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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篇《雨默默的》

這個患者在我接觸的病例中,讓我頭疼程度排第三,很痛苦。接觸她太費勁,足足7 個月。不是一個月去一次那種七個月,而是三、四天去一次那種七個月!

她的問題其實是精神病人比較普遍的問題:沉默。老實說我最喜歡那些東拉西扯的患者,

雖然他們不是最簡單的,但至少接觸他們不複雜,慢慢聊唄,總能聊出來蛛絲馬跡。非得按照百分比說的話,侃侃而談那種類型最多只佔30%;還有20%屬於說什麼誰也聽不懂;沉默差不多也有30%?可能不到;剩下的類型就複雜了,不好歸類。有時候只好籠統的劃分為:幻聽、幻視、妄想、癔症什麼的。這也沒辦法,全國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各種相關能直接參與治療的醫師,全算上,差不多每人能攤上將近三位數的患者。這不是勞動強度問題,而是要進入患者的心靈,瞭解患者的世界觀才能想辦法治療(強調:不是治癒,而是想辦法治療),這需要很多時間、很大精力的投入。跟正常人接觸都要花好久,別說患者了。這行資深人士基本都有強大的邏輯思維和客觀辨析本能。注意,我說的不是能力,而是本能。因為不本能

化這些很容易被動搖。而且還得有點兒死心眼一根筋的心理特徵,說好聽了就是執著。沒辦法,不這樣就危險了——也不是沒見過精神病醫師成了醫師精神病的。所以有時候我很慶幸我不是一個精神病醫師。

呃……跑題了……索性再多跑點兒……所謂沉默類型不是冷冷的或者陰鬱的,他們只是不交談,或者說:不屑於跟一般人交談,自己跟自己玩兒的好著呢。沉默類型中大體可以分三種:一部分伴有自閉症;一部分是認為你思維跟不上他,沒得聊;剩下的是那種很悲觀很消沉的患者。實際上絕大多數精神病人都是復合類型,單一類型的大多不被劃歸為患者。特殊情況除外。

再插一句:沉默類型裡面不是天才最多的。侃侃而談那類裡面才是天才最多的——當然,你能不能發現還是問題。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很狡猾,喜歡在裝傻充愣中跟你鬥智鬥勇,不把你搞得抓耳撓腮雞飛狗跳不算完,而他們把這當做樂趣。我要說的她,屬於沉默類型中的第一種特徵+第二種特徵。她的自閉症不算太嚴重,但是問題在於她性格很強烈,一句話沒到位,今兒的會面基本就算廢了。經過最初的接觸失敗以

及連續失敗後,我開始拿出了二皮臉精神,沒事兒就去,有事兒辦完繞道也去。我就當是談戀愛追她了。

終於,她的心靈之門被我打開了。……

我:「我一直就想問你,但是沒敢問。」

她笑:「我不覺得你是那種膽子小的人。」

我:「嗯……可能吧。我能問問你為什麼用那麼多膠條把電視機封上嗎?」

她:「因為他們(指她父母)在電視台工作。」

我:「不行你得把中間的過程解釋清楚,我真的不懂。」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孩,老早就認字,奶奶教了一點兒,不清楚自己怎麼領悟的。5 歲就自己捧著報紙認真看,不是裝的,是真看。幼兒園老師覺得好笑就問她報紙都說什麼了,她能頭也不抬的從頭版標題一直讀下去,是公認的神童。她父母都在電視台工作,基本從她出生父母就沒帶過,是奶奶帶大的,所以她跟奶奶最親。在她11 歲的時候奶奶去世了,她拉著奶奶的手哭了一天一夜,拉她走就咬人,後來累的不行了昏過去了,醒了後大病一場。從此就不怎麼跟人說話。父母沒辦法,也沒時間,幾個小保姆都被她轟走了。不過天才就是天才,一直到上大學父母都沒操心過。畢業後父母安排她去電視台工作,死活不去。自己找了份美工的工作。每天沉默著進出家門,基本不說話。如果不是她做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我猜她的父母依舊任由她這樣了。會有這樣的極品父母嗎?我告訴你,有,是真的。她皺了下眉:「他們做的是電視節目,我討厭他們做的那些,所以把電視機封上了。」我:「明白了,否則我會一直以為是什麼古怪的理由呢,原來是這樣啊。」她:「嗯,我以為你會說我不正常,然後讓我以後不這樣呢。」

我:「封就封了唄,也不是我家電視,有啥好制止的。」

她笑了。

我:「那你把門鎖換了,為什麼就給你爸媽一把鑰匙呢?」

她突然變得冷冷的:「反正每次他們就回來一個,一把夠了。」

我:「哦……第二個願望也得到滿足了,最後一個我得好好想想。」

她再笑:「我不是燈神。」

我:「最後一個我先不問,我先假設吧:你總戴著這個黑鏡架肯定不是為了好看,應該是為了有躲藏的感覺吧?」

她:「你猜錯了,不是你想的那種心理上的安慰。」

我愣了下:「你讀過心理學……」

她:「在你第一次找我之後,我就讀了。」

原來她也在觀察我。

我:「最後的願望到底問不問鏡架呢?這個真糾結啊……能多個願望嗎?」

她:「當然不行,只有三個。你要想好到底問不問鏡架的問題。」看得出她很開心。

我憑著直覺認為鏡架的問題很重要。

我:「……決定了:你為什麼要帶著這個黑鏡架?」

她:「被你發現了?」

說實話我沒發現,但故作高深的點頭。

她認真的想了想:「好吧,我告訴你為什麼,這是我最大的秘密。」

我:「嗯,我不告訴別人。」

她:「我戴這個鏡架,是為了不去看到每天的顏色。」

我:「每天的顏色?」

她:「你們都看不到,我能看到每天的顏色。」

我:「每天……是晴天、陰天的意思嗎?」

她:「不,不是說天氣。」

我:「天空的顏色?」

她:「不,每天我早上起來,我都會先看外面,在屋裡看不出來,必須外面,是有顏色的。」

我:「是什麼概念?」

她:「就是每天的顏色。」

我:「這個你必須細緻的講給我,不能跟前幾個月似得。」

她:「嗯……我知道你是好意,是來幫我的,最初我不理你不是因為你的問題,而是你是他們(指她父母)找來的。不過我不是有病,我很正常,只是我不喜歡說話。」

我:「嗯,我能理解,而且是因為他們不瞭解你才會認為你不正常的。例如電視機的問題和你把魚都放了的問題。」(受字數限制,本篇未完待續)

她曾經把家裡養的幾條很名貴的魚放了。基礎動機不是放生,比較複雜:因為養魚可以不像養貓狗那樣定時喂或者特別的關注,養魚現在啥都能自動,自動濾水,自動投食器,自動恆溫,有電就可以幾個月不管,看著就成了。她覺得魚太悲哀了,連最起碼的人為關注都沒有,只是被用來看,所以放了。那是她不久前才告訴我的。她:「嗯,不過……我能看到每天的顏色的事兒,我只跟奶奶說過,奶奶不覺得我不正常,

但是你今後可能會覺得我不正常。」我:「呃,不一定,我這人膽子不小,而且我見過的稀奇古怪人也不少。 『每天的顏色』

是我的第三個願望的解釋,你不帶反悔的。」

她:「……每天早上的時候我必須看外面,看到的是整個視野朦朧著有一種顏色。例如黑啊,黃啊,綠啊,藍啊什麼的,是從小就這樣。比方說都籠罩著淡淡的灰色,那麼這一天很平淡;是黃色這一天會有一些意外的事情,不是壞事,也不是好事。如果是藍色的話,這一天肯定會有很好的事情發生,所以我喜歡藍色;如果是黑色就會發生讓我不高興的事兒。」

我:「這麼準?從來沒失手過?」

她笑了:「失手……沒有失手過。」

我:「明白了,你戴上這個鏡架就看不見了對嗎?」

她:「嗯,我上中學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戴上這種黑色的鏡架就看不到每天的顏色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好像你剛才沒說有粉色?對吧?」

她變得嚴肅了:「我不喜歡那顏色。」

她房間裡一樣粉色或者紅的的東西都沒有。

我:「為什麼?」

她:「粉色是不好的顏色。」

我:「呃……你介意說嗎?」

她:「如果是粉色,就會有人死。」

我:「你認識的人?」

她:「不是,是我看到一些消息。報紙上或者網上的天災人禍,要不同事同學告訴我他們的親戚朋友去世了。」

我:「原來是這樣……原來粉色是最不好的顏色……」

她:「紅色是最不好的。」

我:「哦?紅色?很……很不好嗎?」

她:「嗯。」

我:「能舉例嗎?如果不想說就說別的;對了有沒有特複雜你不認識的顏色?」我不得不小心謹慎。

她:「就是因為有不認識的顏色,所以我才學美術的……我只見過兩次紅色。」

我:「那麼是……」

她:「一次是奶奶去世的時候,一次是跟我很好的高中同學去世的時候。」

我:「是這樣……對了,你說的那種朦朦朧朧的籠罩是象霧那樣吧?」

她:「是微微的發著光,除了那兩次。」

我覺得她想說下去,就沒再打岔。

她咬著嘴唇猶豫了好一陣:「奶奶去世那天,我早上起來就不舒服,拉開窗簾看被嚇壞了,到處都是一片一片的血紅,很刺眼。我嚇得躲在屋裡不敢出去,後來晚上聽說奶奶在醫院不行了,我媽帶我去醫院,我都是閉著眼哭著去的,路上摔了好多次,腿都磕破了。媽還罵我,說我不懂事……到了醫院,見到奶奶身上是藍色的光,可是周圍都是血紅的,我拉著奶奶不鬆手,只是哭……我怕……奶奶跟我說了好多……她說每天的顏色其實就是每天的顏色,不可怕。她還說她也能看到,所以她知道我沒有撒謊。最後奶奶告訴我,她每天都會為我感到驕傲,因為我有別人所不具備的……最後奶奶說把藍色留給我,不帶走,然後就把藍色印在我手心裡了……每當我高興的時候,顏色會很亮……我難過的時候,顏色會很暗……我知道奶奶守護著我……」

她紅著眼圈看著自己右手手心。

我屏住呼吸默默的看著她,聽著窗外的雨聲。

過了好一陣,她身體慢慢放鬆了。

她:「謝謝你。」

我:「不,應該謝謝你告訴我你的秘密。」

她:「以後不是秘密了,我會說給別人的。不過這個鏡架我還會戴著,不是因為怕,而是我不喜歡一些顏色。」

我:「那就戴著吧……我有顏色嗎?」

她想了想著我的外套:「那看你穿什麼了。」

我們都笑了。

作為平等的交換,我也說了一些我的秘密,她笑的前仰後合。

真正鬆一口氣的其實是我。我知道她把心理上最沉重的東西放下了,雖然這只是一個開始。

臨走的時候,我用那根藍色的筆又換來她的一個秘密:她喜歡下雨,因為在她看來,雨的顏色都是淡淡的藍,每一滴。到樓下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眼,她正扒著窗戶露出半個小腦袋,手裡揮動著那只藍色的筆。

我好像笑了一下。

走在街上,我收起了傘,就那麼淋著。

雨默默的。

第20 篇《最後的撒旦》

我:「我看到你在病房牆壁畫的了。」

他:「嗯。」

我:「別的病患都被嚇壞了。」

他:「嗯。」

我:「如果再畫不僅僅被穿束身衣,睡覺的時候也會被固定在床上。」

他:「嗯。」

我:「你無所謂嗎?」

他:「反正我住了一年精神病院了,怎麼處置由你們唄。」

我:「是你家人主動要求的。」

他:「嗯。」

我:「是不是很討厭我?」

他:「還成。」

我:「那你說點兒什麼吧?」

眼前的他是個20 歲左右的年輕男性,很帥,但是眉宇間帶著一種邪氣,我說不好那是什麼。總之很不舒服——不是我一個人這麼說。

他抬眼看著我:「能把束身衣解開一會兒嗎?」

我:「恐怕不行,你有暴力傾向。」

他:「我只想抽根煙。」

我想了想,繞過去給他解開了。

他活動了下肩膀後接過我的煙點上,陶醉的深深吸著:「一會你在給我捆上,我不想為難你。」

我:「謝謝。」

他:「我能看看你那裡都寫了什麼嗎?」他指著我面前關於他的病例記錄。

我舉起來給他看,只有很少的一點觀察記錄,他笑了。

我:「一年來你幾乎什麼都沒說過,空白很多。」

他:「我懶得說。」

我:「為什麼?」

他:「這盒煙讓我隨便抽吧?」

我:「可以。」

他:「其實我沒事兒,就是不想上學了,想待著,就像他們說的似得:好逸惡勞。」

我:「靠父母養著?」

他的父母信奉天主教,很虔誠的那種。從武威(甘肅境內,古稱涼州)移居北京前N 代

都是。

他:「對,等他們死了我繼承,活多久算多久。以後沒錢了就殺人搶劫什麼的。」

我:「這是你給自己設計的未來?」

他:「對。」

我:「很有意思嗎?」

他:「還成。」

我:「為什麼呢?」

他再次抬眼看我:「就是覺得沒勁……其實我也沒幹嘛,除了不上學不工作就是亂畫而已。」

我:「家裡所有的牆壁都畫滿了惡魔形象,還在樓道裡畫,而且你女友的後背也被你強行刺了五芒星,還算沒幹嘛?」

他:「逆五芒星。」

我:「可是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他又拿出一根煙點上:「你有宗教信仰嗎?」

我:「我是無神論者。」

他:「哦,那你屬於中間派了?」

我:「中間派?」

他:「對啊,那些信仰神的是光明,你是中間,我是黑暗。」

他說的輕描淡寫,一臉的不屑。

我:「你是說你信仰惡魔?」

他:「嗯,所有被人稱為邪惡的我都信仰。」

我:「理由?」

他:「總得有人去信仰這些才能有對比。」

我:「對比什麼?光明與黑暗?」

他:「嗯。」

我:「你不覺得那是很低幼的耍帥行為嗎?。」

他抿了下嘴沒說話。

我知道這個觸及他了,決定冒險。

我:「小孩子都覺得崇拜惡魔很酷,買些猙獰圖案的衣服穿著、弄個鬼怪骷髏紋在身上,或者故意打扮的與眾不同,追求異類效果。其實為了掩飾自己的空虛和迷茫,一身為了反叛而反叛的做作氣質。」

他依舊沒搭腔,但是我看到他喉結動了一下。

我:「雖然你畫功還不錯,但是那也不能證明你多深邃,有些東西掩飾不了的,例如幼稚?」

他終於說話了:「少來教訓我,你知道沒多少。別以為自己什麼都清楚,你不瞭解我。」

我:「現在你有機會讓我瞭解你。」

他:「好啊,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就是骯髒的,所有人都一樣。道貌岸然下面都是下流卑鄙的嘴臉。我早看透了,沒有人的本質是純潔的,都一樣。你不認同也沒關係,但我說的就是事實。」

我微笑著看著他。

他:「人天生就不是純潔的,每個軀殼在一開始就被注入了兩種特性:神的祝福和惡魔的詛咒,就像你買電腦預裝系統一樣。事先注入這兩樣後,才是輪到人的靈魂進入軀殼。然後靈魂就夾雜在這中間掙扎著。各種慾望促使你的靈魂墮落,各種告誡又讓你拒絕墮落,人就只能這麼掙扎著。有意義嗎?沒有,都是無奈的本性,逃不掉。等你某天明白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的本質竟然有這麼骯髒下流的東西,想去掉?哈哈哈,不可能!」

我:「但是你可以選擇。」

他提高了嗓門:「選擇?你錯了!沒有動力,永遠是貪慾強於克制,卑鄙強於高尚。人就是這麼下賤的東西。只有面對邪惡的時候,高尚的那一面才會被激發,因為那也是同時存在在體內的特質,神的意圖就是這樣的。當你面對暴行的時候,你會袒護弱小,當你面對邪惡的時候你才會正義,當你面對恐懼的時候你才會無畏。沒有對比,人屁都不是,是螻蟻、是蛆蟲、是垃圾、是空氣裡的灰塵、是腳下的渣滓!」

我:「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神呢,沒有惡魔呢?」

他站了起來,幾乎是對我大喊:「那才證明這都是人的本質問題,早就在心裡了,代代相傳,永遠都是!只給兩個嬰兒一杯牛奶,你認為他們會謙讓?胡扯!人類是競爭動物,跟自然競爭,跟生物競爭,然後和人類競爭,你能告訴我哪一天世上沒有戰爭嗎?那是天方夜譚吧?除非在人類出現之前!我幼稚?你真可笑!我信奉惡魔,那又怎麼樣?自甘墮落算什麼?

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證明光明的存在,我不存在,就沒有對比,就沒有光明。人的高尚情操也就永遠不會被激發出來,就只能是卑微的、骯髒的、下流的!有人願意選擇神,有人願意選擇惡魔!如果這個世上只有惡魔,那就沒有惡魔了,就像這個世界只有神就沒有神一個道理。我的存在意義就在於此。!」

聽見他的吼聲,外面衝進來兩個男護士,幾乎是把他架走的。

走廊裡迴盪著他的咆哮:「你們都是神好了,我甘願做惡魔,就算你們全部都選擇光明,為了證實你們的光明,我將是最後一個撒旦。這!就是我的存在!」

聽著他遠去的聲音,我面對著滿屋的狼藉,呆呆的站在那裡,第一次不知所措。

我必須承認,他的那些話讓我想了很久,那段錄音都快被我聽爛了。

後來和他的父母聊過幾次,他們告訴我患者曾經是如何的虔誠、如何的充滿信仰,但是突然不知道為什麼就這樣了。而且他們說已經為他祈禱無數次了,他們希望他能回到原來的虔誠狀態。

我本來打算說些什麼,結果猶豫了好一陣還是沒說。

我想,從某個角度講,他很可能依舊還是虔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