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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兇案啟示錄

  秦北洋的右臉正在流血。
  他擠爆一顆青春痘,仰望哥特式的穹頂下,大廳縱深直達祭壇——交錯裝飾著生命樹、牛膝草、掌形花等聖經時代的植物。彌撒時間已過去,中國女孩穿著黑色長裙,久久不肯離去,坐在第一排長椅上,畫著十字祈禱。秦北洋擦去臉上的爆漿,仰望聖經故事的彩色玻璃:偷食禁果的亞當夏娃,耶穌在約旦河受洗……
  旁邊小小的告解室,有個大媽用上海話說:我們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必須向神父懺悔。
  他默默回答,我若有罪,必用行動贖罪。
  禮拜天,歐陽安娜說要去教堂做彌撒,指名道姓要秦北洋護送。安娜是海上達摩山的小主,他一個小工匠不能抗命。她叫了一輛人力車,他情願跟在後面跑步。安娜說我怎能讓你這麼辛苦呢?她又掏出一塊大洋,叫了第二輛人力車讓他坐。
  秦北洋忐忑地看著上海的早晨,蘇州河兩岸的船桅風景。盯著車伕後背,聞到汗臭味,他羞愧難當,真想跳下來自己拉車得了。
  街頭貼著懸賞通緝令,畫有兩張模糊的年輕男子面孔,一張右臉有道傷疤。為了捉拿屠殺虹口捕房的兩名兇手,公共租界工部局開出一萬英鎊,這是上海有史以來最高的賞金。
  安娜打扮如西洋的女學生,與秦北洋並駕齊驅,不時轉頭淺淺一笑。秋日陽光下黃葉凋零,打在她的米黃色小遮陽帽上,像綻開一朵金花。
  到了天主教堂,耶穌受難像下,歐陽安娜變得面色凝重,猶如服喪的少女……
  秦北洋坐到她身邊,只能沒話找話:「祭壇上畫的是什麼?」
  畫像上是個金頭髮的男小孩,手握紅色十字形劍,腳踩著一條兇惡的龍。
  「大天使彌額爾,上帝指定的伊甸園守護者,唯一具有天使長頭銜的靈體。在與撒旦的七日戰爭中,他用大天使之劍與巨龍搏鬥,這條龍就是撒旦。」
  陽光穿過哥特式教堂的彩色玻璃,灑在少年額頭,像塗抹一層金黃油脂。安娜又念出畫像上一行拉丁文:「Quisut Deus.」
  「啥意思?」
  「誰如天主。」
  歐陽安娜一字一頓吐出四個字,驕傲而堅貞,不像十七歲的小姑娘。
  身後響起一聲標準的法語:「Bonjour.」
  原來是山羊鬍子的法國收藏家,皮埃爾·高更,他慇勤地向歐陽安娜打招呼。這座教堂的神父是法國人,來禮拜的洋鬼子比中國人多。
  安娜與他保持距離,用流利的法語回答:「高更先生,沒想到您也會來做禮拜。」
  「歐陽小姐,您把我當作野蠻的異教徒了嗎?」高更瞥了一眼秦北洋,反正這中國小子也聽不懂法語,「我是來為法國祈禱的,我的祖國正在經歷有史以來最殘酷的戰火煎熬,犧牲了上百萬人的生命。我希望戰爭盡快結束,趕走德國佬,收復阿爾薩斯與洛林!」
  「中國政府也參戰了,現在我們是盟友。」
  「願上帝保佑中國與法國!」皮埃爾·高更看著祭壇上的畫像,「雖然,我的伯父保羅·高更畢生放浪不羈,流浪到塔希提島跟土著女人一起生活。但他的《亞當與夏娃》《馬利亞禮讚》《基督的誕生》都說明他心中住著上帝。」
  「法國印象派大師保羅·高更是您的伯父?我在學畫,偷偷臨摹過他的《塔希提少女》——雖然教會學校不允許。」歐陽安娜也是愛屋及烏,「對不起,不該在教堂裡談這個。」
  「很抱歉,我辱沒了高更這個偉大的姓氏。歐陽小姐,何時再允許我登門拜訪?」
  「你還惦記著我家的小……」安娜差點說漏了嘴,「那件唐朝的文物?」
  「我聽說,那件古董是中國古代的鎮墓獸。」
  最後「鎮墓獸」三個字,高更是用漢語說出來的。
  一直沉默的秦北洋驟然發問:「對不起,高更先生,你知道上個月的虹口巡捕房慘案嗎?」
  歐陽安娜惶恐地翻譯,高更皺皺眉頭:「這件事在上海無人不知。一夜之間,十名巡捕殉職!那位英國探長,還是我的酒友呢。兩周前,我在靜安寺外國人墳場參加了葬禮,工部局以及各國駐上海總領事都出席了,發誓要抓到真兇復仇。願上帝保佑他。」
  秦北洋的目光咄咄逼人:「能不能進天堂我不知道。但我聽說過,這位英勇殉職的探長,是蘇格蘭人,是個酷愛威士忌的酒鬼。」
  「嗯,他不但是酒鬼,還是個話癆。他經常在酒吧泡到天亮,很有女人緣,所有人都纏著他,要他說巡捕房的故事,比如最新的兇殺案和盜竊案,或是誰家的桃色新聞。」
  「還有鎮墓獸。」
  高更直接用中文回答:「什麼意思?」
  「今年夏天,海上達摩山發生盜竊案,盜賊目標是小鎮墓獸。幸好被我和安娜發現,抓獲其中一個盜賊。他被送到虹口巡捕房,因為會審公廨的無能,他竟在捕房裡關押了一個多月。這段時間,負責此案的英國探長,在許多酒吧與宴會中,喝得酩酊大醉,洩露了案情,也洩露了小鎮墓獸的存在。而高更先生,您作為他的酒友,很自然知道了這個秘密。你才會找到歐陽先生,要求購買小鎮墓獸。」
  等到歐陽安娜翻譯完,皮埃爾·高更的眉毛擰得像要上斷了的發條,卻鼓掌說:「讓人驚訝的年輕人!非常完美的推理!我承認,這事兒確實是英國探長在酒桌上告訴我的。」
  「那個意欲盜竊小鎮墓獸的盜賊,就在虹口巡捕房的兇案之夜,被兩個凶殘的殺手劫走了——為了救一個盜賊,他們殺了十個巡捕,還有五個犯人。」
  「年輕人,你在懷疑那樁慘案是海上達摩山的小鎮墓獸引起的?」高更先生的山羊鬍子微微顫抖,「或者,你在懷疑我?」
  歐陽安娜為他們兩個做翻譯,在漢語跟法語之間來回轉換斗機鋒,弄得她腦子累死了,盼望盡快結束這場可怕的對話。
  「沒那麼簡單。虹口巡捕房的英國探長,酒友不止你一個人,高更先生。很可能還有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人,也在酒桌上知道了以上秘密。兩個兇惡的刺客,才會鋌而走險,在盜墓賊被押送會審公廨的前夜,潛入虹口巡捕房大開殺戒,劫走這名盜賊。」
  「年輕人,你有沒有想過,既然這兩個刺客,已知道小鎮墓獸就藏在海上達摩山,為什麼不直接上門來盜取呢?幹嗎還要大費周章,冒如此大的風險,去虹口巡捕房殺那麼多人?」
  「是啊,高更先生,這也是我的疑惑!但對刺客來說,劫走那個盜賊,倒必然會有一個收穫——就是我的臉。」
  秦北洋回想起夜盜鎮墓獸的那夜,他親手擒獲名叫小木的盜賊。當時,對方用驚訝的目光看著他的臉……
  天津德租界滅門慘案——秦北洋——北京香山碧雲寺刺殺案——北京監獄大屠殺——白鹿原唐朝大墓幼麒麟鎮墓獸——盜賊小木——上海公共租界虹口捕房慘案——右臉頰上有刀疤的刺客——天津德租界滅門案。
  一個完美的圓圈,一團亂麻終於理順!秦北洋拽著安娜的手掌心,歡快地衝出教堂。
  「不可理喻!」高更聳聳肩,「沒有禮貌的野蠻人!」
  歐陽安娜第一次被秦北洋抓住手……在她的理解,男人在教堂握著女人的手,必然是婚禮上的新郎新娘!她的臉頰緋紅,在門口甩開他的手。
  「對不起,安娜小姐,我冒犯你了。」
  「我討厭這個皮埃爾·高更,雖然我喜歡保羅·高更。」
  「保羅·高更是誰?」
  安娜笑笑卻不回答。她在教堂前的台階蹲下來,拿出包裡吃剩下的早餐,喂快要餓死的小流浪貓。
  秦北洋也坐在她身邊,低聲問道:「這世上真的存在達摩山?」
  「什麼?」
  慌亂中的安娜,把早餐全撒在地上,一大堆流浪貓圍過來。
  秦北洋天生就愛小動物,摸著幾隻小貓的耳朵說:「聽說是東海上的一座孤島。」
  歐陽安娜叫了一輛人力車:「我要回家了。」
  回望哥特式的教堂尖頂,秦北洋依然是異教徒,腦子裡回閃光緒帝的崇陵地宮,那口令人燥熱難當的金井,還有父親說的種種尋找龍脈和造墓的法門。
  天上飄過一朵秋天的雲,也許在那個世界裡,每個人所信仰的神都平等地存在。
  忽然,這朵雲裡出現一支巨大的紡錘,印著天圓地方的銅錢標誌,底下吊著船艙般的小房間。螺旋槳在吊艙後旋轉,靜靜地劃過教堂尖頂的十字架上空。
  許多外國人向天上的怪物揮手致意,安娜聽到法國人都在說:「飛艇!飛艇!」
  這也是蒸汽時代偉大的發明,此時此刻,如火如荼的歐洲戰場,飛艇在某種程度上發揮著比飛機更大的作用。秦北洋遠遠目送飛艇消失在雲層,真想自己也飛上去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