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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緊身衣讓我的屁股顯得挺大嗎?

艾拉迪鑽進車裡,探身拿起她的咖啡,她噴了覆盆子味的香水,儘管這些東西在七年級的時候就不流行了,她仍然在商場裡的美體小鋪買香水——這些場景太真實和熟悉了,我不知所措,只好閉上眼睛。

這不是個好主意。眼睛閉著的時候,我能看見肯特家的房子透出美麗溫暖的燈光映在汽車後視鏡裡,然後逐漸退去,接著出現了那些光滑的黑色的樹,像骷髏一樣立在道路兩旁。我聞到了燒東西的味道,聽見琳賽在尖叫,感覺自己的胃翻了過來,汽車歪到一邊,輪胎嘶嘶作響——

「該死。」

我猛地睜開眼,為了躲避一隻麻雀,琳賽的車子突然拐了一個彎。她把香煙扔到窗外,煙味的濃烈程度似乎是以前的兩倍:我不敢肯定是不是聞到的味兒和記憶中的味道重疊起來了。

「你開車真差勁。」艾拉迪笑道。

「小心點。」我嘟囔道,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座位側面。

「別擔心。」琳賽俯過身,拍拍我的膝蓋。「我不會讓最好的朋友還沒有嘿咻過就死掉。」

那一刻,我真想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訴琳賽和艾拉迪,問問她們我究竟出了什麼事——我們出了什麼事——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我們參加完派對後出了車禍——不過這一切現在還沒發生。

我想我昨天死掉了。我想我今晚死掉了。

艾拉迪一定認為我的沉默是在擔心羅布,她伸出胳膊抱著我的座位靠背,俯過身來。

「別擔心,薩姆。你會沒事的。這跟騎摩托車差不多。」艾拉迪說。

我試圖擠出一個微笑,但無法集中精神。那些幻想和羅布並排睡一張床、想像他雙手那涼涼的、乾燥的觸感的時刻似乎發生在很久以前。想著他我會感到疼痛,我的喉嚨幹得要命。突然間,我等不及要見到他,等不及看他那扭曲的微笑和洋基隊的帽子,甚至想看到他那件髒乎乎的羊毛衫,即使他媽命令他洗過這件衣服之後,上面還會有一股淡淡的汗味兒。

「跟騎馬差不多,」琳賽糾正艾拉迪,「你一定會得到冠軍藍綬帶,薩米。」

「我總是忘記你以前經常騎馬。」艾拉迪掀開咖啡杯的蓋子,吹吹表面的熱氣。

「我七歲的時候。」趁著琳賽還沒把這件事編成笑話,我趕緊說。現在如果她再開我的玩笑,我就真的要哭了。我可能永遠沒法和她說明真相:騎馬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我很喜歡一個人待在樹林裡,特別是黃昏來臨時,所有東西都染上了金色,樹葉紅得像著了火,到處都是泥土的味道。我愛那種寂靜——只能聽見馬兒的咕嚕和呼吸聲。

沒有電話。沒有笑聲。沒有人說話。沒有房子。

沒有汽車。

我把擋風玻璃上的遮陽板放下來,以免陽光射到眼睛。我從後視鏡中看到艾拉迪對我微笑。也許我會告訴她發生了什麼,我想,與此同時,我意識到自己不會告訴她的。她會認為我瘋了。她們都會這麼想。

我沉默地望著窗外。淡淡的陽光像被水沖洗過,太陽似乎懶得洗臉就急忙湧出了地平線。地面上的影子尖細斜長。三隻黑色烏鴉同時從一根電話線上飛起來,我希望自己也能跟著飛,一直向上,向上,向上,看著地面離我遠去,就像在飛機上那樣,地上的東西慢慢縮小,看上去如同折紙雕塑,最後,它們全部變成平的,被塗上明亮的色彩——直到整個世界微縮成一幅風景畫。

「主題曲。」琳賽說,我在iPod中翻找起來,找到瑪麗·J·布萊姬後,我靠回椅子上,試著除了音樂和節奏,什麼都不去想。

我一直睜著眼睛。

汽車開進車道,經過上層停車區朝下面的教職員工停車區和「高年級小巷」開過去的時候,我感覺好了一些,儘管琳賽在咒罵,艾拉迪嘟囔著再遲到一次她就會被罰星期五留堂,距離第一遍鈴響還有兩分鐘。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我知道因為現在是星期五,艾瑪·麥克埃羅爾會從伊萬·丹澤家過來,我敢肯定那個偷偷從某段截短了的籬笆上翻進來的人就是她。我知道彼得·科特會穿著那雙歷史悠久的耐克「空軍一號」鞋,他天天都穿它上學,鞋面上有很多小洞,你可以看出他穿了什麼顏色的襪子(通常是黑色)。他走向主教學樓的時候,那雙鞋從我視線中一閃而過。

看到這些情景,我感覺好多了,我開始相信也許昨天——發生的每一件事——都來自某個冗長怪異的夢境。

雖然找不到一個停車位,琳賽還是把車子開到「高年級小巷」,這是她的習慣。當我們經過網球場那邊的第三個車位時,我的胃向下一沉——薩拉·格朗戴爾那輛貼著托馬斯·傑弗遜隊標誌(還貼著另一個小一點的標誌,上面寫著「面對困難」)的棕色雪佛蘭停在那兒。我念叨著:她佔據了最後一個空位,因為我們來得太晚了。我使勁攥著拳頭,指甲嵌進手掌中,不停告誡自己那些事只是一場夢——它們從來沒發生過。

「我不相信我們得走上0.22英里,」艾拉迪撅著嘴說,「我連件夾克都沒有。」

「你出門的時候幾乎是半裸的,」琳賽說,「現在是二月份。」

「我不知道自己會去室外。」

我們穿過右面的足球場,轉回上層停車區。一年中的這個時候,球場上泥濘不堪,除了泥巴就是幾片褐色的草皮。

「我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記憶,」艾拉迪說,「好像回到了中學一年級。」

「我被幻覺記憶騷擾了一早晨。」我脫口而出,突然感覺不錯,確定這一切是幻覺記憶在搞鬼。

「讓我猜猜。」琳賽的一隻手放在太陽穴上,皺著眉頭,假裝聚精會神地思考。「你的眼前閃現出上次艾拉迪在上午九點之前表現得是多麼惹人厭的情景。」

「閉嘴!」艾拉迪探身向前,拍打著琳賽的胳膊,兩人笑起來。我也笑了,為說出自己的感受而覺得如釋重負。這說得通:有一次我們去科羅拉多,父母和我步行了三英里之後,來到一處隱藏在林間的小瀑布,那裡的樹木高大,樹齡也很老,而且全部是松樹。棉花糖般的雲朵在天空中移動。伊奇年紀太小,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她坐在我爸爸背著的嬰兒籃裡,胖嘟嘟的小拳頭朝著天空不停地揮舞著,好像要把天抓下來一樣。

當我們站在那兒欣賞水花噴濺在岩石上的樣子時,一種最為瘋狂的感覺攫住了我,彷彿這一切都曾經發生過,連我媽正在剝的橘子的味兒、樹木在水面的倒影都是那麼的真切,我十分肯定它們發生過,結果成了當天最大的笑料,因為我之前抱怨過要走三英里,所以當我告訴父母自己出現了幻覺記憶時,他們笑了一路,還說我上輩子居然能同意走這麼遠的路,真是一個奇跡。

我的意思是,我敢肯定那時絕對出現了幻覺記憶,就像現在一樣肯定。它確實發生了。

「噢!」艾拉迪叫道,在包裡翻找起來。她翻出一包煙,兩管用完的唇彩,還有一隻奇形怪狀的睫毛夾。「我差點忘了你的禮物。」

她捏著安全套,以航行的姿勢越過前排座位遞過來,我接過它的時候,琳賽拍著手,在座位上亂晃。

「沒有安全就沒有愛?」我擠出一個微笑。

艾拉迪俯身親了親我的臉頰,在我臉上留下一個粉色的唇印。「你會做得很好的,孩子。」

「別那麼叫我。」我把安全套扔進包裡。我們走下車,外面很冷,我的眼睛刺痛,流出眼淚。我沒有理睬這感覺,而是不停地想:這是我的大日子,這是我的大日子,這是我的大日子,這樣就可以忘記其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