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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和巧合的奇跡 第二部分

「朱麗葉!朱麗葉!」我知道她一定走遠了,不可能聽到我的聲音,但是,喊著她的名字能讓我感覺好一些,讓周圍的黑暗不再逼近和沉重。

當然,我忘記帶手電筒。我連跑帶滑地在結冰的車道上移動,非常希望自己穿的是運動鞋而不是我最喜歡的橄欖色Dolce Vita坡跟皮靴。可是,為了這鞋,死了也值得,或者,這是雙可以穿著去死的鞋。

房子裡的燈光漸漸消失在身後,路的轉彎和地面上起伏的樹木擋住了它。這時,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或者只是吹過樹林的風聲。我停下腳步,遲疑著,接著,我又聽到了一聲——「薩姆!」像是肯特的聲音。

「薩姆!你在哪兒?」

是肯特。

我幾乎暈厥。我曾經非常肯定地以為,剛才他從我身旁走開時,就是事情的結束。我從未指望他會跟著我。我想回去找他,但是,沒有時間了。而且,我已經說了自己能說的每一句話。我站在刺骨的寒冷中,吸進的空氣燒灼著我的肺,雨水注入我的領口,沿著脊背流下,我閉上眼,回想起和他在一起,坐在溫暖的汽車裡,外面是傾盆大雨。想起那個吻和身體升騰的感覺,彷彿我們隨時都會被波浪沖走。當我聽見他在更近的地方再次喊出我的名字,我幻想著他捧著我的臉,正對我輕聲耳語:薩姆。

有人尖叫起來。我猛地睜開眼,心臟狂跳,想起了朱麗葉。然而,這時我聽見好幾個人的聲音響起——在遠處,很模糊——我敢發誓,裡面有琳賽的聲音。但是,這很荒唐,我在胡思亂想,在浪費時間。

我繼續向路邊走去,聽到了汽車的咆哮,還有輪胎在瀝青路上嘶嘶的摩擦聲,很像海浪拂過沙灘。

當我找到朱麗葉時,她正站在那兒,渾身濕透,衣服緊貼在身上,胳膊在身體兩側無力地晃蕩,似乎大雨和寒冷一點都影響不到她。

「朱麗葉!」

現在,她聽到了我的聲音。她猛地轉過頭,似乎剛剛被我從什麼地方召喚回地球。我朝她小跑過去,聽到身後傳來一輛卡車低沉的轟鳴聲——太快了。我加快了速度,她則迅速後退一步,我拚命晃動胳膊保持平衡,以防滑倒在冰面上。看到我的時候,她的臉上又有了生機,表情裡滿是憤怒和恐懼以及另外那樣東西——驚奇。

引擎的聲音更大了——平穩的咆哮——司機按響了喇叭,發出驚人的噪聲:在我們周圍翻滾、炸裂,充滿整個空間。朱麗葉依然沒有動,她只是站在那兒,看著我,腦袋輕輕顫抖,似乎我們是失散多年的朋友,在歐洲的某個機場偶遇,剛剛認出了對方。能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太奇怪了……你不覺得人生的軌跡很滑稽嗎?世界太小了。

就在卡車轟鳴著從我們身邊經過的瞬間,我衝到她身邊,抓住她的肩膀,她掙扎著後退幾步,我的動作差點讓她摔倒。卡車喇叭聲逐漸遠去,尾燈消失在黑暗之中。

「感謝上帝。」我說,喘著粗氣,雙臂顫抖。

「你在幹什麼?」她扭動身體,試圖掙脫我。「你在跟蹤我嗎?」

「我認為你想……」我朝路麵點點頭,突然有一股非常想擁抱她的衝動。她活著,真切而實在地被我抓在手裡。「我還以為不會及時趕到你身邊。」

她停止了掙扎,定定地看著我。路上沒有車了,靜默中,我聽到了清晰而急促的叫喊:「薩曼莎·艾米麗·金斯頓!」聲音從我左側的樹林裡傳來,而且,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會叫我的全名。琳賽·埃奇庫姆。

就在這時,宛如鳥兒在林中的合唱,同時響起了好幾個人的聲音:「薩姆!薩姆!薩姆!」肯特、艾麗和艾拉迪,他們一起穿過樹林向我們走來。

「怎麼回事?」朱麗葉現在看上去真的很不安,我不由得鬆開抓著她的手,她順勢擺脫了我。「你為什麼跟蹤我?為什麼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

「朱麗葉。」我伸出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我只是想和你談談。」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她轉過身,向路邊走去。

我跟著她,一下子感覺異常平靜。世界瞬間清晰起來,聽到樹林中傳出我的名字,而且越來越近時,我心中默念:對不起。可是,我是對的。事情必須這樣。

事情一直都應該這樣。

「你不必非得這樣做,朱麗葉。」我平靜地對她說,「你知道這不是正確的方式。」

「你不知道我應該怎麼做,」她暴躁地輕聲說道,「你不知道。你永遠不會明白。」她盯著路面,肩胛骨從濕透的襯衫下面凸出,我又似乎看到她身後張開了一雙翅膀,將她托起來,帶她遠離危險。

「薩姆!薩姆!薩姆!」呼喚聲更近了,樹林裡射來幾道燈光。我聽見腳步聲和樹枝被踩斷的聲音。路上很反常地不見一輛汽車,但是,從路的兩端卻傳來巨大的引擎轟鳴聲,我閉上眼,幻想著飛翔的感覺。

「我想幫助你。」我對朱麗葉說,雖然,我知道不可能讓她明白。用這種方式她是不會明白的。

「你還不懂嗎?」她轉向我,令我驚訝的是,我看到她在哭。「我沒法改變了,你知道嗎?」

我想起自己和肯特站在樓梯上時說過同樣的話,想起他漂亮的淺綠色眼睛,還有他說「你不需要被改變」時的樣子,還有他雙手的溫暖和嘴唇的柔軟。我想起朱麗葉的面具,非要生硬地把某些東西拼湊、縫合在一起,是不對的。

我無所畏懼。

恍惚中,我似乎感覺耳邊傳來陣陣咆哮,還有離我很近的幾個人的聲音和面孔——蒼白而驚懼,從黑暗中出現,但是,朱麗葉哭的時候——依然是那麼美——我無法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

「太晚了。」她說。

我說:「永遠不會太晚。」

在那千鈞一髮的剎那,她躍向路面,但是,她回過頭,滿面震驚,因為恍然大悟而雙眼發亮。接著,我跟在她身後猛衝過去,撲到她背上,將她撞向前方,她向公路對面翻滾過去,就在兩輛卡車相遇並交錯的一瞬。傳來一陣狂暴的哀號,有人——不止一個人?——尖叫著我的名字,我感覺一股熱流傳遍全身,我被一隻巨人的手掌托起,拋向空中,地面翻滾著、搖晃著,然後,一片黑暗的濃霧吞噬了地平線,把一切都變成夢境。

浮動的畫面不停閃現:明亮的綠色眼睛和一片陽光明媚的草地,一張嘴呼喊著,薩姆,薩姆,薩姆,彷彿一首歌謠。三張臉湊在一起,宛如生長在一根莖幹上的三朵花兒。呼喊聲漸漸離我遠去,一個詞:愛。紅色和白色的閃光,樹枝被點亮,如同教堂的穹頂。

我的眼前出現一張臉,白皙而美麗,眼睛大得像月亮。你救了我。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冰冷而乾燥。你為什麼救我?詞句潮水般從我心中湧出:不,恰恰相反。眼睛是黎明時天空的顏色,淺金色的頭髮如同王冠——那麼燦爛那麼明亮——我敢發誓,那是一道光環。

他們說,當你死的時候,你的一生都會在眼前閃現,但是,並沒發生在我身上。

我只看到了自己最精彩的時刻。那些我希望記住的事情,還有我希望人們藉以記住我的事情。鱈魚角,伊奇和我午夜時溜到海邊,想用吃剩的漢堡包裡的肉引螃蟹,月亮特別大,特別圓,而且,看起來似乎可以坐上去。艾麗想做舒芙蕾蛋奶酥的時候,就在頭上纏一圈手紙,做成廚師帽的樣子,然後走進廚房,艾拉迪笑得太厲害,竟然尿了出來,她讓我們發誓保守秘密。琳賽伸出胳膊,摟著我們,說:「愛你們到死。」接著,我們所有人一起回應:「甚至死亡也不會阻擋我們的愛。」八月炎熱的下午,躺在陽台上,聞著割下的青草味和空氣中濃郁的花香,像是在品嚐它們。下雪的聖誕節,我爸劈開地下室裡的一張電視桌當柴火,我媽做了蘋果酒,我們試著回憶《聖誕平安夜》這首歌的歌詞,但最後卻胡亂唱起了所有我們最喜歡的歌舞演出的曲子。

還有,親吻肯特。因為這讓我意識到時間並不重要,某些特定的時刻會永遠繼續。即使一切結束之後,它們也不會結束,即使你死了,而且進入墳墓,那些時刻也依然存在,倒帶、播放,直至永恆。它們就是一切,它們無處不在。

它們就是意義。

我不畏懼,如果這是你想知道的。死亡的時刻,充滿了聲音、溫暖和光明,那麼多的光線注入我的身體,吸走我的靈魂:一條光的隧道通向遠方,一直向上、向上、向上,如果歌唱是一種感覺,那麼,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道光,這種升騰,宛如微笑……

剩下的部分,就由你自己去發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