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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和大煙碟兒(1)

  記憶中那一年的北京,悶熱少雨,塵土卻很大,黃乎乎的天,灰濛濛的地,很少見得到晴空,據傳明朝末年,李闖王進北京,出了一句民諺:“天灑黃,動刀兵;地蒙塵,走人狼。”人狼者,意指人中之狼,兇徒也,如今雖說海內平定,沒有戰事,可酷暑時節出現反常的沙塵天氣,也不像什麼好徵兆。
  我在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看見這灰黃的天地,已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心裡說不出的怕,又不知在怕什麼,到家一看,瞎老義已經不在了,是前一天走的,我沒能見上他最後一面,往常瞎老義的身子骨就不好,眼神兒也不大行,卻有很多常人不及之處,比如誰帶來一枚翠玉扳指,瞎老義先拿鼻子聞一聞,再用手摸一摸,頂多伸出舌頭舔一下,便能說出扳指的年頭,也說得出是墳裡埋的,還是家裡傳的,幾乎沒錯過,要沒這兩下子,又怎敢在鬼市上換取燈兒打軟鼓?當年,在古董行裡提起瞎老義的字號,沒有人不服,他這輩子存下不少珍寶,可惜大多毀於文革,僅是吃烤肉用的鐵炙子和狼皮褥倖免於難,還有一路墓道石的買賣,在瞎老義臨走前有過交代,他將這些東西全留給我了。
  瞎老義雖然去世了,但是人死留名,他的字號仍在,大伙看瞎老義的面子,以為我也有兩下子,應該是瞎老義的高徒,隔三差五就有人拿東西請我掌眼,怎樣也推脫不開,好在我以往聽瞎老義說得多了,真東西也見過不少,躲不開便連蒙帶唬地應付應付,倒不至於砸了瞎老義的字號,有時我也卷幾包取燈兒,一個人去到鬼市蹲著,想撞大運收幾件行貨。
  那些年瞎老義主要做“墓道石”的生意,河北赤城周邊有個叫獨石口的地方,顧名思義,當地有一塊上古時期留下的獨石,巨石孤兀,平地凸起,高兩丈多,繞著走一圈大約是百餘步,長年累月飽受日曬雨淋,依舊巍然不動,巨石上生有古榆四株,枝繁葉茂,大可蔽牛,關於獨石從何而來,古往今來傳說甚多,至今沒個定論,當地以出石活兒著稱,包括墓道裡的“墓磚、柱杵、翁仲”等等,在獨石口應有盡有,有真的,也有仿的。
  這一路生意較為冷僻,講究可也不少,尤其是帶鳥獸紋飾的墓道石,無不有說頭,比如“螭首是望遠之意;身似鷂鷹的魚能噴雲雨,Ⅴ9二可以用來鎮火;狻猊有延續香火的含義;單角牛是獬豸,能夠分辨忠奸善惡”,相信這些風俗的主顧,大多是鄉下的村官和土財主,九十年代初,這股風氣又在農村死灰復燃,他們為老祖宗修墳不怕花錢,給自家祖墳用幾百年前的墓道石,也是很體面的事,墓道石的種類極多,譬如帶陰刻或浮雕的舊墳磚、墓道裡的柱杵、鎮墓辟邪的翁仲、石俑石馬,這些都叫“墓道石”,主顧們各取所需,錢多之人用真的,錢少之人用仿的,這類石活兒大部分出自河北赤城一帶,瞎老義在七八年前開始,專做這路買賣,他死後還欠著不少主顧的墓道石,那些人也來找我,我拆東牆補西牆,每天打點這些主顧,更要經常到鄉下取石活兒,忙得脫不開身,一想到這是瞎老義給我留下的買賣,怎麼困難也不能扔下不做,且對付一天是一天,只好先寫封信告訴索妮兒,告訴她今年先不回了,等明年開春再到東北去找金脈。
  此後我陸續跑了幾趟冀北獨石口,慢慢摸索出一些門道,只要同當地老鄉混熟了,什麼事都好商量,自古以來,冀北山民好客成俗,在他們那地方,客人進門喝茶吃飯一概用特號大碗招呼,你去到那也得懂規矩,一是喝茶不能喝得碗底朝天,二是上桌吃飯,不能吃到一半放下筷子,否則會視為瞧不起主人,吃飽之後要把兩根筷子平放在碗口上,聽說天冷的時候,你到村子裡還要跟主人全家睡同一處大炕,決不可避嫌推脫,臨別之際,板栗大棗柿子等土產,定讓你能帶走多少帶走多少,此地整村整村出石匠,仿古的石活兒做得很地道,更有從山上扒出的墳磚墓石,這一忙活起來,再沒有多餘的心思了,那陣子我是一天接一天的混日子,但有時連著做噩夢,閉上眼就見到棺材裡的死人拖著腸子爬出來,我認為可能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卻也不免惴惴不安,直到我在豫西深山中,遇到一位早已躺在棺材裡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