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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越獄南渡(二)

  橫渡長江。
  到了下關碼頭,踏上江南岸,自鳳儀門入南京城。秦北洋好生驚歎,這六朝古都的城牆高大堅固,比北京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盤踞南京的諸侯,是北洋巨頭之一的馮國璋。
  所帶盤纏無多,他們不敢在城裡住店。出了太平門,一邊玄武湖,一邊紫金山,踏上盤山小道。餓著肚子走了好久,翻過一道高牆,卻是神道和翁仲。月色下,穿過數座雄偉的大門和碑亭,破敗不堪,卻氣勢逼人。直達一座巍峨的城樓,穿過城門洞子,石牆上刻著一行大字——「此山明太祖之墓」。
  明孝陵!
  秦北洋倒吸一口涼氣,他去過昌平的明十三陵,但沒有哪個比得上眼前這座陵墓,果然還是大明開國皇帝最霸氣,腳下就是朱元璋的地宮。他決定在明樓裡過一夜,總好過在紫金山風餐露宿。
  齊遠山有些害怕:「明太祖的鬼魂晚上會不會,來找我們算賬啊?」
  「怕他做甚?我們又不會盜他的墓!你信不信,我還見過雍正皇帝的鬼魂呢!」
  兩個少年在明孝陵方城上過了一宿。次日天明,秦北洋沒說晚上夢到了什麼,齊遠山也啥都沒講,天機不可洩露,兩人相視一笑。
  爬上紫金山巔,看滿山翠綠,齊遠山氣喘吁吁:「北洋,接下來該去哪裡?」
  秦北洋望向東邊,旭日冉冉升起,照亮一望無際的原野,水道溝渠縱橫,炊煙裊裊,波光粼粼……
  烈日炎炎的江南,兩個少年,囊中羞澀,全靠兩條腿,向東而去。這一路,山水風光旖旎,水田倒映著白雲,四處稻荷飄香,小兒騎著水牛吹響牧笛。經過鎮江、丹陽、常州、無錫等魚米之鄉,運河中密佈小舟,太湖上檣櫓如林,商販雲集,哪像兵慌馬亂的北洋六省。庚子年,北方殘破,江南卻因東南互保而未受侵擾。他倆曉行夜宿,懷古思幽,一不留神,已到蘇州城外的虎丘。
  遙望五代的虎丘塔,秦北洋興致勃勃地爬上「千人石」,卻發現大名鼎鼎的劍池乾涸了。
  「劍池」是岩石叢中的一個深潭,四周佈滿歷代摩崖石刻。最近多日無雨,劍池見了底兒,許多魚兒撲騰著等死,四鄉八鄰都來圍觀。
  「傳說劍池底下就是春秋戰國時代的吳王闔閭之墓。」
  前頭有人說話,廣東口音,看似二十七八歲。
  「陳兄,聽說池子裡有許多寶劍——嘛都沒有呢?」
  另一個男子,更為年輕,地道的天津口音。這兩人穿著打扮都很體面,不似秦北洋跟齊遠山像流竄的難民。
  那個「陳兄」又說:「秦始皇、西楚霸王項羽、東吳大帝孫權都在這挖過,皆一無所獲。」
  「我看寶劍就埋在這些石頭下面。」秦北洋大膽插了一嘴,故意用天津話,「你們仔細看,劍池兩壁切削平整,池底也極平坦,顯然是人工斧鑿的結果。虎丘本就是一座小山,我看風水也是龍脈,而這劍池的中心,恰是龍穴金井所在。吳王闔閭穿山鑿石,在地下修築墓室,又灌水為池,就是要避免後世盜墓。」
  「你是何人?」廣東人頗為訝異地問。
  「我就是一個石匠,專門給人營造墳墓,因此知道一些淺顯的門道,班門弄斧,見諒了。」
  更年輕的後生問他:「欸!你也是天津人?有緣分,我們爬下去探探如何?」
  考察古墓,恰是秦北洋最感興趣的。他也拉上齊遠山,四個人一齊跳下劍池,頓覺寒意逼人,畢竟是兩千多年前的深潭龍穴。
  劍池南寬北窄,窄處頭頂架著一彎石橋,也是此處最著名的風景。他們向最窄處摸去,見到一個洞穴,四人彎腰魚貫而入。裡頭還有隧道,上下左右平整光滑,必是人工挖鑿而成。到底兒又變寬敞,正好容納四人並立。前頭有四塊巨大的石板,因常年浸泡水中,露出縱橫的石筋。
  廣東人拍拍秦北洋的肩膀說:「小兄弟,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這便是春秋時代的墓室門,與古書記載的形制完全相符。」
  「闔閭以專諸魚腹藏劍刺殺吳王僚奪位,拜伍子胥為相,封孫武子為將,伐楚五戰五捷,攻克郢都,成就春秋霸業。」
  秦北洋對《春秋》《左傳》《孫子兵法》都如數家珍,這些風起雲湧的千年往事,伴他度過了被禁閉在陵墓地宮中的漫長一年。
  齊遠山不禁讚歎:「北洋,要是我們把這塊門挖開的話……」
  「哈哈,你想多了!我觀察過此山形勢,我們頭頂便是虎丘塔。此塔已愈千年,斜歪欲倒。如果在這挖掘,必會影響虎丘塔根基。」廣東人肚子裡頗有幾斤墨水,「我並不覺得,一座帝王陵墓裡的寶貝,要比佛教名剎的古塔更重要。若要二擇其一,我必選後者!今日,有幸一遊劍池之底,探訪吳王墓室門前,足矣!」
  秦北洋頻頻點頭,抱拳問道:「在下秦北洋,請問兩位高姓大名?」
  「廣東香山,陳公哲。」
  「直隸靜海,霍東閣。」
  齊遠山也照著樣子說:「直隸正定,齊遠山。」
  陳公哲問:「你們風塵僕僕,此行要去何處?」
  「這……」秦北洋這一路走來,也不曉得要去哪裡,便賣個關子,「敢問兩位要去?」
  「上海。」
  「對,我們來自兵荒馬亂的北方,也正好要去上海見市面,開洋葷。」
  秦北洋說罷,齊遠山也連連附和。
  陳公哲微笑道:「不如一路同行?足下可否賞光?」
  多了兩個搭伴,當然樂意。四人爬出劍池,離開虎丘,經過閶門進城,到觀前街吃了滄浪亭的麵條。黃昏,出得婁門,坐上一艘木船,每人船資一個銀角。陳公哲大方地付了四個銀角,又請大家吃了粢飯團做晚餐。
  男女老少十來個乘客,窩在狹窄的船艙,多是去上海打工的農民。木船漸漸駛入吳淞江。秦北洋隨口背誦辛棄疾《水龍吟》那句「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陳公哲驚訝道:「秦小弟,你還知道這個典故?晉人張翰,字季鷹,吳地人士,見秋風起,便思家鄉的菰菜羹、鱸魚膾。這兩樣都是古時吳淞江特產。」
  「哎呀,我是胡謅的,別當回事兒。」
  「你們是初來乍到吧?上海龍蛇混雜,若有需要幫忙之處,儘管來找我們。」
  說罷,陳公哲遞出一張名帖,上書「精武體育會」。
  「又是精武,又是體育,兩位可是練家子?」
  陳公哲與霍東閣笑而不語。
  夜已深,明月倒映水面,鱸魚堪膾古意。船艙裡婦人給嬰孩餵乳。秦北洋爬到船頭,蜷縮了一宿,頭枕吳淞江波濤,權當夏夜納涼。
  夜航船,搖啊搖,乃麼就搖到了外婆橋。
  天亮睜眼,迎面一座木橋飛跨,便是曹家渡的三官堂橋,背後升起工廠煙囪的黑煙。船家收起帆桅,搖著櫓用蘇州話吆喝——
  「乃麼上海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