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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1918年3月

沃爾特站在維爾弗朗什瓦茲河畔小村的一座中世紀小教堂的屋頂上,這裡離聖昆丁不遠。此地一度是德國後方梯隊的休養區,當地的法國人趁機向征服者們販賣他們能弄到的雞蛋餅和葡萄酒。「這場悲慘的戰爭,」他們說,「無論對你們,還是對我們,對每個人都一樣。」協約國部隊的小型進攻迫使法國居民離開了住地,半數建築物都被夷為平地,讓這個村落更加接近前沿——現在它成了一個軍事集結區。

向下望去,穿過村子中心的那條窄路上,德國士兵四個一排列隊行進著,接連幾個小時,一共好幾千人。戰士們看上去疲憊不堪,但顯得很高興,想必他們知道自己正在趕赴前線。他們是從東部前線調到這兒的。沃爾特想,法國的三月比波蘭的二月好一些,倉庫裡總還會有些東西。

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內心充滿喜悅。這些人是因為德俄兩國達成休戰才被調動。過去幾天在布列斯特進行的談判簽署了一份和平條約。俄國永久退出了戰爭。沃爾特的參與促成了這一切,他向列寧和布爾什維克提供資助,最終迎來了勝利的結局。

在法國的德國部隊目前一共192個師,去年的這個時候還是129個,增長的部分大多來自東部前線。他們的人數第一次超過了協約國部隊,據德國情報部門的統計,後者擁有173個師。在過去的三年半時間裡,德國民眾一次次被告知他們已處在勝利的邊緣。這一次,沃爾特覺得一切是真的了。

他父親認為德國人屬於優等人種,沃爾特無法苟同這種觀點,但另一方面,他也認為讓德國人掌控整個歐洲並不是什麼壞事。法國人擁有不少才能——烹飪、繪畫、時裝和美酒,但他們沒有統治政府的天分。法國官員認為自己是某種貴族,認為讓市民排隊等候幾小時十分正常。德國的效率會讓他們的世界美好起來。毫無秩序的意大利也是這個問題。東歐將大為受益。舊的大俄帝國仍然處在中世紀,那裡到處是衣衫襤褸的農民,躲在茅舍中挨餓,婦女因通姦受到鞭撻。德國人會為他們帶去秩序、正義和現代農業。他們剛剛開始運營第一個定期航班。飛機在維也納和基輔之間往返飛行,就像鐵路列車一樣。德國打贏戰爭後,航線會遍佈整個歐洲。沃爾特和茉黛將在一個和平有序的世界養育下一代。

但眼前的戰機不會持續太久。美國人已經開始大批抵達。他們幾乎用了一年時間組建自己的部隊,但眼下法國已經聚集了三十萬美軍士兵,而且每天都有新的部隊登陸。德國想要贏得戰爭,必須征服法國,在美國的增援部隊扭轉大局之前將協約國逼入絕境。

這次襲擊稱為「皇帝會戰」,無論從哪種角度看,它都將是德國發動的最後一次進攻。

沃爾特被重新派上戰場。德國現在需要所有的人投入戰鬥,尤其是許多軍官都已陣亡。他受命指揮突擊營,同他的士兵一同參加了最新的戰術培訓。士兵中有勇猛頑強的老兵,還有湊數的男孩和老人。訓練過程中,沃爾特漸漸喜歡上了他們,但他要注意不能變得太過親近,畢竟他有可能親手將他們送上死路。

戈特弗裡德・馮・凱塞爾也在同一個訓練班,這是沃爾特在德國駐倫敦大使館的宿敵。戈特弗裡德視力不佳,卻在沃爾特的營裡擔任上尉。戰爭並未讓他改掉自以為是的浮誇作風。

沃爾特透過望遠鏡查看周圍的鄉村。天氣寒冷,天空明澈,遠處的一切盡收眼底。在南面,寬寬的瓦茲河緩緩流過一片沼澤。北面,肥沃的土地上點綴著農舍、橋樑、果園和小片的林地。在西面一英里之外是德國戰壕網,再往遠處便是戰場。在那裡,相同的農村景觀早已被戰爭摧毀。荒蕪的麥田就好像月球表面,到處坑坑窪窪,每個村子都成了一堆亂石。果園慘遭蹂躪,橋樑也被炸塌。如果他調好望遠鏡仔細觀察,他還能看到人和馬匹的腐屍,以及燒得只剩一副鐵架子的坦克。

這片荒原的另一端就是英國。

一陣隆隆的噪聲讓沃爾特向東面看去。只見一輛汽車朝這邊開過來。他之前只聽說過這樣的車,從沒見過。車上駕著一門自驅火炮,巨大的槍管和擊發裝置安裝在底盤上,底盤上自帶一個一百馬力的發動機。緊隨其後的是一輛滿載的重型卡車,應該帶著很多的火藥。第二、第三輛火炮接連開了過去。炮兵們坐在車上,經過這裡時一個個揮舞著帽子,就像在勝利遊行。

沃爾特感到精神大振。一旦進攻開始,這種火炮可以迅速重新定位。它們會為前推的步兵提供強有力的支援。

沃爾特聽說還有一種威力更大的火炮,能從九十多公里外的距離炮擊巴黎。不過這似乎不太可能。

火炮後面跟著一輛梅賽德斯37/95雙排座敞篷車,看上去很是眼熟。汽車拐下大路,在教堂前的廣場停下,沃爾特的父親從車上下來。

他來這兒幹什麼?

沃爾特穿過低矮的門口進入塔內,匆匆沿著狹窄的螺旋形樓梯下到地面。廢棄的教堂中殿已成了一間宿舍。他從一個個鋪蓋卷和翻過來當桌椅用的板條箱中間走過去。

外面,墓地裡滿是戰壕跨橋,這種預制木板平台能讓火炮和供應卡車跟在突擊隊後面穿越被佔領的英國戰壕。這些跨橋隱藏在一塊塊墓碑後面,很難從空中發現。

從東向西穿過村落的人流和車流漸漸慢了下來,變得零零散散。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奧托穿著一身軍服,十分正式地敬禮。沃爾特看出自己的父親渾身都是抑制不住的興奮。「一位特殊人物即將到訪!」奧托馬上說。

原來如此。「是誰?」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沃爾特猜測是魯登道夫將軍,他是目前的最高統帥。「他想幹什麼?」

「當然是鼓舞士氣。請讓大家在教堂前面集合。」

「還有多久?」

「他就跟在我後面。」

「好的。」沃爾特看了看廣場周圍,「施瓦布中士!到這兒來。你和格倫沃爾德下士,帶著你們的人到這兒集合。」他派人分別去教堂、大穀倉裡的食堂和北面山坡上的營地傳達命令。「我命令全體人員十五分鐘後穿戴整齊到教堂前面集合。快去!」信使們跑開了。

沃爾特匆匆繞著村子到處去通知軍官,讓他們到廣場集合,一邊警覺地看著東邊的大路。他看見他的指揮官施瓦茨科普夫少將在村口一處吃早餐——麵包和罐頭沙丁魚,那裡之前是奶場,散發著奶酪的氣味。

一刻鐘的工夫,兩千人的部隊集合起來,十分鐘後,他們整理好著裝,繫上扣子,端正帽子。沃爾特調來一輛平板卡車,屁股朝後停在戰士們面前。他用彈藥箱在卡車後面搭出幾節台階。

奧托從梅賽德斯裡面拿出一長卷紅地毯鋪在台階上。

沃爾特讓格倫沃爾德出列。這位下士長得人高馬大,粗手大腳。沃爾特派他去教堂屋頂,把自己的望遠鏡和哨子交給了他。

一切準備停當後,他們開始等待。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然後是一個小時。大家開始坐立不安,隊列變得七扭八歪,戰士們也互相聊起天來。

又過了一個小時,格倫沃爾德吹響了哨子。

「準備!」奧托大聲喝道,「他來了!」

頓時,刺耳的口令聲此起彼伏。戰士們很快立正站好。一列車隊開進了廣場。

一輛裝甲車的門開了,一個穿將軍制服的人下了車。然而,這人並不是那個腦袋尖尖、頭頂光禿的魯登道夫。這位特殊的來客行動笨拙,左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裡,好像他的手臂受了傷。

片刻後,沃爾特才看清是皇帝本人。

施瓦茨科普夫少將走過去向他敬禮。

當戰士們意識到來訪者是誰的時候,低聲的吵嚷很快爆發成了熱烈的歡呼。少將一開始對這種違紀行為感到憤怒,但皇帝的親切微笑讓施瓦茨科普夫立刻換上了一副贊同的表情。

德皇登上台階,站在卡車平台上,對人們的歡呼表示謝意。當噪聲平息後,他說:「德國人!這就是勝利的時刻!」

戰士們再次歡呼,這次沃爾特也跟著他們一道歡呼起來。

3月21日星期四的凌晨一點,大隊人馬開赴前沿陣地,準備發動進攻。沃爾特和本營的軍官們一道坐在前線戰壕的一個防空洞裡。他們用談話緩解等待開戰的壓力。

戈特弗裡德・馮・凱塞爾正在解說魯登道夫的戰略。「這次向西推進就是在英國和法國之間插入一個楔子,」他聽上去還是像在倫敦大使館工作時那樣無知無畏,「然後我們就向北移動,轉向英國人的右翼,將他們推入英吉利海峽。」

「不,不,」較為年長的馮・布勞恩中尉說,「要是聰明點兒的話,一旦我們衝破他們的防線,就該一路打到大西洋沿岸。試想一下,德國的戰線一直從法國中部拉過去,把法國軍隊跟他們的盟軍隔成兩段。」

馮・凱塞爾爭辯道:「那樣我們會同時在南北兩側受敵!」

凱勒曼上尉加入進來。「魯登道夫將向南推進,」他預測說,「我們需要拿下巴黎。這才是最重要的。」

「巴黎只是象徵性的!」馮・凱塞爾輕蔑地說。

他們胡亂猜測著,誰也說不清楚。沃爾特覺得聽這種無意義的談話反倒讓人緊張,便走到了外面。戰壕裡的戰士們全都席地而坐,一片肅靜。戰鬥前的幾小時是反思和祈禱的時間。昨晚大家吃了大麥酒燉牛肉,這算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士氣很高,大家都覺得戰爭就要結束了。

這是一個明亮的星夜。戰地廚房正在分發早餐——黑麵包和味道像胡蘿蔔的淡咖啡。剛下過一陣小雨,但現在已經天朗氣清,幾乎一絲風都沒有。這意味著戰場上有可能發射毒氣彈。雙方都使用毒氣,但沃爾特聽說這次德國部隊會使用一種新的混合氣體:致命的光氣加上催淚瓦斯。催淚瓦斯並不致命,但它可以滲透標準配置的英國防毒面具。理論上,催淚瓦斯的刺激會讓敵方士兵扯下他們的面具揉眼睛,他們因此就會吸入光氣而死亡。

重型火炮的射程覆蓋附近的無人區。沃爾特從未見過如此之多的火炮。炮手們正忙著堆放彈藥。他們身後又是一排準備行動的火炮,馬匹已經套上韁繩。他們將發起下一波徐進彈幕射擊。

四點半的時候週遭還靜悄悄的。戰地廚房不見了,炮手們坐在地上等待著,軍官站在戰壕裡,遠望著無人區對面的黑暗處,那裡的敵人正在睡覺。就連馬匹都十分安靜。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勝利的機會,沃爾特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祈禱一番。

四點四十分,一股白光射進天空,炫目的光芒遮蔽了閃爍的繁星。不一會兒,沃爾特旁邊的大炮開了火,熾烈的火光帶著巨大的轟鳴聲,他就像被人猛推了一下,踉蹌後退。但這還算不上什麼。幾秒鐘內,所有的火炮一齊發射,噪聲遠比雷暴更響。火光照亮了炮手們的臉孔,他們不停地將沉重的炮彈和無煙火藥推入彈膛。空氣中硝煙瀰漫,沃爾特盡量只用鼻子呼吸。他腳下的大地震顫著。

接著,沃爾特便看到英軍一側的爆炸和火焰,那是德軍的炮彈擊中了彈藥庫和汽油罐。他知道遭受炮火轟擊是什麼滋味,心裡覺得敵人有些可憐。他希望菲茨沒在那邊。

炮筒燒得發燙,要是有人犯傻去摸一定會被燙掉一層皮。這種發熱足以使炮筒變形,從而錯過目標,因此炮手們就用濕麻袋加以冷卻。沃爾特的戰士們自發地用水桶從附近的彈坑裡舀水,讓麻袋保持濕潤。在攻擊開始前,步兵總是願意去幫炮兵——每消滅一個敵軍士兵,就減少一個向地面進攻部隊開火的人。

日光帶來霧靄。大炮前,爆炸的熱浪將水汽帶走,但再遠一點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沃爾特開始擔心起來。炮手們不得不按地圖標記進行瞄準。幸運的是,他們手頭有詳細準確的英軍陣地圖,其中大部分在一年前還是德軍陣地。但後來沒有進行觀察和修正。開局有些不妙。

霧氣混雜著硝煙。沃爾特繫上一條手帕摀住口鼻。英軍那裡沒有還擊,至少眼前這一段沒有。沃爾特受到鼓舞。也許他們的大炮已被摧毀。沃爾特身旁唯一喪命的德國人是個迫擊炮手,他的火炮炸裂開了,估計是炮彈在炮筒中爆炸所致。有人抬著擔架運走屍體,一個救護小組匆忙為旁邊被彈片擊中的傷員包紮。

上午九點鐘,他指揮部下進入衝鋒準備位置,突擊營的戰士們趴在大炮後面的平地上,普通步兵都站在戰壕裡。在他們背後集結了下一波火炮、救護隊、話務員、彈藥運輸員和通信兵。

突擊營的戰士們戴著現代「煤斗」頭盔。他們是最先放棄舊式尖頂頭盔的部隊。他們裝備了毛瑟K98卡賓槍。這種槍的槍管較短,遠距離準確性差,但在近距離的戰壕拚殺時不那麼笨重。每人的胸前都斜背著一個裝了十幾枚手榴彈的袋子。英國兵把這種手榴彈稱作「土豆搗子」,看上去就像英國家庭主婦搗馬鈴薯的工具。顯然,英國每家每戶的廚房裡都有這種東西。沃爾特是在審訊英軍戰俘時知道的——而他自己從未進過英國普通人家的廚房。

沃爾特戴上防毒面具,示意部下照做,以免他們到達敵方前沿時被自己的毒氣傷害。九點半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將步槍背在身後,兩隻手裡各握著一枚手榴彈,這是突擊兵的標準姿勢。他無法喊著下達命令,因為大家什麼都聽不見,因此只能揮舞了一下胳膊,然後跑了起來。

他的戰士們跟著他衝入無人區。

地面堅硬而乾燥,這裡有好幾周沒有下大雨了。這對突擊行動十分有利,方便人員和車輛移動。

他們彎著腰向前跑。德國的炮彈在頭頂呼嘯而過。沃爾特很清楚他們有可能被自己打偏的炮彈擊中,特別是在大霧裡,炮兵觀測員無法校正炮手的目標。但冒險是值得的。這樣他們可以非常接近敵人的戰壕,一旦轟炸結束,英國人根本沒有時間進入射擊位置,來不及架起機槍,突擊隊就已經到他們面前了。

他們跑入無人區的縱深地帶,沃爾特希望敵人的鐵絲網已被炮火摧毀。否則,剪斷鐵絲網會耽誤時間。

他的右側「轟」的一聲爆炸,有人發出了慘叫。過了一會兒,地面上一絲光線映入眼簾,他發現了一道地雷引線。沃爾特進入了一片先前未曾發現的雷區,頓時驚慌失措,他意識到自己再移動一步就有可能被炸飛,隨後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注意腳下!」他大聲喊著,但他的聲音淹沒在雷鳴般的炮聲中。士兵們繼續跑著,受傷的人留在了後面,由救護隊去處理。

過了一會兒,九點四十分,炮聲停了。

魯登道夫放棄了在進攻的前幾天進行炮擊的舊戰術——它給了敵人太多時間去調動儲備力量。經過認真計算,五個小時足以搞亂敵人的陣腳,瓦解士氣,並且使他們無法重新組織反擊。

沃爾特想,這只是理論推斷。

他直起身來迅速跑動。儘管氣喘吁吁,但呼吸仍然平穩,幾乎沒有出汗。他警覺且鎮靜。幾分鐘後就要面對敵人了。

他到達英軍的鐵絲網前。鐵絲網並未被摧毀,但上面有不少縫隙,他率領部下穿了過去。

連和排的指揮員命令戰士們再次散開,他們用手勢比畫,不能出聲,以免被敵方聽到。

霧在這時幫了大忙,躲在當中敵人看不見他們,想到這些讓沃爾特興奮得有些發抖。現在他們很可能遭遇敵人的機槍掃射,但英國人看不見他們。

他來到一片被德軍炮火炸得泥塊四濺的區域。一開始他什麼也看不見,眼前只有一個個彈坑和土堆。隨後他辨認出一段戰壕,意識到他已經到達英軍前沿。不過這裡已經被徹底炸毀——炮兵們幹得實在漂亮。

戰壕裡有人嗎?那裡沒有射出一發槍彈,但最好弄清楚。沃爾特拉下一顆手榴彈的拉環,把它投進戰壕裡面作為預先警告。爆炸之後,他爬上胸牆向裡面窺探。裡面有幾個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是死在炮彈之下,就是被手榴彈炸死了。

眼下還算幸運,沃爾特想。不能指望一直這樣。

他順著前沿跑,檢查突擊營其他戰士的情況。他看見五六個英國士兵投降了,都把手放在湯碗般的頭盔上,武器被丟棄在地上。跟俘獲他們的德國士兵相比,這些英國兵看上去吃得不錯。

馮・布勞恩中尉用他的步槍指著這些俘虜,但沃爾特不想讓手下的軍官把時間浪費在俘虜身上。他摘下防毒面具——他發現英國人沒戴面具。「往前走!」他用英語大聲喊道,「那邊,去那邊。」他指著德軍的防線說。英國人向前走去,急於擺脫戰鬥以求活命。「讓他們走,」他朝馮・布勞恩喊道,「後面的梯隊會負責處理他們。你們必須前進。」這是突擊營的意義所在。

他繼續跑。幾百米的區域內情況十分相似——戰壕被摧毀,敵人大量傷亡,沒有真正的抵抗。接著,他聽到了機槍掃射的嗒嗒聲。片刻後他遇到用彈坑作掩護的一個突擊排。他臥倒在一位中士身邊,他來自巴伐利亞,名叫施瓦布。「我們看不見炮位,」施瓦布說,「只能朝聲音的方向還擊。」

施瓦布沒有理解戰術。突擊隊員應該繞過強大的火力點,把它交給後續的步兵解決。「繼續前進!」沃爾特命令他,「繞過機槍。」等機槍停頓的間隙,他站起身對著戰士們打了個手勢。「快點兒,起來!起來!」他們遵從了命令。他帶著這些戰士繞開機槍,穿過一道空空的戰壕。

他再次遇到了戈特弗裡德。這位中尉找到一隻餅乾罐,邊跑邊往嘴裡塞。「簡直不可思議!」他喊道,「你應該看看英國人吃的東西!」

沃爾特一下子敲掉了他手上的錫罐。「你到這兒是來打仗的,不是來吃東西的,該死的蠢貨。」他喊道,「快走。」

什麼東西從他腳上爬了過去,嚇了他一跳。他看見一隻兔子消失在霧中。一定是炮兵摧毀了兔子窩。

他查看了一下指南針,確定他仍在向西挺進。他無法弄清他遇到的這段戰壕是否用於通信或者供應,它們所處的方位也沒有為他做出太多提示。

他知道英國人也學著德軍的樣子開挖了多重戰壕。他穿過了第一道,預計馬上就會遇到防禦完備的第二道「紅色防線」的戰壕,然後,如果他成功穿越這一道的話,接著就是西面一英里左右的另一道被稱作「棕色防線」的戰壕。

然後,便是開放的鄉野地帶,一直延伸到西部海岸。

炮彈在前面的霧靄中爆炸。確定不是英國人嗎?他們應該要防禦的。這一定是德軍的新一波徐進彈幕。他和手下的戰士正在超越炮彈的射程,這很危險。他轉過身去,看見大多數部下都跟在他的後面,他揮了揮胳膊,喊道:「隱蔽!向後傳達命令!」

幾乎用不著說,大家都做出了同樣的判斷。他們往後跑了幾米,跳進一段空壕溝裡。

沃爾特有些得意。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

戰壕地上躺著三個英國士兵。兩個一動不動,另外那個在不停地呻吟。其他人都在哪兒?也許他們逃掉了。也有可能這是一支敢死隊,留下來守衛這塊毫無防禦的陣地,為其他同伴撤退創造機會。

其中一個死掉的英國人是個高個子,長得粗手大腳。格倫沃爾德馬上把靴子從屍體上剝下來。「我穿正好!」他對沃爾特解釋說。沃爾特無心阻止他——格倫沃爾德腳上的靴子已經千瘡百孔了。

他坐下歇口氣,腦海裡回顧著第一階段的進程,他已經做到最好了。

一小時後,德國的炮聲又停了。沃爾特集結部下繼續前進。

一段緩坡的半路上,他聽到有人在說話。他朝旁邊的人做了個手勢。前面有人用英語說:「我他媽的根本什麼都看不見。」

這口音聽上去有點耳熟。澳大利亞人嗎?似乎更像印度人。

另一個聲音用相同的口音說:「如果他們看不見你,這幫該死的也就打不著你!」

一瞬間,沃爾特似乎回到了1914年,在威爾士菲茨的那幢鄉間莊園裡,僕人們就是這樣說話的。現在,就在這滿目瘡痍的法國戰場上,幾個威爾士人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頭頂上的天空似乎漸漸放亮。

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盯著眼前的霧。謝天謝地炮擊停了,但這僅僅意味著德軍正在接近。他要怎麼辦呢?

他沒有接到任何命令。他的排佔領了一座多面堡壘,它在前沿後面不遠處的一片坡地上。在正常的天氣下,他們的陣地視野寬闊,能夠俯瞰長長的緩坡,一直望到盡頭的一片瓦礫堆,想必那裡原是一片農戶的房屋。一條戰壕讓他們與別的堡壘相連通,但現在全都看不見。命令通常是從後方傳達過來,但今天什麼命令都沒有收到。電話已經壞掉,彈幕炮擊大概切斷了電話線。

士兵站在或是坐在壕溝裡。炮轟停止後他們就走出防空洞。有時候,野戰廚房會在上午推著輪車,帶著一隻大甕沿戰壕為他們送來熱茶,但今天沒有茶點的任何跡象。他們只吃了野戰口糧當早餐。

他的排裡有一桿美國設計的劉易斯輕機槍,就立在戰壕後牆的防空洞上方。機槍由十九歲的喬治・巴羅——那個少年管教所出來的男孩操控,他是個好兵,可是受的教育太少,他竟然以為英格蘭的最後一個侵略者叫作諾曼征服者。喬治坐在機槍的後面,身前有一塊後膛鋼板擋住流彈。他正在抽煙斗。

他們還有一門斯托克斯迫擊炮,這武器十分管用,發射的炮彈直徑近八厘米,可以打到一千兩百多公里外。喬尼・龐蒂下士——就是在索姆河戰役犧牲的喬伊・龐蒂的弟弟,已經可以發動致命的襲擊了。

比利爬到機槍旁,站在喬治身邊,但他無法看得更遠。

喬治對他說:「比利,別的國家也是我們這樣的帝國嗎?」

「是啊,」比利說,「法國擁有大部分北非,還有荷屬東印度群島和德國西南的非洲……」

「哦,」喬治有點洩氣,「聽人說過,我以為不是真的。」

「為什麼?」

「嗯,他們有什麼資格統治別人呢?」

「那我們有什麼資格統治尼日利亞、牙買加和印度呢?」

「因為我們是英國人。」

比利點了點頭。喬治・巴羅顯然從未見過任何地圖,卻覺得自己高於笛卡兒、倫勃朗和貝多芬。他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多年的教育一直告訴他們英國打贏了哪些戰爭,卻從來沒提過敗仗。他們瞭解倫敦的民主,卻對開羅的暴政一無所知。當他們瞭解英國的正義時,並不提及澳大利亞的鞭刑、愛爾蘭的飢餓或印度的大屠殺。他們知曉天主教徒在火刑柱上燒死新教徒,但如果他們發現新教徒得到機會也會對天主教徒做同樣的事時,就會大為震驚,他們的父親很少會像比利的爸爸那樣,告訴他們,教科書裡描繪的世界是一個幻想。

但比利今天沒時間糾正喬治。他有其他的事情要擔心。

天稍稍亮了點,比利覺得霧氣有可能會退,緊接著,真的一下子就消散了。喬治說:「該死!」轉瞬間,比利眼前的景象把他嚇呆了——四百米開外,幾百名德軍士兵正爬上斜坡,朝他這裡逼近。

比利跳進戰壕。又有幾個人也發現了敵人,他們的驚呼聲提醒了其他人。比利透過護牆上插著的鐵護板上的裂縫往外看。德國人的反應緩慢,大概因為英軍這邊全都躲在戰壕裡,沒有引起懷疑。一兩個人停下腳步,但其他人繼續往上跑。

一分鐘後,戰壕各處響起了步槍的射擊聲。有的德軍士兵倒下了。其他人紛紛臥倒在地,跳進彈坑或者躲進了幾處低矮的灌木叢後面。在比利的腦袋上方,劉易斯機槍嗒嗒作響,聽上去就像足球啦啦隊用的撥浪鼓發出的噪聲。一分鐘後,德國人開始還擊。他們似乎沒有機關鎗和迫擊炮,這讓比利鬆了一口氣。他聽到自己這邊有人尖叫了一聲——或許是某個眼尖的德國兵發現有人把頭探過護欄,更有可能的是這個幸運的射手擊中了一個不幸的英國人的腦袋。

湯米・格裡菲斯出現在比利旁邊:「戴・鮑威爾中槍了。」

「受傷了?」

「死了。一槍打穿了腦袋。」

「哦,天啊。」比利說。鮑威爾太太喜歡編織,給他兒子往法國寄了套頭衫。現在她要給誰織啊?

「我從他口袋掏出了他的收藏。」湯米說。戴有一疊色情明信片,那是他從一個法國人那兒買的。明信片上滿是肉嘟嘟的女孩,長著一團團的陰毛。營裡的大多數戰士都不時借來看看。

「為什麼?」比利心不在焉地問。他在觀察敵人的動向。

「不想讓他們把這些送回老家阿伯羅溫。」

「哦,是啊。」

「我該怎麼處理這些明信片?」

「該死,湯米,等會兒再說行不行?他媽的,現在有好幾百個德國人要對付。」

「對不起,比利。」

到底有多少德國人?戰場上很難估計人數,但比利覺得自己眼前看見的至少有兩百人,恐怕後面還有不少,他看不見。他估計面前的兵力有一個營。他這個排只有四十人,相差懸殊。

他到底該怎麼辦?

他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見到任何軍官。他是這裡軍階最高的。這裡該他負責,他必須制訂出應對計劃。

他已經習慣了上級軍官的無能,早就不再感到生氣了。這正是等級制度的可恨之處,他從小就知道。但偶爾有這麼一次,當指揮的重擔落在他身上時,他卻興奮不起來。相反,他感到責任的沉重,生怕自己做出錯誤決策,造成戰友的死亡。

如果德軍正面進攻,他的排是抵擋不住的。但敵人並不知道他力量薄弱。他能不能誤導敵人呢?

撤退的想法掠過他的腦際。但是,身為士兵不該在遭受攻擊的時候逃跑。這是一個防禦陣地,他應該竭盡全力守住它。

他要挺身而戰,至少眼下他必須這樣。

當他下定決心,其他人就跟隨著他。「再狠狠揍他們一通,喬治!」他喊了一句。劉易斯機槍的嗒嗒聲響起,他開始沿著戰壕跑。「保持穩定火力,夥計們,」他說,「讓他們以為我們這兒有好幾百人。」

他看見戴・鮑威爾的屍體躺在地上,頭上彈孔的血跡已經變黑。戴的軍裝裡面穿了一件他母親織的毛衣,是一種難看的褐色,但應該十分保暖。「安息吧,小伙子。」比利喃喃地說。

沿著戰壕再往前,他看見了喬尼・龐蒂。「架好斯托克斯迫擊炮,喬尼,」他說,「打飛這群狗娘養的。」

「好。」喬尼說。他把迫擊炮的兩條腿架在戰壕的地上,「射程多少,四百五十米?」

喬尼的搭檔是休伊特,胖乎乎的圓臉男孩,綽號「板油」。他跳上射擊踏台,回頭喊:「哎,應該有五百多米。」比利探頭核實了一下,但休伊特跟喬尼合作過,他讓他們自己做決定。

「轉兩圈,然後,四十五度角。」喬尼說。自力推進式炸彈可以在環內裝上額外的助推炸藥,擴大射程。

喬尼又跳上射擊踏台觀察了一下德軍距離,隨後調整了一下目標。鄰近的其他士兵都躲在邊上。喬尼往炮筒裡投了一枚炮彈。當它撞在炮筒底部,那裡的撞針點燃了助推炸藥,把炮彈發射了出去。

炸彈沒有擊中目標,離最近的敵人還有一段距離。「再加四十五米,動一動你右手那裡。」休伊特喊道。

喬尼做了調整,然後再次發射。第二發炮彈落在一個彈坑裡,那兒正藏著幾個德軍兵。「這下打中了!」休伊特嚷著。

比利無法去看是否有敵人被擊中,發射炮彈讓他們不得不一直低著頭。「就這樣給他們再來上十發!」他說。

他來到了羅賓・莫蒂默身後,這位被撤職的前軍官正在有條不紊地射擊著。莫蒂默停下來裝子彈,注意到了身邊的比利。「再去拿點兒彈藥過來,威爾士佬。」當自己派上用場的時候,他就變得粗暴無禮,「我們可不能同時停止攻擊。」

比利點點頭。「好主意,謝謝。」彈藥庫在交通壕後面約九十米的地方。他叫來兩名新兵,反正他們槍法也不准。「詹金斯,諾西,再多拿點彈藥來,要快。」兩個小伙子匆匆跑開了。

比利再次隔著護欄的窺視孔向外瞭望。只見一個德國人站了起來。比利猜測這人可能是他們的指揮官,正準備下令進攻。他的心往下一沉。他們一定已經猜到對面的敵軍不超過幾十人,能夠輕易壓倒他們。

但他沒有猜對。那軍官朝後方一指,然後開始往坡下跑去。他的部下也紛紛後撤。比利排裡的人歡呼起來,瘋狂朝跑遠的德軍掃射,在他們逃出射程之前又撂倒了幾個。

德國人退到被毀的農舍那裡,在廢墟中隱蔽起來。

比利忍不住輕蔑地笑出了聲。他成功擊退了十倍於自己的力量!他想自己應該當將軍。「停火!」他喊道,「現在打不到他們了。」

詹金斯和諾西背著彈藥箱回來了。「接著干,小伙子們,」比利說,「他們有可能會回來。」

但是,等他再仔細看時,發現德國人採取了不同的策略。他們兵分兩路,從廢墟後面朝左右兩側迂迴上來。在比利的注視下,他們已經在他的陣地外圍繞起圈來,不在射程之內。「哎呀,不好。」他說。他們要繞過他的陣地,從多面堡之間的空隙溜過去,然後從兩側夾擊他。他們也可能繞道,把他留給後面的部隊。

不管他們用什麼辦法,這塊陣地算是保不住了。

「快把機槍放下來,喬治,」比利說,「還有你,喬尼,把迫擊炮拆掉。都拿好自己的東西,全都帶上。我們馬上後撤。」

他們挎上步槍和背包,匆匆跳進最近的交通壕,猛跑起來。

比利看了看防空洞,確定沒人留在裡面。他拉開一枚手榴彈扔了進去,不把任何剩餘物資留給敵人。

隨後,他跟在自己人的後面撤退。

接近傍晚的時候,沃爾特帶著自己營裡的士兵們佔領了英國戰壕的後方。

他身體疲憊,但是很高興。突擊營參加過幾次激烈的小型衝突,但並未經歷過持續的戰鬥。有了大霧的掩護,突擊戰士們的戰術運用超乎預期。他們消滅了敵人的薄弱勢力,繞過重點火力,最後奪取了大片土地。

沃爾特發現了一個防空洞,貓腰走了進去。幾個手下跟在後面。這兒佈置得跟家一樣,看來英國人在這裡面待了好幾個月——牆上釘著雜誌上撕下來的圖片,倒扣著的箱子上放著一台打字機,一個糕餅盤裡放著刀叉碗碟,一摞板條箱上甚至鋪了一條毯子充當桌布。沃爾特猜測這裡應該是個營部。他的手下很快就發現了食物。有餅乾、果醬、奶酪和火腿。他無法阻止士兵們吃這些東西,但禁止他們打開任何威士忌酒瓶。他們砸開一個櫃子上的鎖頭,發現了一罐咖啡,一個戰士在外面生了一小堆火,煮了一壺。他給了沃爾特一杯,裡面加了從一個罐子裡找到的甜牛奶,簡直是天堂般的美味。

施瓦布中士說:「我看報紙上說英國食物短缺,就跟我們一樣。」他舉起正在用勺子吃的一聽果醬,「這算什麼短缺!」

沃爾特想,他們要多久才能明白?他早就懷疑德國當局誇大了潛艇戰在協約國供應上造成的影響。現在他瞭解了真相,手下的戰士們也一樣。英國在實行食品配給,但英國人看上去全然不是餓得要死的樣子。德國人才真的快餓死了。

他發現了一張撤退部隊出於疏忽留下的地圖。他把它跟自己的地圖比對了一下,發現這裡離克羅扎運河不遠。這意味著在一天之內,德國人收回了協約國部隊兩年前在索姆河戰役中花了五個月的艱苦鏖戰贏得的地盤。

勝利真的掌握在德國人的手中。

沃爾特坐到一台英國打字機前,開始寫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