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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達摩山(二)

  原來,歐陽安娜藏在燈塔上。
  虛驚一場,等到旋轉的燈光再照過來,她才看清楚秦北洋的臉。
  「對不起,我想起了爹,輾轉難眠,就上來看星星。」歐陽安娜腳下還有一堆灰燼,原來她在給父親燒紙錢呢,「呃,我是天主教徒,本不應該做這種事。但我爹不是啊,所以按他的習慣來。」
  「等我洗刷罪名,我就在島上給你爹找個龍穴,親手給他做個氣派的墳墓!」
  秦北洋又說出了老本行,他捂著疼痛的下半身起來。
  安娜沉默著站到大燈側面,避開刺眼的光。透鏡放射可達二十海里,四面八方旋轉,警告輪船避開這座島周圍的暗礁。秦北洋脫下外套披在她背上。黑色大海,茫茫虛空,中國大陸、日本列島還有朝鮮半島,似都遙遙在望。
  安娜低聲說:「建造這座燈塔的工程師是個德國人,也是業餘天文愛好者,他意外發現,達摩山是極佳的流星觀測點。」
  「德國人?」秦北洋想起自己還記得的德語單詞,又望向星空,「除了流星,我還想看到彗星襲月。」
  東海中央的孤島上,彷彿回到一千五百年前,達摩祖師登陸的年代。燈塔的光,掃過北半球燦爛的星空,飄浮在整個銀河系。
  「太漂亮了!如果,我現在就跳下去的話,會不會解脫這輩子所有的煩惱?」
  背著光,看不清彼此眼神,秦北洋淡淡地說:「不會的,你會把煩惱帶去下輩子。」
  「你說為什麼我的祖先把房子造在山頂上,離群索居,多不方便啊!因為,他們遭到了島民們的歧視,被迫搬到這個地方,好像這樣就能離人間遠一點,離星星更近一點。」
  「離星星更近一點!」
  秦北洋在她背後發出濃重的呼吸,熱氣噴到她後脖子。安娜一轉頭,琉璃色的眼珠子,在黑夜裡熠熠閃光,如同天上的某顆星星:「對了,你是什麼星座啊?」
  「我不知道啊,我是在庚子年的十月初二生的,陽曆是11月23日,當日的節氣是小雪。」
  「那你是射手座!又叫人馬座,黃道十二宮之第九宮。但11月23日是天蠍和射手的交界,你同時具備這兩個星座的特點——天蠍深沉、嚴肅、神秘,外冷內熱;射手天生熱愛冒險,酷愛自由。你們鄙視中庸,要麼貴不可言,要麼一貧如洗。」
  「好吧,我現在就是一貧如洗!至於冒險和自由嘛……我出生在唐朝古墓的棺槨上,生下來就沒了親娘,九歲又死了養父母,被送到清朝皇陵的地宮裡,這算不算冒險?」
  「你的一生將注定顛沛流離,身犯險境!」在上海法租界的教會學校,安娜可是個神婆,許多同學都來找她算命,她盯著秦北洋的目光,「天蠍與射手交界的人啊,關心整個世界,胸懷宇宙,更像個革命家!而且,你會很有女人緣,這輩子會有很多個女人!我不喜歡!」
  「怎麼會呢?你說的好像不是我誒,西洋人的星座一點都不准呢。」
  安娜伸手按了按他的鼻子:「因為啊,我跟你是一樣的星座,也是天蠍射手交界,所以最準了呢!對了,你想知道歐陽家的過去嗎?」
  「一直很好奇呢!」
  「歐陽家本是廣東人,我的曾祖父,跟隨天王洪秀全參加太平天國運動。天京陷落,我的爺爺還是個少年,他被清廷流放到孤島上。」
  「原來你是太平天國忠良之後。」
  「另一種說法是長蟊賊!我爹是歐陽家在達摩山的第二代,他有個雙胞胎姐姐,名叫歐陽思凡,人稱魔女她的故事說起來可就漫長了……我爹年輕時,出海到南洋,在爪哇島認識了我媽,她是日惹蘇丹國的混血族人。」
  「怪不得,你長得不同於一般的漢人,因為你有南洋異族的血統。」
  「人們都說我的眼睛奇怪,既不像洋人,也不像中國人,誰能想到來自南洋呢?我在達摩山上出生。那些年,我爹天天等在懸崖上,發現有船隻觸礁遇難,就駕著小舟前去打劫。不分中外,一律殺死倖存者,奪取金銀財寶。他常到上海銷贓,因此加入青幫。民國元年,我媽病死在島上。我被爹接到上海,在教會學校讀書。天天聽老師說《聖經》故事,我就接受了洗禮。雖然,我爹還是異教徒,但也沒反對,他說這樣更好跟外國人打交道。他在虹口造起海上達摩山,為了紀念歐陽家族的故鄉,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是從哪裡來的。」
  「原來,葉探長想要調查的海盜,就是你們家啊!」
  「他是不是跟你說——從中國運到日本的庚子賠款的輪船,遭遇海難沉沒,雪花花的白銀,就埋藏在達摩山上?」
  「庚子賠款!」提到自己出生的庚子年,秦北洋便覺是奇恥大辱,「那你知道多少?」
  「父親還沒來得及告訴我。但我想,這些白銀原本就不在他的手裡。」
  第一次登上海島的秦北洋,度過了他在大海上的第一夜。
  子夜,他跟安娜一起登上燈塔,他又把她送回石頭大屋。安娜說他是塊愚蠢的石頭,他說自己是個天生的石匠,必須像塊石頭啊。
  天亮以後,秦北洋和葉克難起床。兩個姑娘已給他們備好早飯。九色蹲在旁邊乾瞪眼,討厭海鮮的腥氣。
  四人結伴出門,安娜帶他們環遊孤島,特意對葉克難說:「名偵探,請你看看哪裡藏著白銀財寶?是不是北洋政府又發不出軍費了?你們可以去挖皇帝的墓啊,有得是金銀財寶民脂民膏。」
  葉克難卻笑大笑道:「我就是吃著北洋政府的俸祿到處遊山玩水來著。」
  從山頂下來,到了達摩山東段,望見一座黑乎乎的懸崖,近乎刀削般直接面臨大海。
  頂上有幾幢破爛房子,彷彿隨時會被海風吹散架。這古老建築的形狀,令人望而生畏,卻讓秦北洋饒有興趣。
  「喂,你喜歡的話就上去吧!」
  歐陽安娜帶著他們爬上高聳的懸崖,見到了紅色的摩崖石刻——捨身崖。
  懸崖頂上是個平台,矗立兩三間建築,樸素而凋零。屋頂上的野草,斑駁的大門,歇山式的屋頂,隱隱透出古人的氣息。門口掛著褪色的匾額,依稀可辨三個字——無常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