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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和結束

「快點,薩姆。」琳賽貪婪地抬頭看著肯特家的房子,似乎它是巧克力做的,「你的臉已經很好看了。」

我已經對著車上的鏡子檢查了十五遍自己的妝容,最後又掏出唇彩抹了一下嘴巴,擦去掛在眼角的眉毛油,在腦子裡練習著自己想出的一套說辭:聽著,肯特,這可能聽上去不靠譜,但是,我想知道,如果你,你知道,想和我一起出去什麼的……

「我不明白。」艾麗從後座趴過來,她的巴寶莉太空裝夾克沙沙作響,「既然你不打算去找羅布,為什麼還要如此打扮,你在害怕什麼?」

「我沒害怕。」我說。我臉上塗著腮紅和保濕露,兩者混合,看上去有著吸血鬼的蒼白。

「你就是害怕。」琳賽、艾拉迪和艾麗不約而同地說,接著開始笑起來。

「你確定不想喝酒?」艾麗拿著伏特加酒瓶捅了捅我的肩膀。

我搖搖頭。「我很好。」我太緊張了,不敢喝酒,真奇怪。而且,這是我新的開始的第一天。從現在開始,我就要做對的事情。我要做個不一樣的人,一個好人。我要人們愉快地記起我,而不只是記得我而已。我一直在不停地重複這些話,就算想一想,也會從中獲得力量,我似乎抓住了某種極為可靠的東西,一條生命線。

這讓我成功趕跑了內心的恐懼和紛擾,比如,對也許自己忘記了做什麼事的恐懼。

琳賽摟著我的肩膀,親了一下我的臉頰。她呼出的氣聞上去像伏特加和Tic-Tac麵包片。

「我們的特別指定司機,」她說,「我感覺自己像一道課後特色菜。」

「你就是課後特色菜。」艾拉迪說,「可怕的那種。」

「你說呢,風騷的美人?」琳賽說,轉身用一管唇彩敲敲艾拉迪,艾拉迪搶過它,勝利地尖叫著,往嘴唇上抹了一點。

「好吧,我是凍僵的那種。」艾麗說,「我們可以進去了嗎,拜託?」

「女士?」琳賽轉向我,揮揮手,輕輕鞠了個躬。

「好吧,開始。」我還在默念著台詞:你知道,看個電影,或者吃點東西什麼的……我知道我們好幾年沒有說話……

派對非常吵鬧,像巨人在咆哮。也許因為我是清醒的,人們擠在一起,燥熱難受,長久以來,我第一次覺得不好意思走進去,似乎大家都在看我。我定定神,回到自己此行的目標上:找到肯特。

「瘋了。」琳賽傾傾身子,手在空中畫了個圈,指點著擠在一起的所有人,他們一次向前挪動一英吋,似乎都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綁在一起。

我們擠上樓。每個人的眼睛都閃閃放光,像布娃娃的眼睛——酒精的作用,或許還有別的東西。實際上,這有點嚇人。雖然我和這些人在同一所學校上學,但他們看上去是那麼的不同和陌生,當他們對我微笑,我只看到一排排牙齒,彷彿食人魚做好了吃東西的準備。我覺得面前拉開了一道布簾,我能看清人們的真實面目。我第一次回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一個夢,我走進一個派對,裡面都是我熟悉的人,然而卻少了點什麼——他們沒有變,是我自己變了。琳賽不停地用手指戳我的背,鼓勵我繼續向前走,我很高興,這點小小的聯繫給了我勇氣。

我擠進樓梯頂端的第一間屋子,這是最大的房間之一,我的心猛地一沉——肯特。他站在角落裡和菲比·瑞弗爾談話,我的意識瞬間模糊了,我的嘴似乎塞滿了棉花,我很後悔沒有至少喝一杯酒,這樣我就不會有如此奇怪的感覺——就像漫遊仙境的愛麗絲,發現自己的身高遠遠超過了房間的高度。

我轉過身想和琳賽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但我需要和別人交談,而不是站在那兒像一棵超大號的蔬菜——但是,她消失了。當然,她一定去找帕特裡克了。我攥緊拳頭,閉上眼睛。默默倒數,一、二、三。

「薩姆。」傳來羅布的聲音,他沒有過來摟著我,我轉過身,他正低頭看我,似乎我很渺小。太瘋狂了,但我實際上忘記了他也會來。我完全沒有想到過他。「我不知道你也會來。」

「我為什麼不來?」羅布的目光在我胸部飄忽不定。我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你今天的表現太瘋狂了。」他的胡說八道開始了,「怎麼,你是來道歉的嗎?」他咧嘴笑著,一副慵懶邋遢的樣子,「我們可以幫你找到一種補償我的方法。」

怒火在我胸中升騰。他上下打量著我,似乎馬上要把我全身摸個遍。我簡直不敢相信,曾經在他的地下室中度過那麼多個夜晚,我們坐在沙發上,讓他對我亂來。多年以來的美好幻想在那一秒完全破滅了。

「噢,是嗎?」我掙扎著控制著自己的脾氣,但我無法壓低聲音,幸好,羅布喝得太醉,根本注意不到,「我倒是願意,我的意思是,補償你。」

「是嗎?」羅布笑起來,他近前一步,抱住我的腰。我內心激烈地掙扎了一下,但堅持著沒有動。

「嗯——」我的手指在他胸脯上撥弄著,偷看了一眼肯特,他還在和菲比說話。我走了一下神——菲比的身體像麵條一樣柔軟,看在上帝分上——但是,我強迫自己看著羅布的臉,做出調情的樣子。「我想我們需要一點二人世界,你覺得呢?」

「當然。」羅布朝旁邊晃了一下,「你怎麼想的?」

我踮起腳尖對他耳語道:「這層樓上有間臥室,門上貼滿了保險槓貼紙,你進去等我。脫光了等我。」我抽出身子,給了他一個最性感的微笑,「我保證會給你最好的補償。」

羅布的眼珠都快鼓了出來,「現在?」

「現在。」

他離開我,踉蹌著朝走廊走去,接著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你會很快過去的,對吧?」

我不用強迫自己就微笑了出來。「五分鐘,」我說,伸出右手,手指伸開,「我保證。」

我轉身背對羅布的方向,掙扎了一會兒不讓自己笑出聲,剛才不敢和肯特說話的所有緊張都消失了。我做好了直接走向他的準備,而且,如果必要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把舌頭伸進他喉嚨裡。

可是,他不見了。

「該死。」我嘟囔道。

「女士不必說話。」艾麗來到我身後,喝了一口瓶中酒,揚起眉毛,「你什麼地方不對勁嗎?遇到『柯克蘭危機』了?」

「差不多吧。」我揉著前額,「呃,你看到肯特·邁克弗勒了嗎?」

艾麗瞇起眼睛:「誰?」

「肯特·邁克弗勒。」我提高了聲音,兩個二年級生轉身盯著我。我盯回去,直到她們看別的地方。

「東道主和大多數人在一起。」艾麗舉起瓶子,「為什麼。你打碎什麼東西了?這個派對很棒,你不覺得嗎?」

「對,很棒的派對。」我強迫自己不要翻白眼。她喝太多了,沒法幫我。我指指房子後部,琳賽和艾拉迪應該在那兒,肯特一定就在附近。「我們轉轉。」

艾麗抓過我的胳膊,「是的,夫人。」

我看到了艾米·維斯——她也許是整座學校最大的八婆——正和歐倫·塔爾麥基在走廊裡親熱,似乎他嘴裡塞滿了奇多粟米棒,而她正餓得要命。我拽著艾麗走過去。

「你想和艾米·維斯一起溜躂?」艾麗嘶嘶耳語道。中學一年級的時候,艾米傳播謠言說,艾麗讓弗雷德·丹農和另外兩個男孩在體育館後面摸她的乳房,以此為交換,讓他們給她做一個月的數學作業。我從來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是真的——艾麗發誓沒有這事,弗雷德發誓說有,琳賽猜測說艾麗可能只是讓他們看看,不是摸——但是,無論如何,艾麗和艾米從那以後就暗中成了仇人。

「停。」我拍了拍艾米的肩膀,她離開歐倫的嘴巴。

「嘿,薩姆。」她笑起來,迅速看了一眼艾麗,然後看著我,胳膊纏在歐倫脖子上。歐倫看起來很迷惑,也許想知道我為什麼打斷了他們,「對不起。我擋了你的路嗎?」

「你的屁股擋了路。」艾麗愉快地說。我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她尖叫一聲。我可不想讓艾米和艾麗打起來。

「還有個更好的地方,」我說,「如果你和歐倫需要……你知道,更多的隱私空間。」

「我們需要隱私空間。」歐倫脫口而出。

我朝他一笑:「開放式臥室。門上貼著保險槓貼紙。非常柔軟的床。」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艾米來了一個飛吻。「玩得愉快。」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走出一段路後,艾麗立刻問,「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和艾米成了最好的朋友?」

「說來話長。」我很高興,感覺自己有強大的控制力。一切都按照預期進行。經過肯特的臥室時,我摸了一下門。抱歉,羅布。

艾麗和我搖晃著穿過走廊。我在人群中搜尋肯特,查看沿路經過的房間,一無所獲,我越來越沮喪。

我們聽見有人尖叫,然後爆發出一陣笑聲。我的心臟停跳了幾秒,我想,不會是她,不是今晚,不要再來了,不是朱麗葉。接著,我聽見歐倫大叫:「哥們兒,把褲子穿上,看在上帝分上。」艾麗扭過頭,朝我們來的方向看去,那兒是肯特的臥室。她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好像卡通人物。

「呃,薩姆?你也許願意看看這個。」

我朝走廊裡偷瞥過去,羅布正向樓梯走去——或者試圖走過去。他的速度不可能太快,因為他完全被目瞪口呆地凝視著他的人群包圍了,還有他嚴重站立不穩:除了他的平角內褲和新百倫運動鞋(襪子還不配對)——當然,還有他的帽子——之外,什麼也沒穿。他捏著剩下的所有衣服,用它們擋住胯部,還不停地對人們咆哮著:「你們他媽的看什麼看!」

如果他不是穿著運動鞋的話,我會為他感到難過的。他居然還穿著運動鞋——是不是忙於盤算著如何摘掉我的胸罩什麼的,所以忘記脫了?另外,當他幾乎要走上樓梯時,不小心一個趔趄撞在一個二年級女孩身上,他不但沒有趕緊抽身,反而醉醺醺地給了她一個擁抱。我聽不見他說了什麼話,但當那女孩掙脫之後,我看見她在傻笑,似乎被一個半裸的、渾身臭汗、爛醉如泥的高年級生抱在懷裡是今天她遇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是的。」我對艾麗說,「我們分手了。正式分手。」

她奇怪地看著我,「肯特。」

我心跳加快,「什麼?」

「是肯特。」

我的大腦再次失控。她知道。顯然,我表現得過於對他著迷;也許琳賽發現我們站在餐廳外面之後,對其他人說了什麼。「我——羅布的事和——」

艾麗搖著頭,指指我身後,「肯特。在你身後。你剛才不是在找他嗎?」

我長出一口氣。她不知道。我又有點小小的失望。她不知道,是因為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知道。甚至連他也不知道。我轉過身,在大廳裡搜尋他。

「在那兒。」艾麗指了指位於大廳十英尺開外的一扇門。從我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些人的腳進入房間——因為一張巨大的書桌擋住了一半走廊,那房間像是儲藏室或是書房。人們進進出出。

「快點。」我再次拉起艾麗,但是她掙脫了。

「我要去找琳賽。」她顯然已經厭倦了我正在執行的「任務」,我點點頭,她迅速向後面的房間跑去,把伏特加酒瓶當做趕牲口的鞭子,戳著擋她路的人。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我跳起來。

我轉身一看:布裡吉特·麥奎爾和亞歷克斯·裡蒙特。

「你上哈伯太太的英文課,對吧?」她沒等我回答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你知道她是不是佈置了關於《麥克白》的論文作業嗎?亞歷克斯錯過了英文課,他去看醫生了。」

我壓根兒沒有和琳賽去吃冷飲——不知怎麼,我想待在學校裡,待在各種事件發生的中心地帶——我幾乎忘記了布裡吉特、安娜和亞歷克斯。現在,亞歷克斯的表情——那種卑鄙、邪惡的微笑似乎曾出現在羅布臉上,他曾經成功地利用完全編造出來的理由從一位老師那裡騙取了假期許可——讓我很想扇他耳光。我想起畫著煙熏妝的安娜,還有她簡易的午餐地點——某個廢棄浴室的地板。布裡吉特並不是壞人。雖然挺煩人,但是,她很漂亮,為人和善,而且,是那種能夠把空閒時間用在照顧生病小孩上面的那種人。

我無法忍受,我不能讓他逃脫懲罰。

布裡吉特還在嘟囔著亞歷克斯母親是個健身迷之類的話。我打斷她,「你們聞見中國菜的味道了嗎?」

布裡吉特皺皺鼻子,顯然對於我沒聽她說話而感到挺失望,「中國菜?」

我誇張地吸吸鼻子,「對,好像,像——」我直直地盯著亞歷克斯「——好像一大碗橙汁牛肉。」

他的微笑消退了一點,但是,他聳聳肩,說:「我什麼都沒聞見。」

「噢,我的上帝。」布裡吉特捂著嘴,「不是我呼出的氣吧?我昨晚吃了很多中國菜。」

我繼續盯著亞歷克斯。「你怎麼了?」我問,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他眨眨眼,「什麼?」

布裡吉特看上去很迷惑,我們三個站了一會兒,沒人說話。亞歷克斯和我緊緊對視,布裡吉特迅速地來回看著我們倆,我都有點擔心她的脖子一下子扭斷。

我微笑起來:「你知道,為了健康著想。你為什麼去看醫生?」

亞歷克斯放鬆了一些:「沒什麼要緊的。我媽想讓我做些奇怪的檢查。你知道,就是一般檢查什麼的。」

「嗯——嗯,我希望檢查得徹底些。」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的胯部一眼。幸運的是,布裡吉特正在盯著他,只看到他臉紅了,沒看到我做了什麼。

「呃。是,是的。很多檢查。」他瞇起眼睛看著我,似乎第一次注意到我一樣。

「我一直想找個醫生。」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我心裡很為布裡吉特感到難受,但是,她有權知道她的男朋友到底做了什麼。「找一個好醫生太難了,你知道?特別是還兼職開著飯店,供應4.99美元特色菜的醫生。太少見了。」

「你在說什麼?」布裡吉特急促地說。她迅速轉向亞歷克斯:「她在說什麼?」

亞歷克斯下巴上的一塊肌肉跳動起來,我看出他想把我罵走,但是知道這樣做只會更糟,所以,他只是站在那兒對我怒目而視。

我把手放在布裡吉特胳膊上,「很抱歉,布裡吉特,可是,你男朋友真的是一個卑鄙的傢伙。」

「她在說什麼?」

布裡吉特的聲音又提高了八度,我走開的時候,看見亞歷克斯試圖讓她平靜下來,毫無疑問,他會迅速編出能想到的任何謊言把她哄住。我應該感到高興——他罪有應得,而且,雖然方法有些奇怪,畢竟,我已經把某些事糾正過來了——可是,我卻感到一種奇怪的沮喪。強大的控制感被焦慮不安所取代,我像滾動電腦屏幕一樣回想著今天發生過的事情,試圖找出某些失誤,某些我忘記做或者忘記說的東西。也許我應該早點去朱麗葉家,去查看她的情況。接著,我又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說:嘿!你能跟我保證今晚不會把自己扔到任何汽車車頭上嗎?如果那樣就太好了。也沒有爆炸。因為你正把我的生命玩弄於股掌之間。

音樂聲實在太響,無法分辨出單個的音符。我幻想著拉住肯特的手,然後把他拖到一個安靜黑暗的地方。也許在樓下的房間,或者樹林裡,或者更遠的地方。也許我們只需跳上一輛車,逕直開出去。

「薩姆!薩姆!」

我抬起頭來。房子後面那個房間裡,琳賽正站在一張沙發上朝我揮手。艾麗在她旁邊,幾英尺外是艾拉迪,她正和斯蒂夫·道竊竊私語。

我遲疑了。絕望的感覺流遍全身。對我來說,和肯特說話似乎很荒唐。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曾經犯過什麼錯,關於他,關於羅布,關於每個人。我不認為自己可以對他解釋自己是怎樣改變的。也許這一切都是謊言。也許改變是不可能的事。

那一刻,當我仍然在兩個房間門口搖擺不定時,周圍的人安靜下來,笑容消失了。站在沙發上的琳賽踉蹌了一下,她揮動的手垂到一旁。艾麗的嘴巴開始像條魚似的一張一合。我全身刺刺作響,像一根通電的銅線。

她在那兒,朝門口走來。朱麗葉·賽克斯永遠是任務的主角。

一時間,失望、絕望、對自己忘記了什麼事情的猜測,都化作我的憤怒。看見琳賽時,朱麗葉停下來,張開嘴,準備直接切入主題:「你是個賤人。」但是,我沒有讓她說出來,在她準備說話之前,我衝上前,抓住她的胳膊,連拖帶拽地把她弄到走廊裡,她太驚訝了,根本沒有反抗。

我把她拉進最近的盥洗室——「出去。」我命令著裡面兩個正照鏡子的女孩——然後關上門,還上了鎖。當我轉過身去看她時,她緊盯著我,好像我才是精神病人。

「你要幹什麼?」

她一定誤解了我的問題。「這是個派對,」她柔聲堅持道——沒有瘋狂地叫我「賤人」的時候,她的聲音很柔和很悅耳,像艾拉迪的嗓音一樣富有音樂感,「跟大家一樣,我也可以來這裡。」

「不。」我搖搖頭,手指放在太陽穴上,想止住裡面的跳動,「我是說,你實際要幹什麼?你為什麼來這裡?」

她的眼睛看著我身後的門把手。我向後退去,屁股頂在把手上。如果她想出去,就得先把我弄到一邊。

顯然,她不願這麼幹,因為她長長地、緩緩地吐了一口氣:「我來告訴你們一件事。你、琳賽、艾拉迪和艾麗。」

「噢,是嗎?什麼事?」

「你是個賤人。」她平靜地說,一點不像在控訴,更像是為此而感到遺憾。

在她說這句話的同時,我和她一起說道:「我是個賤人。」

她盯著我。

「聽著,朱麗葉」——我撓撓頭髮——「我知道我們一直對你很不好,而且,我真的為此感到很難過——千真萬確。」我企圖揣摩她的心思,但是,從她眼神裡看不出任何跡象,她只是站在那裡,目光呆滯地盯著我。我急促地說:「事實上,我們從來不是有意要這樣做的,你知道嗎?我不認為我——我們——認真考慮過。事情只不過恰巧發生了而已。過去,人們也總是願意拿我開玩笑。」她讓我緊張——就那麼瞪著我,我舔舔嘴唇,「總是開玩笑,而且,我不認為這是因為人們都卑鄙或者邪惡什麼的。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我搜腸刮肚想找出合適的詞句。各種記憶在我腦海裡碰撞著:我走過大廳時,有人唱歌的聲音、我們把貝斯的衛生棉條扔出窗外那天琳賽冰淇淋味的呼吸、騎著馬衝過迷霧般的樹林。「我只是想,人們從不會考慮這些,他們不知道,我們——我——不知道。」

我為自己感到非常驕傲——把這些話一股腦說了出來。然而,朱麗葉沒有動,也沒有笑,甚至也沒有發怒。她完全靜止著,彷彿木雕泥塑一般。終於,她的身體微微顫動一下,眼睛開始聚焦在我身上。

「你們一直對我很不好?」她麻木地說,我的胃沉了下去。我說的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我——是的。我很抱歉。」

她的睫毛顫抖著。「七年級的時候,你和琳賽從儲物間偷走了我所有衣服,我不得不穿著滿是汗臭的健身服熬過一整天。你們還叫我『臭味賽克斯』。」

「我——對不起。我不記得了。」她看著我的樣子令人毛骨悚然,似乎能完全看穿我和我身後的虛空。

「當然,後來你們才想出『精神病』這個外號。」朱麗葉的聲音失去了音樂感,完全沒有語調可言。她抬起一隻胳膊,在空氣中模仿著揮動刀子的動作,發出一連串的尖細的叫喊,聽得我胳膊一陣陣地發麻,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她也許是瘋了。她放下胳膊,「真滑稽。精神病殺手,這是什麼。很好記住的外號。」

「人們曾經到處講有關我的這個笑話,真的很愚蠢、很差勁,我走過去的時候他們就唱。什麼東西紅一塊兒白一塊兒而且看起來很古怪?……」我想逗她笑或者轉換一下話題,可她只是用呆滯無神、動物一般的目光繼續盯著我。

「我從來沒唱過,」她說,接著,她似乎在強迫自己背誦出我們做過的事,繼續講起來,「我洗澡的時候,你給我照過相。」

「是琳賽干的。」我機械地說,越來越不自在。如果她能生氣也好——但是,她似乎連看都不看我,好像只是在念著一份自己已經看過一百萬次的清單。

「你把照片在學校裡貼了個遍,貼在老師們能看到的地方。」

「我們後來又拿下來了,大約過了一小時以後吧。」我剛說完就覺得萬分羞愧——似乎我們把照片拿下來就能讓事情變好。

「你黑進我的雅虎賬戶,你公佈了我的——我的私人電子郵件。」「那不是我們。」我迅速說,感到一陣釋然——至少這件事不是我們做的。迄今為止,我也不確定到底是誰黑了她的賬戶,把朱麗葉和一個網名叫什麼「Path2Pain118」的傢伙(他們顯然是在某個聊天室認識的)之間的往來電子郵件公佈了出去。一共有好幾十封,基本上都是抱怨高中生活有多差勁、人們有多可怕之類的。那個黑客把這些郵件轉發給了學校裡的幾乎所有人,還給它們起了一個新標題:美國未來的校園槍手。我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人是多麼容易將別人完全看錯——我們太習慣管中窺豹,還喜歡從原因推導結果,從結果歸納原因。雖然我已經在六天裡來過肯特家五次,但是仍然暈頭轉向,將明亮的浴室燈光、朱麗葉呆滯遲鈍的臉和門外傳進來的派對上的聲音混在一起。

朱麗葉繼續說下去,似乎我剛才從來沒說過話。「你還編造謠言,說我拿自己的童貞交換了一包香煙。」

艾麗。那是艾麗。我說不出口。無論如何,那不重要。是我們幹的,我們所有人。當給別人講完這個故事時,人人都會在最後加上一句——「婊子」,然後,在她走過時,每個人都會模仿著抽煙的人那樣咳嗽一聲。

「我甚至連煙都不抽。」她微笑著說。似乎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似乎她的整個人生都是個巨大的笑話。

「朱麗葉——」

「我妹妹聽到了那個謠言。她告訴了我父母。我——」她終於有點失控了,她用攥緊的拳頭擠壓著大腿,「我甚至都沒和人接過吻。」她急促地低聲說道——彷彿在告解——這時,悲傷、悔恨的情緒在我身體內部撕開一個憤怒的口子。

「我知道,好嗎?我知道我們做了可怕的事情。我知道我們很差勁,結果很糟糕,而且——」我頓了頓,詞句哽咽了我的喉嚨。我馬上就要哭出來,滿腦子都是失去理智的狂怒,像烏雲一樣遮住一切,只剩下因為無能為力而引起的痛苦和惱怒:我無法讓她知道,無法讓她明白我企圖把一切都糾正過來。我似乎看到我們兩人的生活交織在一起,旋轉著流進排水溝。「我想說的是,我想對你作出補償,我試圖道歉。事情……事情會好起來的。」

她抿著嘴,無聲地盯著我,臉色蒼白,我控制著胳膊上的每一條肌肉,防止自己伸出手來抓住她的胳膊搖晃她。

「我的意思是……」我毫無頭緒地試探著說,在憤怒中尋找著偶爾跳入腦海的詞句,想灌進她腦子裡,「你今天收到那些玫瑰了吧,對嗎?有很多,是不是?」

她渾身劇烈地戰慄起來,眼睛裡再次發出凶狠的光,沒有感激,只有燃燒的憎恨。

「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她的聲音充滿憤怒和痛苦,我好像被打了一樣向後退去,「那是什麼?你的另外一個小玩笑?」

她的反應十分出乎意料,我愣了一陣才回應道:「什麼?不,那不是……」

「可憐的精神病。」朱麗葉瞇起眼睛,幾乎朝我嘶叫起來,「沒有朋友。沒有玫瑰。讓我們再捉弄她一次。」

「我沒想捉弄你。」我束手無策,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我想表現得友好。」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聽見我說的話。她靠得更近了:「那麼,你怎麼計劃的?你打算怎麼繼續那個『秘密仰慕者』的把戲?賄賂你的一個朋友,讓他假裝喜歡我?約我出去?甚至去畢業舞會?然後——是什麼?到了我們約好的那天晚上,他故意不出現?而且,如果我氣瘋了的話,那將是多麼天殺的滑稽透頂啊。如果我失去理智,如果我哭叫或者在學校裡看到他的時候,當場崩潰在大廳裡。」她猛地向後一退,「抱歉,讓你失望了,可是,你一直在重複自己做的事。今天幹這個,明天做那個。八年級。春季狂歡會。安德魯·羅伯特斯。」

她無力地傾傾身子,似乎十分疲倦,憤怒和燃燒的眼神同時消失了,臉上的表情全部沒有了,她的雙手舒展開來。

「或許,你根本沒有計劃,」她說,這次很平靜,幾乎帶有某種溫柔,「也許連個頭緒都沒有。可能你只是想提醒我,我什麼都不是,沒有朋友,沒有秘密仰慕者。『可能明年也有,也可能沒有』,不是嗎?」她又朝我微笑起來,這比她生氣還要糟得多。

此刻,我感到非常的沮喪和困惑,不得不憋住眼淚:「我發誓,朱麗葉,我沒有別的想法。我只是——我想那樣會很不錯。我想那樣會讓你感覺好些?」

「讓我感覺好些?」她重複著這些話,似乎以前從未聽到過,現在她的眼睛裡多了一種夢幻和遙遠的眼神。憤怒和各種情緒的痕跡完全消失了。她看上去很平靜,甚至,我被她的美震撼住了——那種昂然的神態,像極了超級名模,還有幽靈般蒼白的皮膚和大大的藍眼睛——破曉時的天空的顏色。

「你不瞭解我,」她輕聲說,「你從來沒有瞭解過我。你不會讓我感覺好些。沒人能讓我感覺好些。」

這讓我想起剛在兩天前,我對肯特說的話——我不認為自己能夠改變——但是,現在我知道錯了。每個人都會改變;必須這樣,只有這樣才說得通。我試圖找到某種方式讓朱麗葉明白這一點,說服她相信,可是,這時,她非常平靜地、帶著與往常一樣的那種飄浮的優雅,把手放在我的一隻胳膊上,輕柔然而堅定地把我推到一邊,我不由自主地退到一側,讓她去夠門把手。眼淚隨時都會奪眶而出,我還在努力掙扎著想說點什麼,她的臉色似乎越來越蒼白,好像變成透明的,像火焰透明的中心。我似乎看著她衝了出去,她的生命在我眼前一閃而過,好像瞬間關掉的電視機。

她把手放在門上,停了一會兒,直直地盯著前方。

「你知道,我曾經和琳賽是朋友,」她仍然用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語氣說著話,似乎身在幾英里之外,「小的時候,我們什麼事都一起做。我仍然保留著她送給我的友誼項鏈,就是有個從中間分開的心形的那種。當你把心形的兩半拼起來,就會看到上面寫著『永遠的好朋友』。」

我想問她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她們不再是朋友,但是,我的問題像個卡在嗓子裡的腫塊,我很怕打斷她,只要朱麗葉還和我說話,她就是安全的。

「那時候正是她父母離婚之前。」朱麗葉迅速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但她的目光直接從我臉上掃過,並沒有停頓,「她非常難過,我曾經去她家過夜,她父母吵得很厲害,我們只好躲在她床下,四處塞上枕頭來擋住爭吵的聲音。她把這叫做『蓋堡壘』,她總是那樣,你知道,總是看到事情最好的一面。但是,當她以為我睡著了的時候,就會不停地哭啊哭啊。她也開始做噩夢了。非常糟糕的那種夢。她會在午夜中尖叫著醒來。」

朱麗葉又盯著門,面帶一絲微笑。我希望自己能走進她的記憶中,看到她所看到的,糾正當時那些錯誤。「她又開始尿床了,你知道?因為她爸媽的事。她感覺很丟臉,當然。她讓我發誓保守秘密——說如果我告訴別人,她就再也不和我說話了。我們曾經在早晨醒來時發現有些蓋堡壘的枕頭已經濕了。我會假裝沒有注意到。有天早晨,我到浴室刷牙,她坐在浴缸上,正在刷洗一個枕頭,用了很多的漂白粉,我的眼睛都刺痛起來。她一定刷了有半小時。枕頭上全是白點,徹底毀了。她的手指又粗又紅,幾乎已經燒起來了。但是,她甚至連看都不看,她只是想變得乾淨。」

我閉上眼,地板在腳下搖晃,想起走進羅莎麗塔的盥洗室時,琳賽跪在地上,馬桶裡飄浮的食物。還有羞愧、憤怒、挑釁混合在她臉上的那種表情。

「有一次,她父母吵得特別厲害,我們只好從她家跑出來。那時我們只有七八歲,但是一直步行走到我家。當時是三月,天冷極了。我打算讓琳賽搬到我房間住,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確保她的安全,給她送食物。她喜歡熊仔橡皮糖和士力架,還有巧克力和其他糖果。甜的東西都喜歡,真的。」

我無意識地發出一點情緒受到壓抑時才有的那種聲音,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繼續聽下去。我感覺到,這個浴室,這個故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開始和結束,已經清晰地顯現出來。

但是,朱麗葉繼續用她那奇怪的、緩慢又有節奏的語調講下去,似乎我們擁有永恆的時間。「當然,那不管用。我們上樓來到臥室之後,就開始爭論誰應該睡在小腳輪床上,誰睡在大床上。我媽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她聽說我們是自己走過來的時候嚇壞了,尖叫著說我們可能會被人綁架或者殺掉。我記得當時很尷尬。」朱麗葉舉起手,盯著自己的手掌,「當然,當我媽說琳賽必須回家時,什麼也比不上琳賽的反應——我從沒聽見誰這麼大聲地尖叫過。」

她長久地沉默著,我以為她說完了。她的話在我腦中嗡嗡作響,各種詞句飛來飛去,似乎組成了一幅拼字遊戲。她總是那樣,你知道,總是看到事情最好的一面。她一定刷了有半個小時……她的手指又粗又紅。我感覺自己已經開始慢慢明白某些自己不願知道的事情。屋內的空間顯得狹小而侷促,我的胸口壓著一塊大石頭,我想逃離這一切,從她身邊衝出去,到派對上,抓過一杯啤酒,忘記朱麗葉,忘記一切。但是,我沒有動彈,我無法動彈。我不停地看到自己夢中無盡的黑暗在眼前升起。我不能再回到裡面去。

「回想起來也很有意思,」朱麗葉說,「我們什麼事都一起做,琳賽和我。我們甚至一起參加女童軍。這是她的主意。我根本不喜歡那些——餅乾和篝火什麼的。我們在五年級開始的時候去露營,當然,睡在同一個帳篷裡。」

我看著朱麗葉的手,它們在顫抖,雖然很輕微,但是很快,你幾乎察覺不到,好像蜂鳥的翅膀。朱麗葉用眼睛的餘光看到我在看她,她把手放到腿邊,動作很優雅,可是也很堅決。

「你記得她們五年級時給我起的外號,對吧?琳賽給我起的外號?『尿黃黃』?」她搖著頭,「我曾經夢到過那個外號。我聽到的次數太多了,有時我會忘記自己的真名。」

她轉向我,面帶喜色,幾乎是容光煥發,很是美麗。「有趣的是,那甚至不是我。琳賽是尿濕自己睡袋的那個人。早晨的時候整個帳篷臭氣熏天,但當布裡奇小姐走進來問怎麼回事的時候,琳賽只是指著我尖叫,她幹的。我永遠也忘不了她尖叫時候的臉,她幹的!一副嚇壞了的樣子,似乎我是條準備咬她的野狗。」

我靠在門上,很是慶幸有樣東西讓自己靠著。當然,這完全說得通。一切都完全說得通了:琳賽的憤怒,她交叉手指對朱麗葉唸咒的樣子。她確實恨她,她害怕她,朱麗葉·賽克斯,琳賽的最久遠、也許是最糟糕的秘密的守護者。

現在,一切又變得很荒唐,有著那麼多的偶然因素。一個人向上走,另一個人卻向下滑——毫無規則可言而且毫無意義。像站在對的位置或者站在錯的位置,或者無論你是否想知道是對是錯一樣簡單。像在泳池派對上想喝百事輕怡可樂,結果被趕了出來一樣簡單;就像從不說「不」一樣簡單。

「你為什麼不辯解?」我問,雖然我已經知道了答案。我的聲音沙啞,因為我試圖忍住眼淚。

朱麗葉聳聳肩:「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這件事發生之前她一直很悲傷。」朱麗葉發出既像笑又像嗚咽的聲音。「而且,」她更為平靜地說,「我想這會過去的。」

「朱麗葉——」我開始說。

她搖著肩膀,似乎要甩掉一切壓在身上的重擔,這次交談,還有過去的事情。「現在這無所謂了。」她迅速說,突然打開門,溜了出去。

「朱麗葉!」

門口站了一大群人,我衝出去的時候,立刻被兩個爭搶廁所的二年級女生擋了回來,她們都喝醉了,大喊大叫。「我先來的!」「不,是我!」「你才過來!」一些人不懷好意地看著我,這時,布裡吉特·麥奎爾分開人群走了過來,臉色通紅,還掛著淚痕。她一看到我就帶著哭腔喊起來:「你——」但她沒有說完,只是猛地越過幾個三年級生,衝進了浴室,鎖上了門。

「上帝啊,不要再來一次了。」有人喊著。

「我要尿褲子了。」一個三年級生抱怨道,交叉著兩腿跳上跳下。

亞歷克斯·裡蒙特就跟在布裡吉特身後,他衝到浴室門口,開始砸門,叫她出來。我仍然沒法動,我被人擠在牆上,因為發現一切都是如此的荒謬而感覺全身癱軟。我想起曾經聽過的一個關於溺死的故事:當你掉進冷水裡,不會馬上淹死,因為水太冷,會讓你感覺向下就是向上,向上就是向下,所以,也許你會朝著錯誤的方向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到水底,然後沉下去。這就是我的感覺,似乎一切都掉了個。

「你真的難以置信。」

我突然意識到亞歷克斯在和我說話。他的嘴唇向後扭曲著,露出所有牙齒。

「你知道你是什麼嗎?」他雙手分別放在我的兩側,把我堵在中間。我看見他前額的汗珠,聞到他嘴裡的大麻和啤酒味。「你,薩曼莎·金斯頓,是個賤人。」這句話讓我徹底清醒了,我必須集中注意力。朱麗葉可能跑到樹林裡去了,在外面的寒風中。她也許正在找路,我仍然能找到她,和她說話,讓她明白。

我雙手放在亞歷克斯胸脯上,把他推到一邊。他踉蹌著後退。

「我以前聽說過了,」我說,「相信我。」

我擠出走廊,樓梯下到一半,這時,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愣在那裡,身後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撞在一起,好像多米諾骨牌,他們開始咒罵我。

「上帝啊,什麼?」我轉身看到了肯特,他跳過欄杆,翻到樓梯上,差點撞翻漢娜·戈登。

「你來了。」他在比我高兩個台階的地方著地了,稍微有點喘,他的眼睛明亮而快樂。頭髮掉下來擋住前額,聖誕綵燈映照在上面,把一部分頭髮變成巧克力色,還有一些成為焦糖色。我幾乎有種無法控制的衝動,想要把他的頭髮弄到耳朵後面去。

「我說過會來的,不是嗎?」我胃裡隱隱作痛。我盼著整個晚上——整個白天都和他在一起——像現在這樣靠近。可是,現在我卻沒有時間。「聽著,肯特——」

「我是說,當我看到琳賽,我以為你可能來,你們總是在一塊,你知道?但是,接下來我開始找你——」他頓了頓,臉紅了,「我是說,不是真的找。就是跟著人群走,你知道,就像我四處與人交談那樣。你是東道主的時候就得這麼做。社交。所以我只是留意——」

「肯特。」我尖聲說。我閉上眼睛,再迅速睜開,幻想著在黑暗中和他躺在一起的感覺,幻想他的手碰著我的手,突然意識到這一切是多麼的不可能——我和他。我睜開眼時,他就站在那兒,等待著,他額頭有一點小皺褶:既可愛又自然。只有那種穿著開司米毛衣、十分擅長填字遊戲、拉小提琴或者自願到慈善機構幫忙的女孩——善良、自然、真誠的什麼人——才配得上他,我胃裡的疼痛越發強烈,似乎有東西在裡面撕咬著。我可能永遠配不上他,即使我永遠重複過著今天的日子,我都沒法做到足夠好。

「對不起,」我強迫自己說,「我——我現在不能和你說話。」

「可是——」他把手伸進襯衫袖子,看上去不太確信。

「我很抱歉。」這樣更好些。我差點說出來,但是我發現沒有必要。我沒有回頭,雖然我能感覺到他在看著我。

我走出門,緊了緊夾克衫,把拉鎖一直拉到下巴。雨水立刻灌進衣領和護腿。至少今晚我穿著平底鞋。我沿著車道走,路上結了冰,我得伸著手朝向來往車輛示意才能走過去。寒冷在我的肺部撕扯著,感覺很奇怪,但是,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最愚蠢也最簡單的想法——我過去真應該多練練單腳跳——想到這裡,我幾乎站立不穩,既想哭又想笑。但是朱麗葉蹲伏在9號公路旁邊,看著汽車呼嘯而過,等著琳賽的情景歷歷在目,催促我不斷前行。

終於,派對的噪聲消失了,除了瓢潑大雨不再有別的聲音,似乎有成千上萬塊細小尖利的碎玻璃墜落到人行道上,我的腳步踉蹌起來。我終於找到了「坦克」,它比旁邊的汽車都要大。我在包裡翻找著,直到指尖觸碰到一塊冰涼的金屬還有一條嵌有萊茵石的鑰匙鏈(上面寫著「壞女孩」)——琳賽的車鑰匙。我鬆了一口氣,至少,這還不錯,沒有我,琳賽走不了。她的車今晚不會出現在路上,無論朱麗葉等多久。不過,我還是一遍一遍地鎖住車門。

我離開汽車繼續走,暗自詛咒自己沒有帶手電筒、詛咒二月十二號、詛咒朱麗葉·賽克斯。現在我意識到玫瑰是個很傻的主意,甚至是一種侮辱。我想著多年以前,朱麗葉和琳賽在一個帳篷裡,琳賽伸出手指向朱麗葉,既驚恐又羞愧,然後一切開始。然後,這麼多年來朱麗葉一直為琳賽保守秘密。我想這會過去的。

雨瘋狂地傾瀉著,我越想越是憤怒。這是我的生活:我的一團糟的生活及其所有的可能性——最初的吻、最後的吻、大學、公寓、婚姻、爭吵、道歉,還有快樂——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秒鐘,不,半秒鐘內,毀在了朱麗葉的最後動作中:她對我們的復仇。對我的復仇。離開派對越遠,我想到的就越多:不,不能這樣下去。無論我們做了什麼,不能讓它這樣發生。

車道突然變得開闊了,9號公路就在眼前,像一條河一樣閃閃發光。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當自己覺察到時,已然喘不過氣來。

我抹去眼睛上的雨水,向左邊拐去,在樹林邊緣尋找朱麗葉,我有點覺得和朱麗葉的談話確實讓她好過了一些——也許她回家了,畢竟,也許它意味著什麼。與此同時,她低沉麻木的聲音又在我耳邊迴響,我知道當時在浴室裡,她甚至不是真的和我在一起,而是迷失在什麼地方,困在一片濃霧中,也許陷入了記憶,也許所有那些事都應該有不同的結果。一輛汽車在我身後咆哮,它加速開過去時,我站立不穩,跪在冰面上,手扶著地,接著開來另一輛車,引擎聲像打雷一樣。接著,喇叭聲和各種噪聲向我襲來,越來越響,我抬起頭,看到車頭燈直射在我身上,我無法動彈,試圖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我僵住了,車頭燈變得像月亮一樣大,飄浮在那兒。那輛車在最後一秒鐘稍稍拐了個彎,緊貼著我開過去,我能感覺到引擎的熱氣,聞到它的味道,聽見收音機裡傳來音樂的轟鳴。點亮它,燃燒它,撕裂它。然後,它開走了,仍然按著喇叭,衝進黑暗,貝斯的聲音漸漸消失,彷彿微弱的脈搏。

我的手掌被人行道的路面割破了,我的心狂跳著,幾乎要衝出胸腔。我緩緩地、顫抖著站起來,路的另一邊又開來一輛車,它緩緩前行,水花隨著輪胎的移動四處飛濺。

接著,在我前方五十英尺的地方,從樹林裡走出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它從蹲伏的狀態慢慢直立起來,彷彿一朵開放中的蒼白的花。朱麗葉。我向她走去,走得很慢,試圖躲避路面的冰塊。她站在那兒,完全不動,似乎感覺不到天在下雨。有那麼一陣工夫,她甚至舉起雙臂,與地面平行,好像要表演一次高台跳水,她的姿勢既美麗又恐怖,讓我想起小時候在聖誕節和復活節去教堂,我總是不敢看布道壇,那裡放著一座木製的基督雕像,掛在十字架上。

「朱麗葉!」

她沒有反應;我不確定她是沒聽見還是無視我。我在十五英尺開外,接著在十英尺開外,身後傳來低沉的隆隆聲,我轉身看到一輛大卡車從黑暗中出現。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他應該被徹底吊銷駕照,他開得太快了——當我轉回身,發現朱麗葉正盯著路面上方看,胳膊放在腿側,她讓我想起了什麼,但是,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那是什麼以及她要幹什麼——她看上去像一條等著撲向某只小鳥的狗——所有細節都明朗了。她開始移動,像一團白霧。我也在動,以我最快的速度衝過去,在她越過最近的那條車道時。卡車司機按動喇叭,傳出的巨響似乎讓所有空氣都震動起來,接著,我撲到她身上,用全身的重量壓住她,我們翻滾著掉進樹林。我在尖叫,她在尖叫,疼痛在肩膀上炸開。我仰面朝天,頭頂的黑色樹枝彷彿組成了一張厚重的網。

「你在幹什麼?」朱麗葉喊道,我坐起來時,她的臉失去了鎮定的表情,因為憤怒而扭曲著,「你他媽在幹什麼?」

「我在幹什麼?」我的怒火也竄了上來,「你在幹什麼?想隨便找輛卡車跳過去嗎?——我以為你要等琳賽——」

「琳賽?琳賽·埃奇庫姆?」朱麗葉的憤怒消退了,她看上去非常迷惑。她雙手扶住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突然間感覺不太確定。「我——我以為。你知道,似乎這是你的復仇大計——」

朱麗葉笑了,但絲毫不是為了幽默。「復仇?」她搖著頭,她的輪廓更為鮮明起來,「對不起,薩姆,這次不是因為你們。」她站起來,從容地擦掉身上厚厚的泥巴和樹葉,「現在,請你讓我一個人待著。」

我的腦袋天旋地轉,我甚至看不清她,似乎我們相距幾英里而不是幾英吋。雨下得更大了,似乎難以控制。一些細碎的片段在我腦中旋轉:琳賽拍著坦克的引擎罩,說:「即便是和一輛十八輪卡車相撞,我也感覺不到。」唐恩都樂的店主喊著:「這哪是小汽車啊,簡直是輛卡車。」事物的偶然性,事物的多變性;正確的地點、正確的時間,或者在錯誤的時間;那輛巨大的卡車向我們開來,它的巨大金屬隔板像閃光的牙齒,明亮、巨大。你能看到的東西——車頭燈、尺寸、力量感。不是復仇。機會。愚蠢、白癡、盲目的機會,只不過是這個世界的奇怪運轉機制的一部分。還有它的裝備、排氣、運轉和隨意的碰撞。

「可是……為什麼?」我掙扎著站起來,「為什麼你要來這裡?有什麼目的嗎?」

她沒有看我,只是輕輕地聳聳肩,「沒有什麼目的,真的。我只想把那件事說出來,過去我總是害怕說出來——我對你們的真實想法。我再也不害怕了。不怕你們,不怕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我甚至不怕——」她停住了,但我知道她要說什麼。甚至不怕死。

但是,我知道她說的不完全是真的,她決定去派對的原因並不止這些。所有事情都對應起來了,一切都順理成章得可怕:她需要我們在那裡,需要我們最後逼她走上絕路。我閉上眼睛,腦海裡出現渾身濕透、踉踉蹌蹌的朱麗葉,被人推來推去,像一隻彈球。今晚,我猜,她只需要講出她的故事——需要想起發生過多麼糟糕的事情。我想知道我們都在艾麗家睡覺的那天——她有著不同的結局的那天——用一把槍——這需要更多的時間來積攢勇氣。如果,她來到派對,沒被人注意到、被無視、而且發現自己沒有力量熬下來。如果接下來,她回到家,坐在那裡,盯著膝蓋上放的那把槍,回想起這些年所有折磨過她的那些人的臉……

維奇·哈里南的臉突然從黑暗中出現。扭曲成一副怪相,我猛地睜開眼。也許在你死之前,會看到自己的鬼魂。

「這不是辦法。」我虛弱地說,感覺雨水似乎滲進了腦子裡,讓它變得又濕又沒用。我想不起自己準備對她說什麼了。我稍微提高聲音重複一遍:「這不是辦法。」

「拜託,」朱麗葉平靜地說,「我只是想一個人待著。」

「你的家人怎麼辦?」我發出歇斯底里的聲音,意識到自己又要失去她了,也失去了我的機會,「你的妹妹怎麼辦?」

她沒有回答我,只是盯著路面,一動不動。雨水早已浸透她的襯衫,我能看見她背上突出的肩胛骨,彷彿一隻雛鳥的翅膀。我想起艾麗的媽媽走進房間,告訴我們:「朱麗葉·賽克斯開槍打死了自己。」我覺得沒有比這更錯的事——她,還有所有人,應該從天空跳下或者墜落。我又出現了那時的幻覺:朱麗葉會突然張開翅膀,飛向天空,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她。

路上冷清得出奇,但從路的兩頭同時傳來引擎的轟鳴,聲音很大的那種,似乎是些大傢伙。

「朱麗葉。」我上前一步,緊緊抓住她的胳膊,「我不能讓你這麼做。」

她轉向我,空洞無神的眼睛瞪著我,我險些屏住呼吸。它們像兩個池塘,除了液體便空無一物。讓我想起那個用針線縫起來的面具,眼睛的部分全給挖走了——許多恐怖而畸形的碎片給強行縫合在一起,還有一雙空無一物的眼睛。我太過震驚,下意識地鬆了手。耳邊傳來咆哮聲,我感覺是有車開過來,然而我動彈不得,我無法不去看著她。

「太晚了。」她說,她趁機從我手中掙脫,就在兩輛貨車交會的那一瞬猛然衝向路面。我看到的只有金屬的閃光和某個白色的東西突然間彈向半空,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喜悅感,我覺得她做到了,她飛起來了,她在空中閃爍著白光,像一隻美麗的鳥兒,那一刻時間似乎停止了。但是,接著,時間繼續流淌,空氣並沒有托住她,她墜落下來,一陣尖厲的響聲劃破黑暗。過了很長時間,我才又一次意識到,那是我,我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