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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之前

「這麼說,你是認真的?」琳賽朝空中伸出一條腿,蕩來蕩去地欣賞她剛從艾麗的櫃子裡偷拿的鞋子。

起居室裡的音樂震耳欲聾。艾麗和艾拉迪正跟著《像一個祈禱者》這首歌搖頭晃腦唱得起勁,艾麗甚至連調子都沒唱對。琳賽和我躺在艾麗的蒙戈床上,艾麗家的所有東西都比正常人家的大四分之一:冰箱、皮椅、電視——甚至包括她爸爸酒窖裡的香檳酒瓶(這是嚴禁別人碰的)。琳賽曾說這讓她感覺像愛麗絲漫遊仙境。

我把頭擱在一個上面寫著「渾蛋在這兒」的大號枕頭上。我已經喝了四杯酒,這樣也許能讓自己冷靜下來,模糊的燈光在我的頭頂閃爍。我們敞開了所有窗戶,可我仍然感覺燥熱。

「別忘了喘口氣,」琳賽說,「如果有點疼,別害怕——特別是開始的時候。不要緊張,這樣會更糟。」

我一直很想吐,琳賽也一籌莫展。來艾麗家之前,我一整天吃不下東西,艾麗端出她做的香蒜羊奶乾酪點心時,我才覺得餓得要命,羊奶乾酪和伏特加混到一起居然這麼棒,因為裡面加了大蒜,琳賽還讓我嚼了好幾塊口香糖,還說否則羅布會以為他要失身於一位有意大利血統的廚子。

我甚至也不那麼擔心羅布了——我的意思是,我沒法集中精力為他擔心。那個派對、我們開車的情景、發生任何事情的可能性:它們真的會讓我胃痙攣。至少,伏特加能幫我喘口氣兒,而且我不再搖晃發抖了。

當然,我不能把這些事告訴琳賽,所以我說:「我不會害怕的,大家都會做這件事,不是嗎?如果安娜·卡圖羅能做……」

琳賽做個鬼臉。「噁心。你做的事情怎麼能和安娜·卡圖羅一樣?你和羅布是在『做愛』。」她連說帶比畫,還傻笑著,但我覺得她是認真的。

「你這麼認為?」

「當然。」她歪過身子看著我,「你不是這麼想的?」

我想問她,你怎麼知道這之間的區別?

在電影裡,你總會看出人們是否是真心在一起,因為會響起背景音樂——雖然這樣挺傻,但挺真實。琳賽總是說她離開帕特裡克就無法活下去,不過我不確定這是否就是應該有的感覺。

有時,我和羅布一起站在人多的地方時,他會用胳膊摟著我的肩膀把我拉過去——好像不願意我被人撞到——我會覺得胃裡熱熱的,如同剛喝了一杯酒,還會感覺很幸福,哪怕只是一瞬間。我非常肯定那就是愛。

琳賽又咯咯笑起來,她推推我。「那麼,他忍著不說還是直接說出來了?」

「說什麼?」

她轉動眼珠。「說他愛你。」

我愣了一秒鐘,想著他的字條——愛你。當你給某人的畢業紀念冊留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時,就會寫這種話。

琳賽趕緊說道。「他會的。男生都是白癡。我敢打賭他今晚會說的,就在你們……」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只看見嘴巴一張一合。

我抄起枕頭打她。「你這個野人,你知道什麼?」

她朝我咆哮著齜齜牙。我們笑起來,然後靜默地躺了一分鐘,聽著艾拉迪和艾麗從另一個房間傳來的號叫,她們正在唱《心之全蝕》。躺著的感覺真好:既舒服又自在。

我覺得自己就該這麼躺著,等艾拉迪和艾麗唱完,等著出去,等著發生什麼事情——時間的腳步迫近,答答作響,然後永遠消逝——我突然很想記住每一個人,似乎如果我能記著他們,就能重新擁有他們一樣。

「你緊張過嗎?第一次的時候,我是說。」我有點不好意思問,所以聲音比較小。

我想這個問題讓琳賽沒有防備。她的臉紅了,開始擺弄艾麗床罩上的花邊,我們之間出現了一段尷尬的沉默。我很肯定自己知道她在想什麼,雖然我沒有大聲說出來。琳賽、艾麗、艾拉迪和我非常親密,但總有些事我們從不討論。比如,儘管琳賽說帕特裡克是她的初戀和心中的唯一,但實際上並不是這樣。她的第一次是和她在某個派對上認識的一個人,當時她是去拜訪在紐約大學的繼母。他倆先是抽大麻,在分著喝了六聽啤酒之後開始做愛,他不知道這是琳賽的第一次。

我們從來不談這些。我們在艾拉迪家從不會待到超過凌晨五點,因為她母親會醉醺醺地回去,我們也從來不談論這事。艾麗吃的東西永遠不會超過盤子裡的份量的四分之一,即使她很喜歡烹飪,每週都看美食頻道,我們從不拿這個說事兒。

我們也不會談論那個追著我多年不放的笑話:「什麼東西紅一塊兒白一塊兒而且看起來很古怪?那是薩姆·金斯頓!」還有,我們絕對不會說起,實際上這句話是琳賽編出來的。

好朋友為你保守秘密,而最好的朋友幫助你保守你的秘密。

琳賽翻了個身,用胳膊肘撐起身體,我猜想著她是否會最終說起紐約大學的那個人(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也很少說他,還稱他為「不能提的人」)。

「我不緊張。」她平靜地說,使勁兒吸了一口氣,咧嘴笑了起來。「我激情澎湃呢,寶貝兒。蘭迪。」她模仿著英國口音說,然後跳到我身上,開始亂蹭。

「你真不可思議。」我把她推下去,她直接從床上滾了下去,不停地笑著。

「你愛我。」琳賽跪坐起來,大聲說。她趴過來,兩個胳膊肘支在床上,突然變得挺嚴肅。

「薩姆?」她睜大眼睛,放低聲音。我不得不坐起來才能透過音樂聲聽清她說什麼。她也湊過來。

「你要先保證不告訴別人,還得發誓聽了不能發瘋。」

她知道;她知道。不只我一個人知道。我的腦子一下子清晰起來,所有事情都明明白白。我感覺非常冷靜,幾乎是擠出了這幾個字:「我發誓。」

她俯過身,嘴巴離我的耳朵只有一英吋。「我……」

接著,她轉過頭來,衝著我的臉打了一個很響的飽嗝兒。

「天哪,琳茲!」我用手扇著周圍的空氣,她仰面倒在床上,雙腿亂踢,歇斯底里地大笑。「你什麼毛病?」

「你應該看看自己的表情。」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認真的時候?」我開玩笑地說,但整個身體卻因為失望而感到異常沉重。她不知道。她不明白。無論發生了什麼,它只發生在我身上。一種徹底的孤獨包圍了我,好像一陣迷霧。

琳賽拿大拇指揉揉眼角,跳起來說道。「我死的時候就認真了。」

這個詞直接擊中了我。死。如此決絕、醜陋、短暫。喝酒之後的那種溫暖感覺離我而去,我關上艾麗家的窗戶,渾身顫抖。

樹林裡那張黑洞洞的大嘴緩緩張開,維奇·哈里南的臉……

我想弄清如果自己真的瘋了,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就在今天上第八節課之前,我站在離主辦公室十英尺遠的地方——校長溫特斯女士和學校的心理醫生就在裡面辦公——我想走進去說出這句話:我想我是瘋了。

但在這時傳來「砰」的一聲,勞倫·羅奈特撞在牆上,她吸著鼻子,可能在為某個男生演的戲劇掉淚,或是剛跟父母吵了架什麼的。這麼一弄,我剛才的念頭完全打消了,好像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我變了。

「我們走不走?」艾拉迪衝進房間,後面跟著艾麗。她們都是上氣不接下氣。

「走。」琳賽拿起包,甩到肩膀上。

艾麗咯咯笑起來。「才九點半,」她說,「薩姆看上去快吐了。」

我站起來,調整了一下平衡。「我沒事,沒事。」

「騙人。」琳賽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