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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世界

我在哪兒讀到過,產生幻覺記憶時,大腦的兩個半球對信息的處理速度是不同的:右腦的速度比左腦快幾秒,或者相反。自然科學也許是我最差的科目了,所以我沒讀懂整篇文章,但這一點可以解釋為什麼你會有兩種感覺,世界彷彿被撕成兩半——或者你被撕成兩半。

至少這就是我的感受:似乎存在一個真實的我和一個倒影中的我,我分辨不出哪個是真的。

幻覺記憶總是轉瞬即逝——或許三十秒,最多一分鐘。

但這次它沒有消失。

一切都和我的記憶相同:第一節課,周艾琳對著收到的玫瑰尖叫,薩馬拉·菲利普趴在桌上低聲哼道:「他一定很愛你。」在大廳,我與同樣的人在同樣的時間擦肩而過。亞倫·斯特恩又一次把咖啡全部灑在走廊裡,卡羅爾·林再次朝他尖叫。

連她講話的內容都一樣:「你是不是嗑藥過量了?」我必須承認,這很有趣,雖然發生了兩次,雖然我感覺自己一定是瘋了,雖然我想放聲尖叫。

但是,更奇怪的是,很多事情都變了樣。例如,去上第二節課的路上,我看見薩拉·格朗戴爾站在一排儲物櫃旁邊,食指上纏著泳鏡,正和希拉裡·黑爾談話。我經過時聽見了一點她們交談的內容。

「……太讓人興奮了。我的意思是,教練說我的完成時間還可以再減少半秒——」

「還有兩周就是半決賽了,你完全做得到。」

聽到這些,我呆住了。薩拉見我盯著她,感覺很不自在。她整整頭髮,又抻了抻裙子,她的裙子都快捲到腰上去了。

她揮揮手。

「嘿,薩姆。」她說,又拽了一下裙子。

「你——」我做了個深呼吸,以免結巴得像個白癡。「你剛才說半決賽?游泳隊的半決賽?」

「是的。」薩拉興奮起來。「你要來看嗎?」

雖然我嚇壞了,但仍然察覺得出這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我從未觀看過游泳比賽,一想起坐在黏滑的瓷磚地上,看薩拉·格朗戴爾穿著泳衣在池子裡拍水,我就有吃了「湖南菜館」的炒麵的感覺。老實說,我看過的唯一體育賽事是校友聚會日,而且過了四年也沒弄懂任何一條比賽規則。比賽時琳賽總是帶一瓶酒和我們共享,所以可能是這個原因吧。

「我以為你不會參賽的。」我試著裝出自然的樣子。「我聽到一些謠傳……你好像遲到了,教練氣壞了……」

「你聽到了謠傳?關於我的?」薩拉睜大眼睛,表情看上去就像我剛剛給了她一張中獎的樂透彩票。我猜「沒有壓力就是最壞的壓力」這句話比較適合她這種類型的人。

「我猜我是弄錯了。」我想起她的汽車停在倒數第三個車位的情景,感到熱血湧上臉龐。顯然,她今天沒遲到,當然可以繼續比賽。今天她不必從上層停車場一路走下來。她遲到的事兒發生在昨天。

我的頭嗡嗡作響,突然,我很想離開。

希拉裡奇怪地看看我。「你還好嗎?你看上去很蒼白。」

「噢,沒事。昨晚吃的壽司有點變質。」我伸出一隻手扶住儲物櫃,保持身體平衡。薩拉開始嘮叨起她上次在購物中心食物中毒的事,不過,我走開了,感到走廊在腳下旋轉震盪。

幻覺記憶。這是唯一的解釋。

如果你重複想著某件事,次數足夠的話,連自己也會相信。

由於非常震驚,我幾乎忘了艾麗在科學樓旁邊的盥洗室等著我,我走進一個隔間,把馬桶蓋子放下來坐在上面,心不在焉地聽她嘮叨。哈伯太太曾經在某次的英語課上瞎扯時說過:柏拉圖相信整個世界——我們能看到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山洞牆上的影子。實際上,我們看不到投出影子的那些真實物體。我現在就有種被影子包圍的感覺,彷彿在看到某個東西之前就先看到了它的影子。

「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艾麗敲敲門,我抬起頭愣在那裡。我注意到門的內側潦草地塗寫著「AC=WT」的字樣,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回到垃圾拖車上去吧,妓女。

「你剛才說要在女裝部買胸罩。」我機械地回答。當然我沒有真的在聽,至少這一次不是。

我當時正心不在焉地想,琳賽為什麼大費周章地跑到這裡的盥洗室牆上寫字——我的意思是,為什麼這件事對她如此重要。她已經在餐廳盥洗室的隔間裡寫了十幾遍,人人都會用那裡的廁所。我甚至不確定她為什麼不喜歡安娜,這也讓我想起我仍然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開始那麼討厭朱麗葉·賽克斯的。如果什麼都不知道,你還怎麼去瞭解一個人,總有一天你會希望結束這一切。

我站起身,打開門,指著那些字問:「琳賽什麼時候寫的?」

艾麗轉轉眼珠。「不是她幹的,是她的模仿者寫的。」

「真的?」

「嗯。女生更衣室裡也有,也是模仿者寫的。」她把頭髮紮成馬尾,開始捏嘴唇,它們腫了起來。「太差勁了。我們一在學校裡幹什麼事兒,準有人模仿。」

「差勁。」我重複著。門上的字是用黑色記號筆寫的,筆畫又厚又黑,看上去像蠕蟲一樣。不知道安娜會不會用這個盥洗室。

「我們應該告他們侵犯版權。你能想像出來嗎?如果每次有人模仿我們的風格,就收他們20美元的話,我們就發財了。」她傻笑著。「要薄荷糖嗎?」

艾麗遞過歐托滋薄荷糖的罐子。雖然她還是處女——而且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會是(或者至少直到她去了大學為止),因為她完全迷上了馬特·王爾德——她堅持隨身帶著避孕藥,用錫紙皺巴巴地包著,和她的薄荷糖放在一起,還說這樣她爸爸就不會發現了,不過人人都知道她喜歡在班裡炫耀這東西,這樣,人們會以為她有性生活。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被她騙過,托馬斯·傑弗遜可是個小地方,你知道。

有一次,艾拉迪告訴艾麗她出現了「妊娠呼吸」,我們差點笑死。中學三年級的那個五月,我們躺在艾麗的蹦床上,時值週六早晨,她剛開完一個很棒的派對。我們喝得有點多,腦子暈暈的,肚子裡滿是餡餅和燻肉,心情非常愉快。我躺在不停搖晃和彈跳的蹦床上,面對太陽閉著眼睛,暗中祈禱這一天永遠都不要結束。

鈴聲響起,艾麗尖叫,「噢!我們要遲到了。」

我的胃好像又被什麼撕開一個口子,我很想躲到浴室裡來逃避這一天,但無能為力。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你們一定知道:我在化學課上遲到了,我坐在勞倫·羅奈特旁邊的一個最後面的位置。提厄尼先生給我們出了一個三道問題的測驗。

這段時間最糟糕的事兒是什麼?雖然我之前經歷過這次測驗,但仍然不知道答案。

我向勞倫借鋼筆,她開始對我耳語;她想知道鋼筆好不好用。「砰」的一聲過後,提厄尼先生走了過來。

大家都驚得跳起來,不過我沒有。

上課。鈴聲。上課。鈴聲。

瘋了,我快要瘋了。

數學課上,玫瑰送到了,我雙手顫抖,做了一次深呼吸,打開羅布送我的玫瑰上附帶的小卡片。我想像著卡片上會寫一些難以置信和令人驚奇的話,一些能讓一切好起來的詞句。

你真美麗,薩姆。

跟你在一起我很快樂。

薩姆,我愛你。

我輕輕掀起卡片的一角往裡窺視。

愛你——

我迅速合上卡片,把它放進包裡。

「哇哦,真漂亮。」

我抬起頭,打扮得像天使的那個女孩站在那兒,盯著她剛放在我桌上的那枝玫瑰:花瓣是奶油色和粉色旋轉搭配在一起的,就像冰淇淋。她仍然伸著手,細小的血管在皮膚下縱橫交錯,宛如一張網。

「照張照片保存起來吧。」我大聲對她說。她的臉變得像手中的玫瑰一樣紅,結結巴巴地向我道歉。

我並不在乎這次的卡片上寫了什麼,剩下的整節課我都盯著黑板,以免和肯特有目光接觸。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不去看他,幾乎沒有注意到戴姆勒先生在朝我眨眼微笑。

幾乎而已。

課後,肯特追上我,拿著那枝冰淇淋一樣的粉色玫瑰,我故意把它落在桌子上的。

「你忘了這個。」他說。像往常那樣,他的頭髮蓋住眼睛。「沒事,你可以承認我很讓人印象深刻。」

「我沒忘。」我掙扎著不去看他。「我不想要。」

我偷偷瞟了他一眼,看到他的微笑消失了一秒鐘,然後完全回到臉上,就像激光束那樣迅速。

「你什麼意思?」他想把玫瑰遞給我。「難道沒有人告訴你,丘比特日收到的玫瑰越多,就證明你越受歡迎嗎?」

「我想我不用別人在這件事上幫我,特別是不需要你的幫助。」

他的笑容完全消失了。我有些討厭自己的所作所為,但我一直想著那段記憶——或是夢——或者無論是什麼——想著他俯身過來,我認為他要吻我,我敢肯定,但他沒有,他小聲對我說:我已經把你看清楚了。

你不瞭解我。你根本都不瞭解我。

感謝上帝。

我的指甲掐著手掌。

「我可沒說這玫瑰是我送的。」他說。他的聲音很低很嚴肅,我嚇了一跳。我們眼神相遇,他的眼珠是淡綠色的。我想起小時候媽媽曾說,上帝用同一種顏色創造了青草和羅布的眼睛。

「噢,好吧。它當然很漂亮。」我只想讓他別再那樣看著我。

他做了個深呼吸。「聽著,我今晚要開個派對——」

這時,我看到羅布走進餐廳。平時我都會等他發現我,但今天我不能這樣做。

「羅布!」我喊道。

他轉過身看著我,微微揮動手臂,準備回過頭去。

「羅布!等等!」我衝過去,確切地說,我不是在跑——琳賽、艾麗、艾拉迪和我一年前曾經達成了一項協議,就是決不在校園裡跑,甚至體育課也不行(讓我們面對事實吧:渾身臭汗、氣喘吁吁的樣子可沒什麼吸引力)——但千鈞一髮的時候到了。

「哇哦,薩姆。著火了嗎?」

羅布雙臂環著我,我的鼻子陷進他的羊毛衫裡,聞上去像過期的比薩餅——不是什麼好味道,尤其是它還混合著檸檬香蜂草的味兒——但我不介意。我兩腿抖得厲害,幾乎快要散架。我只想永遠站在那兒,和他靠在一起。

「我想你了。」我對著他的胸膛說。

他的雙臂緊了一下,微笑著看著我。

「收到我的禮物了嗎?」

我點點頭。「謝謝。」我的喉嚨發緊,有點擔心自己會哭出來。他的雙臂包圍著我的感覺真好,彷彿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在我身邊。「聽著,羅布,關於今晚——」

我甚至不確定自己要說什麼,然而他打斷了我。

「好的。是什麼?」

我稍微向後撤撤身子,這樣就能看著他。「我——我想……我只是——今天的事兒太離譜了。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什麼的。」

他笑了,兩根手指捏住我的鼻子。「噢,不。你這次可不能爽約。」他的前額靠在我的前額上,小聲說道,「我對這事可是期待已久了。」

「我知道,我也是……」我已經想像這一幕很多次:月亮爬過樹梢,升到窗前,照亮房間的每個角落;脫去衣服的我能感受到他的羊毛毯子碰觸光裸的肌膚的感覺。

我還想像過這之後的場景:羅布吻了我,告訴我他愛我之後,張著嘴巴睡著了,我悄悄走進浴室,給艾拉迪、琳賽和艾麗發短信。

我確實這樣設想過。

中間的那一段情景比較難於想像。

我前面口袋裡的電話震動起來:一條新短信。我的胃翻了過來。我已經知道短信的內容了。

「你說得對,」我抱緊羅布,「也許我該放學後就去你那兒,我們可以一下午都待在一起,沒問題。」

「你真可愛。」羅布撤回身子,整整帽子和背包。「不過,我父母得吃完晚飯才能離開。」

「無所謂。我們可以先看看電影什麼的——」

「還有,」羅布看著我身後,「我聽說有個派對,在誰家來著——那個戴投球手帽子的哥們兒。肯?」

「肯特。」我脫口而出。羅布顯然知道他的名字——在這兒大家都互相認識——但這是個影響力的問題。因為想起曾經告訴肯特「我甚至不該知道你的名字」,我覺得很不自在,當時說這話的聲音彷彿在大廳裡迴響起來。人們從我和羅布的身邊經過,我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他們也許想看我們吵一架。

「對,肯特。我可能先去他的派對看看,我們在那兒碰頭好嗎?」

「你真的想去?」我試圖壓下自己體內升騰的恐慌。我低著頭向上看他,很像琳賽歇斯底里的時候看著帕特裡克的模樣,「這樣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就少了。」

「我們有大把時間呢。」羅布親了親自己的手指,然後彈彈我的臉頰。「相信我,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啦?」

你今晚會讓我失望的。這個念頭驀然而起,快得我來不及控制。

「不。」我大聲說。可是羅布沒有聽見。亞當·馬歇爾和傑裡米·福克剛剛加入我們,他們用互相扭打的方式打著招呼。

有時我覺得琳賽是對的,男生們跟動物差不多。

雖然沒有必要,我還是掏出手機翻看短信。

肯特·邁克怪胎家今晚的派對,去不去?

回復短信的時候,我的手指是麻木的:當然不。我走進餐廳吃午飯,感覺大廳裡幾百個聲音似乎有著重量,又好像一陣強風把我拋上天空,越拋越高,最終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