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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那個真正愛我的人

我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一些事,我以前從不曾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就像我一直都忽略了肯特的存在,而他仍然像小時候那樣,一直守護在我身邊。

我還沒睡醒的時候,手裡就抓著鬧鐘,所以,我被鬧鐘驚醒的同時,也順手把它摔在了牆上。鬧鐘發出最後一聲哀鳴,然後粉身碎骨。

「哇噢,」十五分鐘之後,我鑽進車裡的時候,琳賽說道,「你是不是在紅燈區幹活兒卻沒告訴我?」

「開車吧。」我幾乎沒有看她。憤怒像沸水一樣在我體內翻騰。她是個騙子:整個世界都是個騙局,閃閃發光的陷阱。曾幾何時,我竟然為這個騙局買了單,我是那個死掉的人。我是那個困在陷阱中的可憐蟲。

關鍵在於:不應該是我。琳賽才是那個開起車來像真人版俠盜飛車的瘋子。琳賽總是想著如何打擊和羞辱別人,給每個人挑刺兒。琳賽撒謊說沒和朱麗葉·賽克斯做過朋友,然後又折磨她這麼多年。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跟風罷了。

「你會凍僵的,知道嗎?」琳賽扔掉香煙,搖上車窗。

「謝謝你,老媽。」我翻開後視鏡,檢查嘴上的唇膏。坐下的時候,我的裙子折了起來,所以幾乎蓋不住屁股,我還穿著從艾麗那裡借來的五英吋的高跟鞋,我們曾經開玩笑說賣這鞋的商店裡除了女招待就是脫衣舞孃。我穿著毛邊吊帶背心,而且在項鏈上加了一塊萊茵石,也是從我們曾經開過玩笑的某個商店裡買來的——那年萬聖節,我們打扮成風騷女護士的樣子,我買了這塊石頭,上面刻著幾個大大的字母——「蕩婦」。

我不在乎。我現在願意被人注視。我感覺自己能做任何事:一拳打在某人臉上、搶銀行、喝醉酒或者做些蠢事。這就是死了的唯一好處:不會造成任何後果。

琳賽沒有注意到,或者說乾脆沒有理睬我的挖苦,「我很驚訝,你父母居然讓你穿成這樣出來。」

「他們阻止我來著。」我說。這是另一件讓我情緒糟透了的事情,出門前,我和我媽大吵了十分鐘,伊奇跑回自己房間躲起來,我爸威脅說要讓我一輩子禁足(哈!),尖叫的感覺真好,就像你揭起一塊傷疤,鮮血又流出來一樣。

你如果不上樓多穿一些衣服,就不准出門。我媽這樣說,你會得肺炎。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學校裡的人對你有錯誤的看法。

我怒火迸發:「你現在擔心起來了?」我媽向後退去,因為我的語氣聽上去像是準備扇她耳光。「你現在想充好人了?」

實際上,我想說的是——四天前你在哪裡?我坐的車半夜在公路邊上打轉的時候,你在哪裡?你為什麼不想著我?你當時為什麼不在那兒?我現在恨我的父母:他們平靜地坐在家裡,外面一片漆黑,我的生命進入了最後幾秒的倒計時,他們竟全然不覺。

當然,我也知道這其實不是他們的錯,至少不全是。我也有責任,我每天都會做各種各樣的錯事。不過,這只會讓我更為憤怒。

保證子女的安全應該是父母的責任。

「上帝啊,你怎麼了?」琳賽認真地盯著我看了一秒鐘。「遇到什麼不對勁的事了嗎?」

「呃,就這幾天的事。」

天色半明半暗,天空呈現病態的藍色——甚至連藍色也算不上——太陽像一團潮濕的圓球掛在地平線上。我讀到過的一篇文章說,飢餓的人會想像出各種食物,他們會躺在那裡,好幾個小時地幻想著熱土豆泥、香濃欲滴的黃油和帶著血絲的牛排擺在他們的盤子裡。現在我明白了——我渴望見到不同的光線、不同的太陽和不同的天空。以前我從未這樣想,但現在,世界上有那麼多種光線和不同模樣的天空——這些自然現象對我來說簡直成了不可能的奇跡——春季的天空明媚而蒼白,陽光照到身上,彷彿整個世界都泛起了紅暈;七月正午的驕陽華麗而耀眼;還有暴風雨來臨時的紫色天空、瘋狂而多彩的日落——如同服食迷幻劑之後看到的幻景。

我以前應該好好享受的,還應該把它們銘刻在記憶裡。我應該在某個有著美麗日落的日子死去,應該死在放暑假或者寒假的時候,或者在任何別的日子,而不是今天。我的前額貼在車窗上,幻想著把拳頭伸向玻璃,伸進天空,給它來上一拳,親眼看著它像一面鏡子一樣裂成碎片。

我想著自己將要做的事情,我將以此來拯救人生中的成千上萬個和今天差不多的日子,它們像兩面相對的鏡子中的倒影一樣雷同,循環往復直至永恆。我盤算著:我不去學校了,我要搶一輛車,每天都開往不同的方向。東,西,南,北。我幻想自己開著車,最後因為速度太快而像飛機一樣衝向天空,越飛越遠,最後抵達一個地方,那裡的時間消逝如同風吹走地上的沙子。

還記得我說過的關於「希望」的話吧?

琳賽看看艾拉迪,又看看我,「你們想幹嗎?參加『看誰穿的少』比賽嗎?」

「如果你身材好,就得展示出來。」艾拉迪看著我的裙子,拿過她的咖啡。「你忘了穿緊身褲了吧,薩姆?」

琳賽嗤嗤地笑起來。「你更嫉妒了吧?」我看著窗外說,頭都沒動一下。

「她怎麼了?」艾拉迪靠在椅子上。

「今早有人忘了給她吃快樂藥片了。」

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琳賽回頭衝著艾拉迪做了個鬼臉,意思是別管她。好像我是個需要照顧的小孩。我想起那些老照片,她和朱麗葉·賽克斯緊靠在一起,接著,朱麗葉的腦袋崩成兩半,摔在某個地下室的牆上的景象出現在我面前,怒火又回來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看琳賽,免得當面對她說出「虛偽的騙子,我已經把你看清楚了」。

我已經把你看清楚了……我的心輕跳了一下,想起肯特的話。

「我知道什麼東西能讓你振作起來。」艾拉迪在包裡翻找,一副自鳴得意的模樣。

「我對上帝發誓,艾拉迪,如果你現在準備給我安全套……」我把手指抵在太陽穴上。

艾拉迪僵住了,她皺著眉頭,兩根手指間捏著一個安全套。「可是,這是給你的禮物。」她求助般地看看琳賽。

琳賽聳聳肩。「你看著辦。」她說。她沒看我,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態度一定惹怒了她,老實說,我很高興能這樣。「如果你想去性病集中營散步的話。」

「你似乎很瞭解那裡。」我想都沒想就說。

琳賽猛地轉身看著我。「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

「你是不是說——」

「我什麼都沒說。」我把頭靠在玻璃上。

艾拉迪仍然坐在那裡,安全套在手指間晃動。「好了,薩姆。沒有安全就沒有愛,對吧?」

現在,第一次做愛這件事對我來說變得十分荒唐,我似乎在觀看一部不同的電影,角色和劇情都完全不同了。我試圖回憶自己對羅布的愛——以及他值得我去愛的地方——但是,我想起的只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畫面:羅布躺在肯特家的沙發上,拽著我的胳膊,指責我對他不忠;在他家地下室,羅布把頭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聲對我說他想在我身旁睡著;小學六年級時,羅布不理我;羅布伸出手,說:五分鐘後回來;羅布第一次拉起我的手,我們走過大廳,自豪和充滿力量的感覺傳遍我全身。這一切看上去似乎是別人的記憶。

這是真正讓我受打擊的東西:任何事都變得不重要了。

我轉過身,從艾拉迪手中拿過安全套。

「沒有安全就沒有愛。」我說,衝她擠出一個微笑。

艾拉迪歡呼一聲:「好姑娘。」

我轉回身,這時,琳賽在一個紅燈前猛踩剎車,我向前一倒,不得不伸出手來才不至於撞在儀表盤上,汽車停下來時,我的頭又被甩回椅背上。杯架裡的咖啡跳了出來,打濕了我的大腿。

「哎喲。」琳賽咯咯笑道,「真對不起。」

「你真是個禍害。」艾拉迪笑起來,繫上安全帶。

今天早晨我受的氣全部湧了上來:「你他媽什麼毛病?」

琳賽的笑容僵住了:「抱歉沒聽清?」

「我說,你他媽的什麼毛病?」我從小櫃裡拽出幾張紙巾,開始擦腿。咖啡沒有那麼熱了——琳賽把杯蓋拿掉想把它晾涼——但還是在我腿上留下了紅色的印跡,我喊道,「有那麼難嗎?紅燈停,綠燈行。我知道黃燈對你來說不太好控制,但是多練習幾次之後就會適應的。」

琳賽和艾拉迪吃驚地瞪著我,可我繼續往下說,我停不下來,都是琳賽的錯,琳賽和她白癡一樣的開車技術。「猴子經過訓練都可以開得比你好,怎麼樣?你怎麼說?你想表現得毫不在乎?你是不是不在乎任何事?不在乎任何人?這裡該加個擋板了,那個鏡子該擦了,哎呦,感謝上帝,我們還有安全氣囊,還有保險槓,儘管開,別停下,沒人會知道的。你猜怎麼著,琳賽?你不用去證明什麼,我們已經知道你不在乎任何人,除了你自己。我們一直知道。」

我一口氣把話說完,然後是一秒鐘的沉默。琳賽甚至沒在看我,她直直地盯著前方,兩手緊緊抓著方向盤,指關節變得煞白。交通燈變綠了,她使勁地踩了一下油門。引擎怒吼起來,好像遠方傳來的雷聲。

過了一段時間琳賽才開始說話,她的聲音低低的,足以讓人窒息。「你他媽怎麼……?」

「夥計們。」艾拉迪緊張地打斷她,「別吵架,好嗎?算了吧。」

怒火依然在我體內燃燒,我很久沒覺得自己這麼好鬥了。我猛地轉身看著艾拉迪。

「你為什麼從不站出來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我問。她向後退了一點,來回看著琳賽和我,「你知道這是事實,她是個賤人,說出來。」

「別把她牽扯進來。」琳賽嘶叫道。

艾拉迪張開嘴,搖搖頭。

「我知道,」我說,既感到勝利的喜悅,又感到噁心,「你害怕她,我知道。」

「我告訴你別把她牽扯進來。」琳賽終於提高了嗓門。

「我應該這樣做嗎?」我失去了冷靜和理智,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在我周圍旋轉。你才是那個不把她當人的人,是你。艾拉迪真可憐。看看艾拉迪圍著斯蒂夫轉的樣子吧——他甚至都不喜歡她。看,艾拉迪又喝醉了,但願她別吐在我車上,我可不想讓皮子聞上去一股酒精味。

艾拉迪急促地吸了一口氣,我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剛說出口我就後悔了。我面前的後視鏡仍然是翻開的,我看見艾拉迪望向窗外,抖動著嘴唇,似乎在忍耐著不哭出來。好朋友守則的第一條——有些話千萬不能說。

琳賽突然一腳跺在剎車上,我們停在120號公路中間,離學校大約半英里,我們後面的汽車排成了一條長龍,其中一輛車不得不拐到了另一條車道上,以免撞上我們。感謝上帝沒有出現什麼事故。艾拉迪哭了出來。

「天哪。」我的心狂跳不已,剛才那輛車從我們旁邊開過去,瘋狂地按著喇叭,上面的乘客搖下車窗喊著什麼,可我聽不見,只能看到一頂棒球帽和一雙憤怒的眼睛一閃而過。「你在幹什麼?」

我們後面那些車裡的人也開始按喇叭,但琳賽只管停著車一動不動。

「琳賽,」艾拉迪不安地說,「薩姆是對的,這可不好玩。」

琳賽突然撲向我,我以為她要揍我,但她只是打開我這邊的門。

「出去。」她平靜地說,聲音裡滿是憤怒。

「什麼?」冷風鑽進車廂,我的肚子上好像被打了一拳,再也沒有了剛才的銳氣,我的憤怒和無畏都不見了,只感到疲憊。

「琳茲,」艾拉迪想笑,但她的聲音很尖細,好像異常激動,「你不能讓她一個人走,外面天寒地凍的。」

「出去。」琳賽重複道。我們周圍停滿了車,人們按著喇叭,搖下車窗衝我們大喊大叫。儘管轟鳴的引擎聲和嘈雜的喇叭聲蓋過了他們的叫嚷,但已然足夠令人羞愧。我想像著自己被趕出去,一個人在排水溝裡走著,汽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的情景,那麼多人都看著我們,我在座位上蜷縮起來。我看看艾拉迪,希望她能再幫幫我,但她朝別處看去。

琳賽俯身過來,「我,說,出,去。」她對我耳語道,她的嘴離我的耳朵是那麼的近,如果不知道內容,人們還會以為她在告訴我什麼秘密。

我抓起包,走進寒冷的世界。刺骨的寒風擊打著我的腿,幾乎讓我癱瘓。我剛下車,琳賽就發動了引擎,車門都沒關就絕塵而去。

我走在路旁堆滿樹葉和垃圾的水溝裡,手指和腳趾幾乎瞬間凍僵了,只得在結霜的枯葉表面不停跺腳以保持血液流通。剛才的交通堵塞過了好一會兒才得以疏通,喇叭聲仍然此起彼伏,聽上去如同朝遠方開去的火車汽笛。

一輛藍色的豐田停在我身旁,一個女人探出頭來——灰白的頭髮,大約六十來歲——她搖著頭。

「瘋姑娘。」她說,朝我皺著眉。

我只是站在那裡,當汽車開始移動時,我意識到這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所以,我豎起中指,希望她能看到。

朝學校走的路上,我不停重複著——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直到這些詞句失去了本身的意義。

下面是我這個早晨學到的東西:如果你闖入一條禁止線,卻什麼都沒發生,那麼這條線就是沒用的。就像那條古老的謎語,森林裡倒了一棵樹,如果沒人聽到的話,那麼它倒下時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呢?

你不停地畫線,每次都越過剛畫的線,然後再畫一條,再越過,這就是人們最終走到世界盡頭的原因。如果你驚訝於脫離地球的軌道,逃到一個沒人能夠找到你的空間是如此容易,那就墮落吧——迷失你自己。

也許,你認為自己不會感到驚訝,也許你的一部分已經知道了這一切。

對於這些人,我只能說:我很抱歉。

我逃掉了前四節課——花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在走廊裡毫無目標地漫遊。我幾乎希望有人能攔住我——某個老師或者溫特斯女士或者助教或者任何人——問我在幹什麼,就算指責我無故逃課,把我送到校長辦公室也好。跟琳賽吵架並不能滿足我,我還有弄出更大動靜的衝動。

可是,大多數老師見了我只是點點頭或笑笑,或者朝我微微揮手。他們不可能知道我的計劃,不知道我是否沒有課或者上的課是否取消了,我很失落,打破規矩太容易了。

去上戴姆勒先生的課時,我故意不看他,但能感覺到他在看我。我滑進座位,他直接跟了過來。

「現在就穿去海濱度假的衣服是不是有點早,你不覺得嗎?」他咧嘴笑道。

平時,只要他看我的時間長一點,我就會緊張,可今天我強迫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

他目光裡的溫暖包圍了我,讓我想起站在奶奶家的熱燈下面,那時我不過才五歲。人的眼神能有如此效用,真是令人驚異。羅布就從來沒有讓我產生過這種感覺。

「如果你身材好,就得展示出來。」我說,裝出溫柔平靜的聲音。我看到他目光閃爍起來,我讓他吃驚了。

「我猜也是。」他嘟囔道,聲音很小,我敢保證只有自己聽到了這句話。接著,他的臉紅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他朝我的桌子點點頭,桌面上除了一支鋼筆、一本我和琳賽經常在課間傳字條用的方形筆記本以外,別無他物,「今天沒收到玫瑰?還是你的禮物太沉了搬不動?」

我之前一節課都沒上,所以沒來得及收禮物,我不在乎。過去,到了丘比特日,我寧死也不會不拿著玫瑰在托馬斯·傑弗遜遊蕩。過去,我認為這是比死還可怕的事情。

當然,現在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搖搖頭,聳聳肩膀,「我有點厭倦了。」我似乎又從那些長得漂亮年齡大些的人身上找回一點自信,似乎我只是說出了他們想說的。

他朝我微笑,我又一次發現他的眼睛裡有東西在閃動。然後,他回到桌旁拍掌示意,讓大家坐好。那條髒乎乎的麻編項鏈從他領口露出來,我想像著自己伸出手指握住項鏈,將他拉過來,親吻他的場面。他的嘴唇挺厚——但恰到好處——完美地表現出一個男人應有的嘴形,似乎只要他張開嘴,你的嘴就能完全和他的嘴唇嵌合。我回想起他的高中紀念冊裡的照片,他站在畢業舞會上的舞伴旁邊,她很瘦,留著褐色的長髮,微笑著。很像我。

「好了,大家。」他說,學生們開始入座,傻笑著擺弄著自己收到的玫瑰。「我知道今天是丘比特日,空氣中充滿愛,可是,你們猜我要說什麼?導數。」

幾個人呻吟起來。肯特衝進教室,差點遲到,他的包開了,紙張在身後散落一地,他好像《奇幻森林歷險記》裡的人物,必須給身後的人留下諸如素描和筆記之類的印記,才能被他們找到。他那雙黑白方格運動鞋在肥大的卡其布褲子下面若隱若現。

「抱歉,」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小聲對戴姆勒先生說,「《煩惱》雜誌出了點緊急事務,打印機壞了,托盤還卡紙了。得馬上修,否則就報廢了。」快要走到座位旁邊時,他的數學課本——當時正在包裡露出的一堆紙上亂晃——掉到地板上,大家都笑了。我感到怒火湧動,他為什麼總是這麼邋遢?給包拉上拉鏈有那麼難嗎?

他發現我在看他,我猜他把我的表情當做是關心他了,因為他朝我咧嘴笑起來,還不出聲地說道:「災難。」好像還挺自豪似的。

我把注意力轉回戴姆勒先生身上,他站在教室前面,兩臂交叉,故作嚴肅。這是我喜歡他的另一點:從來不會生氣。

「我很高興打印機修好了。」他說,揚揚眉毛。他袖子捲起,露出曬成棕褐色的胳膊。也許這就是他皮膚的原色:像成熟的蜂蜜。「正像我說的,我知道丘比特日有很多驚喜等著你們,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可以忽視常規的——」

「丘比特!」有人尖叫,全班哄堂大笑,當然,她們在那兒——惡魔、貓和皮膚蒼白、有一雙大眼睛的天使丘比特。

戴姆勒先生舉起雙手,靠在講台上。「我認輸。」他說。然後,他轉頭朝我微笑了一下——就一秒,但足以讓我容光煥發,就像聖誕節的燈火。

天使丘比特給了我三枝玫瑰——分別來自羅布、塔拉·弗魯特和艾拉迪——然後開始有條不紊地整理手中的花束,把每張卡片都翻過來尋找我的名字,她的動作相當仔細認真,似乎非常想把這份差事做好。她一邊默讀著收信人的名字,一邊驚歎著,好像不相信這個學校裡居然有這麼多人,需要送出那麼多玫瑰,有那麼多友誼需要表達。我不耐煩地站起來,從她手裡抓過那支奶油色和粉色相間的玫瑰。她向後一跳,驚呆了。

「這是我的,」我說,「我認得它。」

她睜大眼睛朝我點點頭,我懷疑以前從沒有高年級學生和她說過話,她張開了嘴巴。

我靠過去,這樣別人就不會聽到我在說什麼,「別說話。」我說,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我受不了聽見她說「真漂亮」,受不了這些玫瑰——還有其他的一切——如今都成了毫無意義的垃圾。「我準備把它扔進垃圾堆。」

我是認真的。戴姆勒先生把丘比特們送走之後——教室裡的人還在傻笑和炫耀他們收到的贈言,有人還在預測今天結束後能收到多少玫瑰——我抄起自己的玫瑰,跑到教室前面,把它們扔進戴姆勒先生桌旁的大垃圾桶。

頃刻之間,說笑停止了,有兩個人倒吸了一口氣,克裡希·沃克爾還畫了個十字,彷彿我剛剛褻瀆了《聖經》。你看,玫瑰的力量就是如此之大。貝卡·羅斯欠起身子,似乎想跟著玫瑰一起鑽進垃圾桶,把它們從廢紙、鉛筆屑、不及格的考卷還有空汽水瓶中拯救出來。我甚至都沒朝肯特的方向看上一眼。我不想看到他的臉。

貝卡突然說:「你不能這樣把玫瑰扔掉,薩姆,這是人家送給你的。」

「是的,」克裡希大聲說,「還沒打開過呢。」

我聳聳肩。「如果你想要,可以拿走。」我指指垃圾桶,貝卡鬱悶地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她也許正在權衡,是自己的對外形象重要,還是奮不顧身搶救玫瑰重要。

戴姆勒先生笑了,朝我眨眨眼,「你確定這樣做嗎,薩姆?」他抬抬手,「你正傷害了某些人的心。」

「噢,是嗎?」到了明天,所有這一切都會消失,到了後天,明天的一切也會消失,一直循環下去,前一天的痕跡會被抹得乾乾淨淨。「有沒有傷到你的心?」

教室裡死一般寂靜,有人咳嗽起來。我可以感覺到,戴姆勒先生並不知道我是否想故意激怒他。

他緊張地舔舔嘴唇,摸摸頭髮,「什麼?」

「你的心。」我探身坐到他的桌子角上,裙子翻起來,幾乎露出了內褲。我的心急速跳動,宛如蜂鳥扇動翅膀。我覺得自己快要浮在半空中。「我是不是傷到了你的心?」

「好了。」他低下頭,胡亂撥弄著自己的袖子。「坐下,薩姆。開始上課了。」

「我以為你喜歡看呢。」我向後傾傾身子,胳膊舉過頭頂。空氣彷彿帶上了電流,發出吱吱的聲音,一種緊張的氣氛向四面八方蔓延開來,似乎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彷彿空氣中的每一顆微粒都充滿了電,顫動著。後面坐的一個學生笑起來,還有人嘟囔道:「上帝啊。」也許這是我的想像,但是我辨認出這是肯特的聲音。

戴姆勒先生看著我,黑著臉,「坐下。」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旋轉著離開桌子,來到他的椅子那裡,坐在上面,慢慢地交叉雙腿,雙手疊放在膝蓋上。教室裡,小聲的竊笑和驚歎此起彼伏。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學來的這種完全徹底的控制力,就在幾個月之前,如果有男生和我說話,我的臉色還會變得像傑利奧果凍粉一樣,包括羅布。但是,現在我感覺很自然很輕鬆,似乎我自打生下來就可以如此的鎮定。

「到你自己的椅子上去。」戴姆勒先生咆哮起來,他的臉變成了豬肝色,幾乎都發紫了。我把他惹火了——我也許是托馬斯·傑弗遜中學有史以來的第一人。我知道,無論我們在玩什麼遊戲,我都領先了一分。這個念頭讓我的胃部一沉——不是糟糕的那種感覺,更像你坐過山車時,馬上就要攀到最高點時的感覺,你知道自己隨時都會抵達公園的最高點,俯視下面的一切。等待那驚心動魄的一瞬間,似乎已經到達人生的頂點。這時你的胃裡會有一種突然下沉的感覺,接著,你的全身彷彿被一陣強風吹得四處飄散,你會大聲尖叫,然後是徹底的釋放。班裡的笑聲更響了,似乎變成了咆哮,站在教室外面的人很可能誤以為裡面在鼓掌。

接下來的時間裡,整節課我都安靜地坐著,儘管人們都在竊竊私語,還不時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我收到了三張紙條,一張是貝卡寫的:你真了不起;第二張是漢娜·戈登的:他真~性感。還有一張,落在我的膝蓋上,團成球狀,好像一塊垃圾,上面寫著:婊子。我突然感到一陣尷尬,像是反胃或頭暈,但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切不再真實,我本人也不再真實。

折疊成小飛機形狀的第四張紙條在下課前直接朝我飛了過來,在戴姆勒先生寫完板書轉過身來之前降落到我的桌子上,這架飛機是那麼的完美,我都不想將它打開,但我還是拆開了機翼,裡面用工整的粗體字寫道:

你幹這個真在行。

雖然沒有簽名,但我知道這是肯特的筆跡,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有某種鋒利的東西從體內穿過,我無法理解和形容它,肋骨下方宛如刀鋒劃過,讓人呼吸困難——我不該死的,死的不應該是我。

我小心地把字條展開,然後撕成兩半,然後再撕成兩半。

我們整節課都在忙碌,下課鈴響前兩分鐘,戴姆勒先生停了下來。

「不要忘了:週一測驗,考試內容是極限和漸近線。」他斜靠在講桌上,顯得很疲勞。教室裡傳來一陣長吁短歎和擺弄外衣的聲音,還有椅子和油氈地面的摩擦聲。「薩曼莎·金斯頓,請下課後來找我。」

他看都沒看我,但他的語氣讓我緊張,我第一次感覺自己可能真的遇上了麻煩,不是因為這有什麼要緊,而是如果戴姆勒先生讓我坐在那裡聽他講一番長篇大論的大道理的話,我會尷尬死的。我會再死一次。

「祝你好運,」貝卡出去的時候不出聲地對我說,我們甚至不是朋友——琳賽叫她「火雞賤人」,因為她每天都吃火雞三明治——不過,她的話讓我感覺稍微輕鬆了一點。

戴姆勒先生等學生們都出了教室之後——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肯特在走廊裡晃來晃去——才慢慢走到門邊,把門關上。門鎖的聲音——那麼的乾脆和迅速——讓我的心停跳了一下,感覺好像回到了琳賽在法洛·裡奇路開著車前燈嚇唬別人的那輛車上。「他們總是先讓步。」她說。但是,我非常明白這不是她如此做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她喜歡在自己不知道對方是否拐彎讓步,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翻出路面的驚悚時刻那樣做,藉以尋求某種刺激。

我睜開眼睛,戴姆勒先生雙手叉腰盯著我。

「你他媽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凌厲的語氣嚇到了我,我從沒被一位老師罵過髒話。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故意尖著嗓子說道,好像個小女孩一樣。

「就是當著大家的面干的那些蠢事。你怎麼想的?」

我站起來,這樣就不會看起來像是一個坐在他面前的小孩子,我的腿在抖,於是,我一隻手扶著桌子站穩,做了一個深呼吸,試著鎮定下來。沒關係:所有事都會被抹掉,消失得乾乾淨淨。

「對不起,」我覺得又有了些力量,「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他看著門的方向,下巴上的一條肌肉扭動著。這小小的扭動讓我完全恢復了信心。我想伸出手來碰碰他,將手指梳進他的頭髮。

「你會惹上很多麻煩,知道嗎,」他說,沒有看我,「你會給我惹上很多麻煩。」

第一遍鈴響了:這節課算是正式結束了。鈴聲震動著我的血管,震動著周圍的空氣,我小心地離開座位,直直地走到教室前面,在我們之間僅有幾英尺距離的地方停住,他沒有後退,而是最終望向了我。他的眼神很深邃,充滿了某種東西,幾乎可以完全震懾住我,不過,我沒有被嚇住。

我從容地靠在貝卡的桌子上,向後倒去,胳膊肘撐在桌上,這樣,我的身體就完全呈現在他面前,腿、胸,所有部分。我的頭似乎從身上飄了起來,我的身體似乎也飄離了血液,整個的我似乎融化在能量和震盪之中。

「我不在乎麻煩。」我用自己最性感的嗓音說道。

戴姆勒先生盯著我的眼睛,沒有看我身體的其他部分,但不知怎麼,我就是知道他是在努力這樣做,「你在幹什麼?」

我的裙子翻得老高,我知道內褲一定露了出來,那是一條粉紅花邊丁字褲,這是我第一次穿這種內褲。丁字褲總讓我覺得有條橡皮帶子勒在我屁股上,但去年我和琳賽在「維多利亞的秘密」買了同樣的丁字褲,然後發誓一定要穿。

我突然想起某個電影上的某句台詞:「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停下來。」我喘息著把這句話說出來,並不是刻意的,我的呼吸已經停止了——一切,整個世界都停在了我等待他的回答的那一刻。

但是,他開口的時候,聽上去很疲憊,很不耐煩——絕對不是我所期望的語氣。「你想要什麼,薩曼莎?」

他的語調嚇了我一跳,我的腦子瞬間一片空白,他正用不耐煩的眼神看著我,好像我剛才是在求他幫我改考試分數。第二遍鈴響了,我覺得他隨時都會對我宣佈「下課了」,然後提醒我下週一的測驗,我現在已經有點束手無策了,鈴聲在空氣中的震盪還在,但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半空中懸浮著很多鋒利的東西,馬上就要掉下來。

「我……我想要你。」我故意裝出遲疑的語氣。這正是我想要的——戴姆勒先生。我的腦子繼續在一片空白的恐慌狀態下旋轉著,我記不起他叫什麼名字,我想歇斯底里地狂笑。我幾乎半裸地橫在自己的數學老師面前,居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噢,對了,埃文。「我想要你,埃文。」我更加大膽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稱呼他的名字。

他盯著我看了很長時間,我開始緊張起來。我想朝兩邊看或者把裙子放下來,或者交叉起雙臂,但是,我強迫自己靜止不動。

「你在想什麼呢?」我終於問,他沒有回答,而是徑直走向我,胳膊環住我的肩膀,把我向後推去,這樣,我就完全躺在了貝卡的桌子上,接著,他朝我彎下身子,吻著我,舔著我的脖子和耳朵,喉嚨裡還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泡菜」想撒尿時發出的動靜。貼在他身上讓我感覺到自己的瘦小,他的胳膊很強壯,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到處摸索著,他的一隻手滑進我的襯衫,一隻接著一隻地捏弄我的乳房,非常用力,我差點哭出來。他的舌頭又大又肥。我想著,我在和戴姆勒先生接吻,我在和戴姆勒先生接吻,琳賽永遠不會相信的,但這感覺卻不是想像中的那樣,他的硬胡楂紮著我的皮膚,我畏懼地想起這一定是我媽親吻我爸時的感覺。

我睜開眼睛,看到教室天花板上的瓷磚——這個學期我盯著這些瓷磚看了不知有多少遍——我的思想開始圍著它們打轉,數著它們的個數,好像自己是一隻飛離原來身體的蒼蠅。我想,為什麼這一切發生的時候,這些瓷磚還在上面?它們為什麼不掉下來?突然,一切都不再好玩了:那些鋒利的東西一下子從半空中墜落下來,與此同時,我心裡的什麼東西也墜落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從整夜的宿醉中突然醒來。

我把手擱在他胸脯上,想把他推到一邊,但他太重了,太過強壯,我的指尖可以感覺到他的肌肉——他上高中的時候打過長曲棍球,這是琳賽和我發現的——肌肉外面是一層均勻的脂肪。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我的雙腿分開搭在他屁股兩側,他熱乎乎的胖肚子重重地壓在我肚子上,我掙扎著把嘴從他嘴上挪開。「我們——我們不能在這兒做。」

這句話脫口而出,甚至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能這樣做,在哪兒也不能。

我想說的是,停下來。

他的呼吸很粗重,還在盯著我的嘴。他的髮際線上有一顆細小的汗珠,我看著它一路流下他的前額,流到他的鼻尖。終於,他放開了我,用手揉揉下巴,點點頭。

他放開我的一瞬間,我立刻跳了下來,放下了裙子,不想讓他發現我的手在顫抖。

「你說得對,」他慢慢地說,迅速搖了一下頭,好像怕自己睡著似的,「你說得對。」

他後退幾步,轉過身去,背朝著我。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站在那裡,誰都不說話。我的腦子完全不轉了,他離我只有幾英尺,但看上去卻很遙遠,似乎是暴風雪中顯現出來的某人的輪廓。

「薩曼莎?」他終於轉回身來看著我,揉著兩隻眼睛,歎著氣,好像我剛才讓他累得夠嗆。「聽著,剛才的事……我想,不用我告訴你,你也知道應該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他朝我微笑起來,但不是平時那種輕鬆的微笑。這個笑臉裡沒有任何幽默感。「這很重要,薩曼莎。你明白嗎?」他又歎了一口氣,「人人都會犯錯誤……」他的聲音變小了,看著我。

「錯誤。」我重複道,這個詞在我的腦子裡嗡嗡作響。我不確定他是不是認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或者是我犯了一個錯誤。錯誤、錯誤、錯誤。這真是個陌生的詞:不知怎麼,它似乎會蜇人。

戴姆勒先生的嘴、眼睛、鼻子——他的整張臉看上去似乎都扭曲成我不熟悉的樣子,好像畢加索的畫,「我想知道是否可以信得過你。」

「當然能。」我聽見自己說,他看著我,如釋重負,似乎如果可能的話,他會過來拍拍我的頭,說:好孩子。

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不確定他是否會走過來給我一個吻或者一個擁抱——如果就這樣走掉——拿起我的東西,彷彿什麼都沒發生——的話,那才真是瘋了。但是,他衝我微微眨眨眼,說:「你午飯要遲到了。」這時,我明白他正式對我宣佈下課了,所以,我抓起包來走了出去。

一到外面的大廳,我就靠在牆上,為自己的背後有東西支撐而感到高興。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翻滾,我不知道自己該歡呼雀躍、仰天大笑還是拚命尖叫,幸運的是,大廳裡沒有人,大家都去吃午飯了。

我拿出手機,給琳賽發短信,突然想起我們正在吵架。她沒有發短信來問我是否去肯特的派對,她一定是氣壞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同時惹惱艾拉迪。想起之前在車裡說過的話,我感覺糟透了。

我想給艾麗發短信——至少她沒生我的氣——我花了很長時間思索應該怎樣描述這件事。「我吻了戴姆勒先生」——這樣寫很奇怪,但如果我說「埃文」的話,她又不知道我指的是誰,「埃文·戴姆勒」——這樣寫感覺也不太對,而且,我們不止接了吻,他還壓在我的身上。

最後,我把手機扔回包裡,什麼信息也沒寫。我決定等跟琳賽與艾拉迪和好之後再私下告訴她們。這樣更為簡單,可以添油加醋地修飾一番,比事實好聽得多,我還可以看到她們的表情。想起琳賽會變得多麼嫉妒,我就覺得剛才的事真是值得。我在下巴上抹了點遮瑕膏,蓋住戴姆勒先生的臉在上面留下的紅斑,然後去吃午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