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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狗屠人

    話說當年有個金棺村,為什麼叫這名呢?只因自古以來,皇帝的棺槨叫「梓宮」,貴妃的棺槨則稱「金棺」。傳說當年有位貴妃生前受寵,但得罪了太后,被賜銀鈴金掛,也就是拿繩給活活勒死了。由於這位貴妃死得冤枉,太后和皇帝晚上一閉眼就看見她身穿紅裙前來索命,為了安撫她的亡靈,就遠遠地修了座墓,將這貴妃的屍骨埋了進去,在下葬之前,貴妃的金棺被暫停在了這村中的一座古寺之中,後來連村子帶寺廟都改了名,村叫金棺村,寺叫金棺寺。但是否真有這麼一回事,連村裡最年長的老人也說不清楚了。那屈死的貴妃埋在地下千百年,丘壟早平,已經沒人知道這座古墓究竟在什麼地方了。只有這金棺村的村名,以及村中那座破舊不堪、隨時都可能倒塌的破廟為證,殘磚敗瓦似乎在默默述說著過去的歲月裡的確有過這麼一段往事。

    到了清朝末年,爆發了席捲大半個中國的太平天國起義。由於太平天國的領袖洪秀全是廣東人,這場農民起義又起自粵西桂東,也就是兩廣之地,所以在當時也被稱為「粵寇之亂」。

    戰亂持續了將近二十年,金棺村一帶的百姓深受其苦,官軍與義軍之間各有攻守,殺伐甚重。戰事過後,往往殍屍遍野,大部分屍體都沒人處理,附近的老百姓就算想埋也埋不過來,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無數血肉之軀就這麼扔在荒郊野外,任憑烏鴉和野狗隨便啃食。

    吃死人的不僅是野狗和烏鴉,就連村中人家所養的家狗和豬也跟著一道吃。經常啃吃死人的豬絕不同於一般的豬,這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啃過死人的豬肥得嚇人,毛光皮亮,就連看人的眼神都冒著凶光。這些豬雖然肥,但知道怎麼回事的人,可一輩子都不敢再吃豬肉了,而且看見別人吃豬肉自己就忍不住想吐。

    金棺村裡有個孤兒,姓張,排行第三,兩個姐姐都早早夭折了,他自稱張三,也不知他大號叫做什麼,因為頭髮天生又稀又黃,到了十五六歲,這辮子仍是留不起來,只好用草繩隨便紮了個狗尾似的小辮兒,凡是識得他的人,都以「張小辮兒」相稱。

    張小辮兒窮得連半間房子都沒有,平時就住在金棺寺那座破廟裡。他推倒了廟中的泥塑神像,鋪些亂草睡在泥台上,白天到各家各戶幫忙挑幾桶水,幹點兒雜活什麼的,幹完了活討口飯吃。他也曾給棺材鋪的師傅當過學徒,還拜過算卦的老道為師。但由於年景不好,師傅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還養得了徒弟,所以這幾樣營生他都沒學到底。有時候生活艱難,他一連幾天都沒東西吃,就只好到了晚上靠偷雞摸狗充飢。他知道自己家道中落前,祖上曾是京城裡的大官,內心深處仍拿自己當爺,對自己偷雞摸狗深以為恥。可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混口飯吃談何容易,餓急了就什麼都顧不上了,還管什麼出身門庭。

    近年天災人禍不斷,村裡的糧食不如往年那般富裕,連討口吃的都不太容易。這天夜裡,張小辮兒餓得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橫躺在神壇上蹺著二郎腿,望著從破屋頂上漏下來的月光,心裡琢磨著得弄點什麼吃的充飢,不然實在挨不過去了。這些年來他最拿手的就是偷雞,村裡養雞的人多,隔三差五地偷上一兩隻,這麼多回從來沒失過手。從不失手並非走運,只因他自己摸索出了一套獨門的偷雞絕技。

    打定主意,張小辮兒就藉著月黑風高,摸到了村中王寡婦母女的院子外邊。這家沒男人也沒養狗,門牆又低,而且張小辮兒對各家雞窩的位置瞭如指掌,沒費什麼力氣就翻過牆頭,發現雞窩裡的老母雞睡得正熟。

    張小辮兒看得明白,但他沒有直接探手去抓,而是悄悄把手伸進雞窩裡,施展獨門絕技,輕輕地去搔那老母雞的腹部。不管是有人偷雞還是黃鼠狼鑽雞窩,窩裡的雞必定會撲騰亂叫,那樣主人就會被驚動起來。可張小辮兒自有他的辦法,只輕輕搔得幾下,雞窩裡的老母雞不僅沒撲騰亂叫,反而露出一副愜意的神態,似很享受有人替它搔癢。

    張小辮兒心中竊喜,只要第一下沒失手,這隻雞就算是偷到手了。看著那母雞,他心中發狠:「我不能白伺候你,等會兒到破廟裡拔雞毛的時候,你就沒這麼舒服了。」他心中高興,手底下也沒閒著,一隻手不斷替那老母雞解癢,另一隻手揭掉雞窩頂棚,打算把老母雞從上邊抱出來。可大概是因為有一段時間沒偷雞了,手藝生疏,也可能是連餓了好幾頓,反正手底下發虛,竟然把老母雞抱到雞窩頂的時候,一個沒抱住,將它摔在了地上。

    老母雞半睡半醒,迷迷瞪瞪地正愜意間,忽然啪嚓掉了下來,立時從美夢中驚醒了。它大概也明白這是有賊偷雞,哪肯甘休,扇著雞翅撲騰了起來,鬧得動靜很大,果然驚動了家中的主人。就聽窗戶裡的王寡婦罵道:「哪個小賊又到老娘門上偷雞,肯定是住金棺寺那挨千刀的張小辮兒。老娘就剩這一隻下蛋的老母雞了,你也不肯放過……」說話聲中就見紙窗一抬,一個尿盆從屋內飛了出來。

    張小辮兒見黑乎乎一物從屋裡擲出,急忙低頭躲閃,那尿盆本就沒有準頭,噹的一聲砸在了院牆上,臭液嘩啦四濺。他心道不妙,想不到三爺名聲在外,那王寡婦一聽母雞撲騰就知道是三爺在此,而且兜頭將一個又臊又臭的尿盆打將下來,被她拿住了少不得一頓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想到這,張小辮兒不敢怠慢,翻身跳出院牆,耳中還聽得院中王寡婦的叫罵聲不斷,似乎在招呼她的女兒小鳳去鄰居家借狗追賊。張小辮兒心中暗罵:「好你個王寡婦,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此言果是不假。偷你隻雞又沒得手,犯得上趕盡殺絕嗎?等將來三爺發了跡,賠你個紫金尿盆……」

    雖然嘴上不服軟,但畢竟做賊心虛。四鄰家中有養狗的,這時也都被王寡婦那盞尿盆打在牆上的動靜驚了起來,一時之間到處雞鳴狗叫,整個村子亂成一片,人們都以為是山賊進來劫村了。這回婁子捅大了,張小辮兒知道必須得出去避兩天,否則人人知道他夜宿金棺廟,一旦被堵到那破廟裡,可就插翅難逃了,於是在夜色中一路狂奔,逃出了村子。

    最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停住腳步,村裡的人聲狗吠都已遠不可聞,張小辮兒心裡的一塊石頭方才落地,呼哧帶喘舉目四望,想看看跑到了什麼地方。只見月冷星稀,枯樹荒草,草叢間墳丘起伏,石碑嶙峋,剛才慌不擇路,卻是逃進了村後的墳塋之中。

    這片墳地據說是塊風水寶地,而且此地無主,十里八鄉死了人都往這兒埋,無數墳丘是一個緊挨著一個,封土新鮮光潔的是近年新墳,長滿了荒草的老墳更是多得數不清。前些時候有數股粵寇在這一帶出沒,跟官兵惡戰了幾場,才剛剛退去,戰場上積屍數千。來不及掩埋的屍體腐爛發臭,引發了一場不小的疫情,所以最近這周圍的百姓死得比以往多出許多,這片墳地也隨之添了許多墳丘。家境稍微富裕的都有碑有棺,那些窮苦人家就沒那麼走運了,臨死混上口薄棺就不錯了,或者乾脆直接拿麻席一卷胡亂刨坑埋了,墳包也小得可憐,至於石碑更是能省就省,或是插塊木牌樹枝代替。那些沒有了記號的新墳,很快就成了無主的孤墳。

    到了晚上,烏雲遮月的時候,墳地裡鬼火閃動,偶爾有一兩隻野貓從草間躥出,還有些不知道是鬼哭還是狼嚎的怪異響動,不時從墳地深處傳來,聽得人肌膚起栗。

    張小辮兒一向膽大包天,反正是賤命一條,活著也是吃苦受罪,扔在哪兒不是扔,所以他向來豁得出去,從不忌鬼避神,要沒有這種膽量,又如何敢一個人晚上住在那神佛猙獰的破廟之中。不過一看自己跑到了這片墳地,他心裡還真有點兒打怵,趕緊對四周的墓碑墳丘作了個羅圈揖:「各位大哥大姐,小人張三不敢造次,無心驚擾,得罪勿怪,得罪勿怪……」

    說著話他轉身就要離去,正在這時,忽聽身後的一個墳丘裡面傳來一陣彭、彭、彭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有人在使勁撞木板門。不過這亂墳塋子裡哪有人家的門戶,這聲音必定是在撞棺材蓋子。

    正值午夜,四下裡靜得出奇,顯得這撞棺材蓋子的聲音格外驚心動魄。張小辮兒覺得自己腦袋後邊拖著的小辮子都豎起來了,但他並沒有立刻逃跑。剛才他跑過了勁兒喘個不停,加上肚裡又沒食,實在是邁不開腿了,當下用衣袖抹了抹鼻涕,打量著四周的墳塋,心想這是哪路死鬼跟你家三爺作耍?三爺不是給你們作過揖了嗎,怎麼還不依不饒的,想嚇得三爺磕頭求饒不成?

    可那墳中撞擊棺材的聲音越來越大,張小辮兒猜想許不是有盜墓掘塚之輩在撬棺材?定要看看是什麼作怪。要是真有挖墳掘墓的,三爺就嚇他一嚇,給他來個賊喊捉賊,捲了他的贓物,這叫賊吃賊,越吃越肥。

    他三兩步轉到墳後,只見這是一座無主新墳,土丘下被人掏了個大窟窿,那彭、彭、彭的怪聲,正是從那窟窿深處發出來的。他剛走到近前,就聽那墳側的窟窿裡一陣巨響,一張滿面流血、紅毛叢生的大臉從窟窿裡探了出來。那張臉的腦門上生了一個橢圓形的大肉瘤,吐著鮮紅的舌頭,嘴邊牙齒上還掛著血跡,雙眼凶光四射,惡狠狠地盯著張小辮兒。

    張小辮兒心中叫苦,怎麼就沒想起來是這個東西!現在想起來也晚了,只好轉身落荒而逃。

    原來早年間的野狗和現代的野狗大不同,有些野狗的種類在解放後社會穩定下來就逐漸絕跡了。亂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因為死的人太多,暴屍於荒野的情形到處都有,所以吃死人的東西也就多了。鄉下山野間有種專吃死人的野狗,能聞著死人的臭味在墳上刨洞,刨到棺材了,就用腦袋撞破棺材擋板,然後把棺中死屍拖出來吃肚腸子。這種野狗體形巨大,生性凶殘,吃多了死人的腸子它就不想再吃別的東西了,有時候碰上落單勢孤的活人,也往往直接撲過去咬死。長著血瘤的野狗常年吃死人肉,身上屍氣重,牙齒帶有屍毒,被它咬到了就別想活。它的特徵是腦袋上長了一個血紅的大瘤子,這瘤子比鐵錘都硬。窮人的廉價薄棺,最好的不過是「三寸柏木板」,棺板被這狗頭撞不了幾下就能撞穿,這種簡易的棺材有個俗名就叫「狗碰頭」,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死者家人買了副「狗碰頭」回去,將死者屍體盛殮下葬了,家人也就算盡到心了,然後棺材裡這位您就等著喂野狗吧。可在當時,就連這種三寸板的「狗碰頭」還都供不應求。

    這正是:「人無傷犬心,狗有屠人意。」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