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巨人的隕落 > 第四十二章 >

第四十二章

1923年12月至1924年1月

大選前一天的下午三點,菲茨赫伯特伯爵站在阿伯羅溫鎮政廳外的講台上。他穿了一件正式的男士常禮服,戴著一頂大禮帽。前排的保守黨人爆發出一陣歡呼,但人群裡的噓聲更響。有人揉了一個報紙團扔了過來,比利大聲說:「不許這樣,夥計們,讓他講話。」

低低的烏雲讓冬日的午後更加陰沉,路燈亮了起來。天上細雨紛飛,但來的人很多,足有兩三百人,大部分是戴著帽子的礦工,只有少數人戴著圓頂禮帽坐在前排,還有零星幾個婦人,打著雨傘。人群外圍,小孩子們在潮濕的鵝卵石路上玩耍。

菲茨為現議員珀西瓦爾・瓊斯爭取選票。他從關稅談起。這對比利十分有利。菲茨就算繞著這個問題談上一天,也說不到阿伯羅溫民眾的心裡去。從道理上講,這的確是選舉上需要大做文章的話題。保守黨提出通過提高進口關稅保護英國的製造業,從而結束失業。這一動議團結了在野的自由黨,因為後者秉承的傳統思想體系是自由貿易。工黨認為關稅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提出全國調動閒散人員工作計劃,同時延長教育年限,防止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進入擁擠的就業市場。

但真正的問題是,一切由誰來說了算。

「為了鼓勵更多人從事農業,保守黨政府將給予每位農戶每畝一英鎊的補貼——只要他每週付給自己的勞工不低於三十先令的工錢。」菲茨說。

比利搖了搖頭,覺得可笑,又很反感。為什麼要給農戶錢?他們並沒有挨餓。需要救助的是失業的工廠工人。

爸爸坐在比利旁邊,這時他說:「這種言論是不會在阿伯羅溫贏得選票的。」

比利也這麼看。山地農戶曾一度在這個選區佔多數,但那種時候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工人階級手裡拿著選票,礦工人數超過農民。珀西瓦爾・瓊斯在1922年那次混亂的選舉中僅憑幾票之差保住了他的席位。這一次他會被趕下台嗎?

菲茨得出結論:「如果你們投工黨的票,就等於投票給一個在軍隊記錄上有污點的人。」觀眾們並不買他的賬——他們都知道比利的故事,把他當成一個英雄。人們低聲嘀咕著表示反對,爸爸大聲喊了一句:「不知羞恥!」

菲茨硬著頭皮說下去:「一個背叛了他戰友和上級軍官的人,一個被軍事法庭判定不忠、被投入監獄的人。我告誡你們,不要選這樣一個人進入議會,那將使整個阿伯羅溫蒙羞。」

菲茨在稀稀拉拉的掌聲和一片噓聲中走下講台。比利盯著他,但菲茨沒有跟他對視。

輪到比利了,他登上講台:「大家可能盼著我會侮辱菲茨赫伯特伯爵,就像他侮辱我那樣。」

人群中的湯米・格裡菲斯喊道:「給他點顏色,比利!」

比利說:「但這不是在井口打群架。這次選舉非常重要,不能取決於廉價的嘲諷挖苦。」人們不那麼興奮了。比利知道他們不會喜歡這種理性的態度。他們樂於廉價的嘲諷挖苦。不過,他看見父親在向他點頭贊同。爸爸明白比利在努力做什麼。他當然明白。是他教導了比利。

「伯爵的表現十分勇敢,他來到這裡,向煤礦工人說明他的觀點,」比利接著說,「他可能是錯的——他的確錯了,但他不是個懦夫。在戰場上他也如此。我們很多軍官都是這樣。他們很勇敢,但他們固執己見,不承認失誤。他們在戰略上有失誤,戰術上也有失誤,他們的通信系統很差,思想也已經過時。但他們不肯改變自己的想法,直到造成數百萬人的死亡。」

觀眾安靜下來。他們的興趣被提了起來。比利看見了米爾德裡德,她一臉驕傲,兩邊胳膊各挽著一個孩子——比利的兩個兒子,一歲的大衛和兩歲的基爾。米爾德裡德不喜歡政治,但她希望比利當上議員,這樣他們就可以回到倫敦,她可以重新開始做她的生意。

「在戰爭中,沒有任何工人階級的子弟會晉陞到中士以上。所有私人寄宿學校的學生一進入軍隊便是少尉。今天在這兒的每位老兵都曾毫無必要地把自己的性命押在那些愚笨至極的軍官身上,我們中的不少人都曾被機智靈活的中士救下一命。」

下面是一陣響亮的贊同聲。

「我要站在這兒宣佈,那種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無論在軍隊還是在其他各行各業,一個人要獲得提拔,靠的是頭腦,而不是出身。」他提高了嗓門,在自己的聲調中聽到了那種他所熟悉的、他父親布道時的激情震顫,「這次選舉事關未來,決定我們的孩子將要在一個什麼樣的國家成長。我們必須保證它不同於我們所成長的那個國家。工黨並不發動革命——我們目睹了其他國家的革命,革命並不能奏效。但是我們要發動變革——真正的變革、重大的變革、劇烈的變革。」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再次抬高聲音,將演講推向結束:「不,我不會侮辱菲茨赫伯特伯爵,也不會去侮辱珀西瓦爾・瓊斯先生,」說著,指了指前排的兩頂大禮帽,「我只想對他們說,先生們,你們已經成為歷史了。」下面是一片歡呼。比利越過前排望著礦工群體——這些強壯、勇敢的人們生來一無所有,靠自己的力量求生,養活家人。「工人兄弟們,」他說,「我們才是未來!」

說罷,他走下講台。

選票結果統計了出來,比利以壓倒性的票數獲勝。

艾瑟爾也是這樣。

保守黨在新議會組成了第一大黨,但他們整體上不佔多數。工黨位居第二,有一百九十一位議員,其中包括阿爾德蓋特的艾瑟爾・萊克維茲和阿伯羅溫的比利・威廉姆斯。自由黨位居第三。蘇格蘭禁酒黨贏得了一個席位。共產黨沒有獲得任何席位。

當新議會組成後,工黨和自由黨成員聯合表決讓保守黨政府下台,國王迫於壓力,不得不任命工黨領袖拉姆齊・麥克唐納擔任總理。有史以來第一次,英國有了一個工黨政府。

自從1916年艾瑟爾衝著勞埃德・喬治大聲喊叫被逐出大門那天起,她就再沒進過威斯敏斯特宮。現在,她穿戴著新衣新帽坐在綠皮長椅上,聆聽大家的發言,不時抬頭望望上面的旁聽席,七年多以前,她就是從那兒被趕出去的。她走進大堂,跟那些內閣成員,以及她一直遠遠仰慕著的著名的社會主義者們一道投票——阿瑟・亨德森、菲利普・斯諾登、西德尼・韋布,還有首相本人。她在一間不大的辦公室裡有了自己的辦公桌,辦公室裡還有另一位女工黨議員。她在圖書館裡瀏覽圖書,在茶室吃奶油麵包,收取成麻袋寫給她的信件。她繞著這座龐大的建築散步,瞭解它的構造和外觀,讓自己確信她有資格待在裡面。

一月底的一天,她帶著勞埃德來這裡見見世面。他快九歲了,以前從未到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建築內部。她耐心給他解釋民主的原則,但他年紀還小,聽不太懂。

在上下議院交界區那條鋪了紅地毯的狹窄樓梯上,他們遇到了菲茨。他也帶著個年輕訪客,他的兒子喬治,他們叫他寶寶。

艾瑟爾和勞埃德往上走,菲茨和寶寶正從上面下來,他們在樓梯中段碰面了。

菲茨盯著她,似乎想要她讓路。

菲茨的兩個兒子,寶寶和勞埃德,一個是伯爵名號的繼承人,另一個則是私生子,兩人同齡。他們互相打量著,毫不掩飾對彼此的好奇。

艾瑟爾記得在泰-格溫的時候,每當她在走廊裡遇到菲茨都必須站在一旁,垂下眼睛等著他走過去。

現在,她站在台階中央,緊握勞埃德的手,盯著菲茨說:「早上好,菲茨赫伯特伯爵。」她蔑視地揚起下巴。

他也盯著她,臉上露出慍怒之色。最後他說:「早上好,萊克維茲夫人。」

她看著他的兒子。「你一定是阿伯羅溫子爵吧,」她說,「你好啊?」

「你好,夫人。」孩子禮貌地說。

她對菲茨說:「這是我兒子,勞埃德。」

菲茨不去看他。

艾瑟爾並不打算輕易放過菲茨。她說:「跟伯爵握個手,勞埃德。」

勞埃德伸出手說:「很高興見到你,伯爵。」

冷落一個九歲的孩子實在有失風度。菲茨不得不去握手。

這是他第一次觸摸到自己的兒子勞埃德。

「好了,我們祝你們度過美好的一天。」艾瑟爾輕慢地說著,往前邁了一步。

菲茨的表情十分可怕。他無奈地站到一旁,帶著他的兒子退向牆壁,看著艾瑟爾和勞埃德徑直朝樓梯上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