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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之前

肯特來到我身邊。「薩姆,」他急促地說,眼睛在我臉上搜尋,「你還好嗎?」

「琳賽。」我輕聲說。這是我唯一能想到、能說出的東西。「琳賽和艾拉迪和艾麗在那輛車上。」

他朝路上看去,黑色的煙柱從樹林中騰空而起,從我們站的地方,只能看見撞爛的金屬保險槓翹在那裡,像一根伸出地面的手指。

「在這兒等著。」他說。他奇跡般地非常冷靜。他跑到路上,拿出手機,我聽見他衝著電話那頭叫喊。這兒出了車禍。起火了。9號公路,就在德文車道旁邊。他跪在朱麗葉的身體旁邊。至少有一個人受傷了。

其他汽車尖叫著停下了。人們從車裡爬出來,大家一下子清醒過來,開始輕聲耳語,盯著路上那個瘦弱、蜷縮的身體和樹林裡的濃煙和火舌。艾瑪·麥克埃羅爾停下車,捂著嘴巴走出來,眼珠都快鼓了出來,Mini車的車門也忘了關,車上傳來收音機的廣播聲——傑伊-Z的《九十九個問題》劃破夜空,最可怕的是這首歌一如往常,絲毫沒有什麼變化。有人尖叫:「看在上帝分上,艾瑪,關掉它。」艾瑪爬回車上,接著是一片寂靜,只有雨水傾注而下的聲音,還有人在大聲哭泣。

我感覺自己在做夢,我一直試圖動彈,但是我不能。我連雨水都感覺不到,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我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在不停盤旋:我們的汽車被樹林的黑色大嘴吞噬之前,琳賽喊出來的我沒有聽清的那句話——

不是「坐好」或者是「糟糕」。

是賽克斯。

接著,一陣長長的、撕心裂肺的哀鳴從樹林的另一邊傳來,琳賽踉蹌著來到路上,她的嘴張著,眼淚直流。肯特扶著艾麗,她正一瘸一拐地走著,不停地咳嗽,但看上去沒什麼事。

琳賽尖叫著:「救命啊!救命啊!艾拉迪還在那兒!誰來幫幫她!求你們了!」她異常激動,含糊地叫著,說出的話似乎變成動物的哀號。她癱坐在人行道上,不停地抽泣,雙手捧著腦袋。接著又傳來另一陣哀鳴:警笛聲從遠處響起。

沒人動彈。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似乎在看一場電影,剛才的場景只不過是屏幕上一閃而過的白光。雨中聚集了更多的學生,靜止而沉默地站在那裡,如同雕像。警車上旋轉的燈光把現場染成了紅色,接著是白色。穿著制服的身影——從一輛救護車上下來——一副擔架——兩副擔架。朱麗葉躺在那裡,看起來是那麼的小巧、瘦削和脆弱,像極了多年前那只死去的鳥兒。第二副擔架從一輛完全報廢的汽車中抬出一具屍體——琳賽嘔吐起來,肯特揉著她的背。艾麗張大嘴巴抽泣著,奇怪的是,我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有那麼一瞬間,我抬眼望向天空,看到雨變成了雪——肥碩、潔白的雪片打著旋兒從黑暗中飄下,宛如魔法變出來的一般。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站了多長時間,當我朝路上看時,驚訝地發現人們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個人在遊蕩。一輛警車停在那裡,肯特跳上跳下地取暖,和一位警官交談著。救護車已經開走了,琳賽走了,艾麗也走了。

肯特突然站在我面前,可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過來的。你怎麼做到的?我想說,但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薩姆。」肯特對我說道,我意識到他似乎叫了不止一遍我的名字。我感到一種壓迫感,過了一分鐘我才發現他的手放在我胳膊上,我的身體仍然處於強烈的震撼之中,我所看到的一切幻化成一種力量擊中了我,我雙腿一軟,向前跌去。肯特抓住我,把我扶起來。

「發生了什麼?」我輕聲問,頭暈目眩。「艾拉迪是不是……朱麗葉……?」

「噓——」他的嘴唇就在我耳邊。「你凍僵了。」

「我得去找琳賽。」

「你在這兒待了一個多小時了。你的手像冰一樣。」他脫下身上穿的厚毛衣,披在我身上。有些白色的雪片粘在他睫毛上。他輕柔地用手托著我的胳膊肘,帶著我走回車道。「來吧,我們得讓你暖和起來。」

我沒有力氣反對,任由他把我領進房子裡,他的手一直沒離開我,儘管他沒怎麼碰到我的脊背,可我卻感覺如果沒有他我就會仰面跌倒。

我們似乎沒有動就來到了肯特的家,接著我們就出現在廚房裡,他拉出一把椅子,把我按在上面,他的嘴唇在動,他的語調是令人欣慰的,但我無法明白他在說什麼。接著,一條厚厚的毯子披在我肩膀上,我感到手指和腳趾一陣劇烈的疼痛,身上又恢復了感覺,似乎有人正拿著一根很熱很鋒利的鋼針扎我。然而,我還是無法停止發抖。我的牙齒上下打戰,發出骰子在杯子裡滾動的聲音。

啤酒桶還在角落裡,到處是盛著喝了一半的啤酒的杯子,裡面漂著煙蒂,但是,音樂已經關了,人們走掉之後,這座房子變得完全不同了。我的注意力像乒乓球一樣在一些微小的細節上轉來轉去:水池上方的繡花標記上寫著「瑪莎·斯圖亞特不住在這兒」;冰箱上貼著肯特和他家人在某處海灘上的照片、我不認識的他家親戚的照片、從巴黎、摩洛哥和舊金山寄來的明信片、玻璃櫃裡擺著一排馬克杯,上面印著標語,比如「咖啡因或逮捕」、「喝茶時間到」什麼的。

「來幾塊棉花糖?」肯特說。

「什麼?」我的聲音很沙啞很古怪,似乎聽見我媽在廚房忙碌的聲音:牛奶在壺裡發出嘶嘶的聲響;肯特的臉映入我的眼簾,帶著體貼和關心的表情,他蓬亂的棕色頭髮上有些融化中的雪片。我身上披的毯子有一股薰衣草的味道。

「我放了一點。」肯特轉向爐子。過了一分鐘,一隻超大號的馬克杯(上面寫著「家就是有巧克力的地方」)冒著熱氣出現在我面前,裡面盛滿帶著泡沫的熱巧克力——貨真價實的那種,而不是沖泡的——還有幾塊大大的棉花糖漂在上面。我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大聲要求過要喝這東西,還是肯特能夠讀懂我的想法。

肯特坐在桌子對面,看著我喝了一口——非常美味,足夠甜,而且放了很多肉桂和我嘗不出的什麼東西,我用逐漸停止發抖的雙手捧著杯子。

「琳賽在哪兒?」我說,那一幕又閃現出來:琳賽跪在大家面前,嘔吐著。她一定是瘋了——琳賽決不會在公眾場合這樣做。「她還好嗎?」

肯特點點頭,他的眼神固定在我的臉上。「琳賽沒事。她得去醫院檢查一下。但她會沒事的。」

「她——朱麗葉跑得太快了。」我閉上眼,腦中出現一片模糊的白色,睜開眼睛時,肯特看上去似乎很悲傷。「她……我是說,朱麗葉是不是……」

他搖了一下頭:「他們什麼都做不了。」他說,語氣很平靜。

「我看見她……」我想說點什麼,可發現說不出來,「我應該抓住她,她離我那麼近。」

「那是個事故。」肯特低著頭。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說的。

不,不是,我想說。我想起她奇怪的微笑,還有,她說,也許,下次吧,但是,也許不用了,我閉上眼睛,希望這些記憶消失。

「艾麗怎麼樣?她沒事嗎?」

「她還好,連劃傷都沒有。」肯特的聲音洪亮起來,但語調中似乎帶著一點懇求,我明白他不想讓我說話——他不想讓我問我準備問的事情。

「艾拉迪?」我的聲音低低的。

肯特向旁邊看去。下巴上的一塊肌肉抽動起來。

「她坐在前排,」他終於開口了,儘管他說的每個字都刺痛著我,我想像著艾拉迪的聲音:為什麼薩姆總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副駕駛的位置承受了大部分的撞擊。」

我想知道在醫院裡他們會不會也這樣向我的父母解釋——碰撞、副駕駛的位置、撞擊。「她是不是……」我說不出來那個詞。

他看著我,似乎要哭出來。他看上去老了許多,眼神黯淡,滿是悲傷。「我非常遺憾,薩姆。」他安靜地說。

「你在說什麼?」我攥緊拳頭,指甲嵌進肉裡。「你是說她已經——她已經——」我停下來,仍然說不出口。說出來就變成真的了。

肯特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那——好像——應該是突然之間的事。毫無痛感。」

「毫無痛感?」我重複著,聲音顫抖。「毫無痛感?你無法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嗓子裡有什麼東西堵著,「他們是這麼說的嗎?他們說那『毫無痛感』?似乎很平靜?好像沒事一樣?」

肯特越過桌子抓住我的手,「薩姆……」

「不。」我向後一靠,站了起來。我全身憤怒地抖動。「不,別告訴我一切會好起來的。別告訴我她不疼。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瞭解——你們誰都不知道那有多疼。非常疼——」

我不知道在說艾拉迪還是我自己。肯特站起來,胳膊摟著我,我發現自己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抽泣著。他就讓我貼在他身上哭,他的呼吸觸到我的頭髮,在我完全把悲傷釋放出來,陷入無盡的黑暗之前,我產生了一種最為奇怪的、最為愚蠢的念頭——我的頭和肯特的肩膀很相配。

接著,與艾拉迪和朱麗葉有關的思緒洶湧而來,一塊巨大的幕布砸向我的思想,我哀號著。這是幾天以來我第二次在肯特面前完全放下防備,不過,當然,他不可能知道。他不知道我們昨晚還坐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膝蓋幾乎碰在一起,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可是,相反地,我卻覺得更為孤獨,我迷失在濃霧中。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肯特差不多將我托了起來,我的腳幾乎夠不到地。

他的嘴埋在我的頭髮裡,呼出的氣吹在我耳朵上。一道電流擊中了我,我感到害怕,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迷惑。我向後靠靠,和他隔開一點距離。他仍然抱著我身體兩側,我挺高興。他可靠而溫暖。

「你身上還是很冷。」他的手背迅速碰了碰我的臉頰——百萬分之一秒都不到,但是,當他抽回手去,我能感覺到他手的輪廓,他的手似乎能將我燙傷。「你衣服濕透了。」

「內衣。」我脫口而出。

他皺起前額。「什麼?」

「我的……呃,內衣。我是說,我的褲子、羊毛衫和內衣……全是雪。而且,現在大部分的雪都化成水了,非常涼。」我太累了,顧不上尷尬。肯特只是咬著嘴唇點點頭。

「待在這兒,」他說,「把這個喝完。」他朝著熱巧克力點點頭。

他領著我回到椅子上,然後消失了。我還在發抖,但是,至少我能拿住杯子而不至於讓巧克力灑得到處都是。我什麼都不想,只是體會著馬克杯接觸嘴唇的感覺和可可的味道,聽著鐘錶的滴答聲,看著窗外飄蕩的白霧。過了一會兒,肯特抱著一件肥大的羊毛衫、一條褪色的運動褲和幾條疊好的條紋平角短褲走進來。

「這些是我的。」他說,接著臉色通紅。「我是說,不是我的。我還沒穿過它們。我媽給我買的——」他鎮定了一下,吞嚥著口水。「我的意思是,我為自己買的,好像是,禮拜二吧。每件衣服上都還帶著標籤。」

「肯特?」我打斷他。

他吸了一口氣。「啊?」

「我真的很抱歉,可是……你能不能安靜點?」我指指腦袋,「我的腦子嗡嗡直叫。」

「對不起。」他呼出一口氣。「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希望……我希望再為你做點什麼。」

「謝謝。」我說。我知道他盡力了,我無力地微笑了一下。

他把衣服放在桌上,還有一條鬆軟的大白毛巾。「我不知道……我想如果你還是覺得冷,應該洗個淋浴。」說「淋浴」這個詞的時候,他臉紅了。

我搖搖頭,「我真的只想睡覺。」我忘了睡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感到極大的放鬆:我要做的只是睡覺。

只要我睡著,這場噩夢就會結束。

可是,我身體裡升起一種焦慮不安的感覺:萬一這次時間沒有倒回去怎麼辦?萬一這就是事情的最終結果怎麼辦?我想起艾拉迪,嚥下的熱巧克力似乎回到了喉嚨裡。

肯特一定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因為他蹲下來看我,我們的視線一樣高。「我能幫上忙嗎?需要我拿點什麼東西嗎?」

我搖搖頭,試著不再哭出來。「我會沒事的。只是……太震驚了。」我使勁嚥著口水。「我只是想……我想讓時間倒流,你明白嗎?」

他點點頭,把手放到我手上。我沒有抽回手來。「如果能讓一切好起來,我會的。」他說。

在某種程度上,這話聽起來顯然很傻,但他說話的方式,非常真誠、非常質樸,似乎那是真的,這讓淚水刺痛了我的眼,我拿起衣服和毛巾,走進大廳,來到那間我們撬門進去找朱麗葉的浴室。我走進去,關上門。窗戶仍然開著,大片的雪花旋轉著鑽進來。我關上窗,感覺好了一點,似乎我已經看到了今晚所有發生過的事情被抹去的過程。艾拉迪沒有事。

畢竟,我是那個應該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人。

我把朱麗葉留在水池旁的毛巾掛起來,脫下衣服,顫抖著。畢竟,淋浴的誘惑是很難抗拒的,我打開噴頭,調到最大最熱的檔位,走了進去。熱水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我腳邊的大理石地磚上騰起一陣水汽,形成一團雲霧。我在淋浴裡待了很長時間,皮膚似乎都皺了起來。

我穿上肯特的羊毛衫,衣料的感覺非常柔軟,還有一股洗滌劑的香味,好像剛剛割下來的青草味。接著,我撕下短褲上的標籤,把腿伸進去。顯然,它們穿在我身上顯得肥大無比,但是,我喜歡它們和我皮膚接觸時那種清潔和乾燥的感覺。我見過的其他平角褲全是羅布的,通常在他的房間地板上皺成一團,或者胡亂塞在床下,上面還沾著我絕對不願搞清楚是什麼的東西。最後,我穿上運動褲,褲腿完全蓋過了我的腳。肯特還給了我襪子,是毛茸茸的那種大肥襪子。我把自己的所有衣服捲起來,放在浴室門外。

我回到廚房時,肯特正站在那裡,完全保持著我離開時的樣子。我看到他眼中有東西在閃爍,但不確定那是什麼。

「你的頭髮濕了。」他溫和地說,但是,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我低下頭,「我洗了個淋浴。」

我們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他說:「你累了,我開車送你回家。」

「不。」我的聲音聽上去比自己想的堅決,肯特似乎嚇了一跳。

「不——我是說,我不能。我現在不想回家。」

「你父母……」肯特的聲音越來越小。

「拜託。」我不知道什麼是最壞的情況:如果我父母聽見我出去了,他們會坐在那兒等我,等著收拾我,問我各種問題,然後在早晨談論應該送我去醫院做心理治療什麼的,幫我度過——或者,如果他們還沒發現我出去了,我回家後就得面對一座黑漆漆的房子。

「這兒有間客房。」肯特說。他的頭髮終於干了,變成一條一條的。

「我不去客房。」我堅決地搖搖頭。「我想去一間像樣的房間。一間有人住的房間。」

肯特盯著我看了一秒,然後說:「跟我來。」他拉起我的手,穿過大廳,來到那間門上貼滿保險槓貼紙的房間,我應該知道這是他的房間的。他推推門——「卡住了。」他解釋道——最後門彈開了,我急促地吸了一口氣。裡面的味道跟羅布和我昨晚在這兒時一樣,但是一切又是那麼不同——裡面的黑暗似乎更柔和。

「等我一會兒。」肯特捏了一下我的手,跑開了。我聽見拉窗簾的聲音,突然倒吸一口氣:一瞬間工夫,三扇巨大的窗戶——從地板一直頂到天花板,佔了一整面牆——顯現出來。他沒有開燈,但似乎可能已經開了,月亮又大又亮,從令人目眩的白雪地上升起。整個房間沐浴在美麗的銀色月光之中。

「太美了。」我說,我屏住呼吸——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做。

肯特微笑起來。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今晚的月光很美,但是,還是沒有日出的時候好看。」他準備把窗簾拉上。

「別拉起來,」我喊出來,接著補充道,「拜託。」我突然覺得很害羞。

肯特的房間很大,而且聞起來是Downy洗衣液和剛割下的青草味。簡直是世界上最清新的味道,很像打開的窗戶和乾淨整潔的床單給人帶來的感覺。昨晚在這裡我只感覺有一張床,而現在我看到屋子四壁全是書架,角落裡有一張桌子,放著一台電腦和更多的書。牆上掛著鑲框的照片,除了模糊的人頭,我看不清其他細節。一把巨大的豆袋椅擱在一個角落裡,肯特發現我在盯著它。

「我七年級的時候有了這把椅子。」他說,聽上去挺尷尬。

「我以前也有一把這樣的椅子。」我說,我沒有說自己為什麼又把它扔掉了:因為琳賽說它看上去像一隻腫脹的乳房。我現在無法去想琳賽,或者艾麗,我絕對不敢想起艾拉迪。

肯特把毯子扔在他的床上,避到一邊,給我留出一些隱私時間。我爬上床,躺了下來,四肢沉重,又僵又疼,我稍微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因為太累,我沒有在乎。床上有弧線形的床頭板和與之相配的床腳豎板,讓人感覺是躺在一隻雪橇上。我歪著頭望向窗外,看著雪花飄落,然後閉上眼睛,想像著自己正在一片森林上空飛翔,向一個好地方飛去——遠處的一座整潔漂亮的房子,窗戶上映照著燭光。

「晚安。」肯特耳語道,他一直很安靜,我幾乎忘了他就在那兒站著。

我猛地睜開眼,坐了起來。「肯特?」

「啊?」

「你可以和我一起待一會兒嗎?」

他點點頭,沒說話,只是把桌前的椅子推到床邊,坐過去,托著下巴看著我。月光灑進窗戶,給他的頭髮染上了柔和的銀輝。

「肯特?」

「嗯?」

「你覺得我和你在這裡是不是很奇怪?」我閉上眼睛說,這樣就不必看著他的臉。

「我是《煩惱》雜誌的主編,」他說,「並且,我曾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穿球衣,我不認為任何事情奇怪。」

「我差點忘了這個。」我說,蓋上毯子以後,身上終於暖和起來,睡意爬上我的眼角,我好像站在一片炎熱的海灘上,潮水溫柔地沖刷著我的腳趾。「肯特?」

「嗯?」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過了很長時間沒有回答,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我想像著鵝毛大雪飄落到地上,把一整天都掩埋進雪堆,把一切都清除乾淨。我害怕睜開眼,怕自己打破魔咒,怕看到他生氣或者受到傷害的表情。

「還記得那次,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爺爺剛剛去世之後?」他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而平靜。「我在午餐時放聲大哭,菲爾·豪威爾叫我同性戀,這讓我哭得更凶了,那時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同性戀。」他輕輕笑起來。

我緊緊閉著眼睛,沉浸在他的聲音裡。去年,有人發現菲爾·豪威爾和肖恩·特萊伯半裸著身子待在他爸爸的寶馬車裡。人生真是滑稽。

「無論如何,當我告訴他走開時,他把我的盤子打掉了,食物飛得到處都是。我永遠都忘不了:我們當時的午餐是土豆泥和火雞漢堡。這時,你走過來,兩手從地板上撈起土豆泥,全扔在菲爾臉上。然後你撿起火雞漢堡抹在菲爾的T恤上。你說,你比燙人的午飯還要糟。」他又笑起來。「對於二年級小孩來說,那真是莫大的羞辱,菲爾驚呆了,他站在那裡,滿身都是土豆泥和細洋蔥,我則盯著他不停地笑,那是我第一次笑,自從我聽到那個關於——關於我爺爺的消息之後。」他頓了頓,「你還記得我那天和你說了什麼嗎?」

那記憶還在。我體內的什麼遙遠的地方似乎搖搖晃晃地升起一隻氣球——當時的場景歷歷在目。

「你是我的英雄。」我們同時說。我沒聽見肯特動彈,但一瞬間裡,他的聲音似乎更近了,他在黑暗中找到我的手,緊緊握住。

「從那天開始,我就發誓,我也要成為你的英雄,無論需要多長時間。」他輕聲說。

我們似乎在一起待了好幾個小時,濃濃的睡意向我襲來,把我從他身邊拉開,但是,我的心裡卻像有只飛蛾在撲閃翅膀,把我的噩夢、黑暗和瀰漫腦海的濃霧全部趕走了。一旦我沉沉睡去,我就失去了他,我就永遠失去了這一刻。

「肯特?」我說,我的聲音似乎是從一片迷霧中央升起,一旦離開我的大腦和嘴巴就緩緩消失了。

「嗯?」

「你保證要在這兒陪著我?」

「我保證。」他耳語道。

然後,就在那一刻,我不再確定自己是在做夢、清醒著,還是正在一座在那兒你的任何夢想都會成真的山谷裡徜徉。我感覺到他的嘴唇邊緣碰撞著我的嘴唇,但已經太晚了,我滑落下去,我不見了,他不見了,這一刻逐漸地像夜晚枯萎的花兒那樣掩藏了它本來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