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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篇《棋子》

我非常喜歡那種話很多的患者,因為他們中相當一部分人會告訴你很多有趣的事情。我不喜歡那種語速很快的患者,因為有時候聽不明白沒時間反應,而且在整理錄音的時候會很痛苦。

但是,基本上話很多的患者,語速都很快,這讓我很鬱悶。我喜歡話多,但是語速不快的患者。實際上這種患者,基本沒有。

他是那種話很多,語速很快的患者。

他:「我對自己是精神病人這點,沒什麼意見。」

我:「嗯,你的確不應該有意見,你都裸奔大約十幾次了。」

他:「其實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精神病人的思維其實是極端化的,我開始對這點還不能完全的確認,等進了精神病院,看見了很多精神病(人),我發現我想的根本上沒有錯,就是這樣。所以這也是精神病人要被關起來的原因。對了你看過所謂正義與非正義鬥爭的那種電影沒?」

我:「看過。」

他:「其實那種電影裡,尤其是那種正義與邪惡進行殊死鬥爭的電影裡,壞人都是一個模子出來的。」

我:「是那樣嗎?」

他: 「當然是這樣了,爛片子除外啊,爛片子好多壞人打小就壞,什麼扒人褲子脫人衣服……」

我:「你等等,壞人小時候就幹這個?」

他:「嗯?什麼?」

我:「你剛剛說爛片子裡的壞人從小就扒人家褲子,脫人家衣服,這是壞人?我怎麼覺得像色情片演員?」

他狐疑的看著我:「我是那麼說的?」

我堅定的點頭。

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看來我有點兒犯病了。醫生說我對脫衣服行為有比較強烈的傾向,可能我剛才下意識的說那裡去了。」

我:「……」

他:「我剛才說哪兒了?」

我:「壞人,爛片裡的壞人。」

他:「哦對,爛片子裡的壞人都是打小就壞,還沒青春期呢就殺人放火,這不符合事實,所以說那是爛片子。正常環境下的壞人都是受了刺激才變壞的,接下來慢慢開始極端化性格,然後才變壞。所以爛片咱們不算,說正常的片子。很多片子裡的壞人其實最初不是壞人,受了刺激,精神上其實就不正常了,之後性格越來越偏激,最後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不擇手段,企圖摧毀阻擋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障礙,最後,成了一個終極大壞蛋。就算最輕的,也是有心理障礙。」

我:「好像是,一般套路都是這樣的。」

他:「所以說,在那個受了刺激,還沒來得及性格偏激的人,進一步往壞人方向發展的之前要關起來,要跟我一樣住院治療。」

這讓我有點哭笑不得是因為他贊同的態度,尤其這種話從一個精神病人嘴裡說出來。包皮括在關自己的問題上也毫不留情,算是鐵面無私了。

他:「不過雖然片子的那種情況都合理,但是總會有那麼一兩個壞人跑出來,要不惦記摧毀全世界啊、,要不就是把英雄們的女朋友抓起來,還不殺,也不脫她們衣服,就等著好人來救,這就沒勁了。」

我:「你的意思是說你要是當壞人,你就脫了她們衣服?」

他嚴肅的看著我:「你不要往發病勾搭我,我剛才就這個問題還掙扎了好一會兒。」

我:「對不起。」

他:「但是你注意到沒有,其實壞人都很有天賦的。有時候我看片子就想,這麼天才的計

劃,怎麼就好人想不出來呢?然後我就開始研究好人了。」

我:「有成果嗎?」他:「當然!我發現,大多數好人,都是有著寬容的態度,就算再壞的人,落在好人手裡,也嚴肅的批評壞人一番,最後交送派出所……嗯?不對……反正是最後交送司法部門。這證明好人會克制。其實好人,就是正常人的一個楷模。」

我:「有意思。」

他:「我覺得,如果一個壞人悶頭幹壞事兒不抓好人的女朋友,好人也一定會出面管理。

因為那代表了大眾的價值觀。而且壞人除了聰明,生活方面可能很白癡,不會煮麵,也不會掃地。所以壞人獲取錢財的方法就是搶銀行。誰讓銀行錢多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特想笑,但是強行忍住了,我猜當時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怪異。他絲毫沒察覺我的情緒:「問題就出來了,好人,其實代表的就是一個社會價值觀。什麼樣的社會價值觀呢?一個准環境下的社會價值觀:你要勤奮工作,才能融入社會,做社會

的一份子,成為社會的一個組成個體。好好工作,孝敬父母,娶妻生子,最後安享天年。為什麼要這樣呢?因為社會需要這樣的人,需要大量這樣的人,如果都不這樣,社會就不存在了,就成黑社會啦!不過,我很想知道大家真的都是這樣安於現狀嗎?我覺得不是,但是又都沒有特別聰明的腦袋,所以只好先這樣過了。而且,沒聰明腦袋的人是絕大多數,實際上到了這個時候,不聰明的人才是社會的真正組成者,個別有那麼一點兒聰明,又不夠壞的人只好安於現狀,因為真正主導這個社會的,是不聰明的人。不管你怎麼樣,都不許出頭,都按下去,老老實實按照一個模式走出來。你想出頭?不可能的,你周圍都是不聰明人組成的團體,怎麼會讓一個有點兒聰明的人發揮呢?其實這才是一個根本性的要點。」

我笑不出來了,覺得他還有更深的東西要表達。

他:「問題就在於,有一部分很聰明的人發現了這點,但是又沒別的辦法,只好當壞人了,因為最快的獲取方式,不是成功,而是掠奪。如果你讀的世界史足夠,你就會明白,歐美的強大,依靠的不是文明或者宗教,是掠奪。他們的生活方式甚至都是這樣的。比方說他們治病吧,怎麼治?把病毒也好,細菌也好,殺死在體內,殺不死,那個人就死了唄,他們會說:神不放開這個人。但是你研究下中醫你會發現,中醫講究的是誘導,把病灶排到體外,而不是殺死在體內。」

我猶豫了一下:「你,是一個大中華理論者?」

他:「我說的都是事實嘛,你自己去看世界史啊,不是我胡說,而且我說到這裡只是說掠奪,不是說我原來的話題。」

我:「好吧,你接著說。」

他:「我們剛才說壞人掠奪是吧?」

我:「對。」

他:「其實壞人掠奪也是沒辦法,因為社會的結構不認可。為什麼不認可呢?因為社會的主體結構都是普通人。那麼普通人是什麼狀態呢?普通人都是膠囊狀態。」

我:「嗯?膠囊狀態?」

他:「對啊,都是膠囊狀態,大家擠在一起,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內。」

(受字數限制,本篇未完待續)

我:「啊……你指的是生活在城市嗎?」

他:「不是,我指的是狀態。因為大家都是普通人,所以生活在一起才是安全的,也就安於現狀了。大家生活在城市,其實都是一個模式的生活。大家一起郊遊、購物,一起結婚、生孩子,一起過年、過節,一起忙八卦、忙娛樂。總之,幹什麼都是一窩蜂似得。如果有人不這麼幹,大家會就說這個人比較奇怪哦,不合群,不做大家都做的事情。」

我:「實際上,如果大家都做特別的事情,那麼特別的事情也不算特別了啊?也成一窩蜂的狀態了啊?」

他:「不,你沒明白,我指的不是非得去什麼地方或者或者做什麼事情,而是一種思維狀態。」

我:「對不起我必須打斷你一下,你說的這個問題,其實在社會學裡面有提到過吧?社會的結構在於延續和穩定,在同等一個規則下,既要學會遵守這個規則,還要在規則中勝出,這個才是菁英的標準,如果沒有控制,那麼按照你的說法,聰明的人自由折騰,凌駕於規則之上,那不成了一種變相的封建門閥士族制度了?」

他:「你說的都對,但是你太著急了。我正要說的你都說了,所以這個也是不符合整體發展需求的。我們的目的,不是選出聰明的活下來,而是批量的活下來。產品製造的目的不是造出幾個極其完美的成品,而是批量化生產出也許有那麼一點兒瑕疵的產品。這樣才能促成規模化市場,對吧?」

老實講,我覺得他表達方式的比我的表達方式有趣。

他:「就像你說的,在規則中勝出才是重要的,所以膠囊狀態是必須的。膠囊的外皮是什麼?規則,裡面呢?是各種各樣的個體顆粒。需要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因為這樣才有效。單單是一個顆粒藥效很強,其實意義不大。我再說一遍,這也就是我這種思想時不時極端的人要被關起來的原因,因為我的存在,擾亂了社會的安定性。就算我很聰明。」

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他:「你笑什麼啊,我真的聰明。我是門薩【注】的會員。」

我的確笑不出了:「你是說你是門薩俱樂部會員?」

他:「不信你去我家裡問我哥,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輕鬆過了他們的考試。家裡有證明文件和會員證。我住院不可能帶著那個。」

我驚訝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不過,智商高不代表成功,還有靠救濟的門薩會員呢,還有囚犯呢。我們接著說。」雖然他說的還有待證實,但是的確把我鎮住了。

他:「說到規則了吧?」

我:「對。」他:「你玩過象棋吧?還有撲克牌?那些遊戲的樂趣就在於規則,各種不同的組合,根據

各種不同的情況能有千變萬化的結果,而且很多事情微妙到沒辦法形容。國際象棋起源於印度,我不是熟悉那個最初的應用,所以不說那個,說中國象棋。中國象棋最初的目的是戰爭推演,其實就是古代的實戰沙盤。每種不同的棋子,代表的是一種兵種,而且還包皮括的是軍隊性質。象棋裡的車,我費了好大勁才查到,代表是精銳軍。那個部隊是最好用的,但不是輕易用的,雖然直來直去,可是想操控自如可不是一般棋手能做到。不過,象棋只是打仗而已,不是最精妙的。」

我:「那什麼是最精妙的?」

他:「最精妙是圍棋。」

我:「為什麼?」

他:「圍棋代表的是真正的智慧!圍棋可以說是社會的濃縮,我不能理解圍棋是怎麼發明的,所以民間對於圍棋的起源,有很大的傳說性質。你想像一下,各19 條平行線交叉,361個點,黑白一共360 個棋子,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完全依靠操縱者的智慧。或者落手綿綿,或者落手鏗鏘,或者匪夷所思,或者殺聲四起。你以為天下在握的時候,突然四面楚歌,生死難卜啊。這是什麼?不就是社會嗎?依靠的是什麼?一個規則,一個簡單的規則,棋子呢?就是人。大家都是一樣的狀態。但是落點決定了你的與眾不同,而且每一個都是與眾不同!

這就是社會啊。我一直堅信,所有的歷史,所有的輝煌,都是普通人創造的,而不是那些天才,不是那些聰明人。」

我:「有道理是有道理,但是好像你在說宿命論。落點不是取決於自己,而是取決於操縱的那隻手。」他:「才不是呢。每一個棋子,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有自己特定的功能,少了一個,會出很大的問題,少了一個甚至全盤皆輸。你作為一個棋子,要真正看清自己的位置,你才會明白到底怎麼回事兒,也就是所謂全局。我再說一遍:我堅信所有的歷史所有的輝煌,絕對不是聰明人創造出來的,都是普通人創造出來的。而聰明人需要做的只是看清問題所在,順應一個潮流罷了。實際上,那個聰明人即使不存在,也會有其他聰明人取代。但是,那些普通人,是絕對無法取代的。」

我:「明白……了。」

他:「就拿我來說,我智商高,我聰明,有什麼用呢?我對於找到自己的位置這個問題很迷茫,所以我對於一些事情的看法很極端,雖然醫生說我快好了,說我快出院了,可我明白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適應一些問題,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面對一些問題。為什麼?因為我曾經對於自己的智商洋洋自得,甚至目空一切,我失去了我作為一個棋子的位置。如果,我是超人,能不吃不喝,那也就無所謂了,至少我有資本得意。可實際上,我還是站在地上,還是在看著天空,我被自己的聰明耽誤了而已。聰明對我來說,是個累贅了,因為,聰明不聰明,其實不是第一位重要的,第一位重要的是自己要能夠承擔自己的聰明和才華!否則都是一紙空談,也就是所以,我現在在精神病院。」

我看著他,真的有點兒分不清誰不正常了。

說來很可笑,當時老師講我沒聽明白的事兒(是我的問題),被一個精神病人給我講透徹了——我指關於社會學的某些問題。

後來我特地去患者家屬那裡確認了一下,他的確是門薩俱樂部成員。過了幾個月,聽說這位患者出院了,我想了想,沒再去打擾他,雖然我很想再跟他多接觸。不過,我買了副圍棋。雖然我不會下圍棋。偶爾看著那些棋子,我會拿起一顆放在衣兜裡。當然,對我來說,那不僅僅是放在衣兜裡的一枚棋子。註:門薩(Mensa),世界頂級智商俱樂部的名稱,1946 年成立於英國牛津。創始人是貝裡爾(律師)和韋爾(科學家)。入會的唯一標準是:智商(IQ)高於148(另一說為IQ 高於140)。更具體的我記不清,有興趣的朋友在網上應該能查到。Mensa 拉丁語原意為:桌子,圓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