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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課:化學課後的其他課程

第四節課我們學習「生活技能」,當你年齡足夠大,就得在體育課上被迫鍛煉身體(艾拉迪認為應該叫做「奴役」)。我們正在學心肺復甦術,這意味著大家得在奧托先生面前擺弄真人大小的橡皮模特,無非更加證明奧托的變態而已。

第五節課是微積分,而丘比特們在這節課之後提前來臨了。其中一位丘比特穿著一件閃光的紅色緊身衣,戴著惡魔之角;另一位看上去似乎打扮成兔女郎的模樣,或者乾脆說是腳蹬高跟鞋的復活節兔子;還有一位裝扮成天使。她們的行頭實際上並不和節日氣氛搭調,不過正像我說的,關鍵是要在低年級和高年級的男生面前賣弄一番。我理解她們,因為我們也這麼做過。我們一年級的時候,麥克·哈蒙——那時的一位高年級學生——收到一件艾麗派丘比特送的禮物兩個月後,說她穿緊身褲時屁股很好看,艾麗就這樣把他弄到了手。這在當時成為一段愛情佳話。

惡魔打扮的丘比特給了我三枝玫瑰——一枝來自艾拉迪,一枝來自塔拉·弗魯特,她表面上屬於我們這幫人,不過實際上不是。還有一枝是羅布送的。我鄭重其事地打開包在玫瑰枝上的小卡片,在讀贈言的時候還表現出一副感動的樣子,儘管他寫的不過是「丘比特日快樂,愛你」,然後在底部還綴上「高興了吧?」幾個更小的字。

確切地說,「愛你」跟「我愛你」兩種說法並不一樣——我們從不說後面這句——不過兩者意思相近。我非常肯定他要把後面這句話留到今晚才說。上周的一天晚上,我們坐在他家沙發上,他盯著我,我確信——確信——他準備說這句話——可他含蓄地說我長得像斯嘉麗·約翰遜1,用這種表達方式婉轉地代替了「我愛你」。

至少,我收到的贈言比艾麗去年從馬特·王爾德那兒得到的贈言好多了:玫瑰是紅的,紫羅蘭是藍的,如果把你弄上床,那是件多美的事兒。當然,他是在開玩笑,不過「藍的」和「事兒」實在不太押韻。

我以為這就是我的全部情人節禮物了,但天使丘比特走到桌旁又給了我一枝玫瑰。我收到的玫瑰顏色都不一樣,這枝尤為特別,讓人驚歎:花瓣是奶油色和粉色旋轉搭配在一起的,就像某種冰淇淋。

「真漂亮。」她讚道。

我抬起頭,「天使」站在那兒欣賞著躺在我桌上的玫瑰。低年級的學生竟然有膽量和高年級學生說話,這個念頭困擾了我一秒鐘。她看上去也不像普通的丘比特,頭髮顏色很淺,幾乎是白色,透過她的皮膚我都能清晰地看到靜脈血管,她令我想起了某個人,但我記不得是誰。

發現被我盯著,她迅速給了我一個尷尬的微笑,我高興地看到她臉上泛起一絲紅暈——至少讓她像個活物。

「瑪利亞。」

她轉過身,「惡魔」女孩叫她了。「惡魔」朝著「天使」手中沒送完的玫瑰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於是,「天使」——我猜她就叫瑪利亞——迅速回到其他丘比特隊伍裡,三個人一起離開了。

我的手指劃過玫瑰花瓣——質地非常柔軟,就像一陣和風或是人的呼吸——不過馬上意識到這樣挺傻。我打開卡片,期待這是來自艾麗或是琳賽(她的贈言總是這麼寫——「愛你至死,狗娘養的」)的禮物。可是,一幅卡通圖畫出現在我面前:一個胖胖的丘比特不小心打下了樹上的一隻鳥(美洲禿鷹),鳥兒似乎直接從一對坐在長凳上的情侶——可能是丘比特原來的目標——頭頂掉落下來,丘比特的眼睛畫成螺旋狀,臉上掛著白癡般的傻笑。

畫的下面寫著:不要在喝酒之後談戀愛。

顯然是肯特·邁克弗勒送的——他給學校的幽默刊物《煩惱》雜誌畫卡通插圖——我抬頭朝他的方向看去。他老是坐在教室後面左邊的角落裡,這僅僅是其怪癖之一。不出所料,他正盯著我,迅速朝我笑了一下並揮揮手,然後做出彎弓搭箭射向我的動作,我故意皺起眉頭,很快合上他的卡片,扔到背包的最裡面。不過他看上去並不介意,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微笑的熱度。

戴姆勒先生在過道裡走來走去地收家庭作業,他停在我的桌旁,我不得不承認:他是我發瘋一樣想在微積分課上得到四份禮物的原因。戴姆勒先生只有二十五歲,人長得帥極了,還是足球隊的助理教練,他和奧托站在一塊的樣子十分好笑,兩人在外貌上簡直是天壤之別。戴姆勒先生六英尺高,肌膚曬成棕褐色,穿衣風格和我們一樣:牛仔褲、羊毛衫和新百倫運動鞋,而且也是從托馬斯·傑弗遜畢業的。他是舞會上的王者,在一張照片裡,他身穿無尾晚禮服摟著舞伴,面帶微笑,一根麻編項鏈從他的領口露出來。我很喜歡這張照片,但是你知道我更喜歡什麼嗎?他仍然戴著那條麻編項鏈。

諷刺的是,托馬斯·傑弗遜中學最帥的男人居然是一位老師。

像往常一樣,他衝我微笑的時候,我的胃部會輕跳一下。

他抬起一隻手撓撓凌亂的褐色頭髮,我也幻想著自己做同樣的動作。

「已經收到九枝玫瑰啦?」他揚起眉毛,很誇張地看手錶。「現在才11點15分,很不錯。」

「我還能怎樣?」我盡量把自己的嗓音弄柔和,聽著像賣弄風情。「大家喜歡我。」

「看得出來。」他說,朝我擠擠眼。

等他稍微往過道那邊移動一點,我大聲說:「我還沒收到你的玫瑰呢,戴姆勒先生。」

他沒回頭,但我看到他的耳朵尖變紅了,班裡有人發出咯咯的笑聲和厭惡的鼻音。我知道,他所表現的正是做錯事後僥倖逃脫懲罰時的反應,比如從學校餐廳偷了東西或者在家庭派對上偷偷喝醉卻沒人發現的時候。

有一次,琳賽說戴姆勒先生想起訴我騷擾他,我不信,我感覺他背地裡是喜歡這一套的。

證據之一:當他轉頭面向全班時,表情是微笑的。

「看了上周的測驗結果,我意識到在漸近線和極限方面還存在很多大家沒有理解的問題。」他說,身體傾向講桌,兩腿在腳踝處交叉。除了他,沒人能引起我對微積分的一丁點兒興趣,我暗想。

這節課剩下的時間裡,他幾乎沒怎麼看我,甚至我舉手的時候都沒有。不過,我敢發誓,當我們眼神交會時,我感到渾身劇烈震顫。我同樣敢發誓的是,他的感覺與我相同。

課後,肯特追上我。

「怎樣?」他問,「你怎麼想的?」

「什麼?」我故意激怒他。我知道他在說卡通畫和玫瑰的事。

肯特只是笑笑,並且換了個話題。「這個週末我父母不在家。」

「恭喜你。」

他的微笑保持著原樣。「我今晚開派對,你來不來?」

我看著他。我從來搞不懂肯特這傢伙,或者說至少近幾年內沒有搞懂。小時候我們很親近——確切地說,我認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初吻對像——但是,打他上了中學,就變得越來越古怪,從一年級開始,他就總是穿著運動服上學,即使大部分運動服都有開縫的地方,有的肘部還有洞,他也不在乎。他每天還穿著快磨光了的黑白相間的運動鞋,頭髮長得要命,每過五秒鐘就會像簾子一樣在眼前晃蕩一次。不過,最為怪異的行為是:他戴著一頂投球手的帽子上學。

糟糕之處在於,他本可以表現出可愛的一面,他的長相和身材都挺可愛,左眼下方還有一顆心形的痣,我可沒開玩笑。但是,他的怪異行為毀了這一切。

「我還沒安排好,」我說,「如果大家都去的話……」我刻意讓聲音漸漸變小,這樣他就知道如果沒有其他更好的事情可做的話,我會去的。

「會很棒的。」他說,仍然保持微笑。這是肯特惹人生氣的另一特點:他表現得似乎整個世界都是他每天早晨起來打開的一份閃閃發光的巨大禮物。

「會的。」我說。看到走廊那頭羅布正躲進餐廳,我加快了腳步,希望肯特識相一點趕緊離開,我的想法真是太樂觀了。肯特已經暗戀我很多年,也許從我們初吻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他完全停了下來,或許想讓我也停下,但是我沒有,我的內疚持續了一秒鐘,感到自己太殘酷了,但是,後來他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從語氣我能判斷出他仍然在微笑。

「今晚見。」他說。我聽到他的運動鞋在油地毯上摩擦出的吱吱聲,知道他轉過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他吹起了口哨,哨聲漸漸減弱,過了好長時間我才弄明白他吹的是什麼曲子。

明天太陽仍將升起,賭上最後一美元,明天你仍然能見到太陽。這是音樂劇《安妮》裡的歌,也是我最喜歡的歌——從七歲開始喜歡。

我知道大廳裡的人都不明白這歌對我意味著什麼,但還是覺得不自在,一陣燥熱爬上我的脖頸。他總幹這樣的事:只是因為我們兩百年前一起玩過沙盒,他就擺出一副比任何人都瞭解我的樣子,好像過去的十年裡什麼都沒發生過,其實一切都變了。

午飯前,電話在褲子後面的口袋中響起,我掀開翻蓋,琳賽發來一條短信。

肯特·邁克怪胎家今晚的派對,去不去?

我愣了一秒鐘,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開始回復她。

當然不。

在托馬斯·傑弗遜的餐廳裡可以吃的三種東西是:

1.麵包圈,什麼都不加或者加點奶油起司。

2.法式炸薯條。

3.從自製三明治餐吧買的熟食三明治。

不過,只能選擇火雞肉、火腿或者雞胸肉餡料的。薩拉米香腸和博洛尼亞香腸的斷不可取,烤牛肉三明治做得也有問題,這很可惜,因為烤牛肉是我的最愛。

羅布和他的一幫朋友站在收銀員旁邊,拿著一大盤薯條,他每天都吃這個。他的眼神與我的相遇,朝我點了一下頭(他不是那種善於表情達意的人,跟我一樣。這也是他在給我的贈言卡上只寫一句「愛你」的原因)。

真是怪異。我們出去約會前,我是那麼的喜歡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連他每次朝我的方向看,我也會緊張得頭暈眼花。真的,有幾次我想起他的時候,都覺得頭重腳輕,非得坐下來不可。

可是現在,我們正式成了一對兒,再盯著他看的時候,我卻有了更奇怪的想法,比如想知道那些炸薯條會不會堵塞他的動脈、他是否用牙線或者他是什麼時候洗那件每天穿在身上的洋基隊服的。有時我擔心自己出了問題,誰不願意和羅布·柯克蘭約會呢?

不過我並非完全不快樂——我是快樂的——但我腦子裡時常考慮自己究竟因為什麼愛上了他,好像不這樣做就會忘了我是愛他的一樣。幸運的是,我有一百萬個愛他的充分理由:他的頭髮是黑色的,還有很多雀斑,卻並不會使他顯得傻里傻氣;他為人招搖,但表現的方式很幽默;人人都知道他、喜歡他,可能學校裡半數的女孩都對他有想法;他身穿曲棍球服的樣子很帥;當他感到非常疲倦時,會把頭枕在我肩膀上睡著,這是我最喜歡他的一點。我喜歡在天色已晚時的黑暗中躺在他身邊,周圍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這時,我敢肯定自己是愛他的。

因為要排隊付麵包圈的錢,所以我沒有理睬羅布——當然我也可以強行插隊付錢——然後徑直去了高年級就餐區。整個餐區呈矩形,接受特殊教育的小孩坐在離教室方向最近的桌旁,接下來是新生區,然後是二年級和三年級的餐桌。高年級學生的桌子位於餐廳的最頂端,這是一塊八邊形的區域,周圍排滿了窗戶,不過只能看到停車場,但總比直接看見短途巴士上的工作人員吃蘋果醬好多了(請不要見怪)。

艾麗早已坐在一張靠窗的小圓桌旁(我們最喜歡的位置)。

「嘿。」我把托盤和那些玫瑰放在桌上,艾麗的花束也在那兒,我迅速數了一下。

「九枝玫瑰。」我指指她的花,又碰碰自己的。「和我一樣。」

她做了個鬼臉。「我的花裡面有一枝不算數,伊桑·沙羅斯基送的,你相信嗎?那個跟蹤別人的變態。」

「噢,好吧,肯特·邁克弗勒還送我一枝呢,所以這枝也不算數。」

「他愛——你。」她說,故意把「愛」字拖長。「你收到琳賽的短信了?」

我把麵包圈中間的糊糊摳下來扔進嘴裡。「我們真要去這個派對嗎?」

艾麗不屑地哼了一聲。「害怕他以約會為名強姦你?」

「真好笑。」

「派對上會供應一桶啤酒。」艾麗咬了一小口她的火雞三明治。「放學後去我家,好嗎?」她根本不用問,這是我們禮拜五的傳統:我們去她家,叫外賣、翻她的衣櫃、大聲播放音樂、跳舞、交換眼影和唇膏。

「是的,當然。」

我眼角的餘光看見羅布走了過來,他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拖出我旁邊的一把椅子,斜過身來拿嘴唇碰碰我的左耳,聞上去絕對是抹了古龍香水,他總用這種香水,我覺得味道有點像奶奶曾經喝過的一種茶——檸檬香蜂草泡的——但是我沒告訴過他。

「嘿,雞尾酒。」他老給我起外號:雞尾酒、三明治、薩米語錄。「收到我的丘比特禮物了?」

「收到我的了嗎?」我問。

他甩下肩上的背包,拉開拉鏈。包底部放著半打壓皺了的玫瑰——我覺得有一枝是我送的——旁邊是一隻空煙盒、一包口香糖、手機和替換的襯衫。他不怎麼愛學習。

「別的玫瑰是誰送的?」我刺激他。

「你的競爭對手。」他挑挑眉毛。

「很漂亮,」艾麗說,「今晚你去肯特的派對嗎,羅布?」

「也許吧。」羅布聳聳肩,看上去突然挺煩躁。

有個秘密:有次我們接吻的時候,我睜開眼,看見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他甚至沒在看我。他的眼神越過我的肩膀看著房間。

「他弄了一桶啤酒。」艾麗重複道。

大家都開玩笑說進了傑弗遜中學,你可以為進入大學作好一切準備:學會工作、學會喝酒。兩年前《紐約時報》還把我們學校評為康涅狄格州十大嗜酒公立學校之一。

不過,這不意味著在這裡沒有其他事情可幹。我們還在大賣場和地下室開派對,這就是事實,讓我們面對吧:美國大部分地方都這樣。我爸爸總說應該推倒自由女神像,用一座地區性購物中心取而代之,或者換成麥當勞的大黃「M」標誌。他說這樣至少可以讓人們在美國能得到什麼。

「嗯哼。打擾一下。」

琳賽站在羅布身後清嗓子,她雙臂交叉,腳尖在地上敲打著。

「你坐了我的座位,柯克蘭。」她說。她只是在假裝強硬。羅布和琳賽一直是朋友,至少,他們總分在同一個組,所以有必要成為朋友。

「抱歉,埃奇庫姆。」他站起來,在她坐下去的時候誇張地揮動胳膊,像鞠躬那樣。

「晚上見,羅布,」艾麗說,然後又補充道,「帶上你的朋友們。」

「回見。」羅布俯身過來,把臉埋在我頭髮裡,聲音深沉而平靜。這種音調曾經像焰火綻放那樣點亮過我的每一根神經。如今,有時我會嫌他做作。「別忘了,今晚只有我和你。」

「我沒忘。」我說,希望自己的聲音裡面只有性感沒有恐懼。我的手掌出汗了,我祈禱他別碰我的手。

謝天謝地,他沒抓我的手,而是彎腰吻了我的嘴唇,我們親熱了幾秒鐘,琳賽喊道:「別在我吃東西的時候幹這個。」然後朝我丟來一根薯條,打在我肩膀上。

「再見,女士們。」羅布說,戴著他那頂有一隻鷹的圖案的帽子晃晃悠悠地離開了。

趁別人沒看見,我偷偷拿餐紙擦了一下嘴,下半邊臉上全是羅布的口水。

關於羅布的另一個秘密:我討厭他接吻的方式。

艾拉迪說,我的全部壓力都來自於我和羅布還沒有將生米做成熟飯而產生的不安全感。一旦我們做到了,她敢打賭我會感覺好些,我也覺得她說得對。畢竟,她是專家。

艾拉迪是最後一個加入我們的午飯的,她端著托盤過來坐下時,我們都抓她的薯條吃。她假裝拍打我們的手,把我們轟到一邊。

艾拉迪把她的玫瑰花束扔到桌上,她收到12枝,我感到一陣嫉妒。

我猜艾麗也這麼覺得,因為她說:「你怎麼收到這麼多的?」

「你得搞定誰才能收到這麼多?」琳賽糾正她。

艾拉迪伸伸舌頭,不過她看上去對引起了我們的注意而感到高興。

突然,艾麗看著我身後的什麼東西,咯咯笑了起來。「精神病殺手,那不是嗎?」

我們全體扭過頭去。朱麗葉·賽克斯,或者說「精神病人」正飄進高年級餐區,她就是這麼走路的:像被一股無法控制的外力推著一樣飄來飄去。她細長蒼白的手指捏著一隻棕色紙袋,金黃色的頭髮像窗簾一樣擋住臉,聳起的肩膀能夠到耳朵。

餐廳裡的大部分人都沒理她——她是「無趣」這個詞的代言人——不過琳賽、艾麗、艾拉迪和我開始模仿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電影《精神病患者》裡面的尖叫和拿刀捅人的動作,幾年前我們在某個好友家過夜的時候一起看過這個電影(看完之後我們不得不開著燈睡覺)。

我不確定朱麗葉是否聽到我們的聲音,琳賽總說朱麗葉什麼都聽不見,因為她腦子裡面的聲音太吵了。朱麗葉以緩慢的步調穿過整個房間,最後來到通往停車場的那扇門邊。我不知道她每天吃什麼東西,甚至很少在餐廳見到她。

她不得不用肩膀撞門幾次把它打開,好像體質很孱弱一樣。

「她收到我們的丘比特禮物沒有?」琳賽舔掉一根薯條上的鹽粒,扔進嘴裡。

艾麗點頭。「生物課上收到的,我就坐在她後面。」

「她說什麼了沒有?」

「她平時說過什麼話嗎?」艾麗一隻手放在胸口,裝出不高興的樣子。「一下課她就把玫瑰扔了。你相信嗎?當著我的面扔的。」

一年級的時候琳賽不知怎麼發現朱麗葉從沒收到過丘比特禮物,一份也沒收過。所以琳賽拿出自己收到的一枝玫瑰,配上贈言卡片,用膠帶粘到朱麗葉的儲物櫃上。卡片上寫著:可能明年也有,也可能沒有。

從那時開始,每年丘比特日我們都送她一枝玫瑰,寫上同樣的贈言。據我所知,這也是她收到過的唯一贈言。可能明年也有,也可能沒有。

換作我的話,我會很難受,但朱麗葉配得上她的外號。她是個怪人,有謠言說她父母曾經在凌晨三點發現她全身赤裸地坐在84號高速路的分隔帶上。去年,雷希·肯尼迪說她看到朱麗葉在科學樓旁邊的盥洗室裡一遍一遍地打自己的頭髮,還盯著鏡子看。還有,朱麗葉從來不說話,據我所知,她已經好幾年沒說過一個字了。

琳賽討厭她。我認為琳賽和朱麗葉曾經在一個小學上學,但不同班,琳賽從那時起就開始討厭她,朱麗葉走近時,琳賽就做畫十字的動作,好像朱麗葉會變成吸血鬼,從她喉嚨裡拽出一片肺葉來一樣。

五年級的一次女童軍露營時,琳賽發現朱麗葉尿濕了睡袋,於是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尿黃黃」,以後人們都這麼叫她——直到中學一年級結束,如果你相信這件事的話——請不要靠近她,因為他們說她身上有股尿味兒。

我望向窗外,看到朱麗葉的頭髮在陽光下閃動,好像著了火。遠處的地平線上出現一個黑點,預示著暴風雨的到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並不清楚琳賽為什麼或者是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朱麗葉的。我想開口問她,但她們已經轉入了別的話題。

「——女人打架。」艾拉迪剛說完這句,艾麗就傻笑起來。

「我被嚇到了。」琳賽挖苦道。顯然,我錯過了什麼內容。

「說什麼呢?」我問。

艾拉迪轉向我。「薩拉·格朗戴爾到處跟人說琳賽毀了她的生活。」她很專業地把薯條對折起來扔進嘴裡。「她不能去參加四分之一決賽了。你知道她就為這個活著,你還記得她早晨練習游泳之後忘了摘泳鏡,一直戴到第二節課嗎?」

「她幾乎把得到的所有藍綬帶都掛在房間牆上。」艾麗說。

「薩姆也這麼幹過。對吧,薩姆?就是賽馬得到的藍絲帶。」琳賽拿胳膊肘碰我。

「我們能轉入正題嗎?」我揮揮手,一方面是因為我想聽這個故事,另一方面想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以及迴避我過去曾經是個傻子的事實。五年級的時候,我和馬待在一起的時間比和人類待的時間都長。「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薩拉生琳賽的氣。」

艾拉迪衝我轉轉眼珠,好像我應該坐到特殊教育兒童那邊去。「薩拉被罰課後留校了——她去主教室時遲到了,這是兩周內的第五次。」見我還沒有抓住要領,她長歎一聲。「她遲到是因為必須去上層停車場停車——」

「0. 22英里!」

我們同時脫口而出,然後像瘋子一樣傻笑起來。

「別擔心,琳茲,」我說,「如果你們兩個打起來,我會把錢全部押上賭你贏。」

「對,我們支持你。」艾拉迪說。

「發生這樣的事是不是挺奇怪?」艾麗用她嘗試討論某個嚴肅話題的時候的那種靦腆的口氣說。「難道是連鎖反應?比如,如果琳賽沒搶到那個停車位……」

「我沒有搶,是公平正當地得到的。」琳賽抗議,手放在桌上表示強調。艾拉迪的健怡可樂濺了出來,打濕了一些薯條。我們又笑起來。

「我是認真的!」艾麗提高了嗓門,以便我們都聽到。「就像個網絡,你們知道嗎?每件事都是連在一起的。」

「你是不是又吸了你爸私藏的毒品?艾爾?」艾拉迪說。

我們又哄笑起來。我們拿這個笑話嘲笑了艾麗好幾年,因為他爸爸在音樂界工作,他不是唱片監製、經理人或者音樂家,而是個律師,並且不管走到哪兒都是西裝革履(甚至夏天去游泳池也這樣),但琳賽說他背地裡是個吸大麻的嬉皮士。

我們放聲大笑的時候,艾麗的臉變成粉紅色。「你們這些傢伙從不聽我說話,」她憋住笑,拿起一根薯條扔給艾拉迪。「我在哪兒讀到的,如果一群蝴蝶在泰國扇扇翅膀,可能引發紐約的一場暴風雨。」

「噢,好吧,你放的一個屁能讓葡萄牙大面積停電。」艾拉迪笑著回敬她一根薯條。

「你早晨呼出的口氣能讓非洲的動物倉皇逃竄。」艾麗向前傾傾身子。「還有,我不放屁。」

琳賽和我在笑,艾拉迪和艾麗繼續互相扔薯條。琳賽想說她們浪費了太多東西,但她鼻子抽得太厲害,無法說出一個字。

最後,她做了個深呼吸,才順過氣來,「你們猜我聽說什麼?如果你打噴嚏足夠使勁兒,那麼就能在艾奧瓦州引起一場龍捲風。」

連艾麗都忍不住瘋笑起來,我們開始嘗試打噴嚏、吸鼻子,還不停地笑。大家都盯著我們看,但我們滿不在乎。

大約打了一百萬個噴嚏後,琳賽向後靠在椅子上,抓著胃部喘著氣兒。

「艾奧瓦的龍捲風災難中有三十人死亡,」她喊道,「另有五十人失蹤。」

我們再次哄笑起來。

琳賽和我決定逃掉第七節課到「天使冰王」去吃冷飲,她點了法式口味的(她抗拒不了這東西),我吃英式的。我們經常一起逃第七節課,現在已經是最高年級的第二學期,所以我們盼著不用上課。另外,我討厭英語老師哈伯太太,她喜歡閒扯。有時我走神幾分鐘,回過神來卻發現她正談論18世紀的內衣或者太陽從大峽谷上方升起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雖然她可能才五十多歲,但我敢肯定她的腦子正在變糊塗,我奶奶就是這樣的:各種想法在腦中盤旋並碰撞在一起,觀點A和觀點B纏在一塊。我奶奶活著的時候,我們去看她,那時我最多六歲,我記得自己那時的想法:希望在年輕的時候死去。

對你來說,「反諷」這個詞有特別的定義,哈伯太太。

可能這是預兆?

嚴格地說,在上課的日子,你需要得到父母簽字的特別通行證以及管理人員的許可才能離開校園。然而,過去並不總是這樣,以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高年級學生的特權之一是在自由活動課的時候可以隨時離校,二十年前就是這樣的,過了幾年,托馬斯·傑弗遜中學成了全國青少年自殺率最高的學校之一。我們在網上找到過一篇文章——《康涅狄格郵報》曾將我們學校稱為「自殺高中」。

後來,有一天一群孩子離開校園,開著車衝下一座橋——我猜他們簽訂了自殺協議。無論如何,從那以後,學校禁止任何人在未經特別允許的情況下離校,這規定想想有點傻,好比學校發現有學生用盛水的瓶子裝著伏特加進入校園,就禁止任何人喝水一樣。

幸運的是,還有別的辦法出學校:體育館那邊的網球場(我們叫那兒「吸煙者休息區」,所有的煙民都在那兒晃悠)的籬笆上有個洞,不過,我和琳賽穿過籬笆走進樹叢的時候,那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很快就來到120號高速路,四周靜悄悄的,似乎全部結了冰。殘破的樹枝和黑色的落葉在我們腳下嘎吱作響,我們呼出來的氣變成了白色的一團。

托馬斯·傑弗遜中學大約距離裡奇維尤市中心(這地方可以叫做市中心)三英里遠,但是,離我們稱之為「排街」的一串小商店只有半英里,那兒有一個加油站、一家「天使冰王」、一家中餐館以及一座賀曼商店,你可以在那兒買到粉色閃光的芭蕾舞演員小雕像、雪晶球和其他類似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們正朝「排街」那兒走去。我知道我倆看上去肯定非常古怪,穿著裙子和緊身褲一路走過來,夾克的前襟敞開,展示著裡面吊帶衫上的毛邊兒。

我們去「天使冰王」時從「湖南菜館」門口經過,透過裝飾拙劣的窗戶,我看見亞歷克斯·裡蒙特和安娜·卡圖羅正吃著碗裡的什麼東西。

「哇,花邊新聞。」琳賽揚起眉毛,雖然這不完全是花邊新聞。大家都知道亞歷克斯對布裡吉特·麥奎爾不忠,最近三個月和安娜搞在一起,顯然,除了布裡吉特,人人都知道。

布裡吉特的家庭非常信奉天主教,她長得漂亮,也很整潔,每次看到她,你都會感覺她的臉好像用什麼東西非常使勁地擦洗過了一樣。顯然,她正在為婚姻作準備,這是她的原話。不過,雖然如此,艾拉迪還是認為布裡吉特可能是個沒出櫃的同性戀。安娜·卡圖羅才上三年級,但如果謠言是真的,那麼她至少已經和四個人上過床了,她是裡奇維尤為數不多的幾個來自貧窮家庭的孩子之一。她媽媽是個髮型師,但我不清楚她有沒有爸爸,她就住在「排街」附近一座租來的公寓裡。我聽安德魯·辛格說過,她的臥室裡總有一股臭豆腐的味道。

「我們進去打個招呼。」琳賽說,過來拉我的手。

我撤回身。「我的糖吃光了。」

「吃點這個。」她從裙子束帶裡拿出一包SweetTart糖。琳賽總是隨身帶著糖果,就像藏毒品一樣包好(我猜要是毒品她肯定也這樣包)。「就待幾秒鐘,我保證。」

我由著她把自己拖進去,進門的時候響起一陣鈴聲。櫃檯後面有個女人在翻看《美國週刊》,她看看我們,意識到我們不打算點菜,又低下了頭。

琳賽直接走到亞歷克斯和安娜的座位旁,斜靠在桌子上。某種程度上講,她和亞歷克斯是朋友。某種程度上講,亞歷克斯和每個人都是朋友——自從他把自己臥室放著的一隻鞋盒裡的大麻賣給我們那天開始。他和我只是點頭之交,我們之間沒什麼互動。實際上他和我在一起上英語課,不過他去上課的次數比我還少,我猜他都是和安娜在一起。他會問上一句「論文作業搞砸了,對吧?」之類的話,除此之外我們沒怎麼交談過。

「嘿,嘿,」琳賽說。「你們今晚去肯特的派對嗎?」

亞歷克斯臉紅了,這樣公開地被人抓到和安娜在一起,他至少會覺得尷尬,或者也許這只是他對食物的一種反應。我並不感到意外。

「呃……我不知道。可能去,看看吧……」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會非常好玩的。」琳賽故作快活地說,「你帶布裡吉特去嗎?她是那麼的可愛。」

實際上,我們都覺得布裡吉特很煩人——她總是興高采烈、穿著寫有標語的T恤,比如「除非你說了算,否則啥都改變不了」(決不說謊)——不過琳賽也看不起安娜,有一次她在餐廳盥洗室——公用的那個——裡寫滿了「AC(安娜·卡圖羅)=WT」字樣。WT是「白色垃圾」的縮寫。

氣氛非常糟糕,於是,我指著桌上一隻碗裡的包著灰色醬料的肉塊問道:「這是芝麻雞?」

「橙汁牛肉。」亞歷克斯說,看上去因為換了話題而鬆了一口氣。

琳賽看了我一眼,我有點心煩,不過還是繼續喋喋不休地瞎扯。「在這兒吃飯你得小心,這裡的雞差點毒死艾拉迪,她幾乎連著吐了兩天。如果那是雞的話,她發誓說在裡面找到了一隻毛球。」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安娜用筷子夾起食物咬了一大口,還一邊嚼一邊抬起頭來微笑著看我,我能看到她嘴裡的食物。我不清楚她是否故意這樣做想把我噁心走,不過看上去是這樣的。

「那真噁心,金斯頓。」亞歷克斯說,不過他微笑起來。

琳賽轉著眼珠,好像亞歷克斯和安娜都在浪費她的時間。「走吧,薩姆。」

我們來到外面,她掰開一塊幸運餅乾。「無心插柳柳成蔭,」她讀著裡面的字條上寫的字,接著做個鬼臉,我差點崩潰。她把小紙條揉成一團扔到地上。「沒用。」

我做了個深呼吸。「剛才那家店的味道總讓我噁心。」這是真話:那些不新鮮的肉、劣質油和大蒜的味道很難聞。地平線上的雲團逐漸佔領整個天空,把所有東西都變得灰濛濛的。

「猜猜看,」琳賽把手放在肚子上,「你知道我想吃什麼?」

「一大杯『美國最好的酸奶』!」我笑著說。「天使冰王」2是另一樣我們不願錯過的東西。

「就是一大杯『美國最好的酸奶』!」琳賽像回聲一樣說道。

雖然我們都凍僵了,但還是要了兩份上面灑了碎巧克力和花生醬的酸奶,在回學校的路上邊吃邊對著手指頭哈氣取暖。我們經過「湖南菜館」時,亞歷克斯和安娜已經離開了,不過我們在「吸煙者休息區」又撞見了他們。離第八節課開始還有七分鐘,琳賽把我拉到網球場後面,這樣她就可以抽根煙,而不是聽亞歷克斯和安娜吵架,無論如何,他們看上去是在吵架。安娜低著頭,亞歷克斯抓著她的肩膀,小聲說著什麼,他手裡的煙快燒到了安娜暗淡無光的褐色頭髮,我斷定很快就會著火。我能想像出她整個腦袋著火的樣子,就像一根火柴。

琳賽抽完了煙,我們把喝完酸奶的杯子也扔在了那裡,那兒有一堆結了冰的枯樹葉,幾支踩滅的煙蒂以及一些灌了雨水的塑料袋。我開始擔心起今晚的事情來——半是害怕、半是興奮——就如同你聽到雷聲後,等待閃電穿透烏雲、劃破天空時的心情。我或許不該逃掉英文課,但它給我太多時間思考,無論你的老師、父母還是那些科學俱樂部的怪人怎麼說,思考不會給任何人帶來任何好處。

我們沿著網球場的外圍,順著「高年級小巷」向前走。亞歷克斯和安娜還站在體育館後面,露出半個身子。亞歷克斯至少抽了兩根煙,他們絕對在吵架。我感到一陣滿足:羅布和我幾乎不吵架,至少不會為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吵起來。這一定意味著什麼。

「天堂裡也有麻煩。」我說。

「更像是房車停車場裡的麻煩。」琳賽說。

我們準備橫穿教師停車位的時候,看見副校長溫特斯女士正在汽車之間穿行,試圖趕出那些沒有時間或者懶得去休息區而躲在教師們的舊沃爾沃和雪佛蘭汽車之間吸煙的學生。溫特斯女士非常痛恨吸煙者。我聽說她媽媽就死於肺癌或肺氣腫之類的病。如果你被溫特斯女士抓到,連著三個禮拜五都會罰留堂,這是毫無疑問的。

琳賽發瘋似的從包裡翻找出她的口香糖,扔進嘴裡兩塊,「該死,該死。」

「身上有煙味不會被抓。」我說。儘管琳賽心裡明白,不過她喜歡這樣的戲劇效果。滑稽的是,雖然非常瞭解你的朋友,你還是喜歡和她們玩這樣的遊戲。

她沒理我。「我嘴裡沒煙味吧?」她朝我呼氣。

「像個薄荷工廠。」

溫特斯女士還沒看見我們,她正沿著一排汽車走過去,有時停下來看看車底,彷彿某些人會藏在車底和地面之間點火抽煙似的。怪不得大家背地裡都叫她「尼古丁納粹」。

我遲疑地望向體育館後面,雖然我不是特別喜歡亞歷克斯,也不喜歡安娜,但上過高中的人都明白,大家必須團結起來對付父母、老師和警察。這是那些看不見的分界線之一:一邊是我們,另一邊是他們。你自然知道這一點,就像知道應該坐在哪裡、跟誰說話以及在餐廳該吃什麼一樣,甚至無須明白你是怎麼知道的。如果說得通的話。

「我們該回去警告他們嗎?」我問琳賽,她也停下腳步,斜著眼睛望天,像是在想些什麼。

「別管了,」她最後說,「他們可以照顧好自己。」好像是為了支持她的決定似的,最後一節課的鈴聲響了,她推了我一把,「快走吧。」像往常一樣,她是對的。畢竟,那兩個人之前從來沒幫我做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