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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對

放學後我們去了艾麗家。我們小一點的時候——中學一年級甚至二年級上半年——我們有時待在她家不出門,戴著黏土面具,叫上足夠吃的中餐外賣,從艾麗家冰箱旁邊第三排架子上的餅乾罐裡拿零錢,這是她爸爸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的一千美元。我們稱這活動為「蛋卷危機之夜」。我們會躺在她家的巨大沙發上看電影,直到睡著——起居室的電視屏幕有電影院的銀幕那麼大——我們腿上蓋著一條很大的羊毛毯子。但是,從三年級起,我就不記得我們這樣幹過,除了馬特·王爾德和艾麗鬧翻那次,她哭得太厲害,第二天早晨臉都腫了,胖胖的像鼴鼠的臉。

今天我們把艾麗的衣櫃翻了個遍,這樣就不用擔心在肯特的派對上撞衫。艾拉迪、艾麗和琳賽這次非常在意我的打扮,艾拉迪給我塗了亮紅色的指甲油,她的手在抖,我指甲周圍的皮膚上沾到一些甲油,看上去像流血一樣,不過我太緊張了,沒時間在乎這個。羅布和我要在肯特家見面,他發給我一條短信說:我甚至為你鋪好了床。我讓艾麗幫我挑選出衣服——一件金屬光芒的金色吊帶衫,胸部顯得很大,一雙艾麗的有著四英吋高的誇張鞋跟的高跟鞋(她稱之為「我的脫衣舞女鞋」)。琳賽幫我化妝,她滿嘴伏特加味兒,噴在我臉上。我們都喝了兩杯摻了越橘汁的酒。

接著,我將自己鎖在浴室裡,溫暖的感覺從我的指尖湧到頭頂,我試圖想像自己去了那裡之後會是什麼樣子。然而,只過了一會兒,我就發現這些裝扮成了掛在身上的多餘之物,把我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小時候,我經常這樣干:把自己鎖在浴室裡洗熱水澡,當鏡子蒙上一層水汽,我會站在前面看著自己的臉緩緩從蒸汽中浮現出來,開始是粗略的線條,然後臉部的細節逐漸清晰起來。每次我都希望自己看到的是一張美麗的臉,彷彿洗過淋浴之後我會脫胎換骨變得好看一般,當然每次我看上去都是老樣子。

我站在艾麗的浴室裡邊笑邊想,明天我終於可以變得不一樣了。

琳賽很喜歡音樂,所以她定好了我們在去肯特家時在車上聽什麼歌,雖然肯特家只有幾英里遠。先聽德瑞博士和Tupac,然後是《寶貝回來》,我們跟著唱了一路。

這時發生了最為怪異的事情:當我們開車經過那些熟悉的街道時——我生下來就熟悉的街道,閉上眼睛也想像得出它們是什麼樣子——我感覺自己漂浮在所有東西之上,盤旋在所有房子、馬路、院子和樹木的上空,越升越高,高過了Rocky』s、來愛德、加油站、托馬斯·傑弗遜中學、足球場和我們在聚會日經常坐在那裡尖叫的金屬看台。好像一切都變小了,不重要了,似乎它們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中。

艾拉迪正以最高的音量號叫,我們之中她最讓人受不了。艾麗的包裡裝著所有剩下的伏特加,但我們沒有可以摻進去喝的東西。開車的是琳賽,因為她可以像沒事人似的喝上一夜的酒。

我們快到達目的地時下起雨來,不過雨很小,水滴好像漂浮在空氣裡一樣,水汽組成了一張白色的大簾子。我不記得上次什麼時候來的肯特家——也許是他的九歲生日?——而且我忘記了在樹林裡走多遠才能到他家,那條蜿蜒的車道似乎沒有盡頭。我們看到的只有車前燈發出的單調的光打在礫石鋪就的路面上,照在前方枯死的樹枝和鑽石般的小小雨滴上。

「恐怖電影都是這麼開場的。」艾麗說,整理著她的吊帶衫。我們的吊帶衫都是跟她借來的,但是她堅持穿著那件毛邊的,雖然她本人以前反對穿毛皮。「你確定他住在42號?」

「再往前一段路就到了。」我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路,我已經開始擔心車子剛才轉的那個彎是不是太早。我忐忑不安,但我不確定這種擔心有沒有必要。

前方的樹越來越多,都快刮到車門了,琳賽開始抱怨起來。就在我們似乎陷入黑暗的包圍時,突然之間樹林完全消失了,面前出現一片你能想像出的最大、最漂亮的草坪,正中央是一幢白色房子,看上去像糖霜做成的一樣,配有陽台和一條環繞兩側的長門廊。百葉窗也是白色的,天太黑了,看不清上面的花紋。關於這一切,我什麼都記不起來,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吧,但我認為這是自己見過的最漂亮的房子。

我們全體沉默了一分鐘,盯著這些景致。房子裡有一半窗戶是黑著的,不過,頂樓透出的溫暖的燈光灑在草坪上,連草也變得銀光閃閃。

琳賽說:「它幾乎跟你家的房子一樣大,艾爾。」聽她這樣說我感到挺遺憾——有種某條咒語被打破了的感覺。

「幾乎一樣大。」艾麗說。她從包裡拿出伏特加酒喝了一大口,又是咳嗽又是打嗝兒,然後擦擦嘴。

「給我來點。」艾拉迪說著,伸手去夠酒瓶。

等我反應過來時,酒瓶已經到了我的手裡,我抿了一小口,酒液灼燒著喉嚨,而且非常難喝,像是油漆或者汽油,但等把酒吞到肚裡,我卻感覺很刺激。我們爬出汽車,房子裡的燈光越來越明亮,朝我眨著眼睛。

走過去參加某個派對的時候總會讓我緊張得胃痙攣,不過這是一種不錯的感覺:認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感覺。當然,大多數情況下,什麼都不會發生。大多數情況下,過完一個夜晚,我們迎來又一個夜晚,過完一周,又來下一周,過完一個月是下一個月。最後,我們遲早都要死去。

不過,每個夜晚開始的時候,萬事皆有可能。

前門上了鎖,我們繞到房子側面,那兒有扇門開著,裡面是一條非常狹窄的過道,牆上裝著木質飾板,連著一段陡峭的木頭樓梯。這裡聞上去像我童年的味道,但我無法在記憶中找到它的位置。我聽到打碎玻璃的聲音,有人喊道:「向目標開火!」喇叭裡傳出Dujeous樂隊的咆哮:所有的說唱歌手都來啦,如果你覺得歌詞夠勁兒,那就盡情搖滾吧。樓梯太窄了,人們正捏著空啤酒罐走下來,所以我們不得不排成單列走上去,下來的人則必須側過身子背靠著牆,我們和其中幾個人打了招呼,沒有理睬其他人。像往常一樣,我能感覺到他們都在看我們,這是受歡迎的另一個好處:你無須去注意那些注意你的人。

樓梯頂端是一條昏暗的走廊,掛滿了聖誕綵燈,一連串的房間裡面似乎堆積著各種織物和大大的靠枕,沙發上坐滿了人。一切都是柔軟的暖色調——從色彩到質地到人們的打扮——除了在四壁間迴響、使得地板打戰的音樂。因為大家都在抽煙,所以所有東西都蒙上一層厚厚的藍霧。雖然我只抽過一次大麻,但是我感覺那些飄飄欲仙的場面也不過如此。

琳賽向後傾傾身子,對我說了點什麼,但她的聲音被人們的交談聲湮沒了。她離開我去跟大家打招呼。我轉過身,艾拉迪和艾麗也不見了,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前,我的心狂跳起來,感覺手心發癢。

最近,每當我站在很多人中間被推來搡去的時候,總會有這種可怕的感覺。他們的面容看上去很熟悉,但完全不對勁兒:某個看上去像琳賽的傢伙經過我身邊,眨眼間她的嘴巴就扭曲起來,嘴唇像烤化了似的耷拉下來。他們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我的存在。

在肯特家,情況顯然不同,因為除了一些三年級的和幾個女生(我覺得她們是二年級的)以外,我認識每一個人。不過,我仍然感覺有點恐慌。

我的位置離艾瑪·豪瑟挺近——她屬於面黃肌瘦的類型,平時我絕不會和她說話,但我快瘋了——這時我感覺有人用粗壯的胳膊抱住我,還聞到檸檬香蜂草的味道。是羅布。

他把濕嘴唇貼在我耳朵上。「性感的薩米。你去哪了?」

我轉過身,他的臉紅彤彤的,「你喝醉了。」我說,語氣裡帶著不少埋怨的成分。

「我足夠清醒,」他說,試圖挑起一邊的眉毛,但沒有成功。「你來晚了。」他無精打采地咧嘴笑道,但只有一半嘴唇聽使喚。「我們喝了一桶啤酒。」

「十點了,」我說,「我們沒來晚,至少我給你打過電話了。」

他摸摸自己的羊毛衫和口袋,「我的手機不知道放在哪裡了。」

我轉動眼珠。「你這個冒失鬼。」

「我喜歡你那些誇張的說法。」他的另一半嘴唇慢慢向上彎了彎,我知道他想親我。我稍微退後一步,在房間裡尋找朋友們,可是不見她們的蹤影。

我看見肯特待在角落裡,繫著一條領帶,穿著一件帶領圈的襯衫,那件衣服至少比他的身材大三個號,他的一半身子陷在一堆破爛的卡其布裡,還好沒戴著那頂投球手的帽子。他正和菲比·瑞弗爾又說又笑。他還沒注意到我,我挺生氣,心裡有點希望他抬起頭來,像往常那樣過來圍著我轉悠。可是他的頭低得離菲比更近了,似乎想更清楚地聽她說話。

羅布把我拽到懷裡。「我們就在這兒待一個小時,好嗎?然後就走。」他嘴裡一股啤酒味,親我的時候,我還能聞見一點煙味。我閉上眼睛,開始回想六年級時,看到他和嘉比·海恩斯接吻,我嫉妒得兩天沒吃飯。我想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很享受這個吻,六年級時的嘉比可是很享受的。

我放鬆下來,禁不住想:人生是多麼的滑稽。

我還沒脫掉夾克,但羅布把拉鏈拉開,雙手放到我的腰上,又滑到吊帶衫下面,他的手掌很大,而且全是汗。

我抽身退開足夠的距離,「別在這兒,大家都在這裡。」

「沒人看我們。」他說,再次抱住我。

這是一句謊言。他知道人人都在看我們,他沒有閉上眼睛,能看見這一切。

他的手在我的胃部挪移,手指撥動著我胸衣下方的撐圈,他不太擅長對付胸衣,實際上,他不善於應付胸部。我的意思是,雖然我不知道應該有怎樣的感覺,但每次他碰我的乳房時,就會使勁轉著圈兒按摩它們,我檢查身體的時候,婦科醫生也是這麼做的,所以,羅布和醫生,總有一方的動作是錯的。老實說,我覺得錯的人不會是醫生。

如果你想知道我最大的秘密,請仔細聽好:我知道人們都期望和自己愛的人親熱,而且,我真的愛羅布——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愛著他,所以我也這樣期望——不過,這不是我決定今晚和他做愛的原因。

我想和他做愛的原因是我希望做到這件事,因為我總是對性感到害怕,我不想再這麼恐懼下去。

「我等不及去享受在你身邊醒來的感覺。」羅布的嘴貼著我的耳朵。

這句話很甜蜜,但他的手在我身上,我無法集中精神。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想過醒來以後的部分,我完全不知道做愛之後的第二天該說些什麼,我幻想著太陽升起時,我們安靜地並排躺著,誰也不碰誰的樣子。羅布房間裡沒有窗簾——他有次喝醉了,把它們全扯了下來——白天的時候,陽光好像聚光燈一樣打在他的床上,或者說像是有隻眼睛在盯著他的床。

「你們倆去開個房間吧!」

艾麗出現在我身旁,我趕緊離開羅布,做個鬼臉。「你們兩個真變態。」她說。

「這裡就是個房間。」羅布抬起胳膊朝自己周圍做著手勢。我的裙子上濺了些他的啤酒,我厭煩地哼了一聲。

「對不起,寶貝兒。」他聳聳肩。現在他杯子裡的啤酒只剩半英吋高,他皺起眉頭盯著酒液。「我得再添點,你們要喝嗎?」

「我們自己帶來了。」艾麗拍拍她包裡的伏特加。

「聰明。」羅布舉起一根手指,想敲敲腦袋側面,卻差點戳到眼睛。他喝得比我想像的還要醉,艾麗捂著嘴笑起來。

「我男朋友是個傻瓜。」羅布蹣跚著走開時,我說。

「一個可愛的傻瓜。」艾麗糾正我。

「就像『可愛的變種人』那樣,不存在這樣的生物。」

「當然存在。」艾麗環視整個房間,她撅起嘴,讓嘴唇顯得更動人。

「不過,剛才你去哪了?」我感覺很惱火——朋友們晾了我30秒鐘、羅布喝得酩酊大醉、連應該無可救藥地愛著我的肯特也仍然在和菲比·瑞弗爾說話。當然,不是我想讓他愛我,我們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怪異的關係,讓我感覺舒服。我從艾麗包裡搶過酒瓶,又呷了一口。

「我們剛才逛了一圈,這裡大概有十七個房間,你真應該去看看。」艾麗看著我,注意到了我擺出的臭臉,她伸出手。「怎麼啦?我們可沒有把你拋棄在荒野裡。」

她是對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這麼生氣。「琳賽和艾拉迪去哪了?」

「艾拉迪黏在鬆餅腿上。琳賽和帕特裡克打起來了。」

「已經?」

「是的,他們開始的時候親吻了三分鐘,第四分鐘開始的時候打了起來。」

這件事把我逗樂了,我和艾麗一起笑了起來。我的感覺好了起來,覺得自在了一點。伏特加的酒力讓我的腦袋熱熱的,更多的人走進來,房間似乎有點搖晃,不過感覺不錯,如同坐在轉速很慢的旋轉木馬上。艾麗和我決定在琳賽與帕特裡克打得不可開交之前把他們勸開。

似乎全校的人都來了——實際上只有六七十人。這是有史以來人數最多的派對,高年級那些受歡迎的學生也來了——肯特遠沒有他們的地位高,不過他是東道主,所以無所謂——還有幾個挺酷的三年級生、一對非常酷的二年級情侶。我知道自己應該討厭他們,就像我們上中學二年級時痛恨高年級的派對一樣,但是我懶得去想這些。我們走過去時,艾麗冷冷地盯了他們一眼,大聲說道「賤貨」。瑞秋·柯尼什也在他們中間,據說她在不久之前曾經勾引過馬特·王爾德。

顯然,一年級的學生是不許參加這個派對的,校園社會的底層學生也不准進入。不是因為人們會嘲笑他們,當然,人們一定會嘲笑的。這些人從沒聽說過這樣的派對,他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東西:比如安德魯·羅伯特斯賓館的秘密側門、卡莉·傑布隆斯基在她家車庫偷偷放了一台用來冰鎮啤酒的冰箱,或是Mic』s餐廳二十四小時開放,那裡供應最好的雞蛋奶酪,上面塗滿黃油和番茄醬,非常適合喝醉時吃。高中似乎分成了兩個互不接觸的不同世界:擁有一切的人和一無所有的人。我猜這是好事,畢竟,高中是你為進入現實世界作準備的時期。

肯特家的走廊和房間太多了,像個迷宮。每個房間都滿是人和煙霧,只有一扇門是關著的,外面掛著「禁止入內」的牌子,牌子用貌似保險槓貼紙的東西粘著,貼紙上寫著諸如「想像旋轉的豌豆」、「吻我吧,我是愛爾蘭人」這樣的話。

我們來到琳賽身邊,她已經和帕特裡克和好了,真是意外。她正坐在帕特裡克的腿上,他抽著一根大麻煙卷。艾拉迪和斯蒂夫·道站在角落裡,他斜靠在牆上,她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向他靠過去,嘴裡叼著一根沒點著的煙,煙蒂朝外,她的頭髮一團糟。斯蒂夫正在穩住她,他伸著一隻胳膊幫她站穩,同時還和利茲·漢默(她的真名就是Hummer——巧合的是,她開的車也是悍馬3)說著話,似乎艾拉迪不存在一樣,更不用說她還在他身上亂蹭了。

「可憐的艾拉迪。」我說,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為她感到難受。「她太熱情了。」

「她是個妓女。」艾麗說,不過,她指的並不是那個意思。

「你覺得我們會記得這一切嗎?」我不清楚自己怎麼冒出這麼一句,我感覺頭挺暈,腦袋輕得快要飄起來,「你認為兩年以後我們會記得這一切嗎?」

「我明天就不記得了。」艾麗笑著說,敲敲我手中的酒瓶,裡面的酒只剩下四分之一,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喝掉這麼多酒的。

琳賽看到我們的時候尖叫起來,她從帕特裡克的腿上跳下來,伸出胳膊摟住我們倆,好像多年不見的樣子。她從我手中抓過伏特加,一面摟著我們,一面喝了一小口,她的胳膊卡得我脖子一緊。

「你們去哪兒了?」她嚷道,聲音很響,甚至高過音樂和人們說笑的音量。「我到處找你們。」

「胡說八道。」我說。艾麗說:「你是在帕特裡克嘴裡找我們吧。」

我們經常嘲笑琳賽喜歡胡說八道、艾拉迪是個醉鬼、艾麗得了強迫性精神錯亂和我的反社會傾向。有人打開一扇窗戶,想讓屋子裡的煙飄出去,一陣令人愉快的雨霧瀰漫進來,帶著草葉和新鮮空氣的味道,雖然現在已是了無生趣的仲冬時節。我悄悄把手放在窗台上,享受著冰冷的空氣和雨滴灑在手上那種刺痛的感覺。我閉上眼,對自己保證我決不會忘掉這一刻:朋友們的笑聲、眾人身體發出的熱量,還有這雨的味道。

睜開眼睛時,我嚇了一大跳,朱麗葉·賽克斯站在門口盯著我。

實際上,她在盯著我們:琳賽、艾麗、艾拉迪和我。艾拉迪剛剛離開斯蒂夫,過來和我們站在一起。朱麗葉的頭髮攏在腦後,紮了個馬尾辮,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臉。

我們很吃驚她能來,但最讓人吃驚的是她很漂亮,兩隻藍眼睛之間的距離寬寬的,高高的顴骨,像個模特兒。她的皮膚乾淨白皙,我忍不住盯著她看。

因為她堵在門口,所以正被來往的人推來推去,不過她仍然站在那裡看著我們。

艾麗首先反應過來,她張大嘴巴。「怎麼回……」

艾拉迪和琳賽轉過身,想知道我倆在看什麼,琳賽的臉白了——看上去挺害怕,這種情況太少見了,我還沒弄清狀況,她的臉色就轉為鐵青,似乎已經作好把某人的腦袋揪下來的準備,這是在她臉上比較常見的神情。艾拉迪開始歇斯底里地傻笑,最後連腰都直不起來,兩手捂著嘴巴。

「我不相信,」她說,「我不相信。」她想唱出「精神病殺手,這是什麼」那句歌詞,但我們太吃驚了,沒人和她一塊兒唱。

你知道,在電影裡,通常當某個人說了或者做了什麼不合適的事情時,死一般的寂靜就會突然降臨,好吧,雖然這與現在發生的情況並不是很相似,但也十分接近。音樂雖然沒停下來,但似乎房間裡的每個人都開始意識到朱麗葉·賽克斯——尿床的傢伙、怪胎、徹頭徹尾的神經病——正站在派對現場,盯著托馬斯·傑弗遜中學四位最受歡迎的女生。人們漸漸停止交談,房間裡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持續,最後變成一陣似乎永不停歇的嗡嗡聲,如同風吹海嘯。

朱麗葉·賽克斯終於離開門口,走進房間,她自信地慢慢走向我們——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冷靜——在距離琳賽三英尺遠的地方停住了。

「你是個賤人。」她說。她的聲音沉穩洪亮,似乎是刻意地說給房間裡的所有人聽。我總認為她講話的聲音應該很尖細或是帶著喘氣的動靜,然而實際上她的嗓音飽滿深沉,聽起來像男生。

琳賽過了半秒鐘才意識到這是朱麗葉的聲音。「請你再說一遍?」她啞著嗓子問。自從五年級開始,朱麗葉就沒有正視過琳賽的眼睛,更不用提和她說話甚至侮辱她了。

「你聽見我說的了,你是個賤人、自私的女孩、壞人。」朱麗葉轉向艾麗。「你也是個賤人。」又轉向艾拉迪,「賤人。」接著看著我,一瞬間我看到她眼中有什麼東西在閃動——感覺很熟悉——不過很快消失了。

「你是個賤人。」

我們都愣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艾拉迪又緊張地傻笑起來,還打了幾個嗝兒,最後恢復了平靜。琳賽的嘴巴像魚一樣一張一合,但什麼也說不出來。艾麗攥著拳頭,看上去很想朝朱麗葉臉上來一下。

雖然感到既憤怒又尷尬,但看見朱麗葉之後,我腦中的唯一想法就是對她說:我從不知道你長得這麼漂亮。

琳賽恢復了理智,她朝前傾傾身子,這樣她的臉和朱麗葉的臉就只有幾英吋的距離。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生氣,她的眼珠都快鼓出來了,嘴巴扭曲著,似乎隨時就能發出狗叫一般的咆哮。有那麼一秒鐘,她看上去真的非常憤怒。

「我寧願當個賤人,也不想成為精神病。」她嘶嘶地說,揪住朱麗葉的裙子,差點把痰吐在她臉上。她向後一推朱麗葉,後者踉踉蹌蹌地撞到馬特·多爾夫曼身上,他也推了她一下,結果朱麗葉又和艾瑪·麥克埃羅爾撞在一塊。琳賽尖叫起來,「精神病、精神病!」然後開始模仿電影上刀子捅來捅去的尖厲聲音。突然間每個人都尖聲叫喊起來,「精神病!」並假裝手裡拿著刀的樣子,將朱麗葉推來推去。艾麗把啤酒倒在朱麗葉頭上,大家馬上跟著學起來;琳賽用伏特加潑她,朱麗葉朝我退過來,身上濕了一半,伸著胳膊試圖保持平衡,我從窗台上抄起半杯啤酒倒在她身上,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正和大家一起尖叫,直到嗓子酸疼為止。

朱麗葉抬頭看看我,我無法描述她那種——瘋狂——但幾乎是憐憫的眼神,她似乎為我感到難過。

突然,我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肚子被人打了一拳,我連想也沒想就撲向她,鉚足了勁兒撞過去,她磕在後面的書架上,差點把它撞倒。我把她推到門邊,人們還在叫嚷哄笑,高喊著「精神病」,她跑出了房間,肯特正好走進來,可能想看看大家為什麼尖叫,她不得不從他身旁擠過去。

我們對視了幾秒鐘,我很清楚他在想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想法。我望向別處,身上燥熱難受,大家都在興頭上,嘲笑和談論著朱麗葉,而我卻無法平靜下來,感覺伏特加燒著我的胃,又流回喉嚨裡,房間旋轉得更快了,令人窒息。我得出去喘口氣兒。

我試圖擠出去,但肯特擋在前面。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質問我。

「請你讓我過去,好嗎?」我沒心思和任何人說話,特別是穿著那件愚蠢的領尖帶紐扣的襯衫的肯特。

「她對你做了什麼?」

我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我知道了,你和精神病是朋友,對吧?」他瞇縫起眼睛。「外號起得不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你的朋友幫你想的?」

「別擋我的路。」我想從他旁邊擠過去,但他抓住我的胳膊。

「為什麼?」他問。我們站得很近,我都可以聞到他剛才吃的薄荷糖的味兒,看清他左眼下面那顆心形的小痣,不過其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他盯著我,似乎想拼了命地弄清楚什麼事情,情況看上去很糟糕——比朱麗葉或者他的憤怒,或是我想嘔吐出來的感覺都要糟糕。

我試圖把他的手從胳膊上甩下來,「你不能隨隨便便就抓著誰,你不能抓著我,我有男朋友了。」

「小點聲,我只是想——」

「聽著。」我成功地把他甩開,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很大,語速很快,而且聽上去歇斯底里,但就是無法控制自己。「我不清楚你哪兒有問題,好嗎?我不會和你約會的,再過一百萬年我也不會和你約會。所以,你別再迷戀我了,我的意思是,我甚至不該認識你。」脫口而出的這些話,彷彿回過頭來扼住了我的脖子:我突然間無法呼吸了。

肯特使勁盯著我,身體也更加靠近了。有一秒鐘的時間,我以為他要吻我,我的心跳驟然停住了。

但他只是把嘴巴靠到我的耳朵上說:「我已經把你看清楚了。」

「你不瞭解我。」我猛地向後一退,顫抖著。「你根本不瞭解我。」

他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勢退開了,「你說得對,我不瞭解。」他轉過身,嘴裡嘟囔著什麼。

「你說什麼?」我的心狂跳不已,好像快要爆炸了一般。

他轉身看著我。「我說,『感謝上帝。』」

我向後一轉,暗自後悔把艾麗的高跟鞋借來穿。整個房間也跟著我旋轉起來,我不得不靠在欄杆扶手上。

「你男朋友在樓下,正在廚房水池那兒嘔吐呢。」肯特在我身後叫道。

我朝他豎起中指,雖然沒回頭,但我有種感覺,他當時沒在看我。

在我下樓查看羅布是否像肯特說的那樣之前,我就意識到:今晚完全不是合適的時機。失望和解脫的感覺交替向我襲來,它們是如此強烈,我不得不扶著牆走,腳下的旋轉樓梯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今晚不是時候。明天我醒來的時候,還是一如往常,整個世界看上去也會是老樣子,什麼東西都沒變。我的喉嚨發緊,眼睛像著火一樣,我只有一個想法——這一切都是肯特的錯,肯特和朱麗葉·賽克斯的錯。

半小時後,派對快要結束了,有人把聖誕綵燈從牆上摘下來,它們像蛇一樣盤在地板上,照亮了角落裡的灰塵。

現在我感覺好了一點,也更像我本人了。「總會有明天。」當我告訴琳賽羅布的事情時,她對我說,我像唸咒一樣不停地默默重複著這句話:總會有明天。總會有明天。

我在浴室裡待了二十分鐘,先把臉洗了,然後重新打扮一番,我的手還是抖的,頭也還在暈——看到鏡子裡有兩個我。

每次化妝時我都會想起我媽——我記得她放下架子,為和我爸出去約會作準備的情景——這讓我冷靜下來。總會有明天。

晚上我最喜歡的時間段是大部分人都睡著的時候,感覺好像全世界只屬於我和朋友們,似乎除了我們的小圈子什麼都不存在一樣——其他地方只剩黑暗與寂靜。

我和艾拉迪、艾麗、琳賽一起離開。人群已經開始漸漸散去,但還是比較擁擠。琳賽不停地喊,「抱歉,抱歉,讓一下,女士們有急事!」幾年前我們在波基普西市的一次未成年人音樂會上發現,這樣說能夠以最快的速度疏散人群,人們會像怕被傳染一樣迅速讓開。

出去的時候,我們看到有人在角落裡和樓梯間附近勾勾搭搭,有幾個房間關著門,裡面傳來捂著嘴偷笑的聲音,艾拉迪捶著每一扇門,大聲嚷嚷著,「沒有安全就沒有愛!」琳賽轉過身對艾拉迪耳語了幾句,艾拉迪立刻閉上嘴,內疚地看著我。我想告訴她們我無所謂——我不在乎羅布或是自己錯過了這次機會——但是,我突然感覺太累而不願意說話。

布裡吉特·麥奎爾坐在一隻浴缸邊上,浴室門閃著一條縫兒,她雙手捧著腦袋正在哭。

「她怎麼啦?」我感覺頭暈暈的,聽到自己說出的話好像是從遠處傳過來的一樣。

「她把亞歷克斯甩了。」琳賽扶著我的肘部,她看上去挺清醒,但是瞳孔很大,眼白裡滿是血絲。「你不會相信的,她發現了亞歷克斯和安娜在一起,他本來應該去看醫生的。」音樂還在播放,所以我們聽不見布裡吉特的哭聲,但她的肩膀在上下抖動,好像抽搐一般。「她最好離開這兒,討厭鬼。」

「他們都是討厭鬼!」艾拉迪舉起啤酒,還灑出來一些。我想她連我們在說什麼都不知道。

琳賽把她的杯子放在一隻茶几上,杯底下壓著一本封面挺舊的《白鯨》4,她把一隻陶瓷小雕像(一位留著金黃卷髮的牧羊人,睫毛上了色)裝進口袋,她總是在派對上偷東西,還把贓物叫做「紀念品」。

「她最好別在『坦克』裡發瘋。」琳賽小聲說,朝艾拉迪歪歪頭。

羅布四仰八叉地倒在樓下的沙發上,但是,當我經過時,他成功地抓住了我的手,想把我拉到他身上。

「你去哪兒?」他說,目光茫然,聲音沙啞。

「好了,羅布,放開我。」我把他推開,這件事他也有錯。

「我們應該……」他的聲音弱下去,迷惑地搖搖頭,然後瞇起眼睛看我。「你是不是背著我找別人?」

「別傻了。」我很想讓時光倒流,回到今晚以前和幾個禮拜之前,回到羅布朝我靠過來,把下巴放在我肩上,告訴我他想睡在我旁邊的那一刻——我們待在昏暗的房間中,對著沒有聲音沒有畫面的藍色電視屏幕,我父母在樓上睡著了,只能聽到他的呼吸聲,我張開嘴巴,聽見自己說:「我也想。」

「你就是,你對我不忠。我知道。」他搖晃著站起來,激動地四下亂看。羅布最好的朋友之一,克裡斯·哈蒙正站在角落裡不知笑什麼,羅布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去。

「你是不是和我女朋友好上了,哈蒙?」羅布咆哮道,推了克裡斯一把,克裡斯一個趔趄,撞在一個書架上,一隻陶瓷小雕像從架子上掉下來摔碎了,有個女孩尖叫起來。

「你瘋啦?」克裡斯跳到羅布對面,兩人一下子扭打在一起,在屋子裡胡碰亂撞、大呼小叫。羅布不知什麼時候把克裡斯壓在膝蓋下面,兩個人都到了地板上。女生們大叫著躲開他們。

有人喊道「小心啤酒!」這時羅布和克裡斯正滾到廚房門口,那兒放著啤酒桶。

「我們走,薩姆。」琳賽從後面捏捏我的肩膀。

「我不能不管他。」我說,雖然心裡有些想甩手不管。

「他不會有事的。看——他在笑。」

她是對的。他和克裡斯已經停戰了,兩人從地板上爬起來,笑得不可開交。

「羅布會很生氣的。」我說,琳賽明白,我的意思並不僅僅是指在派對上不理睬他這件事。

她迅速給我一個擁抱,「記住我說的話。」她唱了起來,「只要想著明天,就能趕走所有的煩惱和憂傷……」

有一瞬間我感到非常緊張,以為琳賽在嘲笑我,但這不過是巧合。我小時候她還不認識我呢,更不用提和我說過話了。她絕對不可能知道我曾經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裡,聽著音樂劇《安妮》的磁帶,大聲跟著唱這首歌,直到父母威脅要把我扔到街上去為止。

那段旋律開始在我腦中迴響,我知道自己又要連續幾天唱它了。明天,明天,我愛你,明天。當你認真去想時,會發現這是個美麗的詞兒。

「派對太爛了,對吧?」艾麗從我的另一側冒了出來。雖然她這麼說,但我知道她只是因為馬特·王爾德沒出現而感到生氣而已。不過我挺高興她說了這句話。

外面的雨聲比我想像的要大,嚇了我一跳。我們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看著自己呼出的氣凝結成霧,在一邊飄來飄去。天冷極了,雨水不停地從屋簷上流下來。克裡斯托弗·塔姆林和亞當·吳正往樹林裡丟空啤酒瓶,不時傳來瓶子摔破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放槍一樣。

人們笑著、叫著,在雨中跑動。雨下得很大,所有東西似乎都融化在一塊兒。沒有鄰居會從幾英里以外叫來警察,控告我們的噪聲。地上的草皮亂七八糟,到處都是黑色的泥坑。遠處,亮起前燈的汽車紛紛呼嘯著朝9號高速路開去,燈光先遠後近,最後消失不見。

「跑吧!」琳賽嚷道,艾麗猛拉了我一把,我們尖叫著跑了起來,雨幕阻擋了我們的視線,雨水沿著我們的夾克流淌,泥漿湧進我們的鞋子,大雨彷彿把一切都沖刷殆盡。

我們來到琳賽的汽車旁邊時,我已經完全不在乎今晚的事情了。我們歇斯底里地大笑,渾身濕透,打著哆嗦,從寒冷和大雨中徹底清醒過來。琳賽尖聲抱怨起皮質座椅上濕乎乎的屁股印兒和車廂地板上的泥巴。艾拉迪勸她到麥當勞點一份雞蛋奶酪,還埋怨我總是坐在駕駛座旁的位置上,艾麗朝琳賽大叫,讓她打開暖氣,還威脅說自己得了肺炎就要死了。

我猜這就是我們開始談論「死亡」這個話題的原因。

以琳賽的清醒程度,開車沒有問題,但我注意到,當開到那條嚇人的長車道時,她的速度比平時快,道路兩旁的樹木活像骷髏一樣在風中悲鳴。

「我有種看法。」當琳賽開上9號高速路,試圖朝著剛才那條路大叫時,我說道。儀表盤上的時鐘螢光閃閃:12:38,「我的看法是,你死之前,會看到自己人生中所有最精彩的片段,你做過的所有最棒的事情。」

「噢,寶貝。」琳賽的一隻手從方向盤上移開,朝空中揮揮拳頭。

「我第一次和馬特·王爾德在一起的時候。」艾麗馬上說。

艾拉迪歎口氣,探身去夠iPod播放器。「打開音樂,求你們了,否則我會自殺的。」

「我能抽根煙嗎?」琳賽問,艾拉迪藉著手中的煙屁股上面的火給她點了一支煙。琳賽拉開窗戶,冰冷的雨水進到車裡。艾麗又抱怨起來。

也許是因為受不了艾麗的哼哼,艾拉迪放起了「謬論」樂隊唱的《碎片》,故意惹她生氣。艾麗叫她「賤人」還解開安全帶,向前探著身子,想把iPod搶過來。琳賽嘟囔說有人的胳膊肘碰到了她的脖子,煙卷從她嘴裡掉下來,落到她兩腿之間。她咒罵起來,試圖把煙灰從坐墊上掃下去。艾拉迪和艾麗還在打架,我則衝著她們演講,讓她們回憶我們在五月裡玩「雪天使」的情景。時鐘前進了一分鐘:12:39。車輪在潮濕的路面上滑了一下,車裡煙霧繚繞,香煙頂端升起的小股白煙像幽靈一樣飄在空氣中。

突然,汽車前方閃起一道白光。琳賽尖叫著說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清楚,好像是「坐好」或者是「糟糕」——車子猛然間翻滾著衝出路面,掉進路旁黑漆漆的樹林裡,我聽到可怕的刺耳聲——金屬之間的碰撞、玻璃破碎、汽車斷成兩截——飄來一股著火的味道。我想琳賽沒有弄滅她的香煙。

然後——

那件事情發生了。死亡到來的一瞬間,周圍熱浪滾滾,各種聲音和痛感都被放大了,一截燃燒的筒狀物體把我撕成了兩半,什麼東西在燒灼、破裂和尖聲叫嘯著。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我知道你們中有人會認為我活該死掉。也許我不該給朱麗葉送那枝玫瑰或者在派對時往她身上倒酒,也許我不該抄襲勞倫·羅奈特的卷子,也許我不該對肯特說那些話。你們也可能認為,我之所以該死,是因為我任由羅布胡鬧——因為我沒打算拯救我自己。

但是,在你們指責我之前,請讓我問幾個問題:

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以至於該死?我做的壞事壞到了什麼程度,以至於應該這樣死去?

難道我做的事情就是比別人做的還要糟糕?

我的所作所為是否比你的所作所為還要惡劣?

請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