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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生命的盡頭

因為某些原因,我接觸過很多精神病人。辯證點兒的說法是“至少在大多數人看來是精神病的人”。用詞上我不想深究,這也不是必交的工作報告,就這麼用吧。

其實精神病人很好溝通,沒想像的那麼難。有相當數量的人邏輯上極為清晰——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觀裡。當然,狂躁症的除外,那個得冒點兒風險——被打一類的,做好心理和生理準備就沒大問題。我說的生理準備是逃跑。我又不是對方親人,犯不著流著淚讓對方揍,逃跑還是很必要的一項準備。

跑題了。

精神病人也有性格,有喜歡滔滔不絕的,有沒事兒招事兒的,有沉默的,有拐彎抹角的,跟大街上的人沒啥區別。唯一的區別就是:會做一些沒精神病的人不能理解的事兒。做這些事兒的根源就在於:世界觀的不同。對了,我就是要說這個!世界觀!他們的世界觀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也是很難理解的。所以,很多人認為精神病人是難以溝通的。

實際上我覺得,跟正常人很難溝通,真的,我真這麼想。

下面就是我要說的正題了。

對了還有,我是一個很懶的人……

第一篇《角色問題》

他:“我只能說我同情你,但是並不可憐你,因為畢竟是我創造出你的。”

我:“你怎麼創造我了?”

他:“你只是我小說中的一個人物罷了,你的出現目的就在於給我——這本書的主角添加一些心理上的反應,然後帶動整個事情、我是說整個故事發展下去。”

我面前的他是一個妄想症患者,他認為自己是一部書的主角,同時也是作者。病史4 年多了,3 年前被關進醫院。藥物似乎對他無效,家人——他老婆都快放棄了。

由於他有過狂躁表現,所以我只帶了錄音筆進去,沒帶紙筆——或者任何有尖兒的東西。坐的也夠遠,他在桌子那頭,我在桌子這頭,大約兩米距離。他在桌子另一頭,習慣性的在桌子底下搓著手。

他:“我知道這超出你的理解範圍了,但是這是事實。而且,你我的這段對話不會出現在小說裡。在那裡只是一帶而過,例如:某年某月某日,我在精神病院見了你,之後我想了些什麼,大概就會是這樣。”

我:“你覺得這個真的是這樣的嗎?你怎麼證明我是你創造出的角色呢?說說看?”

他:“你寫小說會把所有角色的家底、身世說的很清楚給讀者看?”

我:“我沒寫過,不知道。”

他笑了:“你肯定不會。而且,我說明了,我現在的身份是:這部小說的主角,我沉浸在整個故事裡,我的角色不是作者身份,也不能是作者身份,什麼都清楚了讀者看著沒意思了。

我可以知道你的身世,但是沒必要在小說裡描繪出來,那沒意義。我現在跟你交談,是情節的安排,只是具體內容除了書裡的幾個人,沒人知道。讀者也不知道,這只是大劇情的裡面的一個小片段……”

我:“你知道你在這裡幾年了吧?”

他:“三年啊,很無聊啊這裡。”

我:“那麼你怎麼不讓時間過得快一點,打發過去這段時間呢?或者寫出個超人來救你走呢?外星人也成。”

他大笑起來:“你真的太有意思了!小說的時間流逝,是按照書中的自然規律的,三年在讀者面前只是幾行字甚至更短,但是小說裡面那的人物都是老老實實的過了三年,中間戀愛結婚生孩子升職吵架吃喝嫖賭什麼都沒耽誤。怎麼能讓小說的時間跳躍呢?我是主角,就必須忍受這點兒無聊。至於你說的超人外星人什麼的,很無聊,這不是科幻小說。你的邏輯思維有問題。”

我發現的確是他說的這樣,從他個人角度講,他的世界觀堅不可摧。

我:“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這個世界是為了你而存在的,當你死了呢?這個世界還存在嗎?”

他:“當然存在了,只是讀者看不到了。如果我簡單的死掉了,有兩種可能:1,情節安

排我該死了;2,我不是主角。而第一點,我現在不會死,小說還在寫呢。第二點嘛,我不用確定什麼,我絕對就是,因為我就是作者。”

我:“你怎麼證明呢?”

他:“我想證明隨時可以,但是有必要嗎?從我的角度來說,證明本身就可笑。除非我覺得有必要。非得證明的話,可以,你可以現在殺我試試,你殺不了我的,門外的醫生會制止你,你可能會絆倒,也許衝過來的時候心臟病發作了,或者你根本打不過我,差點兒自己被我殺了……就是這樣。”

我:“這是本什麼小說?”

他:“描寫一些人情感的一類的,有些時候很平淡,但是很動人,平淡的事情才能讓人有投入感,才會動人,對吧。”

我:“那麼,你愛你老婆嗎?”

他:“當然了,我是這麼寫的。”

我:“孩子呢?”

他有些不耐煩:“這種問題……還用問嗎?”

我:“不,我的意思是:你對他們的感情,是情節的設置和需要,並不是你自發的對吧?”

他:“你的邏輯怎麼又混亂了?我是主角,他們是主角的家人,我對他們的感情當然是真

摯的。”

我:“那你三年前為什麼要企圖殺了你孩子?”

他:“我沒殺。只是做個樣子,好送我來這裡。”

我:“你是說你假裝要那麼做?為了來這裡?”

他:“我知道沒人信,隨便吧,但是那是必須做的,沒讀者喜歡看平淡的流水賬,必須有個高潮。”

我決定違反規定刺激他一下:“如果你在醫院期間,你老婆出軌了呢?”

他:“情節沒有這個設定。”

我:“你肯定。”

他笑了:“你這個人啊……”

我不失時機:“你承認我是人了?而不是你設定的角色了?”

他:“我設定你的角色就是人,而且你完成了你要做的。”

我:“我做什麼?”

他:“讓我的思緒波動。”

我似乎掉到他的圈套裡了。

我:“完成了後,我就不存在了嗎?”

他:“不,你繼續你的生活,即便當我的小說結束後,你依舊會繼續生活,只是讀者看不到了,因為關於你,我不會描述給讀者了。”

我:“那這個小說,你的最後結局是什麼?”

他:“嗯,這是個問題,我還沒想好……”

我:“什麼時候寫完?”

他:“寫完了,你也不會知道,因為那是這個世界之外的事情了,超出你的理解範圍,你怎麼會知道寫完了呢?”

我:“…………”

他饒有興趣的看著我:“跟你聊天很好,謝謝,我快到時間了。”說完他眨了眨眼。

那次談話就這麼結束了。之後我又去過兩次,他不再對我說這些,轉而山南海北的閒聊。不過那以後沒多久,聽說他有所好轉,半年多後,出院觀察了。出院那天我正好沒事兒就去了,他跟他的主治醫生和家人朋友談笑風生,沒怎麼理我。臨走時,他漫不經心的走到我身邊,低聲快速的說:“還記得第一次那張桌子嗎?去看看桌子背面。”說完狡猾的笑了下,沒再理我。

費了好大勁我才找到我和他第一次會面的那張桌子。我趴下去看桌子底下,上面有很多指甲的劃痕,依稀能辨認出歪歪斜斜的幾個字。

那是他和我第一次見面的日期,以及一句話:半年後離開。

過後很久,我眼前都會浮現出他最後那狡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