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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

我想起曾經和琳賽看過的一個老電影,片子裡的主要角色正在談論當你做愛的時候,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你不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既然我沒有過第一次,所以並不是專家,但是,我猜想這跟生命中的大多數事情的道理是相同的——最後一個吻、最後一次笑、最後一杯咖啡、最後一次看日落、最後一次跳過灑水器、最後一次吃捲筒冰淇淋或者伸出舌頭接住一片雪花。你只是不知道而已。

但是,我認為這是好事,真的,因為,如果你真的知道的話,是幾乎不可能心甘情願地放手的。當你真的知道,你會覺得自己好像被人逼著走出懸崖的邊緣:你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跪下來,趴在地上親吻腳下堅實的土地,嗅著它,緊貼著它。

我猜說再見時一定會有跳下懸崖的感覺。最壞的部分是你下定決心去做的時候。一旦你來到半空中,你就什麼也不能做,只能任由自己墜落。

這是我對父母說的最後一句話:一會兒見。我也說了「我愛你」,但是,這句話說的早一些,最後我說的是:一會兒見。

或者,實際上,更確切地說,我對我父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一會兒見」,對我母親說的是「當然」,因為她正站在廚房門口拿著報紙,她的頭髮很凌亂,她的浴袍有點歪,她說:「你確定不想吃早飯嗎?」像她平時那樣。

我站在前門向後看。我媽身邊,我爸正在爐子旁忙碌,一邊哼歌一邊為我媽做煎蛋。他穿著一件條紋睡褲,這是他上次過生日時我和伊奇為他買的,他的頭髮以某種瘋狂的角度豎起來,好像剛才把手指伸進了電源開關。我媽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把一隻手擱在他背上,然後,她坐在廚房桌子前,抖開報紙。他把雞蛋鏟到盤子裡,端到她面前,說:「請用,夫人。非常脆。」她搖搖頭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見,但她是微笑的,他俯下身,在她前額親了一下。

這真是美好的一幕,我很高興自己看到了。

伊奇戴著我的手套跟著我來到門口,朝我咧嘴笑,露出她兩顆門牙之間的縫兒,我看著她的時候,一種眩暈感瞬間襲來,我的胃裡翻騰起來,但是,我做了個深呼吸,數著自己的步子,想起跳躍之前的助跑,還有我那個飛翔的夢。

一、二、三,跳。

「你忘了你的手套。」口齒不清,微笑,一頭金髮。

「如果沒有你,我該怎麼辦?」我彎腰使勁給了她一個擁抱,我看到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人生:她嬰兒時代的小腳和小腦袋有一股嬰兒爽身粉的味道;她蹣跚學步時第一次搖晃著朝我走來;她第一次騎自行車,跌倒摔破了膝蓋;當我看見她身上的血時,我差點嚇死過去,我一直把她抱回家。我似乎還看到了更遙遠的景象:伊奇長高了,漂亮了,一隻手擱在方向盤上,笑著;伊奇穿著一件長長的綠色連衣裙,腳蹬高跟鞋走向一輛等著接她去畢業舞會的豪華轎車;伊奇抱著很多書,雪花在週身飄舞,她快步走進宿舍,她的頭髮在白雪映照下好像金色的火焰……

她尖叫著掙脫了。「我喘不動氣了!你在擠我。」

「對不起,小絨毛。」我手伸到脖子後面,解開我奶奶的小鳥項鏈。伊奇的眼睛變得又大又圓。

「轉過身去。」我說,她第一次按照我的吩咐立刻照做了,沒有抱怨,站得筆直,我掀起她的頭髮,把項鏈掛在她脖子上。她轉向我,表情很嚴肅,等待著我的評論。

我扯了一下項鏈,小鳥沿著她的脖子滑下來,正好落在右側心臟的位置。「你戴著很漂亮,小絨毛。」

「你送給我了嗎——是真的?或者只是今天?」她急切地問,很嚴肅,好像我們在討論國家機密。

「無論如何,你戴著真的很漂亮。」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她鼻子上,她快速轉起了圈,兩手在空中揮舞,像個芭蕾舞演員。

「謝謝,薩米!」聽起來像「塔米」。

「做個好孩子,伊奇。」我站起來,喉嚨發緊,渾身疼痛。我抗拒著再次跪下來使勁擁抱她的衝動。

她把雙手擱在屁股上,像我們的媽媽那樣,似乎覺得我在笑話她。「我一直是好孩子。我是最好的。」

「你是最好之中的最好。」

她已經轉過身去,腳上還穿著拖鞋,她跑進廚房,喊著:「看看薩米給了我什麼!」一隻手捧著項鏈。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她,只能看到她粉紅色的睡衣和金色的頭髮。

外面的寒冷燒灼著我的肺,我喉嚨疼得更厲害了。我做了個深呼吸,聞著柴火和汽油的味道。太陽很美,低低掛在地平線上,好像在伸懶腰,好像剛從小睡中醒來。我知道,這微弱的冬日晨光是白晝延續到晚上八點的長夏的前奏,人們會開起泳池派對,我彷彿聞到了氯氣和烤漢堡的味道;夕陽會把樹木染成紅色和橘色,像火焰,也像香料蘋果酒。霜凍會在正午前消失——生命往復,循環不息,而且,後一個總是比前一個更新、更深刻。這讓我感覺想哭,可琳賽已經把車停在了我家門前,她揮動手臂,喊著:「你在幹什麼?」我走過去,一步接著一步,一、二、三,我想著放手——樹木、青草、天空、地平線上有紅色條紋的雲彩——讓它們像幕布一樣在我面前落下。也許,幕布後面還有更為壯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