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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巴狗們

托馬斯·傑弗遜高中的R&R手冊(規則和條款手冊)裡說:「在學校裡被抓到吸煙的學生,必須停學三天。」(我很熟悉這些內容,因為所有吸煙的學生都喜歡把這一頁從手冊上撕下來,然後帶到「吸煙者休息區」燒掉,有時還藉著燒紙的火來點煙,紙上的字扭曲著變黑,接著燒得一點不剩。)

不過,這次我只得到一次警告。我猜這是因為學校管理層會對知道某個副校長和某個體育老師兼足球教練兼小鬍子愛好者之間的緋聞的學生網開一面的。當我談到「行為榜樣」和「我可憐的容易受影響的思想」——我喜歡這種表達,似乎只要你不滿二十一歲,就什麼白癡的事情都可以做——還有「管理者有責任樹立一個榜樣」,特別是我提起R&R手冊第69頁「學校裡或學校周圍禁止有淫穢以及與性有關的不適當行為」(我之所以知道這一條規定,是因為這頁紙經常被人撕下來掛到校園的各個盥洗室裡,紙邊的空白處還被裝飾上各種有關「淫穢與性」的圖案。管理層真是自找麻煩,是誰把這麼一條規定放在69頁的呢?)的時候,溫特斯女士幾乎要心絞痛發作。

至少,在與溫特斯女士待在一起的一個半小時裡,我完全清醒了過來。最後一遍鈴剛剛響過,我被剛從教室裡衝出來的學生所包圍,他們製造出了更多的噪聲——尖叫、大笑、關儲物櫃的門、活頁夾掉在地上、互相推擠——只在星期五下午才有的、神經過敏的、毫無顧忌的噪聲。我感覺很好,覺得自己很強大,我想,我必須找到琳賽。她不會相信的,她一定會笑死,然後,她會摟著我的肩膀,說「你是個搖滾明星,薩曼莎·金斯頓」,然後一切都會好起來。我還一直在觀察安娜·卡圖羅——坐在溫特斯女士辦公室裡的時候,我想起我們似乎沒有把鞋換回來。我仍然穿著她的大黑靴子。

我晃悠著離開主教學樓,外面冷得刺骨,胸口一陣鑽心的疼痛。二月真是天氣最糟的一個月。

六輛公共汽車排成一行停在餐廳外面,引擎無力地哀鳴著,車尾放出濃厚的黑煙。透過髒乎乎的玻璃,可以看到很多低年級生蒼白的臉——他們蜷縮在座位上,不希望被人看到——似乎長得都一個樣。我開始穿過教職工停車處,向「高年級小巷」走去,但走到一半的時候,看到一輛大屁股的銀色路虎——裡面傳來震撼的低音吉他聲,那是《返璞歸真》——從小巷裡衝出來,迅速向上層停車位開去。我停住腳步,所有的興奮一下子沒有了。當然,我沒指望琳賽在那兒等著我,但內心深處是希望她能等我的。問題來了:我沒有車,沒有地方去。我最不想幹的事就是待在家裡。雖然快要凍僵了,但我卻感到有熱量從指尖升起,爬上我的脊柱。

這簡直是最詭異的事情。我很受歡迎——真的受歡迎——但我不再有那麼多朋友。更怪異的是,我竟然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

「薩姆!」

我轉過身,看見塔拉·弗魯特、貝瑟尼·哈普斯和康特尼·沃克爾走過來。她們總是一塊兒走,雖然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和她們是朋友,但琳賽叫她們「哈巴狗」——遠看挺漂亮,近看很醜。

「你在幹嗎?」塔拉總是面帶誇張的微笑,似乎經常要為佳潔士牙膏的廣告試鏡。

她朝我齜著牙。「現在,感覺有零下一千多度呢。」

我摸摸頭髮,試著表現出漠然的樣子。我可不願意讓哈巴狗們知道自己被拋棄了。「我得跟琳賽說點事。」我含糊地往「高年級小巷」的方向指了指。「她們得先走了——去做每個月的社區服務。真差勁。」

「太差勁了。」貝瑟尼說,用力點著頭。據我所知,她一輩子只會做一件事,就是無論別人說什麼,她就跟著點頭。

「跟我們一起走吧。」塔拉挎著我的胳膊。「我們要去樂維拉買東西,然後參加肯特的派對,不錯吧?」

我簡單地考慮了一下自己還可以做什麼別的事:待在家裡肯定沒意思。艾麗家肯定也不歡迎我。琳賽不用想。還有,去羅布家的話,只能坐在沙發上,看他玩「吉他英雄」的遊戲,或者親熱一陣,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又撕壞了我的胸罩,因為他找不到搭扣在什麼位置。還有聊天或者在他父母開車出去的時候朝他們揮手,他們一走,我們就在車庫吃比薩餅,從秘密倉庫拿出不冰的啤酒來喝,然後再親熱一番。不,謝謝你。

我又巡視了一遍停車場,尋找著安娜。穿走她的靴子讓我有種不好意思的感覺——不過,看上去她卻沒有特地找過我。而且,琳賽總是說一雙新鞋能夠改變你的生活。如果我真的需要好好改變一下生活的話——或者說改變死後的生活,無所謂——那麼就是現在。

「聽起來不錯。」我說,塔拉的微笑更燦爛了,白森森的牙齒很像骨頭。

離開學校時,我告訴哈巴狗們——我忍不住將她們想像成哈巴狗——去辦公室見溫特斯女士的事,還有溫特斯女士跟奧托先生有一腿,我是如何免於留校察看的,因為我向溫特斯女士保證將銷毀手機拍下的她和奧托先生在他辦公室裡的親密照片(當然這是編的——我不大可能偷看到他們瞎搞——更不用說拍下高清數碼照片了)。塔拉笑得喘不動氣,康特尼瞪著我,似乎我剛剛治癒了癌症或者發明出一種藥片,能夠讓你的胸部大上一號,貝瑟尼捂著嘴巴說:「可可麥片大神的神聖母親啊!」我不大清楚這是什麼意思,不過這絕對是我從她口中聽到的第一句出自原創的話。我又感到愉快和恢復了自信,這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這是我的日子,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塔拉?」我向前靠靠,塔拉的車是一輛緊湊的雙門本田思域,貝瑟尼和我擠在後座上,「去商場之前能在我家門口停一下嗎?」

「當然。」她又笑起來,在後視鏡中留下一片燦爛的倒影。「你想回家放東西?」

「我得拿點東西。」我糾正道,也朝她燦爛地一笑。

快要下午三點了,我媽一定剛從瑜伽課回來,我們開到我家門口時,她的車正停在車道上。塔拉想停在我媽的雅閣旁邊,但我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繼續向前。她沿著路慢慢向前挪動,直到我們隱沒在一叢冬青後面,這是幾年前我媽讓園藝師種的,她發現我們那時的鄰居霍夫利先生半夜裡喜歡一絲不掛地在家裡散步。這能夠解釋你在郊區居住時遇到的一切問題——比如種樹的目的是不願意看到別人的私密部位等等。

我跳下車,繞到房子後面,祈禱著我媽不要從起居室或者我爸的書房窗戶往外看,我希望她在浴室裡,像往常那樣長時間地沖澡,然後去體操訓練中心接伊奇。不出所料,我把鑰匙插進後門鎖孔時,聽見樓上傳來水聲和一陣高亢的顫音——我媽在唱歌。我遲疑了一下,聽出了那首歌的調子——法蘭克·辛納屈的《紐約之歌》——慶幸著哈巴狗們沒有聽到我媽的即興表演。我躡手躡腳地走進洗衣間,一如往常,我媽把她巨大的手提包放在那兒,幾個硬幣和一筒薄荷糖散落在洗衣機附近,她的綠色拉爾夫·勞倫錢包的一角從包帶下面露出一角,我小心地把錢包拿出來,聽著樓上的水聲,隨時準備著,一旦水流聲停止就馬上逃跑。我媽的錢包也亂七八糟的,塞了很多照片——伊奇的、我的、我和伊奇、「泡菜」穿著聖誕老人裝——收據、名片,還有信用卡。

尤其是信用卡。

我小心地把那張美國運通卡摸出來,我父母只在買重要的東西時才用它,所以我媽不會注意到它不見了。我的手掌麻麻的,全是汗,我的心跳得很快,幾乎疼痛起來。我仔細地合上錢包,把它塞回包裡,確保它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我的上方傳來最後的沖水聲,接著是一陣尖厲的、水管排空的顫動聲。我媽的演唱停止了,淋浴結束。有一瞬間我非常害怕,又不敢跑,怕她聽到我的腳步聲,她會抓住我,看到我拿著美國運通卡。這時,電話鈴聲響起,我聽見她跑出浴室,穿過走廊,嘴裡唱著「來啦,來啦」。

我趁機溜出洗衣間,穿過廚房,出了後門——然後跑著繞過房子,掛著霜的草葉劃過我的小腿,我忍著笑,緊緊捏住運通卡的塑料表面,攤開手掌的時候,卡片已經在手上壓出了印子。

通常,我在商場裡買東西時都有嚴格的開銷限制:我父母每年給我五百美元買新衣服,除此之外我可以通過看著伊奇或者做父母讓我幹的其他事兒賺錢,比如聖誕節的時候包裝送給鄰居的禮物、在十一月清理落葉或者幫我爸疏通雨水溝。我知道五百美元聽上去很多,但要知道的是,艾麗的巴寶莉膠套鞋就幾乎值這個價——她在雨天穿它們。所以,我從沒對購物熱衷過,從沒享受過買東西的樂趣,特別是當我和艾麗、信用卡額度無限的哈里斯以及琳賽是最好的朋友的時候。

今天,這個問題解決了。

第一站是碧碧,我挑出一件漂亮的意大利吊帶裙,裙子很緊,我不得不吸著氣穿它,即使這樣,也得需要塔拉溜進試衣間幫我拉上最後半英吋的拉鏈。我有點喜歡安娜的靴子配上這裙子的樣子,看上去很性感很狂野,似乎我是電子遊戲裡的刺客或者動作片裡的英雄。我對著鏡子稍稍擺出電影《霹靂嬌娃》裡的姿勢,手握成手槍狀,槍口對著我的倒影,不出聲地說:「抱歉」,然後扣動扳機,想像著一場爆炸。

當我把信用卡遞出去,看也沒看付款金額的時候,康特尼幾乎要瘋掉了,不過,我還是偷偷瞥了一眼金額,你很難無視收銀機屏幕上大大的綠色數字「$302.10」,閃爍的數字似乎在控訴著我的罪行。收銀員把收據遞給我要求簽名的時候,我有一點點緊張,但是,由於多年的偽造醫生證明和請假條的經驗,我可以完美地模仿出我媽的筆跡。「謝謝你,金斯頓女士。」聽上去似乎我剛幫了她一個忙。我走出商店,提著簡約的白色購物袋,裡面的紙包裡盛著世界上最完美的黑裙子,現在我終於明白為什麼艾麗和琳賽喜歡購物了,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感覺太棒了。

「你太幸運了,你父母願意給你一張信用卡。」康特尼說,我們走出店門的時候,她跟在我身後一路小跑,「我求他們給我信用卡好多年了,他們說等我上了大學才能用。」

「其實,這個不是他們給我的。」我衝她揚起眉毛。她一下子張開嘴。

「不可能,」康特尼迅速搖搖頭,她棕色的頭髮前後甩動,「不可能,你不會——你是說你偷——?」

「噓——」樂維拉百貨商店應該是以意大利風格為主題的,鋪著厚石板的人行道上有不少大理石噴泉,這兒回音和混音的效果很明顯,所以,如果別人不站在你身邊,你根本不知道是誰在說話。不過,沒必要告訴她太多事,「無論如何,我把這當做『借』。」

「如果我這樣,我父母會掐死我的。」康特尼瞪大了眼睛,我擔心她的眼珠會掉出來。「他們會把我弄死為止。」

「當然。」貝瑟尼說。

我們來到MAC商店,一個比我還瘦的男售貨員(他叫斯坦利)在我臉上塗了全套的化妝品,哈巴狗們則在試用不同的眼影,而且,她們還強行弄開了幾個不許打開的唇膏,被人吼了一頓。我把斯坦利給我用過的產品一件不落地全買了下來:粉底、遮瑕膏、陽光修容粉餅、眼影底霜(白色的塗在眼睛下面的)、眉毛油、唇線、唇膏、四種不同的刷子、一隻睫毛夾。買這些東西真是太值了,我離開時感覺自己像個名模,樂維拉裡的人們似乎都在盯著我看,其中一個人嘟囔著:「真性感。」塔拉和康特尼走在我兩側,貝瑟尼跟在我身後,我想:這一定是琳賽一直都有的感覺。

下一站是內曼·馬庫斯:如果艾麗不拽著我,我是永遠不會進來的,因為每樣東西都貴得嚇人。康特尼試戴了一頂古怪的老太太帽子,貝瑟尼給她照相,還威脅說要發到網上。我穿起一件華麗的仿毛皮短套領衫——看上去似乎準備參加某個在私人噴氣飛機上舉行的派對——然後戴上一副銀和石榴石製成的枝形耳飾。

唯一的麻煩是,收銀台那兒的女人——厄瑪(她胸前的名牌上寫的)想看我的身份證明。

「身份證明?」我朝她無辜地眨眨眼。「我從來不帶,去年被人偷了。」

她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似乎在考慮讓這事過去,然後,她吐掉口香糖,衝我擠出一個微笑。她把短套領衫和耳飾拿回櫃檯,「抱歉,艾倫,超過二百五十美元的交易需要提供身份證明。」

「希望你叫我金斯頓女士。」我也朝她擠出一個微笑,「嚼口香糖的騙子」——要是琳賽一定會這樣罵她。

還有「如果我父母給我起名『厄瑪』,那我一定也是個賤貨。」

我靈機一動,從手提包裡翻出我的希爾德布裡奇游泳和網球俱樂部的會員卡,我媽就在這兒健身。我敢說那兒的保安比機場的還多——似乎肥胖在美國是恐怖分子的預謀,那兒的第二大特色是有很多健身機——這張卡上有我的一張小照片,還印著一個會員編號和我的姓氏和名字縮寫:金斯頓·S.E.。

厄瑪擰著臉:「S代表什麼?」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呃——西弗勒斯。」

她盯著我,「《哈利·波特》裡面的西弗勒斯?」

「實際上,這是德語,」我真不應該念那套傻書給伊奇聽,「這也是我隱藏中間名的原因。」

厄瑪還在猶豫,咬著她的嘴角,塔拉就站在我旁邊,摸著我的運通卡,好像裡面的信用額度會跑到她身上似的,她向前靠了靠,傻笑著。

「我知道你會理解的。」塔拉微微瞇起眼睛,似乎正努力從六英吋開外分辨著名牌上的字。「厄瑪,對吧?」

康特尼來到我們身後,戴著一頂寬邊帽子,帽子一側插著一片很大的知更鳥羽毛:「你小時候沒人叫過你『沃爾瑪』或者『斯庫爾瑪』嗎?」

厄瑪抿起嘴,嘴唇形成一條白色的細線,拿過我的卡,刷了一下。

「祝你愉快(原文為德語)。」我們離開時,我說——這是我知道的唯一一句德語。

來到樂維拉的停車場時,「塔拉有限公司」的成員們還在嘲笑著厄瑪的名字,「我不敢相信,」康特尼不停地重複著,湊過來看著我,好像我會突然消失一樣。這次,她們自動地讓出副駕駛的位子給我坐,根本不用我要求。「我真他媽不敢相信。」

我面帶一絲微笑地看向車窗,一下子被自己的倒影嚇到了:又大又黑的眼睛,滿臉煙熏妝,血紅色的嘴唇,這才想起剛才化的妝,我都有點認不出自己了。

「你真了不起。」塔拉說。我們錯過了一個綠燈,她拍打著方向盤,咒罵起來。

「拜託。」我心不在焉地說,心情非常愉快,甚至為自己和琳賽今早的吵架感到高興。

「噢,該死,沒門。」康特尼一掌拍在我肩膀上,一輛巨大的雪佛蘭越野車,裡面傳出震撼的貝斯聲,停在我們旁邊,儘管外面天寒地凍,還是搖下了所有的車窗:這是樂維拉裡的那幫大學男生,剛才在商場他們曾經打量過我們,確切地說,是打量過我。他們在車裡嬉笑打鬧著——其中一個人喊道:「邁克,你這個娘娘腔」——他們假裝不看我們,就是男生那種想看得要命卻堅決不看的樣子。

「他們真惹火。」塔拉說,趴在我身上,想看個清楚,然後迅速回到方向盤上。

「你應該和他們要個電話號碼。」

「什麼?有四個人呢。」

「好吧,要來四個電話號碼。」

「絕對應該。」

「我要勾引一下他們。」我說,突然為這麼簡單而完美的想法感到震撼:我要這麼做。而不是「也許我應該」或者「我們不會惹來麻煩嗎?」或者「噢天哪,我永遠不會。」是的,就這麼幹。我轉向康特尼,「你覺得呢?」

她的眼神又開始閃爍不定。塔拉和貝瑟尼瞪著我,彷彿我身上剛剛長出了觸角。

「你不會的。」康特尼說。

「你不能。」塔拉說。

「我能,我會的,我要這麼做。」我搖下車窗,刺骨的寒風像巴掌打在臉上,我全身都凍麻了,我覺得自己似乎裂成了碎片,胳膊下意識地晃動,大腿抽搐,手指刺痛,男生們車裡的音樂聲很大,震得我耳朵疼,但聽不出任何歌詞和旋律,只有節奏——「砰」、「砰」——幾乎算不上是聲音,而變成了純粹的震動。

「嘿,」我終於能夠出聲了,接著清了清嗓子,補充道,「嘿,夥計們。」

開車的那個傢伙朝我轉過頭來,我太激動了,甚至無法集中注意力,接著,我發現他沒有我希望的那麼可愛——他的牙有點歪,一隻耳朵上戴著一顆萊茵石,打扮得像個拉普說唱樂歌手——不過,他開腔了,「嘿,小可愛。」他的三個朋友趴在窗戶上看,「一、二、三」,三個腦袋依次出現,好像盒子裡蹦出的小丑玩具,又如同「大衛和巴斯特」遊樂場裡的打地鼠遊戲,「一、二、三」,我掀起襯衣,傳來一陣像是號叫又像唱歌似的聲音——笑聲?尖叫聲?——還混合著康特尼的叫嚷,「快走,快走,快走。」然後我們的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接著汽車突然向前開了出去,稍微有些打滑,冷風開始噬咬我的皮膚,燒焦的橡膠味和汽油味瀰漫在空氣裡。

我的心臟從喉嚨的位置往胸腔裡縮回了一點,溫暖的感覺回來了。我關上車窗,無法解釋自己現在的感受:一直在放聲大笑或者不停地轉圈之後的那種感覺——說不上來就是快樂,但我願意接受。

「太好玩了!真經典!」康特尼猛拍著我的座位靠背,貝瑟尼只是不住地晃著腦袋,伸過手來碰碰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十分驚奇,好像我是個聖徒,她摸了我就能治癒某種疾病似的。塔拉又叫又笑,幾乎無法專心看路,還流了很多眼淚,她哽咽著說:「你們看見他們的表情了嗎?你們看見了嗎?」我意識到自己並沒看見,當時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覺到四周的號叫,既粗重又高亢,甚至不像真的,或者這就是死去之後的感覺——覺得自己是活著的,真是滑稽。康特尼又拍了我一下,我看見她的臉出現在後視鏡裡,紅得像太陽,便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們四個人笑了一路回到裡奇維尤——整整十八英里——車外一閃而過的世界似乎塗上了黑色和灰色,彷彿一幅蹩腳的畫卷。

我們去了塔拉家,這樣大家就可以換衣服。塔拉再次幫我拉好裙子上的拉鏈,我穿上短套領衫,戴上耳飾,放下頭髮——今天一整天我都綰著鬆鬆的髮髻——轉向鏡子,我的心如同歡快的小鹿一樣蹦跳起來。我看起來至少有二十五歲,看上去像另外一個人。我閉上眼睛,想起小時候站在浴室裡,淋浴產生的水蒸氣從鏡子上退去,我盯著鏡子祈禱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情景。我想起每次看到自己的臉——一如往常的平凡——的失望滋味,但是,這次,當我睜開眼,卻完全不同了,我在這兒:與眾不同、非常漂亮,而且,不再是我自己。

晚餐自然是我請。我們來到「國王花園」餐廳,這家法國飯館的飯菜十分昂貴,所有的侍者都很帥,而且都是法國人。我們點了一瓶菜單上最貴的葡萄酒,而且沒人跟我們要身份證明,我們又要了香檳,喝起來棒極了,在開胃菜端上來之前,我們又點了一次香檳。貝瑟尼很快就醉了,開始用蹩腳的法語和侍者調情,因為她去年是在普羅旺斯過的夏天。我們把菜單上一半的菜都點了:小巧而且入口即化的起司泡芙、鵝肝醬配大塊牛排——單是這個菜的熱量就遠遠超過了人一天中應該攝入的量,還有羊奶乾酪沙拉、白葡萄酒浸貽貝、牛排蛋黃醬、一整條鱸魚——沒有去掉魚頭、奶油焦糖布丁和巧克力慕斯。我認為這是自己享用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我不停地吃,忙得幾乎喘不過氣兒,直到如果再吃一口的話,鐵定能撐破衣服的時候才作罷。簽單的時候,一個侍者(最可愛的那個)端來四隻很小的杯子,裡面盛著的可愛的粉色液體是幫助消化用的,當然,他用法國口音說的。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起身的時候只覺得天旋地轉,彷彿整個世界都喝醉了,而不是我,我傻笑起來。我們走進寒冷的空氣中,這讓我稍稍清醒了一點。

我看看手機,發現羅布發來一條短信,你沒事吧?我們今晚有約會哦。

「快點,薩姆,」康特尼叫道,她和貝瑟尼已經爬上了思域的後座,正等我坐上副駕駛的位置。「派對時間到了。」

我迅速回復了一條短信給羅布。我們出發了,一會兒見。

然後我上了車,我們向派對開去。

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派對才剛剛開始,我徑直進入廚房,因為時間還早,人也不多,我注意到了房間裡的很多之前沒有發現的細節。這兒放了很多木製的小雕像、新潮的油畫和舊書,看上去像個博物館。

廚房燈火通明,所有東西看上去都很清晰,門口並排放著兩隻啤酒桶,大部分人都站在那兒,很多都是男生,還有幾個二年級的。他們擠在一塊,拿著塑料杯子,似乎裡面盛著他們全部的生命力,而且臉上掛著非常被動的微笑,我敢說他們的臉頰一定很疼。

「薩姆。」羅布看見我進來,馬上盛了兩杯酒。他分開人群走過來,把我推到牆邊,兩隻胳膊抵在牆上,把我圍在中間。「我沒想到你會來。」

「我告訴你了我要來。」我把手放在他胸脯上,感覺著他的心跳。不知怎麼覺得挺悲傷。「你收到我的短信了?」

他聳聳肩。「你今天表現得很怪,我想也許是因為不喜歡我的玫瑰。」

愛你。我差點忘了,忘記自己曾經多麼沮喪。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它們只不過是幾個單詞而已。「玫瑰很不錯。」

羅布笑了,一隻手放在我頭上,好像我是只寵物。「你看上去真性感,寶貝,」他說,「來杯啤酒?」

我點點頭。在餐館喝的那些葡萄酒的酒力已經消失了,我認為自己太過清醒,身體的感覺太過真切,我的胳膊死氣沉沉地耷拉著。羅布剛要轉過身去,突然愣住了,他盯著我的鞋,又抬頭看看我,既覺得好笑又迷惑不解地說:「這是什麼?」他指著安娜的靴子。

「鞋。」我翹起一個腳指頭,鞋面甚至都沒有鼓起來,不知怎麼,這讓我挺高興,「你喜歡嗎?」

羅布做個鬼臉。「看上去像軍靴似的。」

「好吧,我喜歡它們。」

他搖搖頭:「它們不配你,寶貝。」

我回想著今天做的一切能夠讓羅布震驚的事情:逃掉了所有課、吻了戴姆勒先生、和安娜·卡圖羅抽大麻、偷我媽的信用卡。這些事都不像是我能做的,我甚至不確定它們有何意義,我不知道怎樣能找到意義。我在腦子裡將平生做的事情加在一起,但是找不到任何線索,沒有什麼東西能告訴自己我是個怎樣的人——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些模糊不清的邊界,還有放聲大笑和開車兜風的幾個記憶片段。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在給太陽的內部拍照片——我記憶中所有的人在強光照耀下都只是簡單的輪廓。

「你不可能那麼瞭解我。」我說。

他勉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生氣的時候很可愛。」他用手指點了點我兩眼之間的地方,「但是,別這樣皺眉頭,會長皺紋的。」

「啤酒怎麼樣?」我說,慶幸地看到羅布轉過身去。我曾經希望看到他可以讓我放鬆,但實際上更使我焦慮不安。

羅布端著我的啤酒回來了,我接過杯子走上樓。

在樓梯頂端,我幾乎撞到肯特身上。看見我過來,他迅速向後一退。

「對不起。」我們倆同時說,我感覺自己臉紅了。

「你來了。」他說,他的眼睛顏色似乎更綠了,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他的嘴巴扭曲著,好像正在咀嚼酸東西。

「沒有其他地方可去。」我朝別處看去,希望他不要再盯著我。不知怎麼,我知道他要說些駭人的話,比如再說一遍「我已經把你看清楚了」,我還有種衝動,想問他看到了什麼——好像他能幫我看清自己似的。但是,我很害怕聽到他的答案。

他看著自己的腳,「薩姆,我想說……」

「別說,」我伸出一隻手,突然意識到:他知道戴姆勒先生的事,他可以說出來。我很慌張,但是現實如此,我腦袋發暈,不得不抓住樓梯扶手。「如果這與數學課發生的事有關,我不想聽。」

他又抬起頭來看我,嘴巴抿成一條線,「到底發生什麼了?」

「沒事。」我似乎又感覺到戴姆勒先生的體重壓在我身上,他嘴裡的熱氣逼近我。「不關你的事。」

「戴姆勒是個討厭鬼,你知道。你應該離他遠點。」他向旁邊看去,「他配不上你。」

我想起之前他扔到我桌上的紙飛機上面的話,我知道就是他寫的。肯特·邁克弗勒為我感到難過,看不起我,這個念頭讓我體內的什麼東西碎裂了。

我生硬地說:「我沒有必要和你解釋一切,我們連朋友都不是。我們——什麼都不是。」

肯特後退一步,發出一種半是哼半是笑的聲音。「你真令人難以置信,知道嗎?」他搖著頭,一副被噁心到了或者是難過的樣子,或許兩者都有。

「也許大家對你的看法是對的,也許你只是一個淺薄——」他停住了。

「什麼?一個淺薄的什麼?」我很想扇他,讓他看著我,但他的眼睛一直看著牆壁。「一個淺薄的賤人,對嗎?你是這麼想的嗎?」

他的眼神收回來,遇上了我的,看上去既清澈又遲鈍又凌厲,而且搖擺不定。這時,我又希望他不要看著我,「也許,也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不是朋友,我們什麼都不是。」

「是嗎?好吧,至少我不用到處走來走去裝好人了。」我情緒爆發,「你並不完美,你知道。我敢肯定你也做過壞事。我肯定你會幹壞事。」不過,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不是真的。不知怎麼,我就是知道。肯特·邁克弗勒不會幹壞事,至少,他沒有對別人幹壞事。

肯特笑了起來。「我是那個走來走去裝好人的人吧?」他瞇起眼睛,「這可不好笑,薩姆。有人告訴過你你有多麼滑稽嗎?」

「我沒在開玩笑。」我握緊拳頭,抵在大腿上。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生他的氣,但我可以搖晃他,可以哭。他知道戴姆勒先生的事,他知道我所有的事,他為此而恨我。「你不應該因為別人不完美或者什麼的,就讓他們難受。」

他張開嘴巴,「我從沒說過——」

「我沒法喜歡上你,這不是我的錯,好嗎?我每天早晨起來,可不會認為世界是個什麼閃閃發光的天堂,好嗎?這不是我的風格,我不認為自己能改變。」我想說,我不認為「它」能改變,但是,卻沒有真的說出來,我一下子變得快要哭出來,得使勁屏住呼吸才能把眼淚憋回去。我轉過身去,怕肯特看出來。接下來是一段短暫的沉默,但似乎這種沉默會永遠持續下去。肯特拿手碰碰我的胳膊肘,我感覺似乎像被鳥的翅膀什麼的刮了一下,就是這麼一次小小的接觸,都會讓我打冷戰。

「我剛才想告訴你,把頭發放下來之後,你看上去很漂亮,這就是我全部要說的。」肯特的聲音低低的,很鎮定。他繞過我,走到樓梯口,又停下來,當他回頭看我時,似乎很悲傷,即使臉上還掛著些許的微笑。

「你不需要改變,薩姆。」他說,但我似乎沒有聽見,似乎這些詞句穿過我的身體去了別的地方,像空氣一樣消失。他一定知道這句話不是真的,我張開嘴,想對他說出來。但他已經消失在樓梯下面,融進湧入房子的人群中。我變得微不足道,只是一個影子,一個幽靈。甚至在車禍之前,我就懷疑過自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現在我意識到了。而且,我不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變得殘缺的。

我灌了一大口啤酒,只希望自己爛醉如泥,我想讓整個世界都消失。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啤酒很冰,但嘗起來像發霉的水。

「薩姆!」塔拉走上樓梯,她的笑容像閃光燈一樣燦爛。「我們一直在找你,」到達樓梯頂端的時候,她有點喘,右手放在肚子上彎著腰,左手夾著一根煙,抽了一半,「康特尼偵察了一下,她發現了好東西。」

「好東西?」

「威士忌、伏特加、杜松子酒、黑醋栗酒。酒精。好東西。」

她拉住我的手,我們一起回到樓下,樓梯上漸漸塞滿了人,人們都按著相同的路線走:從大門到啤酒桶,然後再上樓。在廚房裡,我們分開啤酒桶旁邊的人群,廚房那一頭是一扇門,上面有個手寫的牌子,我認出是肯特的筆跡。

上面說:請勿入內。

後面還有腳注,用很小的字寫的:說真的,夥計們,我是派對的東道主,這是我唯一要求。看,你的身後有個啤酒桶!

「也許我們不應該——」我說,但塔拉已經溜進門後,於是,我也跟了上去。

門那邊又黑又冷。唯一的光亮是從兩扇朝向庭院的大凸窗裡射進來的。

我聽見房子深處的什麼地方傳來陣陣傻笑,然後有人撞在什麼東西上,「小心。」有人嘶叫道,接著,傳來康特尼的聲音,「在黑影裡倒酒,你來試試看。」

「這邊走。」塔拉耳語道,人們的聲音在黑暗中都會變得柔和,真是奇怪,他們好像不由自主地這樣做。

我們來到了餐室,天花板上有一盞枝形吊燈,好像一朵奇異的花,兩邊的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窗簾。塔拉和我繞過餐桌——我媽如果看到這張桌子,一定會激動得犯心絞痛,桌子大得至少能坐十二個人——而且延伸到一個似乎是壁龕的地方,這兒就是吧檯了,壁龕那邊是另一個黑暗的房間:我只能從沙發和書架之間看出它的輪廓,看上去像個圖書室或者起居室。我很好奇,想知道這裡究竟有多少個房間。這座房子似乎在無限延伸。這裡比剛才的地方還要黑,但康特尼和貝瑟尼正在某個儲藏櫃一樣的東西上翻找著。

「這兒肯定得有五十來瓶酒。」康特尼說。太黑了,看不清酒的牌子,因此,她把每一瓶都打開,然後聞聞,猜測裡面的內容。「這是朗姆酒,我認為。」

「可怕的房子,不是嗎?」貝瑟尼說。

「我不在乎。」我迅速說,不知道為什麼如此戒備。我猜這裡白天的時候一定很美:在明亮的光線下,一個房間接著一個房間延伸下去,肯特家一定總是很安靜,或者一直播放古典音樂什麼的。

身邊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一些濕乎乎的東西濺在我腿上。我跳起來,康特尼說:「你幹了什麼?」

「不是我。」我說,與此同時,塔拉說,「我不是故意的。」

「是那個花瓶嗎?」

「呦~我的鞋上也有一些。」

「我們拿了酒就快走吧。」

我們溜回廚房,這時,傳來RJ Ravner的叫嚷,「向目標開火!」馬特·杜夫曼舉著一杯啤酒,開始往肚裡灌,人們笑起來,艾比·麥克吉爾在他把酒喝乾之後,鼓起掌來。有人打開了音樂,Dujeous樂隊開唱了,每個人都跟著唱起來。所有的說唱歌手都來啦,如果你覺得歌詞夠勁兒,那就盡情搖滾吧……

我聽到有人尖聲笑起來,然後,一個聲音從前面的走廊傳來:「上帝,我猜我們來得正是時候。」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琳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