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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夢

「好啦,振作點。」琳賽用一隻枕頭重重地打在我頭上,我們坐在艾麗小窩的一張沙發上。

艾拉迪把最後一隻辣金槍魚卷扔進嘴裡,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因為這些食物已經在軟椅上放了三個小時。「別擔心,薩米。羅布會想通的。」

她們都以為羅布是我沉默的原因。不過,當然不是。隨著時鐘越來越迫近十二點之後,我也越來越沉默,恐懼慢慢爬上來,填滿我的身體,像沙子流過沙漏。我正一秒一秒地走近那個時刻。一無所有。今天早晨我還以為事情很簡單——只要遠離那個派對,遠離汽車,那個時刻就會踉蹌遠去,我就能得救。

但是,現在我的心似乎被肋骨壓得難受,越來越難以呼吸。我很害怕在一呼一吸的空當裡,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在黑暗中,然後我會再次發現自己待在我的臥室裡,在鬧鐘的尖叫聲中醒來。我不知道如果真的那樣,自己應該怎麼做。我認為我的心臟會破裂,會停跳。

艾麗關掉電視,把遙控器扔到一邊。「我們現在幹嗎?」

「我來問一下精靈們。」艾拉迪滑下沙發,坐到地板上,我們以前在那兒放了只髒乎乎的占卜板,上面的指針一直指向諸如「陰莖」和「老二」之類的字眼,突然,琳賽大叫:「變態精靈來啦!戀童癖!」

艾拉迪用兩根手指擦了擦指針,它轉了一圈,停在「是的」這個詞上。

「看,」她舉起手,「我可沒用手撥它。」

「這不是『是的』和『不』的問題,蠢蛋。」琳賽轉轉眼珠,灌了一大口我們從酒窖裡搶掠的「教皇新堡」紅酒。

「這個鎮子真無聊,」艾麗說,「什麼大事也沒發生過。」

十二點三十三分。十二點三十四分。我從沒見過秒針和分針跑得這麼快,它們爭先恐後地轉動著。十二點三十五分。十二點三十六分。

「我們需要點音樂什麼的。」艾拉迪說,她和琳賽跑到隔壁房間,那兒有一套Bose音響。

「不要音樂。」我呻吟道,但太晚了。碧昂斯已經扯著嗓子號叫起來。書架上的花瓶也跟著顫動。我的頭快要爆炸了,渾身打著冷戰。十二點三十七分。我又往沙發深處陷進去一些,拽過一條毯子蓋在腿上,摀住耳朵。

琳賽和艾拉迪走進來。我們都穿著老式的平角短褲和吊帶背心。琳賽顯然剛剛劫掠過艾麗的運動器材庫,因為她和艾拉迪現在都戴著滑雪鏡和羊毛帽子。艾拉迪蹣跚著向前走,她的一隻腳卡在一隻兒童雪鞋裡面。

「噢,我的上帝!」艾麗叫道。她捂著肚子彎下腰,笑了起來。

琳賽握著滑雪桿,像搖滾歌手那樣前後搖擺,唱道:「噢,帕特裡克!帕特裡克!」

音樂聲太大了,即使我把手從耳朵上拿下來也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十二點三十八分。還剩一分鐘。

「來啊!」艾拉迪喊道,朝我伸出手。我太害怕了,一點都動不了,連搖頭都不行。她俯下身子嚷道,「振作點!」

無數念頭和想說的話在我腦子裡翻滾旋轉。我想高叫「不,停下來」或「好的,振作」,但唯一能做的只是緊緊閉上雙眼,想像時間像水一樣注入一個無底深淵的畫面,我們都在時間中飛跑,現在,現在,現在就要發生了——

接著,一切都沉寂下來。

我不敢睜開眼睛,體內似乎打開了一個空虛的口子,什麼都感覺不到。這可能就是死去的感覺。

然後傳來一個聲音:「太吵了。你們會在二十歲之前被震破鼓膜的。」

我猛地睜開眼。哈里斯太太——艾麗的媽媽站在門廊裡,身穿一件閃光的雨衣,梳理著她的頭髮。琳賽戴著滑雪鏡和帽子站在那兒,艾拉迪笨手笨腳地想把腳從雪鞋裡拽出來。

我做到了。它見效了。釋懷和喜悅的感覺如同洪水一般沖遍全身,我幾乎要哭出來。

不過,我笑了。我打破沉默笑了起來,艾麗異樣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說:你現在才發現很好玩是不是?

「你們這些姑娘喝醉了嗎?」艾麗的媽媽輪流盯著我們每個人看,然後對著地板上一個幾乎空了的紅酒瓶子皺起了眉頭。

「沒有。」艾麗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你攪了我們的樂子。」

琳賽擺弄著頭上的滑雪鏡:「我們在開跳舞派對,哈里斯太太,」她輕快地說,似乎半裸體地套著冬季運動裝備跳舞是女童軍的必修課一樣。

哈里斯太太歎口氣:「別再鬧了,今天我很累,我得睡覺了。」

「媽——」艾麗哀求道。

哈里斯太太看了她一眼。「不准開音樂。」

艾拉迪的腳終於重獲自由,她踉蹌著向後退去,倒在一個書架上。《瑪莎·斯圖亞特的居家手冊》飛了下來,降落到她腳邊。「哎喲!」她滿臉通紅地看著哈里斯太太,好像隨時期待著被她扇巴掌。

我憋不住了,又開始傻笑起來。

哈里斯太太轉著眼珠,看看天花板,搖搖頭,「晚安,姑娘們。」

「太好了。」艾麗趴過來掐一下我的大腿。「白癡。」

艾拉迪開始傻笑,模仿著琳賽的聲音。「我們在開跳舞派對,哈里斯太太。」

「至少我沒摔在書架上。」琳賽彎下腰衝我們晃著屁股。「親它吧。」

「也許我會的。」艾拉迪撲過去,做出一副準備這麼做的樣子,琳賽尖叫著躲開了,艾麗嘶嘶叫道:「噓——!」這時我們聽見哈里斯太太在樓上喊起來:「姑娘們!」接著我們都笑起來,和她們一起笑的感覺真好。

我回來了。

一小時之後,琳賽、艾拉迪和我躺在一張轉角沙發上。艾拉迪靠在扶手上,琳賽和我腳對著腳,她不停地扭動著腳指頭煩我,但是現在沒有什麼事能讓我煩心。艾麗從樓上拖出她的充氣床墊和毯子(她堅持認為自己離了這些東西睡不著覺)。真像中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們打開電視機,把聲音調低,因為艾拉迪喜歡這樣的動靜,在黑暗的房間裡,屏幕的閃光讓我想起夏天的晚上偷著溜進游泳俱樂部夜泳的情景——路上的燈光映射在黑色的水面上,那種寂靜讓人覺得似乎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活著的人。

「姑娘們?」我輕聲說。我不知道誰還醒著。

「嗯——」琳賽咕噥著。

我閉上眼,平靜的感覺從頭到腳掠過全身,「如果可以不停地活在某一天,你們會選哪一天?」

沒人回答,過了一小會兒,我聽見艾麗趴在枕頭上打呼嚕。她們全睡著了。我還不累。我還處於覺得能夠安全地待在這裡的那種興奮之中,我打破了那個時空氣泡。不過,我還是閉上眼睛,思索自己會選擇哪一天。我在無數次派對、和琳賽購物、和朋友一起過夜發瘋、跟艾拉迪一塊為了電視劇《戀戀筆記本》而哭泣等等往事中搜尋著,甚至還想起從前全家出去度假的時光和我的八歲生日派對,還有我第一次從高台上躍入泳池的情景:我的鼻子冒著水泡,眩暈不已——但這些景像似乎都不夠完美,似乎都有一定的瑕疵和陰影。

所謂「完美的一天」,不應該出現學校,這是肯定的。早餐應該吃餡餅——我媽做的餡餅。我爸會做他的拿手菜——煎蛋,伊奇會主動擺桌子,就像有時她放假的時候做過的那樣,桌上胡亂擺滿各種碗碟,桌子中間堆放著伊奇四處採集來的水果和鮮花——她得意地稱之為「宗新裝死品」。

我閉上眼,感覺自己掉了下去,彷彿不小心從深淵邊緣滑落,黑暗從中升起把我帶走……

零零零。

我猛然驚醒,有那麼可怕的一秒鐘,我想到:這是我的鬧鐘,我在家,又發生了。我使勁扭動身體,琳賽喊道:「哎呦!」

她的聲音讓我平靜下來,我的呼吸恢復了正常。

零零零。我終於完全意識到這不是我的鬧鐘,而是電話——好幾個房間中的電話同時響起,創造出一種奇怪的回聲效果。我看看表,1:52。

艾拉迪咕噥著。艾麗翻了個身,嘟囔道:「關掉它。」電話不響了,接著再次響起來,艾麗突然坐起來,身體像根棍子那麼直,一副完全清醒的樣子。

她說:「該死,該死,我媽會殺了我的。」

「艾爾,別讓它響了。」琳賽說,聲音從她的枕頭底下傳來。

艾麗試圖把腳從纏著的被單裡抽出來,嘴裡還在嘟囔:「該死。該死的電話在哪裡?」她滾下床,肩膀著地。艾拉迪又呻吟起來,聲音更大了。

琳賽說:「我得睡覺,夥計們。」

「電話在哪兒?」艾麗嘶叫道。

不過,太晚了,我聽見樓上傳來腳步聲,哈里斯太太顯然已經醒了,一秒鐘後,電話不響了。

「感謝上帝。」琳賽翻了個身,往被窩裡鑽了鑽。

「快兩點了。」艾麗站起來——我可以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回到床邊。「誰他媽會凌晨兩點打電話?」

「也許是馬特·王爾德,向你表白。」琳賽說。

「真好笑。」艾麗說,她重新躺下,我們安靜下來。我都能聽見哈里斯太太在我們頭頂低聲嘟囔,她在樓上走來走去,接著,我很清楚地聽到她說:「噢,不。噢,我的上帝。」

「艾麗——」我說。

艾麗也聽見了。她起來打開燈,然後關掉仍然處於低音狀態的電視。突然間的強光讓我睜不開眼睛。琳賽咒罵了一聲,拉起被子蒙著頭。

「什麼事兒不對勁。」艾麗抱著肩膀,快速地眨著眼。艾拉迪拿過她的眼鏡,兩肘支撐著身體。最後,琳賽終於意識到燈一直沒關,她從自己的「蠶繭」裡鑽了出來。

「怎麼了?」她攥起拳頭,揉著眼睛。

沒人回答。我們漸漸都產生了這樣的預感:什麼事情非常不對勁。艾麗站在房間中央,穿著大號T恤和肥大的短褲,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得多。

樓上的聲音突然停止了,樓梯上傳來腳步聲。艾麗回到充氣床墊上盤腿坐下,咬著指甲。

看到我們坐在那裡等著她,哈里斯太太並不感到意外,她穿著一件很長的絲綢睡袍,頭頂斜掛著眼罩,我從未見過哈里斯太太如此儀容不整,我的胃痙攣了一下。

「怎麼了?」艾麗有點歇斯底里,「發生了什麼?是爸爸嗎?」

哈里斯太太眨著眼睛看著我們,似乎剛被人從夢裡叫醒。「不,不,不是你爸爸。」她吸了一口氣,然後重重地呼出來。「聽著,姑娘們。我要告訴你們的消息非常讓人難過,我之所以馬上告訴你們,是因為你們早晚會知道的。」

「說吧,媽媽。」

哈里斯太太微微點頭。「你們都認識朱麗葉·賽克斯吧。」

這真令人震驚:我們面面相覷,完全摸不清頭緒。我們怎麼也沒想到哈里斯太太居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是的。怎麼?」艾麗聳聳肩。

「噢,她——」哈里斯太太頓了一下,理了理她的睡袍,說:「剛才是明迪·薩克斯打來的電話。」

琳賽揚起眉毛,艾麗若有所思地歎口氣。我們都認識明迪·薩克斯,她五十歲,已經離婚了,但仍然打扮得像個中學生。她比任何人都喜歡八卦我們學校的事情。每次見到薩克斯女士,我都會想起我們小時候玩過的那個遊戲,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小聲說出某個秘密,後者對第三個人重複一遍,如此循環。不過,在裡奇維尤,薩克斯女士是唯一的那個小聲說出秘密的人。她和哈里斯太太都是學校董事,所以哈里斯太太總是能從她那裡聽到某某人離婚、某某人賠光了錢,某某人有外遇了之類的消息。

「明迪就住在賽克斯家旁邊,」哈里斯太太繼續說道,「顯然,剛才的半小時裡,那條街上全是救護車。」

「我沒明白。」艾麗說。也許是這幾天面對的壓力太大,我也沒有聽明白。

哈里斯太太兩臂交叉疊在胸前,擁抱了自己一下,好像怕冷似的,「朱麗葉·賽克斯死了。她今晚自殺了。」

沉默。完全的沉默。艾麗不再咬指甲,琳賽木然地坐著,我從沒見她這樣過。我覺得自己的心停跳了幾秒鐘,一種奇怪的感覺襲來,我的靈魂似乎離開了身體,像跳傘那樣飄到很遠的地方再回頭看自己,彷彿我們這些人都是畫片上的人物。

我突然想起父母曾經講過的故事:托馬斯·傑弗遜曾被稱為「自殺高中」,有個人在自己的衣櫃裡上吊了,就在散發著衛生球味兒的毛衣和舊運動鞋什麼的中間,他是個失敗者,曾經在樂隊裡演奏過,而且皮膚不好,幾乎沒有朋友,所以,他死的時候,沒人感到意外。我的意思是,人們會感到難過什麼的,但他們會接受這個事實。

然而,第二年——這個人自殺一週年的那天——學校裡最受歡迎的男生之一也以同樣的方式自殺了。所有細節都完全一樣:方法、時間和地點。不過,這個人是游泳隊和足球隊的隊長,警察走進他的衣櫃時,發現架子上有很多運動獎章,好像一個金光閃耀的墳墓。他只留下一句遺言:我們都是劊子手。

「怎麼會?」艾拉迪輕聲說道。

哈里斯太太搖搖頭,我覺得她可能哭出來,「明迪聽見了槍聲,她以為是鞭炮響,認為是個惡作劇。」

「她朝自己開槍了?」艾麗平靜地問,幾乎帶著尊敬的語氣,我知道我們想的一樣:這是最糟的死法。

「他們怎麼……」艾拉迪扶了扶眼鏡,舔著嘴唇,「他們知道為什麼嗎?」

「沒有任何遺言。」哈里斯太太說,我聽見屋裡傳來一陣輕微的呼氣,那是一種顧慮打消後發出的聲音。「我覺得你們應該知道。」她走到艾麗身邊,彎腰親了親她的前額。艾麗向後一退,可能是嚇了一跳。我以前從沒見過哈里斯太太親吻艾麗。確切地說,我從沒見過哈里斯太太表現得如此像一位母親。

哈里斯太太離開後,我們坐在那兒,沉默蔓延開來,像個巨大的圓圈包圍著我們。我覺得我們都在等待著什麼,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最後,艾拉迪終於開口了。

「你們認為……」艾拉迪嚥了一下口水,看著我們幾個,「你們認為這是因為我們送的玫瑰嗎?」

「別傻了。」琳賽打斷她。不過,我能聽出她的沮喪,她的臉色蒼白,不停地揪著毯子。「我們又不是第一次送她玫瑰。」

「我們這是火上澆油。」艾麗說。

「我們至少知道有她這麼一個人。」琳賽見我正在看她的手,趕緊把它們平放在膝蓋上。「大多數人都把她當空氣。」

艾麗咬著嘴唇。

「不過,畢竟是在她的最後一天送的玫瑰……」艾拉迪的聲音越來越小。

「這個結局不壞。」琳賽說。雖然她的聲音很低,但我們都盯著她看。

「怎麼?」她揚起下巴,挑釁地盯著我們。「我知道你們都在想什麼。她很可悲,她逃離了可悲的生活。結束了。」

「可是——我是說,一切都應該好起來的。」我說。

「可是沒有。」琳賽說。

艾麗搖著頭,膝蓋頂著胸口。「天哪,琳賽。」

我非常震驚。最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用槍,槍聲是多麼的刺耳,多麼的響,真是一種直截了當的方式。鮮血、腦漿和燒灼的熱氣。如果她不得不這樣做——去死——可以選擇溺亡,只要走進水裡,直到水面沒過頭頂就可以。還可以從高處往下跳。我回想著朱麗葉好像被氣流拋來拋去的樣子。我能想像出她伸展雙臂從橋上或是峽谷上跳下去的情景——她的雙腳一離開地面,就被風捲走了。

不要用槍。槍是警匪片、打劫24小時便利店、暴力狂和幫派混戰才用得到的東西。槍不適合朱麗葉·賽克斯。

「也許我們應該對她好一點。」艾拉迪說。她低著頭,似乎覺得尷尬。

「拜託,」琳賽的聲音顯得格外尖厲,「你一直都對她不好,現在她死了,你倒難受起來了。」

艾拉迪抬起頭,看著琳賽。「可是,我真的覺得難受。」她的語氣強硬了一些。

「這麼說,你是個偽君子。」琳賽說,「這是最糟的。」

她站起來關了燈。我聽見她爬回沙發,擺弄著毯子,然後躺下。

「請原諒,」她說,「我還要睡覺。」

我們沉默了一陣。我不知道艾拉迪睡下沒有,但當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我看到她沒有躺下:她還坐在那兒,膝蓋頂著前胸,直直地向前看。

一分鐘後,她說:「我得上樓睡覺。」她拿起被單和毯子,弄出很大的動靜,也許這是對琳賽的報復。

過了一會兒,艾拉迪說:「我和她一塊上去,沙發太硌人了。」顯然,她也很沮喪,這麼些年來,我們都在這張沙發上睡了好多次了。

她離開後,我坐了一會兒,聽著琳賽的呼吸。我想知道她睡著沒有,如果能睡著,那才奇怪——我都覺得自己非常清醒。不過,琳賽總是異於常人,沒那麼多愁善感,而且容易走極端,看人非黑即白,愛憎分明,無所畏懼,又有些冷漠無情。我總是很羨慕她的性格——我們都羨慕。

我焦躁不安,似乎急於知道某個不知道該怎樣問出的問題的答案。我慢慢躺下,盡量不弄醒琳賽,可是發現她根本沒有睡著。她翻了個身,黑暗中,我只能看到她蒼白的皮膚和深陷的眼窩。

「你不會也上樓的,對嗎?」她小聲說。

「我得去浴室。」我低聲回答。

我摸出房間,來到走廊,在那裡停下來,什麼地方傳來鐘錶的滴答聲,除此之外一片寂靜。四周全是黑暗,腳下的石頭地面冰涼冰涼,我扶著牆判斷著方向。下雨的聲音已經停止了,我朝外看的時候,發現雨變成了雪,成千上萬片雪花融化在網格窗上,使得透過松樹射進來的月光變得模糊而富有動感,化為扭曲變換的陰影投射在地板上。前面就是浴室,但我不想進去,我輕輕推開通向地下室的門,摸索著走下樓梯,緊抓著兩側的扶手。

我的雙腳觸到了樓梯底部的地毯,我在左側的牆壁上尋找,終於摸到了電燈開關,地下室裡亮起來,像往常一樣,又大又空曠:米色的皮沙發、一張老舊的乒乓球檯、一台平板電視,還有一個圓形的健身區,擺放著跑步機、健身車,中間還放著一面三稜鏡。這裡比上面冷一些,聞上去還有化學藥品和油漆的味道。

健身區那頭是另一扇門,通向我們所謂的「艾麗·哈里斯的聖壇」,那個房間裡存放著艾麗以前畫的畫,都是些小學時代的蹩腳作品。書架上堆滿了她的照片:在一年級的萬聖節打扮得像條章魚的艾麗;穿著一件綠色天鵝絨裙子,站在一棵掛滿裝飾品的巨大聖誕樹前微笑的艾麗;身穿比基尼斜著眼睛的艾麗;笑著的艾麗;皺眉的艾麗;看上去在沉思的艾麗。在下面的架子上,放著她所有的畢業紀念冊,從幼兒園開始。艾麗曾經給我們看過哈里斯太太給這些小冊子做的裝飾,她把彩色標籤貼在艾麗的那些朋友們的照片旁邊(「這樣你就能想起自己是多麼的受歡迎。」哈里斯太太告訴她)。

我跪下來。我不確定自己究竟想找什麼,但是,我的腦海裡形成了一個主意。某些過去的記憶似乎在和我捉迷藏,就像「魔眼」遊戲,當你的注意力不集中的時候,就什麼也看不到。

我開始翻看一年級的紀念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克裡斯坦森先生的班級——真是碰巧——我看到自己和一群人站在一起,離他們有點遠,我眼鏡上的反光讓人看不清我的眼睛,努力做出的微笑更像是臉部的扭曲。我迅速翻過這一頁,我討厭看從前的紀念冊,它們不會帶來愉快的回憶。我把自己的紀念冊藏在閣樓的某個地方,和我媽非讓我留著的(她告訴我「因為你以後可能想要它們」)那堆破爛擱在一起,比如我的舊娃娃還有一個破舊的小羊填充玩具,我曾經走到哪兒就把它帶到哪兒。

兩頁過後,我找到了要找的東西:諾瓦克太太帶的一年級班,琳賽就在那個班,她總是站在第一排的中間位置,衝著相機來一個大大的微笑。她旁邊是一個高挑瘦削的漂亮女孩,面帶羞澀的笑容,頭髮顏色很淺,幾乎是白色的。她和琳賽站得是那麼近,胳膊緊緊地靠在一起。

朱麗葉·賽克斯。

二年級的紀念冊上,琳賽半跪在第一排,旁邊還是朱麗葉·賽克斯。

三年級的紀念冊,朱麗葉和琳賽之間隔了好幾頁,琳賽在德納爾女士的班(和我同班——這也是她發明那條笑話的那年——「什麼東西紅一塊兒白一塊兒而且看起來很古怪?」)。朱麗葉在庫茲瑪博士班裡。不同的頁數,不同的班級,不同的姿勢——琳賽雙手交叉放在身前;朱麗葉身體稍微向一側傾斜地站著——但她們看上去很相似,穿著一樣的粉藍色「法國小帆船」T恤,白色卡普裡褲子,褲腳在膝蓋下面;她們的頭髮淺得耀眼,整齊地從中間分開;兩人脖子上都戴著一條閃光的銀項鏈。那一年,和最好的朋友穿一樣的衣服是很流行的。

我拿起四年級紀念冊,手指沉重而麻木,寒冷襲遍全身。這本冊子的封面上有一張很大的彩色印片,描繪著學校的樣子,幾乎全是粉色和紅色,可能是一位美術老師畫的。我費了一些工夫才找到琳賽的班,那一刻的心狂跳起來。她臉上還掛著同樣的微笑,好像生怕相機捕捉不到她最完美的一面,她旁邊就是朱麗葉·賽克斯,美麗的、快樂的朱麗葉·賽克斯,她的笑容很神秘。我注意到她們之間有個小污點,雖然看不太清,但能分辨出她們兩人的食指輕輕碰在一起。

五年級,我很快就找到了琳賽,她站在克拉科夫太太班級的第一排最中間,笑起來嘴張得很大,好像在展示牙齒。找朱麗葉就沒那麼容易了,我翻遍所有照片,幾乎要重新過一遍的時候,才發現她遠遠地站在右側的角落裡,夾在勞倫·羅奈特和周艾琳中間。

她向後縮著身體,似乎想從相框裡消失,頭髮像簾子一樣垂在臉上,兩側的勞倫和艾琳都與她保持著些許的距離,好像不願與她為伍,把她當成某種傳染病一樣。

五年級:女童軍露營的那一年,她尿在了睡袋裡,琳賽給她起了外號「尿黃黃」。

我小心地按照順序把紀念冊放回去,我的心以一種失控的節奏狂野地跳動,突然想盡快離開地下室。我關上燈,摸索著爬上樓梯,四周的黑暗似乎有了形狀,幻化成各種陰影,恐懼從我的咽喉升起。我敢肯定,如果轉過身去的話,我會看見她,全身雪白,伸著手搖搖晃晃地向前走,過來抓我,臉上全是血,而且裂成了兩半。

我上了樓,看見了她:一個幻象,一個夢魘。她的臉完全隱藏在黑影裡——像個黑洞——不過,我知道她在盯著我。房間傾斜起來,我抓住牆壁保持著平衡。

「你怎麼了?」琳賽走近我,月光照在了她身上,我才看清是她。「你為什麼那樣盯著我看?」

「上帝。」我把手放在胸口,想讓心跳恢復正常的節奏。「你嚇死我了。」

「你在這兒幹嗎?」她的頭髮亂糟糟的,還穿著白色短褲和吊帶背心,真像一個鬼魂。

「你以前和她是朋友。」我說。我的口氣很像是在控訴她的罪行。「你和她是很多年的朋友。」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怎樣的答案,但是她向別處看去,然後又看向我。

「這不是我們的錯,」她說,好像怕我反駁她,「她是個徹底的瘋子。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說,但我清楚朱麗葉甚至沒和我說過什麼話。

「還有,我聽說他爸爸好像是個酒鬼,」琳賽接著強調,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很急促,「她全家都是瘋子。」

「噢。」我說。有一分鐘的時間,我們就那麼沉默地站著。我覺得身體沉重無力,就是那種做噩夢的時候,想跑卻動不了的感覺。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我說:「曾經。」

雖然我們站著一直沒說話,但琳賽還是深吸一口氣,好像剛發表完長篇演講,「什麼?」

「她曾經是個瘋子,」我說,「她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琳賽沒有反應。我從她身邊走過,穿過走廊回到房間,找到那張沙發,裹著毯子躺下,過了一小會兒,琳賽走進來,和我躺在一起。

我一點都不想睡,我想起中學三年級的時候,琳賽和我某天晚上偷偷溜了出去——好像是個星期二或者星期四——因為沒有什麼別的可做,就在鎮上開著車亂轉。她突然在Fallow Ridge路的某個地方停下車,關上車前燈,等著其他的車開過來,因為這是條單行道,所以別的車必須從我們車邊擠過去。然後,她發動引擎,拚命閃燈,開始向前猛衝,我失聲尖叫著,車前燈像太陽光一樣亮,我抓著方向盤想拐彎,琳賽卻說:「別擔心——他們會先拐彎的。」她是對的。最後,對面的車子突然拐彎,立刻滾進了路旁的水溝。

這就是我睡著之前的所思所想,我回憶著,直到沉入睡夢的深淵。

夢中的我掉進了無邊的黑暗。

夢中的我會永遠墜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