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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1917年6月至9月

沃爾特・烏爾裡希爬出戰壕,冒著生命危險步入無人區。

彈坑中長出了嫩草和野花。眼下是溫和的夏夜,這片區域以前屬於波蘭,後來劃歸俄國,現在又被德國軍隊佔領了一部分。沃爾特在下士的軍服外面穿了一件不倫不類的外套。他在臉上、手上塗了泥巴讓人無法辨認,還戴了一頂白帽子,權當投降的白旗,肩上還背了一個紙板箱。

他告訴自己沒什麼可害怕的。

俄軍前沿在暮色中隱約可見。這裡好幾個禮拜都沒放過一槍一炮了,沃爾特覺得自己的出現只會引起好奇,而非受到懷疑。

如果他猜錯了,他就必死無疑。

俄國人正準備進攻。德國偵察機和偵察分隊分別報告說有一批新增援的部隊部署在前線,裝運彈藥的卡車正在卸貨。這一消息也被那些被俘的俄軍士兵證實了,他們餓得要死,只為討到一點吃的便穿越前線投降了德軍。

即將發動進攻的證據確鑿,讓沃爾特很失望。他原以為新的俄國政府無法繼續作戰。列寧和布爾什維克在彼得格勒大聲呼籲和平,洪水般散發報紙和小冊子——這些都是德國人付的錢。

俄國民眾不希望戰爭。戴著單片眼鏡的外交部長帕維爾・米留可夫宣佈說,俄國依然期待一場「決定性勝利」,此言一出,憤怒的工人和士兵再次走上街頭。裝模作樣、負責發動新一輪攻勢的年輕陸軍大臣克倫斯基下令恢復部隊的鞭笞刑罰,恢復軍官的權威。但是,俄國士兵真的會衝鋒陷陣嗎?德國人需要瞭解這一點,於是沃爾特決定不惜一切去弄個清楚。

各種跡象都有。在某些前沿地段,俄國士兵升起白旗,單方面宣佈停戰。另一些地方顯得十分安靜,嚴守紀律。沃爾特決定親自走訪一處類似的區域。

他終於離開了柏林。或許莫妮卡・馮・德・赫爾巴德對她的父母直言相告不會有什麼婚禮了。不管怎麼說,沃爾特再次回到了前線,負責搜集敵人的情報。

他把箱子換到另一個肩膀。現在,他可以看見五六個腦袋探出壕溝的邊沿。他們都戴著帽子,俄國士兵沒有鋼盔。他們盯著他,但並沒有用武器瞄準他,至少現在沒有。

一切只能聽天由命了,就算死了,至少他跟茉黛在斯德哥爾摩共度了美妙的一夜。當然,他想活下去。他期望跟茉黛組成家庭,生兒育女,希望在一個繁榮而民主的德國完成這一切。但這意味著首先要贏得戰爭,繼而又意味著他必須冒生命危險,因此他別無選擇。

儘管如此,進入步槍的射程之內時他仍感到心裡一陣發涼。要是有個士兵想瞄準他扣動扳機,那簡直是太容易了。畢竟他們就是來幹這個的。

他身上沒有攜帶步槍,他希望這些人注意到這一點。實際上他在皮帶後面塞了一把九毫米的魯格,但他們看不見。他們能看到的是他扛著的箱子。他希望這箱子看上去毫無傷害。

每移動一步,他都為繼續活著而心生感激,同時意識到自己更加接近危險了。他達觀地想,任何一秒鐘都潛伏著危險。他不知道一個人是否能聽到殺自己的槍聲。沃爾特最擔心的是被打傷,慢慢流血死去,或著躺在一家骯髒的野戰醫院感染致死。

現在他可以看清一張張俄國人的臉,看見興奮、新奇和驚歎的表情。他心急地尋找著恐懼的跡象——這是他面臨的最大危險。一個嚇壞了的士兵可能因為緊張得受不了而開槍。

最後,他只剩下不足十米了,然後是九米、八米……他來到戰壕的邊沿。

「你們好,同志們。」他一邊用俄語說話,一邊放下箱子。

他朝靠近自己的一個士兵伸出手。那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把他拉進了戰壕。一小群人聚集在他的周圍。

「我過來問你們一個問題。」他說。

受過教育的俄國人大多能說點兒德語,但士兵都是農民,沒幾個人熟悉母語以外的其他語言。沃爾特小時候學過俄語,他父親強令他學好外語,以便日後進入部隊或外交部。他一直沒什麼機會使用俄語,但他能回憶起足夠多的詞彙應付這次任務。

「先來點兒喝的。」說著,他把箱子拉進戰壕,撕開上面的封口,拿出一瓶荷蘭杜松子酒。他打開瓶塞,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把瓶子遞給身邊的士兵——一個十八九歲的高個頭下士。那人咧嘴一笑,喝了一口,把瓶子傳給別人。

沃爾特悄悄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壕溝挖得很糟糕。牆壁傾斜著,也沒用木料支撐。地面坑坑窪窪,連墊板也沒有,因此就算是夏天也到處泥濘。壕溝甚至不成直線,不過這樣倒是件好事,他們沒有了抵擋火藥爆炸的壁壘。溝裡散發著一股惡臭,士兵有時就在裡面解手。這些俄國人到底怎麼回事?不管幹什麼都是匆匆忙忙、雜亂無章,活兒干了半截就丟在一邊。

酒瓶傳來傳去,隨後一位中士出現了。「這是怎麼回事,費奧多爾・伊戈洛維奇?」他對那個高個子下士說,「誰讓你們跟這個狗娘養的德國人說話?」

費奧多爾很年輕,但他臉上留著一撮華麗捲曲的小鬍子。不知為什麼他戴了一頂海員帽,很俏皮地歪在腦後。他自信的態度近乎傲慢:「過來喝點兒,加弗立克中士。」

中士跟其他人一樣,直接對著瓶子喝了一大口,但他不像其他士兵那樣滿不在乎。他朝沃爾特投來不信任的一瞥:「你他媽的在這兒幹什麼?」

沃爾特對自己該回答什麼早有準備:「我代表德國工人、士兵和農民,過來問你們為什麼跟我們作戰。」

他們一個個驚訝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費奧多爾說:「你們為什麼跟我們作戰?」

沃爾特已經準備了答案:「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國家是由皇帝統治的,我們還沒有發動革命。但你們已經革命了。沙皇已經下台,俄國的權力掌握在人民手裡。所以,我過來向人民提問:你們為什麼打我們?」

費奧多爾看了看加弗立克,說:「我們也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

加弗立克聳聳肩。沃爾特猜想他是一個傳統主義者,不會輕易發表自己的意見。

戰壕裡又走過來幾個人,加入到這群人中。沃爾特又打開一瓶酒。他看著周圍這群衣衫單薄、渾身髒兮兮的男人,眼見他們一個個很快就喝醉了。「俄國人想要什麼呢?」

幾個人一起回答他——

「土地。」

「和平。」

「自由。」

「還要酒!」

沃爾特從箱子裡拿出另一瓶酒。他想他們真正需要的是香皂、好的食物和新的軍靴。

費奧多爾說:「我想回農村老家。他們把王子的土地分了,我得想辦法讓我家也分到一塊。」

沃爾特問道:「你們支不支持哪個政黨?」

一個士兵說:「布爾什維克!」其他人歡呼起來。

沃爾特很高興:「那,你們是黨員嗎?」

他們全都搖了搖頭。

費奧多爾說:「我以前支持社會革命黨,但他們讓我們很失望。」其他人點頭表示同意,「克倫斯基又把鞭笞制度弄回來了。」費奧多爾補充道。

「而且,他已經下令發動夏季攻勢。」沃爾特說。他可以看見自己眼前的一摞摞彈藥箱,但他沒有直接提到這些,害怕讓俄國人注意到他是個間諜,這種可能性很明顯。「我們可以從飛機上看到。」他補充說。

費奧多爾對加弗立克說:「我們為什麼要進攻呢?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講和啊!」其他人低聲附和著。

沃爾特說:「如果上面命令進攻,你們會怎麼做?」

費奧多爾說:「士兵委員會要開會討論。」

「別說廢話了,」加弗立克說,「現在已經不允許士兵委員會討論命令了。」

大家嘟囔著表示不滿,人群外圍有個人低聲說:「我們到時候再看吧,中士同志。」

人群越聚越多,也許俄國人打老遠就能嗅到烈酒的氣味。沃爾特又拿了兩個瓶子遞出去。為了讓新來的人瞭解情況,他解釋說:「德國人民跟你們一樣希望和平。如果你們不攻擊我們,我們也不會攻擊你們。」

「我要為這乾上一杯!」一個新來的說。大家紛紛應和著。

沃爾特擔心這裡的聲音會把軍官引過來,一時想不出辦法讓俄國人哪怕喝酒也小聲點。但已經來不及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問道:「這裡是怎麼回事?你們到底想幹什麼?」人群讓開一條路,一個穿少校軍服的大個子出現在眼前。他看著沃爾特,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沃爾特的心往下一沉。將他俘虜無疑是軍官的責任。德國情報部門知道俄國人如何對待戰俘。被他們抓獲就等於被判死刑,在飢餓和寒冷中慢慢死去。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臉,遞上最後一瓶未開封的酒:「喝一杯,少校。」這個軍官沒搭理他,轉身去問加弗立克:「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加弗立克沒有被他嚇倒。「戰士們一天都沒吃飯了,少校,我不能讓他們有酒不喝。」

「你應該抓他當俘虜!」

費奧多爾說:「我們不能把他當作俘虜,既然我們已經喝了他的酒。」他已經口齒不清,「這樣做不公平!」其他人跟著歡呼起來。

少校對沃爾特說:「你是個間諜,我應該砍掉你那該死的頭。」他摸了摸腰帶上掛著的皮槍套。

士兵們齊聲抗議著。少校仍是一臉怒容,但他沒再說什麼,顯然不想跟士兵們發生衝突。

沃爾特對他們說:「我最好離開你們。你們的少校不太友好。另外,我們前線後面一點兒有一家妓院,那兒有一個金髮碧眼的女孩,可能正感到寂寞難耐……」

他們哄然大笑,歡呼起來。這話並不全對,那裡的確有個妓院,但沃爾特一次也沒去過。

「請記住,」他說,「如果你們不打我們,我們也不會打你們!」

他爬出戰壕。這一刻最危險。他站起身子,走了幾步,轉身揮了揮手,繼續往前走。他們的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所有的烈酒喝得一乾二淨。現在他們完全可能緩過神來,履行自己的職責,朝著敵人開槍。他覺得外套後面好像畫著一個靶子。

天色漸漸變暗。再過一會兒他就會走出他們的視野,離安全地帶只差幾米了。他使勁克制著不讓自己撒腿跑起來,那樣的話反倒會招來子彈。他咬緊牙關,平穩地走在佈滿廢彈的地面。

他向身後望了一眼。他已經看不見那邊的戰壕了。這意味著他們也無法看見他。他安全了。

他的呼吸平穩下來,繼續走著。這次冒險十分值得,讓他掌握了很多情報。雖然這段戰壕沒有掛出白旗,但俄國人狀態糟糕,很難打仗。他們明顯感到不滿,很有可能發生叛亂,軍官很難維持紀律。那個中士小心翼翼不去冒犯他們,而少校也不敢抓沃爾特當俘虜。這種士氣不可能讓戰士們發起勇猛的進攻。

他已進入德軍前沿範圍。他大聲喊出自己的名字,報出預先設定的口令,隨後便跳入戰壕。一個中尉向他敬禮:「出擊很成功吧,先生?」

「是的,謝謝。」沃爾特說,「應該說非常成功。」

卡捷琳娜躺在格雷戈裡原來那間屋子的床上,只穿著薄薄的內衣。窗戶開著,七月溫暖的空氣吹進屋裡,還有幾步之外經過的火車發出的轟隆聲。現在,她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

格雷戈裡的一根手指劃過她身體的輪廓,從她的肩膀劃過鼓脹的乳房,然後是她的肋骨,越過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最後抵達她的大腿。在愛上卡捷琳娜以前,他從未體味過這種輕鬆和愉悅。他年輕時短暫倉促地交往過一些女孩。現在,性愛過後躺在這個女人身邊,充滿愛意地輕輕撫摸她的身體,這對他來說實在是一種令人興奮的新鮮體驗。他想也許這就是婚姻的意義。「你懷孕後顯得更漂亮了。」他壓低了聲音,以免吵醒弗拉基米爾。

兩年半的時間裡,他一直為弟弟的兒子擔當父親的角色,但他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他本打算在孩子出生後隨列寧的名字,但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弗拉基米爾了。懷孕這件事使得格雷戈裡在政治上成了強硬派。他不得不考慮自己的孩子在一個什麼樣的國家成長,他希望他的兒子擁有自由(出於某種理由,他相信會是一個男孩)。他得確保俄國由人民當家做主,而不是被沙皇、中產階級議會或商人和將軍組成的聯盟主宰,他們會讓一切回到以前的樣子,只是換了個新的偽裝而已。

他不太喜歡列寧。這人總是怒氣沖沖,總在對著別人大喊大叫。跟他意見相左的人都是蠢豬、雜種、傻瓜。但列寧工作起來比任何人都努力,他花很長時間考慮一件事情,做出的決定總是正確的。在過去,每次俄國「革命」除了一陣混亂之外毫無結果,格雷戈裡知道列寧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

臨時政府也清楚這一點,有跡象表明他們想把矛頭對準列寧。右翼媒體指控他是德國間諜。這種說法十分荒謬。但是列寧的確有一個秘密的經費來源。格雷戈裡戰前便加入了布爾什維克,屬於核心集團成員,因此知道這些錢來自德國。這個秘密要是洩露出去,自然會助長人們的懷疑。

他正在打瞌睡,就聽見門廳裡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後響起了急切的敲門聲。他連忙穿上褲子,大聲喊道:「怎麼回事?」弗拉基米爾被驚醒了,哭了起來。

外面是個男人的聲音:「格雷戈裡・謝爾蓋耶維奇在嗎?」

「我在。」格雷戈裡打開門,是伊薩克,「出了什麼事?」

「他們發了逮捕令,要捉列寧、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

格雷戈裡感到害怕。「我們得馬上通知他們!」

「我弄到了一輛軍車,就在外面。」

「等我穿上靴子。」

伊薩克走了。卡捷琳娜抱起弗拉基米爾,哄著他。格雷戈裡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吻了吻他們兩個,然後飛快跑下樓去。

他跳進車子,坐在伊薩克旁邊,說:「列寧最重要。」政府要對付的就是他。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也是堅定的革命者,但列寧是推動整個運動的引擎。「我們先去通知他。開車到他姐姐住的地方。盡量開快點兒。」

伊薩克把車開到最大速度。

汽車尖叫著拐了個彎,格雷戈裡牢牢抓緊把手。等到車子直行時,他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司法部的一個布爾什維克告訴我的。」

「逮捕令什麼時候簽署的?」

「今天早上。」

「但願我們來得及。」格雷戈裡生怕列寧已經被人逮捕。沒有人像他那樣不屈不撓,意志堅決。他是有些專橫霸道,但他讓布爾什維克成了一個主要的政黨。如果沒有他,革命就可能退回到混亂和妥協之中。

伊薩克把車開到施羅卡雅大街,在一幢中產階級的住宅樓外面停下。格雷戈裡跳下車,衝進樓裡,去敲葉利扎羅夫家的門。列寧的姐姐安娜・葉利扎羅夫開了門。她五十多歲,花白的頭髮從正中分開。格雷戈裡以前見過她,她在《真理報》工作。

「他在這兒嗎?」格雷戈裡問。

「在,怎麼,發生了什麼事?」

格雷戈裡懸著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他來得還不太晚。他走進屋裡:「他們要逮捕他。」

安娜砰的一聲關上門。「瓦洛佳!」她叫著列寧的小名,「快過來!」

列寧出現了,身上是他常穿的那件破舊的深色外套,跟往常一樣戴了硬領,打著領帶。格雷戈裡迅速說明了情況。

「我會馬上離開。」列寧說。

安娜說:「你還不快去找個手提箱,裝點急用的東西……」

「太冒險。東西隨後再送過來。我會告訴你我在哪兒。」他看了看格雷戈裡,「謝謝你的提醒,格雷戈裡・謝爾蓋耶維奇。你有車嗎?」

「有。」

列寧沒再說話,逕直朝門廳走去。

格雷戈裡跟著他走到街上,匆忙打開車門:「他們也對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發出了逮捕令。」列寧坐進了車裡。

「回公寓給他們打電話,」列寧說,「馬克有部電話,他知道他們在哪兒。」他摔上車門,然後探身跟伊薩克說了句什麼。伊薩克隨即把車開走了。

列寧一直都是這樣。他對所有人大聲發號施令,大家都乖乖服從,因為他總是有道理。

格雷戈裡很高興,就像一副重擔從肩膀上卸掉了。他打量著街道兩頭。對面的一幢樓裡走出一夥人來。其中幾個穿著便裝,其他人穿的是軍官制服。格雷戈裡吃驚地認出了米哈伊爾・平斯基。秘密警察按理說已經被廢除,但平斯基這種人仍在以軍人的身份進行活動。

這些傢伙一定是衝著列寧來的,但弄錯了房子,晚了一步。

格雷戈裡連忙跑進公寓。葉利扎羅夫家的房門還開著,安娜和她的丈夫馬克待在屋裡,此外還有他們的養子戈拉和家裡的用人,一個名叫安紐施卡的鄉下女孩。幾個人都十分吃驚。格雷戈裡關上門。「他安全離開了,」他說,「但警察就在外面。我要馬上給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打個電話。」

馬克說:「電話就在靠牆的桌上。」

格雷戈裡猶豫了一下。「這怎麼弄?」他從來沒用過電話。

「哦,對不起。」馬克說著,拿起那東西,一頭對著自己的耳朵,另一頭貼近嘴巴,「我們也剛開始使用不久,用得多了就習慣了。」他不耐煩地搖動頂端的彈簧桿,「喂,我要接線員。」然後告訴對方幾個數字。

有人在外面砰砰敲門。

格雷戈裡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其他人安靜。

安娜帶著安紐施卡和孩子去了裡屋。

馬克急急地對著電話說著。格雷戈裡站在公寓門口。外面的聲音說:「開門,否則我們就把門撞開!我們有搜查令!」

格雷戈裡衝著外面喊道:「等一下,等我把褲子穿上。」警察經常去他住的樓房裡搜查,因此他知道怎麼拖延時間。

馬克又開始搖動彈簧桿,請人接通另一個號碼。格雷戈裡喊道:「誰?誰在外面?」

「警察!馬上開門!」

「來了……我先去把狗鎖到廚房。」

「快點!」

格雷戈裡聽見馬克說:「告訴他趕緊藏起來。警方現在就在我家門口。」他把聽筒放回鉤子上,朝格雷戈裡點點頭。

格雷戈裡打開門,往後站了站。

平斯基走進屋子。「列寧在哪兒?」他問道。

幾個軍官跟著他走進來。

格雷戈裡說:「這裡沒有叫那個名字的人。」

平斯基盯著他。「你在這兒幹什麼?」他說,「我早就知道你是個麻煩。」

馬克上前一步,平靜地說:「請把搜查令給我看看。」

平斯基很不情願地遞過來一張紙。

馬克看了一會兒,然後說:「叛國罪?這簡直荒謬透頂!」

「列寧是德國特務,」平斯基說著,瞇起眼睛看著馬克,「你是他的姐夫,對吧?」

馬克把那張紙還給他。「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裡。」他說。

平斯基感覺出他說的是真話,顯得很氣憤:「這是搞的什麼名堂?他就住在這兒!」

「列寧不在這兒。」馬克重複道。

平斯基的臉漲得通紅。「是不是有人警告他了?」他一把抓住格雷戈裡的前胸,「你來這兒幹什麼?」

「我是彼得格勒蘇維埃成員,代表第一機槍團,如果你不想讓我的部隊造訪你們的總部,最好把手從我衣服上拿開。」

平斯基放開他:「我們必須搜查一下。」

電話桌旁邊有一隻書櫃。平斯基一把將上面的幾本書推到地上。他朝幾個軍官揮了揮手,指著公寓的裡面說:「給我徹底搜查一遍!」

沃爾特來到一個村莊,這塊地方是從俄國人手中奪下來的。他給了一個農民一枚金幣,換他身上的全套衣服,讓那個農民又驚又喜。衣服包括一件髒兮兮的羊皮大衣、亞麻外罩、一條寬鬆的粗布褲子,以及一雙用山毛櫸的韌皮編織的鞋子。好在沃爾特用不著買他的內衣,這人什麼內衣都沒穿。

沃爾特用一把廚房用的剪刀修剪了一下頭髮,也不再刮鬍子,讓它慢慢留起來。

他在一個小鎮集市上買了一麻袋洋蔥,把裝有一萬盧布硬幣和紙幣的皮錢包藏在了洋蔥下面。

一天夜裡,他把手和臉用泥土弄髒,穿上農民的衣服,背著裝洋蔥的麻袋走進無人區,偷偷穿過俄國的前線,走到最近的一個火車站,買了一張三等車票。

他裝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誰跟他說話他就罵罵咧咧,好像他們要偷他的洋蔥似的,也許他們的確想偷。他帶著一把大刀,銹跡斑斑但很鋒利,別在腰帶上很顯眼,另外,他還有一把從被俘的俄軍軍官那兒繳獲的莫辛-納甘手槍,藏在臭烘烘的大衣裡面。有兩次碰到警察跟他說話,他就傻乎乎地咧開嘴笑笑,拿出一個洋蔥遞上去,這種賄賂讓人不齒,兩次警察都厭惡地哼了一聲走開了。如果警察堅持要搜查麻袋的話,沃爾特就打算把他幹掉,但這種情況一直沒有出現。他買的都是短途車票,每次坐三四站,因為一個農民不會去幾百公里以外賣洋蔥。

他很緊張,也十分警覺。他的偽裝很不可信。只要跟他多聊幾句,任何人都能發現他不是真正的俄國人。如果被揭穿,做這件事的代價就是死刑。

一開始他很害怕,但這種感覺最終消失了,到了第二天他就無聊了起來。沒有任何東西需要他費腦子,他不能讀書,這是明擺著的,他還盡量不去看張貼在車站上的時刻表,遇到佈告之類的也只是瞥一眼而已,因為大多農民都不識字。隨著一列列慢車光當光當搖晃著穿過無盡的俄國森林,他的思緒便進入了精心編織的白日夢裡,幻想著他跟茉黛戰後住的房子。房子應該裝飾成現代風格,用木料裝飾,選擇中性色調,就像馮・德・赫爾巴德家的房子那樣,而不是他父母家那種沉重昏暗的樣子。一切都要方便清潔和維護,特別是廚房和洗衣房,這樣他們可以少雇僕人。還要有一架上好的鋼琴,應該是施坦威大鋼琴,因為他們都喜歡彈奏。再買一兩幅引人注目的現代繪畫,奧地利表現主義的畫作就不錯,顛覆上一代人的標準,標新立異,讓人知道他們這對夫婦是崇尚進步的改革派。他們要在寬敞明亮的臥室裡,赤裸躺在柔軟的床上,親吻,交談,做愛。

就這樣,他一路來到彼得格勒。

通過瑞典大使館一位激進社會主義人士的安排,布爾什維克會派人每天下午六點在彼得格勒的華沙站等一個小時,來接收沃爾特帶來的錢。沃爾特中午抵達,趁機去城裡轉了轉,評估一下俄國人持續作戰的能力。

眼前的一切讓他震驚。

他剛出了火車站便遭到一群娼妓的圍追堵截,有男有女,有成人也有小孩。他穿過一座運河橋,向北走了幾公里進入市中心。大部分商店都關著門,有些索性被廢棄了,窗戶都砸碎了,街面上一堆光閃閃的碎玻璃。他看見不少醉鬼,目擊了兩起鬥毆。偶爾有汽車或者馬車狂奔而至,人們四散而去讓開道路,車上的乘客躲在緊閉的窗簾後面。人們大都很瘦,穿得破破爛爛,打著赤腳。一切遠比柏林糟糕。

他看見不少士兵,有單個的,也有成群結隊的,紀律鬆懈——列隊步調參差不齊,崗位上的隨便閒逛,軍服敞著,跟老百姓閒聊,顯然是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沃爾特再次證實了他造訪俄國前線得到的印象——這些人根本沒有心情去打仗。

他想這是件好事。

沒有人跟他搭話,警察也不理他。他不過是這座分崩離析的城市中又一個疲於奔命的襤褸身影。

六點鐘的時候,他滿懷希望回到車站,立刻看見了跟他接頭的人,是一位中士,他的步槍槍筒上繫著一塊紅頭巾。在介紹自己之前,沃爾特仔細打量他。這人威風凜凜,雖然個子算不上高大,但長著一副寬闊的肩膀,十分結實。他的右耳不見了,門牙缺了一顆,左手也少了一根無名指。他像個老兵那樣耐心等待著,但那雙藍眼睛敏銳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很難相信有什麼能逃過他的監控。沃爾特本打算暗中觀察他一下,但這個士兵已經與他四目相對,隨後點了點頭,轉身走開了。這是種明確的暗示,沃爾特跟在他後面。他們走進一個擺滿桌椅的大房間,坐了下來。

沃爾特說:「你是格雷戈裡・別斯科夫中士?」

格雷戈裡點點頭:「我知道你是誰。坐吧。」

沃爾特環視著整個房間。角落裡有一把茶壺在絲絲作響,一個圍著披肩的老太太在賣香煙和熏制的醃魚。十五到二十個人圍坐在桌子旁邊。沒有人打量士兵和販賣洋蔥的農民。一個身穿藍色束腰工裝上衣的年輕男子尾隨他們進來,沃爾特很快跟這人對視了一下,見他找了個地方坐下,點了支香煙,隨後展開一張《真理報》看了起來。

沃爾特說:「我能吃點兒東西嗎?我都快餓死了,不過農民恐怕付不起這裡的價錢。」

格雷戈裡端來黑麵包和盛著鯡魚的碟子,另外又要了兩杯加了糖的茶。沃爾特大口吃了起來。格雷戈裡看了他一分鐘,隨後笑了起來。「我很驚訝你竟然裝成農民矇混過來了,」他說,「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資產階級。」

「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的手很髒,但你小口吃東西,拿抹布蘸嘴的時候就像是用亞麻餐巾。真正的農民吃東西都是大口往嘴裡塞,嚥下去之前要喝幾口茶。」

對方傲慢的態度讓沃爾特惱火。他想,不管像不像,我在火車上安全度過了三天,我倒想看看換成你,能不能在德國這麼幹。現在該提醒別斯科夫,他必須證明自己有資格拿到這筆錢。「告訴我布爾什維克的事情進展如何。」他說。

「好得讓人害怕,」格雷戈裡說,「過去幾個月裡,成千上萬的俄國人入了黨。利昂・托洛茨基終於宣佈支持我們。你應該聽聽他的演講。晚上他通常在現代劇場包場講演。」沃爾特看得出來,格雷戈裡崇拜託洛茨基,把他當成了英雄。就連德國人都知道托洛茨基的演說令人著魔。他是布爾什維克的一件法寶。「去年二月,我們有一萬名黨員,到了今天,我們已經發展到了二十萬。」格雷戈裡自豪地說。

「這是好事,但你們能夠改變時局嗎?」沃爾特說。

「我們很有希望贏得制憲議會的選舉。」

「什麼時候進行?」

「這件事總是一拖再拖……」

「為什麼?」

格雷戈裡歎了口氣:「一開始,臨時政府召集了一個代表理事會,他們兩個月後才同意組成一個六人的第二理事會來起草選舉法……」

「為什麼?過程這麼複雜?」

格雷戈裡顯得憤憤不平:「他們說,希望選舉絕對不容挑戰——但真正的原因是保守黨有意拖延,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即將失利。」

沃爾特心想,他不過是個中士,但他的分析很有見地。「那麼,選舉什麼時候進行?」

「九月。」

「為什麼你認為布爾什維克能贏?」

「我們仍然是堅定致力於和平的唯一群體。任何人都知道——這歸功於我們印發的報刊和小冊子。」

「那你為什麼說好得『讓人害怕』?」

「我們成了政府對付的首要目標。他們簽發了針對列寧的逮捕令。他不得不藏起來。但他仍在運作黨的事務。」

沃爾特也相信這一點。如果列寧能在蘇黎世流亡時期保持對他的黨的控制,他在俄國的某個藏身處也一定辦得到。

沃爾特帶來了要交付的東西,也收集到了他需要的情報。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感到如釋重負。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家。

他用腳把裝著一萬盧布的袋子踢到了格雷戈裡那邊。

他把茶喝完,站起身來。「享受你的洋蔥吧。」說完,朝門口走去。

他用眼角的餘光瞥見穿藍色工裝的人折上他手裡的《真理報》,站了起來。

沃爾特買了到盧加的車票上了車。他走進一個三等車廂,擠過一群抽煙喝伏特加酒的士兵,一家帶著大包小包的猶太人,以及幾個帶著空板條箱、大概是剛把雞賣掉的農民。他在車廂盡頭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

藍色工裝進了車廂。

沃爾特朝他看了一會兒,只見那人擠過乘客,滿不在乎地用胳膊肘推搡著別人。只有警察會這麼做。

沃爾特跳下火車,匆匆離開了車站。他回想著下午去城裡時走的路,快步朝運河方向走。眼下正值盛夏,天色也很亮。他希望快點甩掉後面的盯梢,但他回頭張望時,發現藍色工裝正跟在後面。這人大概一直跟著格雷戈裡,後來才決定弄清賣洋蔥給他的農民朋友到底是誰。

這人開始小跑起來。

如果被抓住,沃爾特就會被當成間諜槍斃。他沒有選擇,只能鋌而走險。

這是一片貧民居住區。整個彼得格勒都破敗不堪,但這個地區聚集著全世界火車站附近都有的廉價旅館和昏暗酒吧。沃爾特跑了起來,藍色工裝也加快步子跟上。

沃爾特來到運河邊的一個磚廠。這裡聳立著高高的圍牆和一扇鐵柵欄門,但旁邊有一個廢棄的倉庫,沒有任何圍欄。沃爾特離開街道穿過倉庫來到水邊,然後翻牆跳進了磚廠。

這裡應該有個看門的,但沃爾特什麼人也沒看見。他開始尋找藏身的地方,可惜天還很亮。院子裡有個單獨的碼頭,用細木板搭建而成。他周圍是一個個磚垛,足有一人高,但他要找個能看見別人,又不被人發現的隱蔽之所。他移到一堆少了一部分的磚垛旁邊——估計是賣掉了,很快重新擺了擺磚頭,讓自己能藏在後面,又可以從縫隙裡朝外看。他拔出腰帶上的莫辛-納甘手槍,扳起擊錘。

過了一會兒,他看見藍色工裝翻過牆頭。

這人中等身材,瘦巴巴的,留著一撮小鬍子。他顯得有些害怕——這人已經意識到自己不單單是在尾隨一名嫌犯,還捲入了一場抓捕行動中,但他不知道自己是獵人還是獵物。

他掏出了手槍。

沃爾特用手裡的槍透過磚塊的縫隙瞄準藍色工裝,但對方離得太遠,他沒有把握射中目標。

那傢伙定定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四下看了看,顯然不知道該怎麼辦。接著,他轉過身子,猶豫不決地朝水邊走去。

沃爾特跟上他。現在,他已經變被動為主動。

這人在一堆堆磚頭中間躲躲藏藏,四處搜尋著。沃爾特也一樣,每次那傢伙停住步子,他便立刻閃身躲到磚垛後面,就這樣慢慢接近。沃爾特不想進行槍戰,頻繁的槍聲會引起其他警察的注意。他必須在一兩槍內撂倒敵人,然後迅速離開。

那人到了河道盡頭,沃爾特和他之間只剩下不到十米的距離。那人朝運河兩側張望,好像沃爾特有可能划船逃走似的。

沃爾特從隱蔽處走出來,瞄準了對方的後心。

那傢伙突然轉過身,直直看著沃爾特,然後發出一聲尖叫。

聲音尖利刺耳,就像一個被嚇壞了的小女孩發出的,沃爾特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掉這種叫聲。

他扣動扳機,左輪手槍發出一聲巨響,尖叫戛然而止。

只這一槍就足夠了。秘密警察癱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沃爾特彎腰看了看屍體。那雙眼睛無神地盯著半空。沒有心跳,也沒了呼吸。

沃爾特把屍體拖到運河邊上。他把幾塊磚頭塞進他的褲子和上衣口袋裡加重份量,然後把他抬過低低的欄杆,扔進了水裡。

屍體沉了下去,沃爾特轉身離開。

反革命運動開始時,格雷戈裡正在彼得格勒蘇維埃開會。

他一直感到擔心,但並不覺得意外。隨著布爾什維剋日益深得民心,其受到的反對也勢必更加殘酷無情。黨在地方選舉中表現出色,蘇維埃相繼在一個個省獲得控制權,同時在彼得格勒市議會選舉中獲得了百分之三十三的選票。作為回應,目前由克倫斯基領導的政府逮捕了托洛茨基,再次推遲拖延已久的制憲會議全國選舉。布爾什維克自始至終強調臨時政府永遠不會舉行全國大選,進一步的推遲只會提升布爾什維克的信譽。

隨後,軍隊開始行動。

科爾尼洛夫將軍是個光頭的哥薩克,阿列克謝耶夫將軍曾評價他擁有獅子的雄心、綿羊的大腦。9月9日,科爾尼洛夫下令他的部隊向彼得格勒進軍。

蘇維埃迅速做出反應。代表們立即決定成立一個與反革命鬥爭委員會。

這個委員會什麼都不是。格雷戈裡著急地想。他站起身來,按捺著憤怒和恐懼。作為第一機槍團的代表,他發言時大家都洗耳恭聽,尤其是在討論軍事問題的時候。「如果一個委員會裡的成員只是發發言,那麼成立這個委員會毫無意義,」他情緒激動地說,「如果我們剛剛收到的報告屬實,那麼,科爾尼洛夫的某支部隊已經離彼得格勒的市區外圍不遠了。只有用武力才能阻止他們。」他平時一直穿著他的中士制服,攜帶著一桿步槍和一把手槍,「委員會毫無意義,除非用它來動員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一起反對軍隊的叛變。」

格雷戈裡知道只有布爾什維克黨能夠發動人民。所有其他代表也一樣清楚,不管他們屬於哪一個黨派。最後決定委員會由三名孟什維克、三名社會主義革命黨人和包括格雷戈裡在內的三名布爾什維克組成。不過每個人都知道,只有布爾什維克起決定性作用。

一旦做出決定,鬥爭委員會便離開了辯論大廳。格雷戈裡已經當了半年的政客,已經掌握了整個系統的運作方法。現在,他不去理會委員會的正式成員,而是邀請了十幾個有用的人加入到他們中間,其中包括普梯洛夫機械廠的康斯坦丁和第一機槍團的伊薩克。

蘇維埃已經從塔夫利宮搬到了斯莫爾尼學院(以前的女子學校),委員會就在其中一間教室內重新召集會議,圍著他們的是鑲在鏡框中的刺繡和少女筆下的水彩畫作。

主席說:「有請求辯論的動議嗎?」

這是句廢話,但格雷戈裡當代表已經有一段時間,知道如何避開這樣的空談。他上前一步,立刻控制了會場,讓委員會集中注意力到行動上,而不是說話。

「是的,主席同志,請允許我說幾句,」他說,「有五件事我建議去做。」把要說的話分成一二三點的確是個好主意,人們會覺得必須聽你把話說完。「第一,動員彼得格勒的戰士們抵抗科爾尼洛夫將軍的叛變。我們該怎麼做呢?我建議下士伊薩克・伊萬諾維奇把主要的兵營列出單子,註明每個兵營中可靠的革命領導人的姓名。確定我們的同盟以後,我們寫信給他們,指示他們聽從委員會的命令,隨時準備擊退叛亂分子。如果伊薩克現在就著手起草,幾分鐘後他就能把名單和信弄好,交由委員會批准。」

格雷戈裡停了片刻,給大家機會點頭贊同,權當委員會批准了他的提議,然後接著往下說道:

「謝謝。去做吧,伊薩克同志。第二,我們必須將消息發送到喀琅施塔得。」喀琅施塔得海軍基地是三十多公里外的近海上的一個小島,那裡的水兵,尤其是年輕的新兵備受虐待,基地因此聲名狼藉。半年前水兵們發動襲擊,拷打、殺害了不少軍官。這個地方現在成了激進派的據點。「水兵們必須武裝自己,部署到彼得格勒,讓他們服從我們的命令。」格雷戈裡指著一個布爾什維克代表,他知道這人跟水兵很熟,「格列布同志,經過委員會批准,你可以去完成這項任務嗎?」

格列布點點頭:「如果可以的話,我會起草一封信,讓我們的主席簽字,然後親自送到喀琅施塔得。」

「那就請著手做吧。」

委員會的成員們都有些不知所措。事情進行得比平常快。只有幾個布爾什維克沒覺得意外。

「第三,我們必須將工廠裡的工人編成防禦小組,把他們武裝起來。我們可以從軍隊的武器庫和軍工廠裡拿到槍支。大部分工人需要武器和軍事紀律方面的培訓。我建議這個任務交由工會和赤衛軍聯合完成。」赤衛軍由攜帶槍支的革命士兵和工人組成,這些人並不都是布爾什維克,但他們通常服從來自布爾什維克委員會的命令,「我建議普梯洛夫機械廠的代表康斯坦丁同志負責這件事。他瞭解各主要工廠處於領導地位的工會情況。」

格雷戈裡知道他正在讓彼得格勒的全部人口變成一支革命大軍,委員會的其他布爾什維克委員也十分清楚,但其他人能搞清楚狀況嗎?整個過程結束後,假如反革命被擊敗,溫和派將很難解除他們所創造的武裝力量並恢復臨時政府的權威。如果他們想得如此長遠,就有可能試圖緩和格雷戈裡的提議,或者表示反對。但此刻他們都把心思放在防範軍事接管。像往常一樣,只有布爾什維克有長遠計劃。

康斯坦丁說:「是的,我會列出一份清單。」當然,他會關照那些布爾什維克的工會領袖,不管怎麼說,眼下他們是最強的有生力量。

格雷戈裡說:「第四,鐵路工人工會必須竭盡所能,阻止科爾尼洛夫的軍隊前進的步伐。」布爾什維克曾花費巨大努力才贏得這個工會的控制權,現在每個機車庫裡至少有一名支持者,布爾什維克的工會成員總是自願承擔司庫、秘書或主席的職責,「雖然一些部隊通過公路向這裡進發,但大部分士兵和他們的物資不得不通過鐵路。工會可以確保拖住他們,加以持久牽制。維克多同志,委員會把這份任務交給你來完成,可以嗎?」

鐵路員工代表維克多點了點頭:「我會在工會內部設立一個特別委員會組織瓦解叛亂者的進攻。」

「最後,我們應該鼓勵其他城市設立類似的委員會,」格雷戈裡說,「所有地方都應該捍衛革命。也許委員會的其他成員能建議一下我們應該跟哪些城市聯繫?」

這是精心考慮的一種轉移視線的辦法,但他們立刻上了鉤。這些人很高興有事情可做,紛紛指出哪些城鎮應該成立鬥爭委員會。這就確保了他們不會逐條挑剔格雷戈裡的那些更重要的建議,而讓它們就這樣通過了。他們從來就沒有想過武裝市民帶來的深遠影響。

伊薩克和格列布各自起草了信件,主席在上面簽了字,沒再進行任何討論。康斯坦丁列出工廠領導的名單,開始發消息給他們。維克多離開會場去組織鐵路員工了。

委員會開始爭論給臨近的城鎮寫信的措辭。格雷戈裡溜了出去。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防禦彼得格勒和革命成果的工作正在順利進行。布爾什維克掌握了這一切。

現在他亟須掌握有關反革命軍隊行蹤的可靠信息。是不是真有部隊在逼近彼得格勒南郊?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必須立刻採取行動,不能等委員會做出反應。

他離開斯莫爾尼學院,穿過一座橋來到不遠處的兵營。到了那裡,他發現部隊已經做好了打擊科爾尼洛夫的叛亂分子的準備。他弄到一輛裝甲車,帶著一個司機和三個可靠的革命士兵,驅車去了南郊。

他們的車七拐八拐,在漸漸暗下來的秋日黃昏中穿過南郊,搜尋著來犯的部隊。幾個小時下來毫無結果,格雷戈裡認定有關科爾尼洛夫部隊動向的報告很可能被誇大了。不管怎麼說他都該遇到一支先遣隊才是。不過,巡查一番還是十分重要,因此他堅持搜尋下去。

終於,他們在一所學校裡找到了正在宿營的步兵旅。

他考慮過返回軍營,帶第一機槍團襲擊他們。但他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這辦法很危險,但如果奏效,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減少流血。

他要憑自己的一張嘴贏得這些人的支持。

他們開車經過一個冷漠的哨兵進入操場,格雷戈裡下了車。為了防範萬一,他把步槍頂端的刺刀固定成衝鋒的狀態,然後將槍挎在肩頭。

他自知敵強我弱,強迫自己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

幾個士兵朝他走過來。一位上校問道:「你來這兒幹什麼,中士?」

格雷戈裡沒理睬他,而是跟一個下士說:「同志,我想跟你們士兵委員會的領導談談。」

上校說:「這個旅沒有士兵委員會,同志。坐上你的車趕快離開。」

雖然自己的上司在場,但那位下士還是緊張地說:「我是我們排委員會的領導,中士……不過,後來委員會被取締了。」

上校氣得沉下臉來。

這就是一場小型革命,格雷戈裡心想。到底他們誰會贏呢?是上校還是下士?

又有不少士兵圍了上來,想聽他們在說什麼。

「那麼你來說,為什麼要攻擊革命?」格雷戈裡問下士。

「不,不,」下士說,「我們是來這兒捍衛革命的。」

「有人在欺騙你們。」格雷戈裡提高了嗓門,對那些旁觀者說,「總理克倫斯基同志已經解除了科爾尼洛夫將軍的職務,但科爾尼洛夫拒不聽從,因此他便派你們去攻打彼得格勒。」

尚未明白過來的士兵們互相嘀咕著。

上校顯得很尷尬——他知道格雷戈裡說出了真相。「別再胡說八道了!」他呵斥道,「離開這兒,中士,馬上離開,否則我就一槍斃了你。」

格雷戈裡說:「別碰你的武器,上校。你的士兵有知道真相的權利。」他看著越聚越多的人群,「我說得對嗎?」

「對!」幾個人應和道。

「我討厭克倫斯基的所作所為,」格雷戈裡說,「他恢復了死刑和鞭笞。但他是我們的革命領袖,而你們的科爾尼洛夫將軍想要摧毀革命。」

「撒謊!」上校氣急敗壞地說,「你們還看不出來嗎?這個中士是布爾什維克。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從德國人手裡領薪水!」

那個下士說:「我們怎麼知道該相信誰呢?中士,你和上校說法不一樣。」

「那就別相信我們任何一個,」格雷戈裡說,「自己去發現真相吧。」他提高了嗓門,讓每個人都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你們不必在這所學校裡藏著躲著。去附近的工廠隨便找個工人問問,在大街上遇到當兵的就跟他們談一談。這樣,你們馬上就會瞭解真相了。」

下士點點頭:「好主意。」

「你們休想這麼幹,」上校暴跳如雷,「我命令你們全都待在院子裡,哪兒也不准去。」

他犯了一個大錯,格雷戈裡想。他說:「你們的上校不願意讓你們自己去尋找答案。這不就表示他向你們撒謊了嗎?」

上校手按著槍柄,說道:「這是煽動叛亂的言論,中士。」

戰士們來回看著上校和格雷戈裡。這是一個危急時刻,格雷戈裡覺得自己從未如此靠近死亡。

格雷戈裡意識到自己處於劣勢。他竭力在勸說這些人,卻沒去考慮勸說失敗自己該怎麼辦。他的步槍背在肩上,但上面的保險是關著的。要想把槍甩脫肩膀拿在手裡,再去扳開那個彆扭的保險栓,平舉起來射擊,至少要花幾秒鐘。而上校要拔槍射擊的話,比他快得多。格雷戈裡一陣恐懼,強壓著轉身跑掉的衝動。

「誰在搞叛亂?」他反問了一句,拖延著時間,盡量不讓恐懼減弱他自信的語氣,「被解職的將軍朝首都進發,但他的部隊拒絕攻打他們的合法政府,到底誰是叛亂者?我認為是將軍,還有那些準備執行他的反叛命令的軍官。」

上校抽出手槍。「快滾,中士。」他轉向其他人,「你們這些人立刻去學校大廳集合。別忘了,拒不服從軍令就是犯罪,死刑已經恢復了。誰敢抗拒我就槍斃誰。」

他用槍指著那個下士。

格雷戈裡看出這些人會聽從這個權威、自信、武裝的軍官。他絕望地意識到,只有一個辦法能讓自己擺脫險境。他必須殺掉上校。

他可以做到,但動手一定要快,不過他覺得他辦得到。

如果判斷失誤,他就必死無疑。

他讓步槍滑下肩頭,完全沒有停頓地直接用右手拿住了,然後使出全身力氣朝上校刺去。鋒利的刺刀穿破軍服,格雷戈裡感覺它插入了軟乎乎的肚皮。上校痛苦地驚叫一聲,但這一擊並沒有讓他倒下。他拿著槍的手劃了個弧形,接著扣動了扳機。

子彈打偏了。

格雷戈裡使勁壓著步槍,上下挑動著刺刀,瞄準心臟的位置。上校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嘴巴大張著,但發不出任何聲音,隨後他倒在了地上,仍然緊抓著手裡的槍。

格雷戈裡猛地收回刺刀。

上校的手槍從手指上滑落。

大家都盯著軍官在乾枯的草地上無聲地扭動著。格雷戈裡扳開步槍的保險栓,對準上校的心臟,近距離射出兩發子彈。那人不動了。

「就像你說的一樣,上校,」格雷戈裡說,「死刑。」

菲茨和碧坐火車從莫斯科出發,隨從人員只有碧的俄國用人尼娜和菲茨的跟班詹金斯,後者曾是位拳擊冠軍,因為近視而未被部隊選中。

他們在布洛夫尼爾站下了火車,這是專為安德烈王子的莊園設立的一個小站。菲茨的幾位專家曾提議安德烈在此地建一個小鎮,包括堆放木材的場地、穀物倉庫和磨坊。但這些事情一樣也沒做成,農民們依舊用馬拉的大車載著農產品到三十多公里外的老市鎮販賣。

安德烈派了一輛敞篷馬車接他們,那個乖戾無禮的車伕板著臉看著詹金斯把一隻隻箱子搬上後車廂,根本沒想到要去幫幫他。馬車沿著農田中間的土路前行,菲茨回憶起他上次來這兒的情形,那時他是公主的新婚丈夫,村民們全都站在道路兩旁迎接。今非昔比,眼下氣氛全然不同。馬車經過的時候,田間幹活的人幾乎連頭都不抬,村落裡的居民則故意轉過身去。

這讓菲茨很惱火,脾氣也暴躁起來,不過,當他們來到老房子前,看見午後的陽光讓年深日久的石牆散發出奶油般的黃色光芒時,他感到十分欣慰。一小群衣著整潔的僕人像等待餵食的鴨子般湧出前門,匆匆圍攏上來,打開車門,動手卸下行李箱。安德烈的管家格奧爾基親吻了一下菲茨的手,用死記下來的幾個英文詞說:「歡迎回到你在俄國的家,菲茨赫伯特伯爵。」

俄國的房子通常又大又破,布洛夫尼爾也不例外。雙層高的大廳需要重新粉刷,昂貴的大吊燈上面積滿塵土,狗直接在大理石地板上撒尿。安德烈王子和瓦列莉婭公主站在碧祖父的一幅畫像下面等著,畫上的人緊蹙雙眉,帶著苛責的目光盯著他們。

碧朝安德烈跑過去,緊緊擁抱他。

瓦列莉婭是位古典美人,身材勻稱,一頭黑髮梳成優雅的髮型。她跟菲茨握手,用法語說:「謝謝你們來這兒。我們很高興見到你們。」

碧終於放開安德烈,擦著眼淚,菲茨這才去跟他握手,安德烈伸出他的左手——他外套右邊的袖子空懸著。安德烈面黃肌瘦,就像得了一場大病,黑色鬍鬚也染上了些許灰色,儘管他剛滿三十三歲。「見到你真是讓我鬆了口氣。」他說。

菲茨說:「出了什麼事嗎?」他們用法語交談,兩人都說得很流利。

「我們去書房吧。讓瓦列莉婭帶碧去樓上。」

他們離開兩個女人,走進一間滿是灰塵、到處是皮革書籍的房間,那些書看上去很少有人讀。「我讓僕人去沏茶了。恐怕我們已經沒有雪利酒了。」

「茶就很好。」菲茨在一把椅子裡坐下,漫長的旅途讓他那條腿疼痛難忍,「情況怎麼樣?」

「你帶槍了嗎?」

「是的,我帶著。我的配槍在行李裡。」菲茨有一把1914年頒發給他的韋伯利馬克V。

「請把它放在隨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自己一直都帶著槍。」安德烈解開上衣,露出了皮帶和皮套。

「你最好直接告訴我為什麼。」

「農民們成立了一個土地委員會。一些社會革命黨人跟他們接觸過,給他們出了些歪主意。他們聲稱有權接管那些我沒有耕作的土地,分給他們的人。」

「你們以前遇到過這種事嗎?」

「我祖父活著的時候有一次。我們絞死了三個農民,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但那種邪惡的念頭一直潛伏著,過了這麼多年又蠢蠢欲動了。」

「這次你採取了什麼行動?」

「我給他們上了一課,讓他們明白我為了保護他們不受德國人的侵略而丟了一條胳膊,他們都不說話了。直到前幾天,五六個當地人從部隊回來了。他們聲稱自己退伍了,但我敢肯定他們是逃兵。遺憾的是無法查證。」

菲茨點了點頭。克倫斯基的進攻以失敗告終,德國人和奧地利人聯手反擊。俄國軍隊分崩離析,德國人正向彼得格勒進犯。數千名士兵逃離戰場,跑回了農村老家。

「他們隨身帶著自己的步槍,還有手槍,肯定是從軍官那兒偷的,或者繳獲德國戰俘的。總之他們全副武裝,滿腦子都是危險的念頭。有個下士名叫費奧多爾・伊戈洛維奇,看來是這夥人的頭目。他跟管家格奧爾基說他不明白為什麼我還在宣稱擁有所有土地,更不用說休耕地了。」

「我不知道軍隊裡的人都是怎麼回事,」菲茨惱怒地說,「他們本來應該懂得尊重權威和紀律,可結果似乎恰恰相反。」

「今天早上的事恐怕有點麻煩,」安德烈繼續說,「費奧多爾下士的弟弟伊萬・伊戈洛維奇把他的牛放到了我的草場吃草。格奧爾基發現了,我倆就過去跟伊萬論理。想把他的牛趕到外面,但他關上門企圖阻止我們。我背著獵槍,就用槍托砸了他的頭。這些農民的腦袋都硬得跟炮彈殼似的,可這個蠢貨一下就倒在地上死了。社會主義者正好拿這事兒當借口,把他們都煽動了起來。」

菲茨禮貌地掩飾著自己的反感。他不贊成俄國人打下人的做法,但這導致的不安局面並未讓他驚訝。「你告訴別人沒有?」

「我給鎮上送了信,報告亡人事件,要求派警察或者軍隊維持秩序,不過我的信使還沒回來。」

「所以,眼下我們要靠自己了。」

「是的。如果情況惡化,恐怕我們必須把女人們送走。」

菲茨的心情一落千丈。眼前的局面遠不如他的預期。他們很可能統統被人殺掉。來這兒簡直是個可怕的錯誤。他得趕緊離開,越快越好。

他站了起來。想到英國人時常向外國人吹噓自己處變不驚,便說:「我最好去換件衣服準備吃晚飯。」

安德烈送他去樓上的房間。詹金斯已經取出他的晚禮服熨好了。菲茨開始脫衣服。他覺得自己很蠢,讓碧跟自己陷入險境。關於俄國國內的狀況,他已經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這份報告實在不值得冒如此大的風險。他聽了妻子的話,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他決定明早趕第一趟火車離開這裡。

左輪手槍就在梳妝台上,跟他的袖扣放在一起。他檢查了一下部件,然後打開彈膛,裝上點455韋伯利子彈。禮服上沒有任何藏手槍的地方。最後,他把槍塞進了褲袋裡,那地方鼓了起來,十分難看。

他叫來詹金斯收起自己的旅行服裝,然後走進碧的房間。她穿著內衣站在鏡子前,正往脖子上戴一條項鏈。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豐腴,乳房和臀部更顯滯重,讓菲茨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又懷孕了。他回想起今天上午她在莫斯科時還犯過一次噁心,當時他們正坐車去火車站。他想起她第一次懷孕時的情景,現在回憶起來簡直是一段黃金般的日子,他同時擁有艾瑟爾和碧,世界也沒有發生戰爭。

他正要告訴她明天必須離開,這時朝窗外瞥了一眼,一下子愣住了。

這個房間位於整棟房子的正面,俯瞰公園和一片連接附近村莊的田野。吸引菲茨注意的是遠處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靠近窗邊向外張望。

他看見上百個農民穿過公園慢慢靠近這棟房子。儘管外面還是白天,但很多人手裡都拿著火把。他看清了,有些人手裡還端著步槍。

他罵了一句髒話:「呵,他媽的。」

碧吃了一驚:「菲茨!你忘了我在這兒嗎?」

「你過來看看。」他說。

碧倒吸一口冷氣:「哦,天啊!」

菲茨喊道:「詹金斯!詹金斯,你在哪兒?」

他打開連通的門,看見跟班正驚慌失措地把旅行的衣服掛到衣架上。「我們有大麻煩了,」菲茨說,「必須在五分鐘內離開這兒。你快去馬廄,套上馬車,把車拉到廚房門口,快!」

詹金斯把衣服往地上一扔,急忙跑了出去。

菲茨轉向碧:「快穿上大衣,隨便套一件,再拿雙出去穿的鞋,從後樓梯下去,到廚房裡等我。」

她很爭氣,沒有歇斯底里,立刻按吩咐做了。

菲茨一瘸一拐地離開房間,急匆匆去了安德烈的臥室。他的大舅子不在屋裡,瓦列莉婭公主也不在。

菲茨下了樓。格奧爾基跟幾個男僕站在大廳裡,臉色驚恐。菲茨也很害怕,但他暗暗希望自己沒有表現出來。

菲茨在餐廳找到了王子和公主。冰桶裡放著一瓶打開的香檳,還有兩個斟滿的酒杯,但他們沒有喝酒。安德烈站在壁爐前,瓦列莉婭則站在窗邊,望著愈發接近的人群。菲茨站在她旁邊。農民們差不多已經到門口了。其中一些人手持槍支,大多數人拿著刀、錘子和鐮刀。

安德烈說:「格奧爾基會跟他們講道理,如果不行,我就自己去跟他們說。」

菲茨說:「看在上帝的分上,安德烈,講道理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們必須立刻離開。」

還沒等安德烈回答,就聽到有人在大廳裡嚷嚷。

菲茨走到門口,打開一條縫往外瞧。他看見格奧爾基正在跟一個年輕的高個子農民吵架,那人長著一臉濃密的鬍子,他猜測這位就是費奧多爾・伊戈洛維奇。人們圍著他倆,其中還有幾個女人,有人手裡舉著燃燒的火把。人群不斷從正門湧進來。當地人的口音聽起來很費勁,但他們重複喊著一句話:「我們要跟王子說話!」

安德烈也聽見了,他走過菲茨身邊進了大廳。菲茨急忙說「不」,但已經來不及了。

一見安德烈穿著晚禮服出現在面前,暴民們嘲弄般發出一陣噓聲。他抬高嗓門說道:「如果你們現在靜靜離開這裡,就不會惹出什麼大麻煩。」

費奧多爾厲聲反擊:「現在有麻煩的人是你——你殺了我的弟弟!」

菲茨聽見瓦列莉婭平靜地說:「我應該待在我丈夫身邊。」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就已經進了大廳。

安德烈說:「我沒想到伊萬會死,但他如果沒有觸犯法律,違抗他的王子,那他現在仍會活著。」

費奧多爾猛地掉轉步槍,舉起槍托打中了安德烈的臉。

安德烈用手捂著臉,向後踉蹌了一步。

農民們歡呼起來。

費奧多爾喊道:「你也嘗嘗這個滋味!」

菲茨掏出他的左輪手槍。

費奧多爾把步槍舉過頭頂。那桿莫辛-納甘停留在半空的一瞬,猶如一把劊子手的斧頭。然後他狠狠地掄下來,重重砸在安德烈的腦袋上。隨著一聲可怕的卡嚓聲,安德烈倒了下去。

瓦列莉婭尖叫起來。

菲茨站在虛掩著的門前,扳開手槍槍管左側的保險栓,槍口對準費奧多爾。但農民們把他的目標圍擋起來。他們開始踢打安德烈,後者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瓦列莉婭想過去幫他,但她根本擠不進人群。

一個農民用鐮刀刺穿了碧祖父那張面目嚴苛的畫像,把畫布劃得稀巴爛。另外一個朝吊燈開槍,大吊燈嘩啦啦摔落了下來,變成一地碎片。一條窗簾突然閃出烈焰,有人用火把點著了它。

戰場上的經驗讓菲茨明白,勇氣必須用冷靜的考量加以調和。他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無法把安德烈從暴民手中解救出來。但他或許可以救下瓦列莉婭。

他把手槍放回口袋。

他走進大廳。人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仰面倒地的王子身上。瓦列莉婭站在人群外圍,徒勞地捶打著擋在前面的那些農民的肩膀。菲茨一把摟住她的腰抱了起來,疾步返回餐廳。他的傷腿疼得火燒火燎,但他咬牙堅持著。

「放開我!」她喊著,「我得去幫安德烈!」

「我們幫不了安德烈!」菲茨說。他換了手,把她背上肩膀,減輕了腿上的負擔。就在這時,他聽見一顆子彈貼著耳邊嗖的一聲飛了過去。他回頭一看,見一個穿著軍服的士兵一臉奸笑,正用手槍瞄準。

他又聽見一聲槍響,感到了一股衝擊力。他覺得這次一定是打中了,但他沒覺得疼痛。他疾步衝進與餐廳相連的那扇門。

他聽見那個士兵嚷道:「她要逃跑!」

菲茨破門而入,另一顆子彈擊中了門框。普通士兵沒受過手槍射擊訓練,有時意識不到手槍遠比步槍更難擊中目標。他一瘸一拐跑著,繞過精心佈置的桌子,上面擺放著銀餐具和水晶酒杯,等待四位貴族就餐。他聽見身後幾個人追趕過來。房間的另一頭有一扇通向廚房的門。他經過一條狹窄的走廊,進了廚房。廚師和幾個幫傭已經停下了手裡的活,驚慌失措地站在那裡。

追兵離菲茨他們太近了。只要對方有機會開槍,他就必死無疑。現在必須採取措施阻止他們。

他把瓦列莉婭放到地上。她搖晃了一下,他這才看見她衣服上的血跡。她中槍了,但還活著,頭腦依然清醒。他把她放進一把椅子,然後回到走廊裡。那個奸笑的士兵朝他衝了過來,胡亂開著槍,後面幾個人魚貫而入,湧進狹小的空間。菲茨看見他們身後的餐廳和客廳都已經著火了。

他掏出韋伯利。這是一支雙動模式的手槍,不用扳起擊鐵。他把重心移到自己那條完好的腿上,仔細瞄準朝他跑過來的士兵的肚子。他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那人像塊石頭一樣摔倒在他面前。菲茨聽見廚房那邊傳出女人驚恐的尖叫聲。

菲茨繼續朝後面的人開火,又放倒了一個。他射出第三槍,也是同樣的結果。第四個人見勢不妙縮回餐廳去了。

菲茨關上廚房的門。追兵會猶豫他是否躲藏起來準備伏擊他們,這就給了他逃跑的時機。

菲茨抱起瓦列莉婭,她好像已經失去了知覺。他從未來過這座房子的廚房,但還是決定朝後面移動。他穿過另一條走廊,來到儲藏室和洗衣間。最後他找到了一扇通到外面的門。

走到外面時菲茨已經氣喘吁吁,傷腿疼得要命,他看見馬車停在旁邊,詹金斯坐在馬伕的座位上,碧跟妮娜坐在車廂裡,正在失聲哭泣。一個戰戰兢兢的馬童拉著韁繩。

他把不省人事的瓦列莉婭塞進車廂,自己跟著爬了進去,朝詹金斯喊道:「快!快走!」

詹金斯揚鞭催馬,那個馬童跳到路邊,車衝了出去。

菲茨向碧問道:「你還好吧?」

「不好,但還活著,沒受傷。你……」

「我沒傷著。但我為你哥哥的性命擔憂。」他心裡清楚眼下安德烈肯定已經死了,但他不願意把這話說出來。

碧看了看公主:「出了什麼事?」

「她中了一槍。」菲茨仔細瞧了瞧,瓦列莉婭的臉色慘白,一動不動,「我的天啊。」

「她死了,她是死了嗎?」碧問。

「你得堅強點兒。」

「我會堅強的。」碧拿起她嫂子毫無生氣的手,「可憐的瓦列莉婭。」

馬車衝下車道,經過碧母親守寡期間住的那座小房子。菲茨回頭看著那座大宅。廚房門外站著一小群沮喪的追兵。其中一人正舉著步槍瞄準,菲茨按著碧讓她低下頭,自己也縮起身子。

當他再次向外張望時,他們已經跑出了射程。農民和屋裡的用人從各個門裡湧到外面。一扇扇窗戶亮著奇怪的光,菲茨隨即意識到整幢房子都被點燃了。正在這時,他看見濃煙從正門湧出來,橙黃的火舌躥出一扇敞開的窗子,大火沿著牆壁燒了起來。

馬車翻過一個高崗,然後叮叮光光跑下土坡,那幢老房子消失在視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