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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根據八字鬍評判一位體育老師

琳賽和我一路笑鬧著回到學校。很難解釋,但我感覺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覺得如此快樂。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很多事情:冬季寒冷刺骨的味道、斜斜地照過來的淡淡陽光、雲彩在天空中緩緩移動的樣子。我們的吊帶背心上的毛邊已經變得髒亂不堪,渾身都是水漬。汽車司機不停地對著我們按喇叭,我們則朝他們揮手飛吻。一輛黑色奔馳開過來,琳賽彎下腰,晃著屁股,高聲尖叫道:「十美元!十美元!」

我對著她的胳膊捶了一拳,「那可能是我爸。」

「抱歉打擾你了,但你爸不開奔馳。」琳賽向後攏攏臉上的幾縷濕頭髮。在「天使冰王」的時候,裡面的那個女人朝我們尖叫,還威脅說如果我們再去她的店,她就報警,我們只好跑到盥洗室把身上的冷飲洗掉。

「你真不可理喻。」我說。

「你知道你愛我。」她說,挎起我的胳膊。我們都凍僵了。

「我當然愛你。」我說,我是真心的。我愛她,我愛托馬斯·傑弗遜那醜陋的芥末黃的磚牆,還有淡洋紅色的大廳。我愛裡奇維尤的狹小和無聊,我愛這裡的每個人和每件事。我愛我的人生。我想要我的人生。

「我也愛你,寶貝兒。」

我們回到學校,雖然這時第八節課的鈴聲隨時都會響起,琳賽還是想先抽支煙再進去。

「就吸兩口。」琳賽瞪大眼睛,我笑起來,任由她拽著我走。她知道當自己做這種鬼臉時,我是無法抗拒的。「吸煙者休息區」空無一人,我們站在網球場旁邊,勾肩搭背,琳賽試著點燃煙卷。

最後,她終於點著了煙,使勁吸了一口,吐出一片煙霧。

一秒鐘過後,我聽見對面的停車場裡傳來某人的喊叫:「嘿!你們!抽煙的!」

我們一齊愣住了。是「妮可·納粹」——溫特斯女士。

「快跑!」琳賽叫道,扔下香煙。她沿著網球場跑出去,我喊道:「這兒!」我看見溫特斯女士金黃色的爆炸頭在汽車之間來回晃動——我不清楚她是看見了我們還是只聽到了我們的笑聲。我蹲在一輛路虎後面,瞅準時機衝到「高年級小巷」,來到體育館的後門邊,溫特斯女士還在喊著:「嘿!嘿!」

我抓著門把手亂晃,但門紋絲不動,我的心臟驟停了一秒鐘,知道門已經鎖上了。不過,接著,我突然打開了它,裡面是一個儲藏間,我跳進去把門關上,心臟怦怦直跳。過了一分鐘,我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然後是溫特斯女士的嘟囔,「該死。」然後腳步聲逐漸遠去。

所有事——今天白天;我們在「天使冰王」的「戰鬥」;我差點被校長抓到;琳賽躲在樹林裡的某個地方,穿著新裙子和新買的史蒂夫·馬登牌的靴子——這一切都讓我忍俊不禁,我不得不用手摀住嘴巴以防笑出聲來。我身處的這個房間有一股足球鞋、運動衫和泥巴的混合味兒,角落裡還堆著一摞橘紅色的圓錐警示標誌和一大兜籃球,幾乎沒有我站的地方。房間的一邊有窗戶,那面似乎是個辦公室——也許是奧托的——因為他基本上都住在體育館裡。我從沒見過他的辦公室。他的桌子上面堆滿了紙張,還擺著台電腦,顯示器上是屏保圖案,看上去是一幅庸俗的海濱風景照。我貼近窗戶朝裡看,想著如果自己發現他在幹什麼骯髒事兒被我抓到的話,該是多麼的好玩,比如抽屜裡藏著內衣啦,或者桌上擺一個有色情圖案的水杯啦什麼的。這時,辦公室的門開了,奧托走進來。

我迅速蹲下來,不得不趴在一個球上,即使這樣我也害怕他會順著窗台看到我的馬尾辮。能如此擔心「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聽上去有點愚蠢,但是,那時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如果他看見我,我就真的死定了。再見,艾麗的家;你好,留校生涯。

我的臉像三明治餡一樣夾在一個拉開一半的露營袋子中間,裡面似乎裝滿了籃球鞋,我不知道這些鞋刷過沒有,但聞起來實在是令人窒息。

我聽見奧托繞過桌子走過來,心中祈禱——祈禱——他不要太靠近桌子,以至發現我狼狽地伏在一堆破舊的體育用品上面。

接下來的一兩分鐘是一陣緩慢的腳步聲,我的腿開始抽筋。第八節課的第一遍鈴已經響了——還有不到三分鐘就上課了——但是我無法偷偷溜出去。開門的聲音會很響,而且,我不知道他的臉現在朝向哪一邊,他可能正面對著門。

我唯一的希望是奧托第八節課有課,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得趕著去做什麼事,我想像著自己被困在這裡直到放學。單是這股臭味兒就足以讓我崩潰。

我聽到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敞開了,我高興起來,以為他終於要出去了。但是有人開腔了:「該死,我沒抓著他們。」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能分辨出這種哀號般的鼻音:溫特斯女士。

「抽煙的?」奧托問。他的嗓門幾乎比溫特斯還高,我甚至不知道他們互相認識。我唯一看到他們在同一個房間的那次是學校全體人員集會的時候,溫特斯女士坐在貝納特校長旁邊,看她的表情,你會以為有人剛剛在她座位底下釋放了一顆臭味炸彈。奧托和特殊兒童教育部的老師、健康課的指導教師,還有特殊教育部的司機以及所有其他怪人坐在一起,他們雖然屬於教職員工,但並不是真正的老師。

「你知道學生叫那一小塊地方『吸煙者休息區』嗎?」我幾乎聽得出溫特斯女士皺起了鼻子。

「你看清她們沒有?」奧托問,我緊張起來。

「沒太看清。我聽見她們的聲音,還聞見了煙味。」

琳賽是對的:溫特斯女士絕對是半隻靈緹。

「下次吧。」奧托說。

「那兒幾乎有兩千多個煙蒂,」溫特斯女士說,「你會覺得我們給他們看過的那些健康教育錄像——」

「他們是十幾歲的孩子,就願意和你對著幹,這是他們的特點之一。還包括長粉刺、陰毛,態度不好什麼的。」

奧托說「陰毛」的時候,我差點崩潰了,我以為溫特斯女士一定會訓斥他,可她只是說:「有時我簡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煩心。」

然後,我向上帝發誓,我聽見他倆接吻了,不是那種小鳥啄來啄去的吻,而是張著嘴巴、嘖嘖有聲的親吻。

噢,該死。我咬住自己的手,生怕會尖叫出來,或者哭出來,或者突然哈哈大笑,或是嘔吐——或者出現所有這些症狀。這,絕對,不,可能。我非常想拿出手機給朋友們發短信,但我不想動。我真的不想被抓住,因為奧托和納粹女士會以為我們有意監視他們這場小小的「性派對」。噁心。

當我感到自己無法靠著那堆滿是汗臭的球鞋再堅持一秒鐘的時候,我聽見奧托和溫特斯開始互相咂吧對方的臉,好像一對蹩腳的色情片主角,第二遍鈴響了。我現在可以正式地在第八節課上遲到了。

「噢,天哪,我應該去見賓尼的。」溫特斯女士說。賓尼是學生們給校長貝納特先生起的外號。在過去的兩分鐘裡,我感到最為震驚的是她居然知道這個外號——而且自己也這麼叫他。

「快走吧。」奧托先生說,我發誓——我發誓——我聽見他拍了一下她的屁股。

噢,我的,上帝。這比馬西·哈里斯被人抓到在科學實驗室裡手淫(她拿著一隻試管,如果你相信那些謠言的話),還有布萊斯·漢利因為辦了一段時間的色情網站而被罰留校的消息還要棒,比有史以來任何震撼過托馬斯·傑弗遜中學的緋聞都要棒。

「今天我沒課了。」奧托說,我的心一沉——我沒法在這兒再待上四十五分鐘了。我忘記了自己的腿還在顫抖——這件不得了的緋聞還等著我傳出去呢。「不過我得為足球選拔賽作準備。」

「好的,寶貝。」寶貝?「今晚見。」

「八點。」

我聽見門開的聲音,知道溫特斯女士離開了。感謝上帝。他們剛才一直在卿卿我我地嘮叨,我有點擔心自己會再次遭遇另一番親熱的場景——我不敢保證自己的身體和精神能否經受得住。

我聽見奧托先生在屋裡轉了幾圈,又在鍵盤上打了一些東西之後走向門邊,辦公室裡黑了下來,接著,門開了又關上,我知道自己安全了。

我默唸一聲「哈利路亞」,站起身來,腿上麻得像針扎一樣,差點倒在地上,我扶住門框,靠在上面。來到外面時,我跺著腳,深深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終於可以釋放情緒了——我仰起頭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又哼又叫,絲毫不在乎自己看上去神經錯亂的樣子。

溫特斯女士和變態奧托先生。任憑你猜上一百萬年、一萬億年也猜不到。

離開體育館的時候,我想,人是多麼的奇怪啊,你可以天天看到他們——你可以覺得自己瞭解他們——然後,你會發現其實根本不瞭解。我興奮得要命,好像被人扔進一個漩渦裡,不停地旋轉著,從不同的角度接近相同的人和相同的事,最終發現不同的東西。

走到主教學樓時,我仍然在傻笑——雖然庫默爾先生會因為我的遲到大發雷霆,我還得到儲物櫃那兒拿出自己的西班牙語課本(他第一天上課的時候告訴我們應該像對待小孩一樣對待課本。顯然,他沒有小孩。)我開始給艾拉迪、艾麗和琳賽發短信——你們永遠不會相信剛才發生了什麼——這時,「砰」的一聲,我撞在勞倫·羅奈特身上。

我們同時向後退,我的手機從手裡飛了出去,滑到大廳的另一頭。

「該死!」我們撞得太狠了,過了一會兒我才喘過氣兒來,「小心看路。」

我去撿手機,想著要是屏幕碎了什麼的,得讓她賠,這時她抓住我胳膊,很用力。「怎麼……」

「告訴他們,」她狂暴地說,臉朝著我緊逼過來,「你得告訴他們。」

「你說什麼呢?」我想退到一邊,但她抓著我的兩隻胳膊,似乎想要搖晃我。她臉色通紅,上面還有污點,身上看上去濕乎乎的,顯然剛剛哭過。

「告訴他們我沒做錯事。」她拚命晃著頭,我們正站在主辦公室門口,我想起她昨天的樣子——頭髮垂在臉上,在大廳裡邊走邊哭。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盡量溫和地說,因為我被她嚇壞了。她也許得每週兩次拜訪學校的心理醫生,以便控制自己的妄想症,或者強迫性精神錯亂什麼的毛病。

她深吸一口氣,語調顫抖:「他們認為我在化學測驗上抄你的答案,賓尼讓我去他辦公室……可是我沒作弊,我向上帝發誓,我一直努力學……」

我猛然向後一退,但她仍然抓著我的胳膊。那種身陷漩渦的感覺又回來了,不過,這次的感覺很可怕——我被向下拽去,一直向下,向下,身上好像綁著一塊重物。

「你抄我的答案?」我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聽上去都不像自己了。

「我沒有,我向上帝發誓——」勞倫顫抖地抽泣著,「他會判我留級,他說過,如果我的成績沒有提高的話就會判我留級,我有個家庭教師,他們認為我——他說他會給賓尼打電話。我會永遠上不了大學,而且我——你不會明白的。我爸會殺了我。他會殺了我。」她開始搖晃我,眼裡滿是恐慌。「你必須告訴他們。」

我終於掙脫了她,感到燥熱和頭暈,我不想知道這些,不想知道與此相關的任何事。

「我沒法幫你。」我說,仍然覺得這些話好像不是自己說的,而是從什麼地方傳過來的。

勞倫似乎像是被我扇了一巴掌,「什麼?你說沒法幫我是什麼意思?你只要告訴他們——」

我過去撿手機的時候,雙手發抖,手機滑脫了兩次,每次都是「卡噠」一聲摔在地板上。不應該是這樣的。似乎有人按下了吸塵器的反轉鍵,把我做過的所有錯事全部吐在地板上,讓我自己去看。

「你很幸運,沒打碎我的手機,」我麻木不仁地說,「我花了200美元買的。」

「你到底聽沒聽我說話?」勞倫歇斯底里地提高了嗓門,我無法正視她的眼睛。「我完蛋了,我完了……」

「我沒法幫你。」我重複道,似乎想不出還能說些別的什麼。

勞倫半是尖叫半是抽泣著說道:「你今天說我不該對你那麼好,你知道嗎?你是對的。你糟透了,你是個賤人,你——」

她好像突然才想起來我們站在什麼地方——弄清她是誰,我又是誰。她拿手摀住嘴巴,由於動作太快,走廊裡傳來一聲空洞的回音。

「噢,上帝,」她的聲音變小了,「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我說不出話,那句話——你是個賤人——讓我全身變冷。

「對不起,我——請不要生氣。」

我受不了——受不了她和我道歉。我下意識地在走廊裡跑起來,心臟狂跳,有一種想尖叫或者用拳頭砸東西的感覺。她在我身後叫著,但我聽不見她說些什麼,我不在乎,我無法知道。我推開女盥洗室的門,背靠著門後,蹲了下去,直到膝蓋頂住我的前胸,喉嚨擠得生疼以至無法呼吸。我的電話響起來,我冷靜了一會兒,打開翻蓋,看到琳賽、艾麗和艾拉迪的短信——什麼?你和羅布和好了嗎?

我把手機扔進包裡,雙手捧著腦袋,等著脈搏恢復正常。今天早些時候我感覺到的那種快樂消失了,即使奧托和溫特斯的事兒看起來也不再可笑了。布裡吉特、亞歷克斯、安娜、薩拉·格朗戴爾以及她的傻帽停車位,勞倫·羅奈特和化學測驗——似乎我撞進了一張巨大的網,無論我怎麼掙扎,都會和某個人糾纏在一起,我們都在同一個網中扭動著——我不想弄清這件事,這不是我的問題。我不在乎。

你是個賤人。

我不在乎。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擔心。

最後,我站起來。我沒有去上西班牙語課,而是掬起一捧冷水潑到臉上,然後開始補妝。在刺眼的螢光燈照耀下,我的臉色是那麼的蒼白,我幾乎認不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