得住的。我們這些人中,唯有你秦北洋,當之無愧。」
  「可你知道,我並不在乎錢,我天生就是個工匠。」
  「工匠有大有小,小可天工開物,大可改換日月。」
  「天工開物我懂,改換日月是啥意思?」
  雙腳蜷縮的葉克難問道:「你可曾看過《夜航船》?」
  秦北洋在紹興住過快園一夜,自覺有資格回答:「晚明張岱,前半生風花雪月,後半生國破家亡。他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有僧人與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人拳足而寢,忽問:澹台滅明是一個還是兩個人?士子答兩個人。僧又問:堯舜是一個還是兩個人?士子答一個人!僧人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
  「神州之廣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我在這夜航船中,誰都不敢輕易伸伸腳啊。等你再長大些,多讀世界各國的書,自然就會明白。」
  「再去讀書?可我沒讀過中學,連小學都沒畢業呢!」秦北洋想起八年前他倆的相遇,「京師大學堂,少年班?」
  「哈哈……你還在想我隨口扯的謊啊。我看你啊,是真有慧根去北京大學讀書。」
  「到明年,我就十八歲了,真的可以?」
  葉克難不畏風急浪高,如實相告:「北洋,你雖有錦繡前程,超乎常人的才智,卻有個致命的缺點!」
  「願聞其詳。」
  「八年前,我將你從天津德租界帶走,從此你在皇陵之中長大,在你爹身邊學習工匠手藝,未曾真正接觸這個複雜的世道。」
  秦北洋低頭思忖,打九歲那年起,自己就被關在地宮裡,只知道製造鎮墓獸,跟墳墓啊石頭啊木頭啊鋼鐵啊打交道,唯獨缺少了跟人接觸的機會。至於自己的老爹秦海關,也是個一輩子老實巴交的悶葫蘆,一門心思鑽研在手藝當中,身邊幾乎連一個朋友都沒有。內務府的同僚、管事的太監都會欺負他。
  「葉探長,您的意思是——我不諳世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