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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1917年3月

這年的冬天,彼得格勒饑寒交加。整整一個月,第一機槍團軍營外的溫度計都停在零下15攝氏度。麵包師只做麵包,餡餅、蛋糕和點心等一概不做,即使這樣麵粉還是不夠。軍營的廚房門口有武裝警衛把守,因為有太多士兵去討要或偷竊額外的食物。

三月初的一個寒冷日子,格雷戈裡得到了下午外出的通行證,決定去看看弗拉基米爾,卡捷琳娜工作的時候,就把他留給女房東照看。他穿上厚厚的軍大衣走在冰冷的大街上。在涅夫斯基大街,一個行乞的孩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縮在牆角躲避極地刮來的寒風。她身上有種東西讓他不安,他皺著眉頭走了過去。過了一會兒才明白,讓他不舒服的是她投來的目光,那分明是性的邀請。他震驚得停下了腳步。她這麼小的年紀怎麼能出賣身體?他轉身想去問問,但她已經不在那兒了。

他繼續往前走,心裡很亂。他知道有人專門喜歡找小孩子——很多年前,當小列夫去牧師那兒求助的時候,他便瞭解了這一點。但是,這個九歲女孩模仿的勾引人的淒婉笑容讓他痛苦不已,想為他的國家哀哭。我們正在把自己的孩子變成妓女,他想,難道還有比這更糟糕的嗎?

他一路走到了自己的老住處,心裡沉甸甸的。一進門,他就聽見弗拉基米爾在號啕大哭。他上樓直奔卡捷琳娜的房間,發現孩子一個人在屋裡,他哭得滿臉通紅,五官都扭在一起。他抱起他來,慢慢搖晃著。

房間收拾得乾淨整潔,帶著卡捷琳娜的氣味。格雷戈裡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到這兒來。他們形成了一種規律——早上一起外出,然後回家做午飯,用格雷戈裡偶爾從軍營帶回來的東西,隨後等弗拉基米爾小睡的時候,親熱一會兒。星期天如果有了充足的食物,格雷戈裡就會覺得小屋裡充滿了幸福。

弗拉基米爾的哭號變成了不滿的哼唧聲。格雷戈裡懷裡抱著孩子去找房東,她本該照看弗拉基米爾的。他在房子後面搭出來的一個低矮的洗衣房裡找到了房東,她正在用絞乾機擰著濕床單。這女人年屆五十,灰白的頭髮用頭巾紮著。1914年格雷戈裡參軍那會兒她還算豐滿,但現在乾癟如柴,下巴上垂下來的肉鬆垮垮的。眼下就連女房東都缺吃少喝。

看見他抱著孩子過來,她吃了一驚,顯得有點內疚。格雷戈裡問:「你沒聽見孩子在哭嗎?」

「我不能整天哄著他。」她辯解,繼續轉著絞乾機的手柄。

「也許他餓了。」

「他剛喝過牛奶了。」她連忙說。她的反應快得令人生疑,格雷戈裡猜到是她自己把牛奶喝了。他真想一把掐死她。

洗衣房沒有暖氣,但他感到弗拉基米爾那柔軟的嬰兒皮膚很熱。「我覺得他在發燒,」他說,「你沒注意到他的體溫嗎?」

「現在我又成了大夫了?」

弗拉基米爾不哭了,疲倦地萎靡下來,這讓格雷戈裡更擔心了。他平常總是愛動,十分好奇,時常弄壞東西,但現在他安靜地躺在格雷戈裡的懷裡,滿臉通紅,目光呆滯。

格雷戈裡抱著他回到卡捷琳娜的房間,把他放回角落裡的小床上。他從卡捷琳娜的架子上拿了一個罐子,匆匆出門,急忙趕往另一條街上的雜貨店。他買了點兒奶,用一塊紙包了一點點糖,又買了一個蘋果。

等他回到家,弗拉基米爾還是原來那樣。

他熱好牛奶,讓糖溶化在裡頭,把一塊不太新鮮的麵包掰碎混了進去,然後用泡軟的麵包一點一點餵給弗拉基米爾。他記得自己的母親就是這樣喂生病的小列夫的。弗拉基米爾起勁兒地吃著,看來他早已又饑又渴。

所有的麵包和牛奶都吃光了,格雷戈裡拿出蘋果,用他的小刀切成幾瓣,削去果皮。他吃掉果皮,一邊把去皮的蘋果餵給弗拉基米爾,一邊說:「這個給我,這個給你。」換了往常,這孩子會很開心這種玩法,現在他卻無動於衷,任由蘋果從他的嘴巴上掉到一邊。

附近沒有大夫,再說格雷戈裡也付不起費用,不過隔著幾條街有個助產士。她叫瑪格達,是格雷戈裡的老友康斯坦丁的漂亮妻子。康斯坦丁是普梯洛夫布爾什維克委員會的書記,也是格雷戈裡的棋友,兩人一有機會就下國際象棋,總是格雷戈裡贏。

格雷戈裡給弗拉基米爾換上一塊乾淨的尿布,再用卡捷琳娜床上的毯子把他包裹起來,只露出眼睛和鼻子,隨後抱著他走到外面凜冽的寒風中。

康斯坦丁和瑪格達,以及瑪格達的姑姑一起住在一個兩居室的公寓裡,姑姑為他們照看三個孩子。格雷戈裡害怕瑪格達外出替人接生了,但他很幸運,她正好在家。

活潑的瑪格達見多識廣,心地善良。她摸了摸弗拉基米爾的額頭,說:「他有感染。」

「嚴重嗎?」

「他咳不咳嗽?」

「不咳嗽。」

「大便怎麼樣?」

「很稀。」

她脫下弗拉基米爾的衣服,說:「我估計卡捷琳娜已經沒有奶水了。」

「你怎麼知道?」格雷戈裡吃驚地問。

「現在都這樣。女人自己都吃不飽,就更別提有奶水喂孩子了。無中不能生有,所以孩子才這麼瘦。」

格雷戈裡沒意識到弗拉基米爾很瘦。

瑪格達戳了戳弗拉基米爾的肚子,讓他哭了起來。「腸子發炎了。」她說。

「他不會有事吧?」

「也許吧。孩子總是容易感染,一般也能扛過去。」

「我們該怎麼辦?」

「用溫水清洗他的額頭,讓體溫降下來。讓他多喝水,能喝多少喝多少。他吃不吃東西都別擔心。給卡捷琳娜吃好點兒,讓她能自己奶孩子。他最需要的是母乳。」

格雷戈裡把弗拉基米爾抱回家。他在路上又買了些牛奶,在爐火上溫熱,用茶勺餵給弗拉基米爾,孩子把奶統統喝光了。然後,他又熱了一鍋水,給弗拉基米爾擦了擦臉。看來這些有了效果——孩子不再那樣一臉通紅地瞪著眼睛,呼吸也開始正常了。

七點半鍾卡捷琳娜回家的時候,格雷戈裡已經沒那麼著急了。她看上去疲憊不堪,身子發冷。她買了一顆甘藍和幾克豬油,格雷戈裡把這些放進鍋裡,做了一道燉菜,讓她在一旁歇息。他把弗拉基米爾如何發燒,房東怎樣丟下他不管,以及瑪格達看病的事一一講給她聽。「我能怎麼辦呢?」卡捷琳娜無奈又絕望地說,「我得去工廠上班。找不到別人照看瓦洛佳。」

格雷戈裡用燉菜湯喂孩子,然後把他放下睡覺。格雷戈裡和卡捷琳娜吃了飯,一塊兒躺在床上。「別讓我睡過去了,」卡捷琳娜說,「我還得去排隊買麵包。」

「我替你去,」格雷戈裡說,「你休息吧。」他可能無法按時趕回軍營,不過或許也不會受到什麼懲罰——這些日子,軍官們個個都害怕鬧兵變,不會對這種輕微的犯規小題大做。

卡捷琳娜聽了他的話,昏沉沉睡了過去。

等他聽見教堂的鍾敲了兩下的時候,起床穿上靴子和大衣。弗拉基米爾看上去睡得還好。格雷戈裡離開家,朝麵包房走去。可他吃驚地發現那裡已經排起了長隊,他來得有點遲。大概有上百人在排隊,每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在雪地裡跺著腳。有些人還帶了椅子、凳子。一個有生意頭腦的年輕人架起了一個火盆,賣著熱粥,然後用地上的雪洗碗。格雷戈裡身後又來了十幾個人。

人們邊聊天邊抱怨,等著開門。格雷戈裡前面的兩個女人爭論著麵包短缺到底該怪誰——一個說是王室裡的德國人,另一個說猶太人在囤積麵粉。「誰在統治這個國家啊?」格雷戈裡對她們說,「如果電車翻車了,你們該怪司機,因為是他在掌舵。統治我們的不是猶太人,也不是德國人,而是沙皇和貴族。」這是布爾什維克的說法。

「沒有沙皇的話,誰來統治國家呢?」戴黃色氈帽的年輕女人懷疑地問。

「我們應該自己統治自己,」格雷戈裡說,「就像法國和美國那樣。」

「我也說不清楚,」那個歲數稍大的女人說,「反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五點鐘麵包房開門了。一分鐘後,前面傳出消息,每位顧客只能買一個麵包。「排了一整夜,只為了一個麵包!」戴黃色帽子的女人說。

又花了一個小時才挪到了門口。麵包師的妻子每次放進一個顧客。格雷戈裡前面有兩個女人,年歲大的那個進去之後,麵包師的妻子出來說:「好了,麵包就這麼多了。」

戴黃氈帽的年輕女人說:「不行,求求你!再給一個吧!」

麵包師的妻子冷冰冰板著臉。大概以前也發生過這種情況。「如果他有足夠的麵粉,當然會多烤些麵包,」她說,「現在全賣完了,聽懂了嗎?我一個麵包都沒了,拿什麼賣給你們?」

最後一個顧客拿著麵包走出店舖,匆忙走開。

戴黃氈帽的女人哭了起來。

麵包師的妻子「砰」的一聲摔上門。

格雷戈裡轉身離開了。

3月8日星期四,春天終於在彼得格勒降臨了。不過,俄國固守凱撒大帝曆法,因此日期是2月23日。與此同時,歐洲的其他國家使用現代曆法已達三百年之久。

氣溫回升恰逢國際婦女節,女工們走出紡織廠開始罷工,從近郊的工業區一直開進市中心,抗議買麵包排隊,反對戰爭,反對沙皇。麵包配給制業已公佈,但這似乎加劇了食品短缺現象。

第一機槍團像所有駐紮在城裡的部隊一樣,被調去協助警察和騎馬的哥薩克維持秩序。格雷戈裡心裡在琢磨:如果戰士受命朝示威者開槍,會出現什麼情況?他們會服從,還是調轉槍口對準指揮官?1905年那次他們聽從指揮朝工人開槍。但自那之後,俄國民眾遭受了十年的專制壓迫,還有戰爭和飢餓。

還好當天沒有出現什麼麻煩,格雷戈裡和他的部隊未發一彈,晚上便返回了軍營。

星期五,更多的工人參加了罷工。

沙皇待在六百多公里外莫吉廖夫的陸軍總部。統領全市的是彼得格勒軍區司令哈巴羅夫將軍。他決定派兵把守每座大橋,不讓示威者進入市中心。格雷戈裡的部隊被安置在軍營附近,負責守衛橫跨涅瓦河、連接鑄造大街的鑄造大橋。但河水尚未化凍,示威者避開部隊,直接從冰凍的河上走到對岸——士兵們興致勃勃地在一旁觀望,他們大多跟格雷戈裡一樣,同情那些示威者。

沒有任何一個政黨團體組織這次罷工。布爾什維克跟其他左派革命政黨一樣,發現自己在跟隨工人階級的運動,而不是在領導他們。

這次,格雷戈裡的部隊一樣沒有任何行動,但並非所有地方都如此平靜。當他星期六晚上返回軍營時,得知警察在涅夫斯基大街盡頭的火車站外襲擊了抗議者。哥薩克人意外地保護了遊行隊伍免受警察的攻擊。大家議論紛紛,用同志一詞稱呼哥薩克。格雷戈裡對此持懷疑態度。哥薩克人除了自己以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表現過真正的忠誠。他想,他們不過是喜歡戰鬥。

星期日上午格雷戈裡五點鐘就醒了,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早餐時他聽到傳言說,沙皇已指示哈巴羅夫將軍制止罷工遊行,無論是否採取任何必要的武力。格雷戈裡琢磨著這個不祥的措辭:任何必要的武力。

早餐後軍士們分別接到了命令。每個排都得去城裡的一個守衛點——不僅是橋樑,還有路口、車站和郵局。警戒崗通過野戰電話相互聯絡。國家首府像一座剛被攻克的敵方城市一樣被保護起來。最糟糕的是,機槍團要在可能出現混亂的地點架設機槍。

格雷戈裡把命令轉達給手下的戰士們,所有人都驚呆了。伊薩克說:「沙皇難道真的要命令軍隊用機槍掃射自己的人民?」

格雷戈裡說:「如果他這樣做,戰士們會服從嗎?」

格雷戈裡愈發感到興奮,同時也十分害怕。罷工行動讓他歡欣鼓舞,因為他知道俄國人必須向他們的統治者挑戰,否則,戰爭還會拖延下去,人們繼續挨餓,弗拉基米爾將來也不可能過上比格雷戈裡和卡捷琳娜他們這一代更好的日子。正是這種信念讓格雷戈裡入了黨。另一方面,他暗暗希望士兵們乾脆拒絕服從命令,這樣不用流太多的血就能引發革命。但是,當他所屬的部隊奉命在彼得格勒街頭搭建機槍掩體時,他開始覺得自己的想法太愚蠢了。

俄國人民真的能夠逃脫沙皇的暴政嗎?有時這看來似乎是白日做夢。然而,其他國家發生過革命,推翻了他們的壓迫者。就連英國人也曾殺死過自己的國王。

彼得格勒現在就像火爐上的一鍋水,格雷戈裡心想:鍋上冒著絲絲蒸汽,不時泛起暴烈的氣泡,表面瀰散著滾燙的熱流,但下面的水沒什麼動靜,越是盯著越不開。

他的排被派到塔夫利宮,那是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夏日行宮,現在屬於軟弱的國家杜馬。上午周圍很安靜,即使在挨餓,人們星期天也要睡一會兒懶覺。但天氣持續晴好,中午時分他們便開始從郊區聚集過來,步行之後再乘坐電車。一些人聚集在塔夫利宮的大花園裡。格雷戈裡注意到,他們並不都是工人。還有不少中產階級的男男女女、學生,以及一些看上去生活優渥的生意人。有的人還帶著自己的孩子。他們是參加政治示威,還是來公園散步的?格雷戈裡覺得他們自己可能也沒有弄清楚。

在宮殿入口,他看見一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報上刊登過他的照片,讓那張英俊的面孔被人熟知,他認出那是勞動派代表亞歷山大・費奧多羅維奇・克倫斯基。勞動派是從社會革命黨中分離出來的一個溫和派系。格雷戈裡向他打聽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沙皇今天正式解散了杜馬。」克倫斯基對他說。

格雷戈裡反感地搖了搖頭。「沙皇的典型做法,」他說,「鎮壓抱怨的人,而不是解決他們的不滿。」

克倫斯基猛盯著他看,也許是沒料到一名普通士兵能做出這樣的分析。「相當正確,」他說,「不管怎麼樣,我們這些代表不會理睬沙皇的敕令。」

「那又能怎麼樣?」

「大多數人認為只要當局設法恢復麵包供應,示威就會慢慢平息。」克倫斯基說完便進去了。

格雷戈裡不知道這些溫和派是怎麼考慮的。如果當局有能力恢復麵包供應的話,他們為什麼不這麼做,而是要定量配給?溫和派總是憑空期望,不顧事實。

正午剛過,格雷戈裡就看見了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爾的笑臉。他星期天通常都跟他們在一起,但他原以為今天見不到他們的。弗拉基米爾看上去健康快活,讓格雷戈裡大大鬆了一口氣。顯然這孩子經受住了這次感染。天氣已經熱了起來,卡捷琳娜敞著外套,顯露出丰韻的體型。他真希望自己能去愛撫她。她笑盈盈地看著他,讓他想到躺在床上時她吻他臉頰的滋味,心裡猛地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渴望。他實在不願意錯過今天下午的擁抱。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他問她。

「是我運氣好猜中了。」

「很高興見到你們,不過你不該來市中心,這兒很危險。」

卡捷琳娜看著在公園散步的人群:「我覺得挺安全的。」

格雷戈裡也不能再說什麼。眼下這裡風平浪靜,沒有任何騷亂的跡象。

母親和孩子去冰凍的湖邊散步了。看著弗拉基米爾蹣跚著走開,幾乎馬上就要摔倒,格雷戈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卡捷琳娜把他扶起來,哄著他繼續往前走。他們看上去那麼脆弱,不知又會有什麼事情降臨在他們身上。

回到原地後,卡捷琳娜說她要帶弗拉基米爾回家睡午覺。

「走僻靜的後街,」格雷戈裡說,「躲著點兒人群。真說不好會發生什麼。」

「好的。」她說。

「保證?」

「我保證。」

格雷戈裡這天沒有看到流血,但晚上回軍營後從其他分隊那裡聽到了不同的消息。在符印廣場,士兵們接到命令對示威人群開槍,有四十個人被打死。格雷戈裡感覺彷彿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卡捷琳娜也有可能被殺,如果她當時正走在大街上!

其他人也一樣怒不可遏,食堂裡頓時群情激憤。格雷戈裡受到大家情緒的鼓舞,站到一張桌子上承擔起組織者的義務,讓戰士們輪流發言,保持秩序。晚餐很快變成了一場群眾性集會。他讓伊薩克先說,後者是編成團足球隊的明星,大家都認得他。

「我參軍是為了殺德國人,不是殺俄國人,」伊薩克的話贏得了下面一片贊同的呼聲,「遊行的人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我們的母親和父親,他們唯一的罪過就是要得到麵包!」

格雷戈裡認識團裡的所有布爾什維克,他接連叫上幾個人發言,但他也謹慎地請其他人說話,避免顯得偏向哪一方。通常士兵們表達意見時都很謹慎,擔心自己被告發而受到懲罰。但今天他們已不在乎這些了。

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發言人是雅科夫,他個頭高大,長得虎背熊腰。他站在格雷戈裡旁邊,眼裡含著淚水:「他們命令我們開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看上去無法提高自己的聲音,房間裡安靜下來,其他人都在緊張地聽著,「我說:『上帝啊,現在請指引我吧。』我心裡傾聽著,但上帝沒有給我答案。」人們沉默著,「我舉起步槍,上尉大喊大叫:『開槍!快開槍!』可我該用槍打誰呢?在加利西亞,我們知道誰是敵人,因為他們在向我們開火。但今天在廣場上沒人攻擊我們。很多都是婦女,有些還帶著孩子。連男人手裡也沒有武器。」

他陷入了沉默。戰士們一個個像石頭般呆立著,彷彿稍微一動就會打破魔咒。過了一會兒,伊薩克催問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雅科夫・達維多維奇?」

「我扣動了扳機。」雅科夫說,眼淚落在他濃密的黑鬍子上,「我都沒去瞄準。上尉衝著我叫嚷,我開槍只是為了讓他閉嘴。但我打中了一個女人。一個姑娘,是的,我想她大概十九歲。她穿了一件綠色的外套。我射中了她的胸口,鮮血染紅了外套,紅色淹沒了綠色。然後她就倒了下去。」他當眾哭了,然後喘息著說,「我丟下手裡的槍,想跑過去,想去幫幫她,可人群衝著我湧了過來,一陣拳打腳踢,但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他用袖子擦了擦臉,「這下我麻煩了,因為弄丟了步槍。」又是一陣長時間的停頓。「十九歲,」他說,「我想她也就十九歲。」

格雷戈裡沒注意到門開了,基裡洛夫中尉突然出現在那兒。「從該死的桌子上下來,雅科夫,」他喊道,然後看著格雷戈裡,「還有你,別斯科夫,你這個搗亂分子。」他轉身對著其他士兵,他們正圍坐在三腳小桌邊。「現在統統回自己營房去,」他說,「從現在開始,任何人再在這間屋子裡耽擱一分鐘,就得挨鞭子。」

誰都沒有動。士兵們一臉蔑視地看著中尉。格雷戈裡心想:兵變會不會就這樣開始了?

但雅科夫還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沒有意識到他已營造出一個戲劇性的時刻。他笨手笨腳地從桌子上下來,緊張隨即解除了。基裡洛夫旁邊的幾個人站了起來,面色陰沉但又有些害怕。格雷戈裡繼續挑釁般在桌子站了一會兒,但他發覺戰士們此刻的憤怒不足以攻擊一位軍官,因此最後也從桌上下來了。人們開始離開房間。基裡洛夫站在原地,眼睛瞪視著所有人。

格雷戈裡回營房不久,熄燈的鈴聲就響了。他作為中士的特權是在寢室的盡頭佔據一塊單獨的空間,有一道簾子與外面隔開。他能聽見戰士們的低聲交談。

「我就不會朝女人開槍。」一個說。

「我也不會。」

第三個聲音說:「如果你們不開槍,那些狗娘養的軍官就會說你違抗命令,開槍打死你。」

「我要故意打偏。」又有一個人說。

「他們會發現的。」

「你必須把槍口對著人群的腦袋上方一點點。沒人會發覺你在幹什麼。」

「我就是這麼想的。」另一個聲音加入進來。

「我也是。」

「還有我。」

到時候看吧,格雷戈裡這樣想著,慢慢進入了夢鄉。摸著黑說話都挺有骨氣,天亮以後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

星期一,格雷戈裡的排通過薩姆索涅夫斯基大街前往鑄造大橋,受命阻止遊行隊伍過河進入市中心。這座大橋長約四百米,橫臥在一個個巨大的石頭橋墩上,像一艘困在冰河上的破冰船。

今天的工作跟星期五一樣,但命令有所不同。基裡洛夫中尉向格雷戈裡下達了指令。這些天來他說話時脾氣都很壞。軍官們大概也跟手下的士兵一樣,不願意跟自己的同胞兵戎相見。「絕不能讓遊行隊伍過河,不管是從橋上還是從冰上,你明白嗎?如果有人違抗你的命令,你就開槍。」

格雷戈裡心裡不屑,但嘴上機敏地回答:「是的,閣下!」

基裡洛夫重複了一遍命令,隨後就不見人影了。格雷戈裡覺得中尉很害怕。毫無疑問,無論他的命令是否被執行,他都要負責任。

格雷戈裡無意服從命令。他打算跟遊行的領頭人交談,讓追隨者們趁機越過冰河,就像上星期五那樣。

但一早就有一隊警察加入了他們,隊長竟然是他的宿敵米哈伊爾・平斯基。這傢伙看上去根本不缺麵包吃——他那張肥臉比以前更圓了,那身警服都快被撐炸了。他手裡拿著一個擴音器。那個長得像黃鼠狼的尖臉搭檔科茲洛夫這次沒有跟來。

「我認識你,」平斯基對格雷戈裡說,「你以前在普梯洛夫機械廠做工。」

「後來是你讓我應召入伍的。」格雷戈裡說。

「你弟弟是個兇手,不過他逃到美國去了。」

「隨你怎麼說。」

「今天誰也別想過河。」

「那可不好說。」

「我希望你們全力配合,聽清楚了?」

格雷戈裡說:「你不害怕嗎?」

「這幫烏合之眾?別傻了。」

「不,我是說將來。如果革命成功了。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對付你?你一輩子都恃強凌弱,打人,騷擾婦女,還收受賄賂。難道你不害怕有一天遭到報應?」

平斯基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著格雷戈裡:「我要舉報你從事該死的顛覆活動。」說完,他便走開了。

格雷戈裡聳聳肩。眼下不像過去,警察不能想抓誰就抓誰。如果格雷戈裡被關進監獄,伊薩克他們就會造反,軍官們很清楚這一點。

這一天靜悄悄開始了,但格雷戈裡注意到只有零星的工人走上街頭。許多工廠都關閉了,因為沒有足夠燃料開動蒸汽機和鍋爐。其他地方在鬧罷工,員工要求提高工資應付飛漲的物價,或者要求給冰冷的車間安裝取暖設備,在危險的機器旁邊加裝安全護欄。今天看來沒人去上班。但太陽還是暖烘烘升了起來,人們不準備待在屋裡。到了上午十點左右,格雷戈裡看到一大群穿著破爛工服的男男女女,沿著薩姆索涅夫斯基大街走了過來。

格雷戈裡手下有三十名士兵和兩個下士。他讓他們一字排開,每排八人站成四排,攔在大橋尾部。平斯基的手下與之人數相當,一半步行,一半騎在馬背上,站在道路兩側。

格雷戈裡焦急地凝視著迎上前來的人群。他無法預測究竟會發生什麼。他可以象徵性地抵抗,防止流血事件發生。但他不知道平斯基會做什麼。

遊行的人群更近了。大概有幾百,不,應該有好幾千人。大多數人戴著紅色臂章或紅絲帶。他們打著橫幅,上面寫著「打倒沙皇」和「麵包、和平及土地」。這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抗議,格雷戈裡明白了:一切已經變成一場政治運動。

遊行的領導者們走在隊伍前面,格雷戈裡發現自己的戰友們越來越緊張了。

他迎上前去,吃驚地發現走在最前面的是瓦莉婭,康斯坦丁的母親。她的灰白頭髮用紅頭巾紮住,手裡一根粗重的木棍捆紮著一面紅旗。「你好,格雷戈裡・謝爾蓋耶維奇,」她親切地說,「你要向我開槍嗎?」

「不,我不會,」他回答,「但我不能保證警察也不會。」

瓦莉婭停下了腳步,但其他人繼續向前,被後面成千上萬的人推動著。格雷戈裡聽見平斯基催促騎兵往前站。這些馬背上的警察被稱作「法老」,他們帶著鞭子和警棍,最讓人痛恨。

瓦莉婭說:「我們只想要謀生,養家餬口。難道你不想嗎,格雷戈裡?」

示威者沒有正面跟格雷戈裡手下的士兵對峙,也沒有試圖越過他們走上大橋。相反,他們在大橋兩側的河岸邊擴散開來。平斯基的法老們慌忙沿著纖道來回走動,似乎想攔住人們去冰面的路,但他們人手不足,無法組成一道屏障。不過,示威者中也沒有人輕舉妄動。一時間雙方呈僵持狀態。

副隊長平斯基把擴音器放到嘴邊,喊道:「往回走!」那東西不過是一塊圓錐形的錫鐵皮,只有一點點擴音效果,「你們不能進入市中心。大家按順序返回工作場所。這是警察的命令。往回走。」

沒有人往回走——大部分人甚至沒聽見他在說什麼。相反,示威者們開始發出嘲笑的噓聲。人群裡有人扔出一塊石頭。石頭擊中了一匹馬的屁股,那牲口一驚。馬鞍上的人猝不及防,差點摔下馬背。他怒沖沖坐直身子,拉緊韁繩,朝胯下的坐騎狠狠抽了一鞭子。眾人哄笑,這讓他更加氣憤,但他最終控制住了馬。

一個勇敢的示威者趁此機會避開岸上的法老跑上冰面。大橋兩側又有幾個人也衝了出去。法老們揮起鞭子和棍子,來回驅使著馬。有些人倒在地上,但更多人躲了過去,其他人也壯著膽子躍躍欲試。幾秒鐘內,就有三十多人穿過了結冰的河面。

格雷戈裡樂見其成。他可以說自己一直努力加強防守,也的確把人們擋在大橋外面,只是抗議者人數太多,根本不可能阻攔他們越過冰河。

平斯基卻不這麼看。

他把話筒朝著武裝警察,大聲說:「瞄準目標!」

「不要!」格雷戈裡喊道,但為時已晚。警察已經擺出射擊的姿勢,他們單膝跪地,舉起步槍。走在前面的示威者企圖後退,但有上萬人在後面推著他們向前。有的朝河那邊跑去,衝闖法老的防線。

平斯基喊道:「開火!」

槍聲聽上去像一陣爆竹,隨後,只見一個個示威者倒在地上,驚恐而痛苦地尖叫著。

格雷戈裡彷彿回到了十二年前。他看見冬宮前面的廣場上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跪在地上祈禱,對面的士兵端著步槍,他母親躺倒在地,鮮血在雪地上漫開。他耳邊迴盪著十一歲列夫的驚叫聲:「她死了!媽死了,我母親死了!」

「不,」格雷戈裡大聲說,「我絕不能讓這樣的事再次發生。」他轉過身來,扳開那桿莫辛-納甘步槍的槍栓,然後把槍扛上肩膀。

人群尖叫著四處逃竄,踩踏倒在地上的人。法老們失去了控制,橫衝直撞。警察胡亂朝著人群開槍。

格雷戈裡把槍口仔細對準平斯基,瞄準身體的中部。他的槍法不算太好,而平斯基也遠在五十多米外,但他還是有可能擊中目標。他扣動了扳機。

平斯基繼續對著擴音器喊叫著。

格雷戈裡沒打中。他稍稍放低槍口——後坐力讓槍口向上挪動了,然後再次扣動了扳機。

這一發又打偏了。

殺戮在繼續,警察野蠻地朝著逃跑的男人和女人射擊。

格雷戈裡步槍的彈夾裡一共有五發子彈。通常五槍之內他總能打中一槍。他射出了第三發。

平斯基痛苦地叫了一聲,那聲慘叫被擴音器放大了。右膝蓋一彎,他扔下手裡的擴音器倒在了地上。

格雷戈裡排裡的戰士們學著他的樣子,開始襲擊警察,有的射擊,有的把步槍當棍子,還有人衝上去,把法老拉下了馬。遊行的人有了信心也加入進來。有些已經退回河面的人又折返了。

暴民的憤怒讓人無法正視。彼得格勒的警察一向是狗眼看人低的暴徒,目無法紀,肆無忌憚,現在大家終於找到了報復的機會。倒在地上的警察被人狂踢亂踏,那些仍然站著的也立刻被打倒在地,法老胯下的馬匹也被射殺。警察只不過抵抗了幾分鐘,能跑的就都跑了。

格雷戈裡看見平斯基掙扎著想站起來,便再次瞄準,急於一槍結果了這個混蛋,但一個法老突然出現,把平斯基抬到他的馬背上逃走了。

格雷戈裡往後退了一步,望著警察漸漸跑遠。

他現在面臨著這輩子最大的麻煩。

他的排叛變,直接違抗命令,沒有朝示威者開槍,而是襲擊了警察。他非但沒有阻止,還帶頭射擊平斯基,後者沒被打死,必定會把一切匯報上去。他們沒有任何辦法遮掩事實,也找不到任何借口為自己開脫,必將受到嚴懲。他犯了叛國罪。他可能會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然後被處死。

即使如此,他心裡仍然十分暢快。

瓦莉婭從人群中擠過來。她笑著,儘管臉上帶著血跡。「現在怎麼辦,中士?」

格雷戈裡不打算就這樣認罪。沙皇正在謀殺自己的人民。既然如此,人民也會挺身反抗。「去軍營,」格雷戈裡說,「把工人階級武裝起來!」他一把抓過她手裡的紅旗,「跟我來!」

他大步沿著薩姆索涅夫斯基大街返回。手下的戰士們跟著他,伊薩克在一旁指揮著,人群跟在他們後面。格雷戈裡並不清楚他具體要做什麼,但他覺得沒必要預先計劃——走在人群最前列,讓他相信自己能做到任何事情。

哨兵為士兵們打開營門,但大門一開,想把示威者關在外面就難了。格雷戈裡帶領隊伍穿過閱兵場來到軍械庫。基裡洛夫中尉從總部出來,看見人群便朝這邊跑了過來。「站住!」他喊道,「全都停下,馬上!」

格雷戈裡沒搭理他。

基裡洛夫站在原地,抽出他的手槍。「停下!」他說,「再往前走我就開槍!」

格雷戈裡手下的兩三個士兵舉起步槍朝基裡洛夫射擊。好幾顆子彈一齊擊中了他,他立刻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格雷戈裡繼續向前走。

軍械庫有兩個哨兵把守。兩人都沒有阻攔格雷戈裡。他用彈夾中的最後兩顆子彈打碎了那扇厚重木門上的鎖頭。人群呼啦啦衝進軍械庫,互相推搡著去拿武器。幾個士兵負責打開裝著步槍的木匣子,把槍支連同彈藥盒分發給大家。

這就是革命,格雷戈裡想。他為此振奮不已,也感到恐懼。

他拿了兩支配發給軍官的納甘左輪手槍,給步槍填上子彈,口袋裡也塞滿彈藥。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但他現在已經成了罪犯,必須把自己武裝起來。

軍營裡的其他士兵也加入進來洗劫軍械庫。很快,每個人都武裝到了牙齒。

格雷戈裡扛著瓦莉婭的那桿紅旗,帶領眾人走出軍營。示威活動總是前往市中心。在伊薩克、雅科夫和瓦莉婭的簇擁下,他穿過鑄造大橋,向彼得格勒富裕的中心地帶前進。他覺得自己好像在飛,像在做夢,就好像喝下了一大口伏特加。這麼多年他總是嘴上說反抗權威,今天他真的這樣做了。他覺得自己獲得了新生,是一種不同的生物,一隻飛翔在空中的鳥。

他想起母親被槍殺後跟他說話的那個老人。他說:「願你活得長久,」當時他懷裡抱著母親的屍體正試圖穿過冬宮廣場,「為沙皇這一天的惡行復仇。」老爺子,你的願望就要實現了。他興高采烈地想。

第一機槍團並不是這天上午唯一發生兵變的部隊。等他走到大橋的另一頭,發現街上滿是軍人,他們藐視軍規,反戴著帽子,敞著上衣。大部分都戴著紅色臂章或絲帶,表示他們參加了革命。招募來的汽車到處亂闖,窗口探出步槍槍筒和刺刀,裡面是坐在士兵膝頭哈哈大笑著的姑娘。昨天的崗哨和檢查站全沒了蹤影。街道完全被民眾控制了。

格雷戈裡看見一家葡萄酒商店的櫥窗玻璃砸碎了,門也被砸爛。一個士兵帶著一個姑娘從裡面走出來,雙手握著酒瓶,踩著一地的碎玻璃。隔壁的咖啡店老闆在外面擺了張桌子,上面有幾盤熏魚和切成片的香腸,他帶著紅色絲帶,站在一旁不自然地笑著,邀請士兵們隨便享用。格雷戈裡猜測他是在竭力保全自己的店舖,以免像隔壁的葡萄酒商店一樣被打劫。

人們走向市中心,狂歡的氣氛愈發濃烈。雖說剛到中午,但有些人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姑娘們似乎都願意親吻任何戴紅肩章的人,格雷戈裡看見一個士兵當眾撫摸一個胸脯豐滿的中年女人,後者咯咯笑著。還有些女孩穿上了士兵的軍服、戴著軍帽,蹬著並不合腳的靴子在街上大搖大擺走著,享受著自由的滋味。

眾人試圖攔下一輛駛過街道的閃亮的勞斯萊斯轎車。司機腳踩油門加速向前,但還是有人打開了車門,把司機從裡面拉出來。人們衝上前去往車裡擠。格雷戈裡看見馬克拉柯夫伯爵從後座上被揪了出來,他是普梯洛夫機械廠的一位董事。格雷戈裡回想起碧公主去工廠參觀那天,馬克拉柯夫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人群大聲嘲笑著,伯爵拉起裘皮衣領匆匆跑了,人們也沒再去騷擾他。十來個人擠進他的汽車,有人發動起來,興奮地按著喇叭。

在下一個街角,有幾個人在折磨一個戴著氈帽的高個子男人,這人穿著一件破舊的中產階級上班穿的大衣。一個士兵用槍筒戳他,一個老太太在朝他吐唾沫,旁邊還有個工人打扮的年輕人朝他身上扔垃圾。「讓我過去!」那人說,做出發號施令的樣子,幾個人全都笑了起來。格雷戈裡從那單薄的身形認出那是普梯洛夫鑄造車間的監事卡寧。他的帽子掉了下來,格雷戈裡看見他已經謝頂。

格雷戈裡推開這幾個人。「這人沒有什麼過錯!」他喊道,「他是個工程師,我以前跟他一起工作。」

卡寧認出了他。「謝謝你,格雷戈裡・謝爾蓋耶維奇,」他說,「我不過是想去我母親家,看看她有沒有事。」

格雷戈裡轉向那幾個人:「讓他過去吧,我為他擔保。」他看見一個女人抱著一大卷紅絲帶——一定是從縫紉用品店搶來的,便向她要了一截。女人剪下一些,格雷戈裡把絲帶綁在卡寧的左胳膊上。這群人喝起彩來。

「這樣你就安全了。」格雷戈裡說。卡寧握了握他的手,走開了,那幾個人給他讓開了路。

格雷戈裡的人來到涅夫斯基大街,這條街道很寬,從冬宮一直延伸到尼古拉耶夫斯基火車站。街上到處是人,他們拿著酒瓶喝酒、吃東西、接吻、朝天空開槍。開門的餐廳都打出招牌,上面寫著「革命者免費!」和「想吃就吃,付錢隨意」。很多商店都是被強行砸開的,鵝卵石路上到處都是碎玻璃。一輛不受歡迎的有軌電車——票價太高,工人們坐不起,被當街推翻,一輛雷諾汽車隨後撞在了上面。

格雷戈裡聽見一聲槍響,但槍聲隨處可聞,一開始他沒有多想,可他身邊的瓦莉婭踉蹌了幾步便倒在了地上。格雷戈裡跟雅科夫馬上俯下身子查看。她已經沒了知覺。他們吃力地抬起她沉重的身子,立刻發現她已經沒救了——一顆子彈穿入她的前額,她只是無神地睜著雙眼。

格雷戈裡竭力不讓自己陷入哀傷,無論是為他自己還是為瓦莉婭的兒子,他最好的朋友康斯坦丁。他在戰場上學會了先反擊,再悲傷。可這算是戰場嗎?到底是誰要殺害瓦莉婭?槍法非常準確,他無法想像這是一顆隨意射出的子彈。

他的疑問很快有了答案。雅科夫跪在了地上,胸口湧出鮮血。他那沉重的身子在鵝卵石上發出一聲悶響。

格雷戈裡邁步躲開這兩具屍體,嘴上說了一句:「真是活見鬼!」他蜷縮身子,讓自己的目標小一些,一邊迅速朝四周看著,尋找能掩護自己的地方。

他又聽到另一聲槍響,一個帽子上繫了條紅頭巾的士兵正經過這裡,突然捂著肚子一頭栽倒在地。

一定是狙擊手,專門朝革命者開槍。

格雷戈裡猛跑幾步,閃身躲在一輛翻倒的電車後面。

一個女人尖叫起來,緊接著又有人喊了起來。人們看到了流血的屍體,紛紛向四周跑開。

格雷戈裡抬起頭,掃視著周圍的建築。開槍的人肯定是個警察狙擊手,但他躲在哪兒呢?槍聲似乎是從街對面傳來的,不到一個街區的距離。午後的陽光中,大樓被照得很亮,這裡有酒店、鐵百葉窗緊閉的珠寶店、一家銀行,以及街角的一座教堂。格雷戈裡沒發現開著的窗戶,看來槍手是在房頂上。幾座建築的房頂都沒有掩護,只有教堂那座石頭砌成的巴洛克建築帶有塔樓、欄杆和洋蔥頭的圓頂。

又是一聲槍響,一個穿著工廠服裝的女人尖叫一聲,縮著肩膀倒在地上。格雷戈裡確信聲音來自教堂,但他沒有看見煙霧。看來警察為自己的槍手配發了無煙子彈。這的確是一場戰爭。

整條涅夫斯基大街已經空無一人。

格雷戈裡用步槍瞄準教堂頂部的護欄。如果他是槍手,他肯定會選擇這一位置向下射擊,那裡居高臨下,能俯瞰整條街道。他仔細察看著。憑著眼角的餘光,他看見又有兩桿步槍跟他指向同一個方向,拿槍的兩個士兵躲在旁邊的掩體後面。

一個士兵帶著個女孩搖搖晃晃出現在大街上,兩人都已喝醉。女孩跳著快步舞,拉起裙擺露出膝蓋,她的男友繞著她跳華爾茲,把步槍夾在脖子下,假裝那是一隻小提琴。兩人都戴著紅臂章。幾個人朝他們喊著,發出警告,但他們沉浸在歡樂之中,並沒有聽見。他們經過教堂,全然沒意識到危險。接著,兩聲槍響,士兵和女孩倒在了地上。

這一次,格雷戈裡仍然沒有看見一絲煙,但他還是朝教堂大門上方的欄杆那裡射出了憤怒的子彈,打空了他的彈夾。他的子彈打碎了欄杆的石頭,讓那兒揚起一股灰塵。其他兩支步槍也響了,格雷戈裡見他們也在朝同一個方向射擊,但他們似乎什麼也沒打中。

這簡直令人無法容忍,格雷戈裡一邊裝彈一邊想。他們在朝著一個看不見的目標射擊。槍手大概趴在那兒,躲得嚴嚴實實,根本用不著將槍筒探出欄杆。

但這一切必須終止。他已經殺了瓦莉婭、雅科夫、兩個士兵和一個無辜的女孩。

只有一個辦法能夠接近他——登上教堂的房頂。

格雷戈裡再次朝欄杆射擊。正如他想像的那樣,另外兩個士兵也跟著朝那裡開火。格雷戈裡估計槍手會把頭低下幾秒鐘,便站起身來,離開翻倒的電車掩體,跑向大街的另一頭,在一家唯一未被洗劫的書店櫥窗前匍匐下來。

他躲在午後大樓下的陰影裡,沿著街道一路朝教堂跑過去。教堂前有條小巷與比鄰的銀行相隔。他耐心地等了幾分鐘,直到槍聲再次響起,然後飛奔穿過小巷,緊貼教堂東側的牆壁站著。

槍手是否看見他跑了過來,從而猜到了他的動機?這一點他無從得知。

他緊貼著牆根繞過牆角,最後找到了一扇門。門沒鎖,他溜了進去。

這座教堂十分華美,內部裝飾富麗堂皇,到處是紅綠黃色的大理石。眼下並沒有禮拜活動,但有二三十位朝拜者或坐或立,低頭默默禱告著。格雷戈裡掃視了一遍內部,尋找通往樓上的門。他匆忙穿過走廊,擔心自己的耽擱會造成更多傷亡。

一個黑髮白膚、長相英俊的年輕牧師看見了他的步槍,正要開口表示抗議,但格雷戈裡沒去理會,匆忙走了過去。

他在前廳發現了牆上的一個小木門。他打開門,看見一個螺旋狀的樓梯通到上面。這時他的身後有個聲音說:「站住,我的孩子。你在做什麼?」

他回頭看見那個年輕牧師:「這樓梯一直通到房頂嗎?」

「我是米哈伊爾神父。你不能把武器帶進上帝的殿堂。」

「你的房頂上有槍手。」

「他是個警察!」

「你知道有人?」格雷戈裡懷疑地盯著牧師,「他在殺人!」

神父沒有回答。

格雷戈裡跑上樓梯。

上面吹來一股冷風。米哈伊爾神父顯然站在警方一邊。牧師會不會想辦法向槍手發出警報?他只能跑到街上揮手示意,但那會讓他挨子彈。

在黑暗中攀爬了很久,格雷戈裡才看到另一扇門。

為了縮小目標,他躲在門邊,用左手稍稍將門推開一條縫,右手提著步槍。一道強光從門縫裡射進來。他一把推開門。

眼前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瞇起眼睛,迎著太陽通過長方形的入口仔細觀察。他現在是在鐘樓裡,門朝向南面。涅夫斯基大街是在教堂的北側。槍手待在另一邊——除非他挪動了地方,準備伏擊格雷戈裡。

格雷戈裡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上走,向外探出頭去。

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穿過了門。

腳下的屋頂微微傾斜,下面是一道與裝飾護欄並行的排水溝。一排用於維修的木墊板放在那兒,避免工人踩在屋瓦上。他的背後便是向上聳起的鐘樓。

他端著步槍,慢慢繞過鐘樓。

轉過第一個拐彎,他發現這裡向西俯瞰亞歷山大花園和遠處的海軍部。中部是擁擠的大街,但附近的街道上空無一人。槍手一定還在射擊。

格雷戈裡仔細聽著,但沒有聽到槍聲。

他繼續側身繞著塔前進,直到他能遠遠看到下一個街角。現在他可以看見教堂的整個北牆。他很有把握,確信會在這裡找到狙擊手——那人肯定趴在地上從護欄的立柱之間向下開槍。但這裡一個人都沒有。欄杆下面就是寬闊的大街,人們蜷縮在門邊,躲在牆角,等待著、觀望著即將發生的一切。

過了一會兒,狙擊手的步槍響了。街上的一聲慘叫告訴格雷戈裡,這傢伙擊中了目標。

槍聲來自格雷戈裡的頭頂上方。

他往上望去。鐘樓四面是沒有玻璃的窗戶,外側呈對角方式坐落著幾個開放的小塔樓。槍手就是從那一個個開口處向外射擊的。幸運的是格雷戈裡一直緊貼著牆壁,狙擊手沒有發現他。

格雷戈裡回到裡面。樓梯間的狹小空間讓他的步槍顯得又大又笨。他放下步槍,掏出身上的手槍。憑手上的份量,他感覺槍裡沒有子彈。他暗暗咒罵了一聲。納甘M1895裝彈很慢。他從軍裝口袋裡取出一盒子彈,一發一發通過彆扭的彈槽推入槍膛,一共裝了七發。然後他把槍上膛。

他留下步槍,沿著螺旋台階向上爬,步子很輕。他讓自己平穩移動,以免太過吃力,或讓人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他用右手握槍,直指樓梯上方。

一會兒工夫,他聞到了煙味。

狙擊手正在吸煙。不過,刺鼻的香煙味會傳得很遠,因此格雷戈裡無法判斷自己是否已經接近了這個傢伙。

頭頂反射著一絲陽光。他繼續攀登,同時準備隨時開槍。光線是從空蕩蕩的窗口透進來的。槍手沒在那兒。

格雷戈裡繼續向上爬,再次看到了光線。煙味變得更濃了。這一切是不是他的想像?他是不是感覺到那個狙擊手就在樓梯下一個轉彎?如果真是這樣,那人是否也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他聽到一聲刺耳的嘬吸。他吃了一驚,差點就要扣動手上的扳機。隨後他意識到這是一個男人抽煙時產生的噪音。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吸煙者吐出煙霧時那種鬆弛、愜意的聲音。

他猶豫著,不知道狙擊手的臉衝著哪個方向,也不知他的槍口指向何處。他希望再次聽見步槍擊發的聲音,這時候,狙擊手的注意力肯定是朝向外面。

等待意味著另一個人被殺,另一個雅科夫或瓦莉婭在冰冷的鵝卵石上流血死去。但從另一方面看,如果格雷戈裡失敗,不知狙擊手在整個下午還會殺死多少人?

格雷戈裡強迫自己保持耐心。這就像在戰場上一樣。你不能急於去挽救一個受傷的戰友,從而犧牲自己的性命。你只能在有足夠理由的情況下才能冒險。

他聽到了另一聲吸氣聲,接著是更長的呼氣聲,片刻後,一截捏扁的煙頭丟進了樓梯井,在牆壁上反彈了幾下落到他腳邊。這人發出一陣在狹小空間挪動時的響動。接著,格雷戈裡聽到他在低聲嘀咕,聽上去像是在咒罵:「蠢豬……革命者……臭猶太人……骯髒的妓女……白癡……」狙擊手正在作射擊準備。

如果格雷戈裡現在能讓他停手,至少可以挽救一個人。

他又上了一級台階。

自言自語的聲音繼續著:「蠢牛……這幫斯拉夫人……全是小偷和罪犯……」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格雷戈裡不知自己是否遇見過這個人。

他又登上一級,看見了那人的腳,穿著一雙簇新珵亮的黑色警靴。這雙腳很小,看來狙擊手是個矮個子。他單膝跪地,擺出最穩定的射擊姿勢。格雷戈裡現在可以看見他正躲在一個塔樓裡面,這樣他就能朝三個方向射擊。

格雷戈裡想,只要自己再往前一步,就能一槍幹掉這傢伙。

他又上了一級,但出於緊張一腳踩空,身子搖晃著滑倒了,手槍也從手裡飛了出去,碰在石階上「光當」一響。

狙擊手嚇得大聲罵了一句,四下張望。

格雷戈裡吃了一驚,認出那人便是平斯基的搭檔伊利亞・科茲洛夫。

格雷戈裡去抓掉落的手槍,但沒有抓到,手槍一階一階緩慢煎熬地掉到他夠不到的地方。

科茲洛夫開始轉移,但他正保持著跪姿,無法快速活動。

格雷戈裡恢復了平衡,又向上邁了一級。

科茲洛夫想把步槍掉轉過來。這是一桿標準的莫辛-納甘步槍,但上面加了一隻望遠鏡。就算不帶刺刀,這槍的長度也接近一米,讓科茲洛夫無法靈活操控。格雷戈裡快速接近,那步槍的槍管一下戳到了他的左肩。科茲洛夫徒勞地扣動了扳機,子彈沿著樓梯間的弧形內壁彈跳開。

科茲洛夫一下站了起來,動作敏捷。他長著一個小腦袋,面相醜陋,格雷戈裡隱約感覺他當狙擊手的目的就是報復欺負他的大塊頭男人,甚至女人。

格雷戈裡一把抓住步槍,兩人面對面在狹小塔樓空蕩蕩的窗戶邊爭奪起來。格雷戈裡聽見興奮的叫嚷聲,一定是街上的人能夠看到他們。

格雷戈裡更高大,也更強壯,他知道自己能把槍奪過來。科茲洛夫也意識到這一點,便猛地鬆開手。格雷戈裡身子向後一歪。轉瞬間這警察抽出他的警棍揮了過來,一棍打在格雷戈裡的頭上。格雷戈裡立刻眼冒金星,意識模糊中,他看見科茲洛夫再次揮起棍子。他舉起步槍,棍子落在了槍筒上。不等這警察再揮一棍,格雷戈裡便扔下槍,兩手抓住科茲洛夫的外套,一把將他提了起來。 這傢伙幾乎沒什麼份量。格雷戈裡提著他,使其兩腳離地,幾秒鐘後,他使出全身氣力將他扔出了窗戶。

科茲洛夫好像墜落得很慢。陽光映襯著他制服的綠色貼邊,隨著他越過教堂屋頂的欄杆飛向半空。一聲恐懼的慘叫劃破寂靜,然後,他便「撲通」一聲撞在地上,從鐘樓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叫聲隨即戛然而止。

片刻的寂靜過後,下面的街道上頓時歡聲雷動。

格雷戈裡意識到人們在為他喝彩。他們看見地上的警服和塔樓上的軍裝,明白發生了什麼。他看見人們走出門口和街角的藏身處,向上張望著,喊叫著鼓掌。他成了一個英雄。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自在。他在戰爭中殺過幾個人,眼前的情形不至於讓他心悸,但他還是無法去慶祝一次死亡,儘管科茲洛夫該死。他又逗留了片刻,讓人們繼續鼓掌,但心情並不好受。隨後他退回去走下旋轉樓梯。

他順手撿起左輪手槍和步槍。當他出現在教堂裡時,米哈伊爾神父在那兒等著他,一臉驚恐。格雷戈裡用手槍指著他。「我該一槍崩了你,」他說,「你允許狙擊手進來,殺了我的兩個朋友,至少還有其他三個人,你容許他這樣做,你是殺人的惡魔。」神父聽到被人稱作魔鬼,驚得說不出話來。不過格雷戈裡不會讓自己朝一個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所以他只是厭惡地哼了一聲,走出了門。

他排裡的人正等著他,當他走到太陽底下,他們便一個個歡呼起來。他無法阻止他們將他抬上肩膀,一路走上大街。

他從人們的頭頂望過去,發現街上的氣氛出現了變化。人們喝得更醉了,每個街區都有人醉倒在門口。他吃驚地發現小巷裡的男男女女不只是在親吻。每個人手裡都有槍——顯然這些民眾洗劫了其他軍械庫,甚至武器工廠。各個路口都有撞毀的汽車,其中還有些救護車,醫生們在忙著救助傷員。兒童也跟大人一樣上了街,小孩子們尤其開心,他們偷吃的,偷著抽煙,在被棄的車輛裡嬉戲玩耍。

格雷戈裡看見一家毛皮店正在遭到洗劫,效率堪稱專業,是特羅菲姆。他是列夫之前的搭檔,正抱著一摞大衣跑出店門,放進一輛手推車,另一個腐敗的警察費奧多爾守在旁邊,現在他穿著一件農民式樣的大衣遮掩自己的警察制服。城裡的罪犯視革命為機遇。

過了一會兒,格雷戈裡的戰士們把他放下來。午後的光線漸漸變暗,街上已經點起幾處篝火。人們聚集在戰士們身邊,一邊喝酒,一邊唱歌。

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從一個醉過去的戰士身上拿走一支手槍。那是一支長筒魯格P08自動手槍,是德軍配發給炮手的——這大概是那個士兵從前線的俘虜手上搞到的。男孩兩手擺弄著,咧開嘴笑著,用槍指著躺在地上的人。格雷戈裡驚恐不已,他來不及奪回槍,那孩子已經扣動了扳機,子彈穿入醉酒不醒的戰士的前胸。男孩叫起來,驚嚇之餘他仍扣著扳機,讓手槍不停地射出子彈。後坐力讓孩子的手向上揚起,子彈橫飛,射中一個老太太和另一個士兵,直到八發子彈全部打完,他才扔掉了手槍。

不等格雷戈裡作出反應,他又聽見一聲大喊,轉身看見一家關著門的帽子店前面有兩個人正幹得起勁。女人背靠著牆,裙子掀到腰部,雙腿叉開,穿著靴子的兩腳踩著地。那個男人穿著下士軍服,正站在她的兩腿之間,彎著膝蓋,解開褲子用力戳著。格雷戈裡排裡的幾個戰士站在旁邊圍觀,發出陣陣喝彩。

那男人似乎達到了高潮。他匆忙退出,轉身扣上褲子走開,女人也把裙子放下來。一個名叫伊戈爾的士兵說:「等一等,該輪到我了!」他拉起女人的裙子,露出她白皙的雙腿。

其他人歡呼起來。

「不行!」女人說,想要推開他。她喝醉了,但她並未失去反抗能力。

伊戈爾身材又矮又瘦,力氣卻大得驚人。他一把將她推到牆邊,抓住她的手腕。「來吧,」他說,「多一個又怎麼樣?」

女人掙扎著,這時又上來兩個士兵把她摁住。

她原來的那個夥伴說話了:「嘿,放開她!」

「你完事了,現在該我了。」伊戈爾說著,解開扣子。

這一幕讓格雷戈裡十分反感。「住手!」他大喊道。

伊戈爾不服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像軍官那樣命令我嗎,格雷戈裡・謝爾蓋耶維奇?」

「不是軍官,而是以一個人的身份!」格雷戈裡說,「好啦,伊戈爾,你能看出她不想要你。女人有的是。」

「我想要這個。」伊戈爾往周圍看了看,「我們都想要這個——是不是啊,兄弟們?」

格雷戈裡上前一步,雙手叉腰站在那兒。「你是人,還是狗?」他喊道,「這女人說不行!」他伸出胳膊攬住憤怒的伊戈爾,「告訴我,同志,這附近哪裡能讓人弄到喝的?」

伊戈爾咧嘴笑了笑,周圍的戰士們歡呼起來,女人溜走了。

格雷戈裡說:「我看見街對面有個小旅館,我們要不要去問問掌櫃的,或許他那兒能找到點兒伏特加呢?」

士兵一個個又歡呼起來,大家全都朝旅館走去。

店主在旅館的前廳提供免費啤酒。格雷戈裡覺得他很精明。男人喝啤酒比喝伏特加花的時間更長,啤酒喝多了也不太可能鬧出亂子。

他接過一杯啤酒喝了一大口。他的興奮消失了。他覺得自己像是喝醉酒後清醒過來。那個女人的事情讓他震驚,小男孩開槍也十分可怕。革命並非只是簡單地擺脫身上的枷鎖。武裝起來的民眾十分危險。讓士兵去霸佔資產階級的汽車會帶來致命後果。即使是親吻這種無害的行為,也在幾小時內差一點讓格雷戈裡的排發生輪姦事件。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必須要有規矩。格雷戈裡當然不想再回到過去。沙皇給了他們買麵包的長隊、殘酷的警察,以及讓士兵腳上沒靴子穿。但自由不能被混亂替代。

格雷戈裡低聲說了句去小解,便離開了他的部下。他沿著來時的路走上涅夫斯基大街。民眾贏得了今天的戰鬥。沙皇的警察和軍隊被打敗。但是,如果這一切只是帶來暴力的狂歡,那麼不久後人們就會嚷著要回到過去的制度。

該讓誰來負責呢?據昨天克倫斯基跟格雷戈裡說的話,杜馬違抗沙皇的意志,拒絕關門。議會多少有些無能,但它至少象徵著民主。格雷戈裡決定去一趟塔夫利宮,看看那裡情況如何。

他向北朝涅瓦河的方向走去,然後向東朝塔夫利花園走。他走到那兒的時候,夜幕已經落下。這座宮殿的古典式立面有幾十個窗口,裡面全都亮著燈。這裡有數千人跟格雷戈裡抱有相同的想法,寬闊的庭院裡人頭湧動,士兵和工人們在附近轉來轉去。

一個手持話筒的人在發佈通告,一次次重複著。格雷戈裡往前擠,想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戰爭工業委員會的工人小組已經從克列斯季監獄裡被釋放了。」那人喊道。

格雷戈裡不知道他們是誰,但這名字聽起來不錯。

「跟其他同志一道,他們成立了工人代表蘇維埃臨時執行委員會。」

格雷戈裡很喜歡這一主張。蘇維埃是由代表組成的理事會。1905年便成立了聖彼得堡蘇維埃。當時格雷戈裡只有十六歲,可是他知道蘇維埃是由工廠工人選出來的,是它組織了罷工行動。以前它有過一個富有魅力的領導者萊昂・托洛茨基,後被驅逐。

「所有這一切都將在《消息報》的特別版正式對外公佈。執行委員會已成立了食品供應委員會,確保工人和士兵有飯吃。同時也成立了一個軍事委員會,保衛革命成果。」

他沒有提到杜馬。眾人歡呼起來,但格雷戈裡想知道士兵是否聽從這個自我推選的軍事委員會的命令。其中的民主在哪裡?

公告的最後一句話回答了他的問題。「委員會呼籲工人和士兵盡快為蘇維埃選出代表,並將自己的代表送到宮殿這裡參加新的革命政府!」

這正是格雷戈裡一直想要聽到的。新的革命政府——工人和士兵的蘇維埃。現在,作出改變的同時就不會帶來混亂。他滿腔熱情地離開庭院返回軍營。士兵們早晚都要回軍營睡覺的。他迫不及待要把這消息告訴他們。

然後,他們就要馬上選出自己的代表。

第二天一早,第一機槍團聚集在操場為彼得格勒蘇維埃選出自己的代表。伊薩克提名中士格雷戈裡・別斯科夫。

他全票當選。

格雷戈裡很高興。他理解士兵和工人的生活,要將現實生活中的機油氣味帶進權力的走廊。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根。他將確保這場騷亂帶來社會的改進,而不是毫無秩序的暴力。現在他掌握機會,可以為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爾創造更美好的生活。

他快步走過鑄造大橋,只身前往塔夫利宮。他的當務之急便是麵包。卡捷琳娜、弗拉基米爾,還有其他兩百萬彼得格勒居民必須有飯吃。而現在,當他承擔起這份責任——至少在他的想像中,他便開始感到氣餒。農村的農民和磨坊主必須立即向彼得格勒的麵包師運送更多麵粉,但他們不會這樣做,除非給他們付錢。蘇維埃能保證有足夠的錢嗎?他開始懷疑推翻政府相比之下或許是比較容易的事。

宮殿主體很長,兩邊還帶有側樓。格雷戈裡發現杜馬和蘇維埃都在舉行會議。杜馬作為舊有的中產階級在右側樓,蘇維埃佔據的是左側樓,這種安排倒是很適當。但到底由誰來負責?沒人知道。這應該是最先解決的問題,然後再去解決實際問題,格雷戈裡焦急地想。

在宮殿的台階上,格雷戈裡看見康斯坦丁那乾瘦的身影和他一頭濃密的黑髮。他心頭猛地一緊,想起自己竟沒有想辦法把他母親瓦莉婭的死訊通報給他。但他立刻發覺康斯坦丁已經知道了。除了紅臂章外,康斯坦丁還在帽子上繫了一條黑色的頭巾。

格雷戈裡跟他擁抱:「我目睹了發生的一切。」他說。

「是不是你殺死了警察狙擊手?」

「是。」

「謝謝。但真正為她復仇的將是一場革命。」

康斯坦丁成為普梯洛夫機械廠的兩名當選代表之一。下午,越來越多的代表前來報到,到了傍晚,一共有三千人擠進巨大的凱瑟琳大廳。這些人幾乎全都是士兵。部隊自有其團、排建制,格雷戈裡心想,部隊比工廠更容易進行選舉,因為很多工人都被鎖在工廠外面。有些代表是幾十人選出的,有些則經過千萬人的推選。民主並不像乍看上去那樣簡單。

有人建議應該把他們自己改名為彼得格勒工人和士兵代表蘇維埃,人群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表示支持。看來一切都沒有章法和步驟,沒有議程,決議並不通過提議和復議階段,也沒有投票機制。人們只是站起來開始說話,有時候同時站起來好幾個人。在主席台上,有幾個貌似中產階級的人快速潦草地記著筆記,格雷戈裡猜到這些人是昨天成立的執行委員會成員。至少還算有人在做記錄。

儘管一切亂得讓人擔憂,但興奮情緒充溢著全場。人們都覺得他們經歷了奮戰且贏得了勝利。不管是好還是壞,他們已經在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但是沒人提到麵包。格雷戈裡和康斯坦丁對蘇維埃的無所作為感到沮喪,趁著一個特別混亂的時刻走出凱瑟琳大廳,穿過宮殿去看杜馬那邊在做什麼。在路上,他們看到戴著紅臂章的部隊在走廊裡堆放著食物和彈藥,彷彿準備圍攻。格雷戈裡心想,沙皇當然不會輕易接受這一切。到時候他會嘗試用武力重新獲得掌控權。而這將意味著攻擊這座大樓。

在大樓右側他們遇到了馬克拉柯夫伯爵,普梯洛夫機械廠的董事之一。他是一位中心偏右黨派的代表,但他跟他們說話時足夠禮貌。他告訴他們,另一個「為恢復首都和秩序並確立個體與公共機構關係的杜馬議員臨時委員會」已經成立了。儘管它的名稱滑稽可笑,格雷戈裡仍有種不祥的感覺,表明杜馬企圖掌握控制權。馬克拉柯夫還告訴他,該委員會任命恩格爾哈特上校為彼得格勒司令,這讓格雷戈裡更加擔心了。

「不錯,」馬克拉柯夫滿意地說,「他們已經指示所有士兵返回軍營,要求他們聽從指揮。」

「什麼?」格雷戈裡感到震驚,「但這會破壞革命。沙皇的軍官將重新獲得控制權!」

「杜馬成員們並不認為這是一場革命。」

「杜馬的成員都是白癡。」格雷戈裡氣憤地說。

馬克拉柯夫傲慢地一仰脖子,轉身離去。

康斯坦丁跟格雷戈裡一樣憤怒:「這是一種反革命行徑!」

「必須予以制止。」格雷戈裡說。

他們急忙回到左側樓。在大廳裡,會議主席正竭力控制著一場辯論。格雷戈裡一步跨到台上。「有一個緊急情況通知大家!」他喊道。

「每個人都有緊急情況,」主席疲憊地說,「不過,管他的呢,你說吧。」

「杜馬下令士兵返回軍營,服從他們軍官的指揮!」

與會代表們發出一陣抗議的吶喊。

「同志們!」格雷戈裡大聲喊道,試圖讓大家平靜下來,「我們絕不會回到老路上!」

下面是一片贊同的呼聲。

「城裡的人必須得到麵包。我們的婦女走在街頭必須獲得安全保障。工廠必須重新開工,磨坊必須轉動,但這一切都不會像以前那樣。」

現在人們都在聽他說話,拿不準他要把大家引向何方。

「我們的士兵必須停止毆打資產階級,停止當街騷擾女人,停止搶劫賣酒的店舖。我們必須回到自己的軍營,清醒過來,恢復行使自己的責任,但是……」他停頓了一下,以引起聽眾的注意,「一切都要按我們提出的條件!」

下面傳來一陣贊同的低語聲。

「應該定出什麼條件呢?」

有人大聲喊道:「選舉出一個委員會來發佈命令,不再聽軍官的!」

另一個說:「不用再說什麼『閣下』,什麼『至高無上的領袖』,他們應該直接被稱為上校或者將軍。」

「也不用再敬禮!」又一個人喊道。

格雷戈裡不知該怎麼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建議。他無法聽到他們的聲音,更不用說記住這些建議了。

主席過來幫他解圍。「我建議所有想提意見的人去索科洛夫同志那裡組成一個小組。」格雷戈裡知道尼古拉・索科洛夫是個左翼的律師。他覺得這個辦法不錯,現在需要有人按照正確的法律條款來擬定建議。主席接著說:「等你們決定了想要什麼以後,就把你們的建議呈交蘇維埃批准。」

「好的。」格雷戈裡跳下主席台。索科洛夫坐在大廳一側的一張小桌邊。格雷戈裡和康斯坦丁走了過去,有十幾個代表也跟著他們。

「這樣很好,」索科洛夫說,「建議要寫給誰呢?」

格雷戈裡又為難起來。他正打算說「致全世界」,但一名士兵說:「致彼得格勒衛戍部隊。」

另一個說:「致全體守衛部隊、炮兵部隊的戰士。」

「全體艦隊。」又有人說。

「好極了,」索科洛夫把這些都記了下來,「予以立即、準確執行,要加上這句嗎?」

「是的。」

「同時通告彼得格勒的工人?」

格雷戈裡有些急不可耐。「是的,是的,」他說,「請問,是誰提出選舉產生委員會的?」

「是我,」一個長著灰鬍子的士兵說,他直接坐在索科洛夫前面的桌子邊,像口述似的說,「各部隊要為他們選出的代表設立委員會。」

索科洛夫邊寫邊說:「所有的連隊、營、團……」

有人補充道:「庫房、大隊、編成中隊,艦船……」

灰鬍子士兵說:「尚未選出代表的單位必須照此辦理。」

「對,」格雷戈裡急切地說,「還有各種武器,包括裝甲車,必須交由營和連的委員會掌控,不再由軍官控制。」

幾個戰士齊聲表示贊同。

「很好。」索科洛夫說。

格雷戈裡接著說:「軍事單位從屬於工人和士兵蘇維埃代表及其委員會。」

索科洛夫第一次抬起頭:「這就意味著蘇維埃控制軍隊。」

「是的,」格雷戈裡說,「杜馬軍事委員會的命令只有在不違反蘇維埃決定的前提下才會被遵照執行。」

索科洛夫繼續看著格雷戈裡:「這讓杜馬保持其一貫的無能。之前,它是受沙皇的隨意擺佈。現在,每個決定都需要蘇維埃來批准。」

「完全正確。」格雷戈裡說。

「所以說,蘇維埃至上。」

「把這寫下來。」格雷戈裡說。

索科洛夫寫好了。

有人說:「禁止軍官粗魯對待其他級別的軍人。」

「好。」索科洛夫說。

「不能像對牲口或小孩子那樣稱呼他們。」

格雷戈裡認為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文件需要有個標題。」他說。

索科洛夫說:「你有什麼建議?」

「你以前為蘇維埃起草的命令都用什麼標題?」

「以前沒有過任何命令,」索科洛夫說,「這是第一個。」

「那麼,」格雷戈裡說,「就叫它『第一號令』。」

格雷戈裡為自己作為當選代表後提出的第一份立法獲得通過深感滿意。在接下來的兩天裡又通過了幾份決定,這讓他全身心沉浸在革命政府一步一步拓展開來的工作中。但他心裡一直想著卡捷琳娜和弗拉基米爾,直到星期四晚上,他才終於有了機會溜出去看望他們。

他朝著城市的西南郊走去,心裡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卡捷琳娜答應過不去湊熱鬧,但彼得格勒的婦女認為這場革命不單單是男人的事情,也屬於女人。畢竟一切是從國際婦女節開始的。這沒什麼稀奇的。格雷戈裡的母親就是在1905年革命失敗時被打死的。如果卡捷琳娜決定背著弗拉基米爾進入市中心,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的話,她也不會是唯一這樣做的母親。已經有不少無辜的人死去——被警察槍殺,被踩踏致死,被醉酒士兵強佔的汽車軋死,或者被流彈擊中。他提心吊膽地走進那幢老房子,生怕迎面碰見某個面色陰沉、眼含淚水的女房客,跟他訴說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他爬上樓梯,拍了拍她的門,走了進去。卡捷琳娜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下子撲到了他懷裡。「你還活著!」她急切地吻著他,「我一直都在擔心!真不知道我們要是沒了你該怎麼辦。」

「我很抱歉沒能早點兒回來,」格雷戈裡說,「我當上了蘇維埃代表。」

「代表!」卡捷琳娜自豪地笑了,「我的丈夫當了代表!」她緊緊抱住了他。

格雷戈裡著實讓她覺得很了不起。這在他來說還是頭一次。「代表不過是代替推選他的人做事。」他謙虛地說。

「但他們肯定是選最聰明、最可靠的人。」

「嗯,他們盡量這樣做。」

房間裡只點了一盞油燈,顯得十分昏暗。格雷戈裡把包裹放在桌子上。他有了新的身份,從軍營廚房獲取食物更不成問題了。「裡面還有幾盒火柴和一條毯子。」他說。

「謝謝你!」

「我希望你盡可能一直待在屋裡。街上依然很危險。有些人正在發動一場革命,但另一些人只是趁亂撒野。」

「我幾乎足不出戶。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孩子怎麼樣?」弗拉基米爾在角落裡睡著。

「他想他的爸爸啊。」

她的意思是格雷戈裡。格雷戈裡並沒打算讓弗拉基米爾喊自己爸爸,但他接受了卡捷琳娜的設想。他們幾個人都不大可能再次見到列夫——他已經差不多三年時間毫無音訊,孩子恐怕永遠無法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許這樣更好。

卡捷琳娜說:「真抱歉他睡著了。他會高興見到你的。」

「等到早上我再跟他說話。」

「你可以留下過夜?這太好了!」

格雷戈裡坐了下來,卡捷琳娜在他面前蹲下,為他脫下靴子。「看來你很累。」她說。

「是很累。」

「我們上床吧,已經很晚了。」

她開始解開他的外衣,他向後靠了靠,順從了她。「哈巴羅夫將軍躲藏在海軍部裡,」他說,「我們怕他重新奪回各個車站,但他甚至都沒做任何嘗試。」

「為什麼?」

格雷戈裡聳聳肩:「因為膽怯。沙皇下令伊萬諾夫進軍彼得格勒,建立軍事獨裁統治,但伊萬諾夫的手下發生嘩變,遠征只得取消。」

卡捷琳娜皺起了眉頭:「從前的統治階級就這樣放棄了?」

「好像是。有點奇怪對吧?但顯然不會出現反革命浪潮。」

兩人上了床,格雷戈裡穿著內衣,卡捷琳娜身上也還穿著衣服。她從未在他面前脫光過。也許她覺得最好有所保留。他不無遺憾地接受她這個怪癖。他把她摟在懷裡,親吻她。當他進入她時,她說:「我愛你。」他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後來,她睡眼惺忪地問:「接著還會發生什麼事呢?」

「會召開一個制憲代表大會,由他們所稱的『四項條件普選』產生——普遍、直接、秘密和平等。與此同時,國家杜馬那裡會形成一個臨時政府。」

「誰來領導?」

「利沃夫。」

卡捷琳娜坐了起來:「是個王子!為什麼?」

「他們希望讓所有階級都抱有信心。」

「見他的鬼,所有階級!」她氣憤起來愈發漂亮,臉色紅潤,眼睛忽閃著光,「工人和士兵的革命已經贏了,我們幹嗎還需要其他人的信心?」

這個問題也困擾著格雷戈裡,但這個問題已經有了讓他信服的答案。「我們需要商人重新開動工廠,批發商為城市提供商品,店主打開店門。」

「那沙皇怎麼辦?」

「杜馬要求他退位。他們派了兩個代表去普斯科夫告訴沙皇這個建議。」

卡捷琳娜瞪大了眼睛:「退位?沙皇?那樣的話,一切就到頭了。」

「是的。」

「這可能嗎?」

「我不知道,」格雷戈裡說,「我們明天就會弄清楚了。」

星期五,一場辯論在塔夫利宮的凱瑟琳大廳斷斷續續進行著。兩三千男人和少數女人擠在屋子裡,空氣裡滿是煙草和沒洗澡的士兵身上散發的體臭。他們都在等著沙皇作決定。

辯論被一次次通報打斷。通報一般都算不得緊急——某個士兵會站出來說他們營已經成立了委員會並逮捕了上校。有些甚至算不上通報,不過是呼籲保衛革命的演講。

但是,當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士跳上台時,格雷戈裡預感到這次通報一定非同小可。他紅著臉,氣喘吁吁,手裡捏著一張紙,嚷著讓大家靜一靜。

他不緊不慢地大聲說:「沙皇簽署了一份文件……」

這幾個字引來一片歡呼。

中士提高了嗓門:「放棄王位……」

歡呼變成一片狂吼。格雷戈裡感到好像有股電流傳遍全身。難道這真的發生了嗎?夢想終於變成了現實?

中士舉起一隻手示意安靜。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由於他十二歲的兒子阿列克謝健康不佳,他已指定米哈伊爾大公,即沙皇的弟弟為他的繼任者。」

歡呼立刻變成抗議的怒吼:「不!」格雷戈裡喊道,他的聲音淹沒在上千人的喊叫聲中。

幾分鐘後抗議漸漸平息,而外面傳來更響亮的怒吼聲。庭院裡的人想必也聽到了這個消息,跟他們一樣義憤填膺。

格雷戈裡對康斯坦丁說:「臨時政府不應該接受這個。」

「我同意,」康斯坦丁說,「走,我們去告訴他們。」

兩人離開蘇維埃,穿過宮殿。新成立的政府部長們在原來臨時委員會待的地方開會——令人擔憂的事實是,他們很大程度就是同一撥人。他們正在討論沙皇的聲明。

帕維爾・米留可夫站在那兒。這個戴著單鏡片眼鏡的溫和派爭辯說,君主制必須作為合法性的象徵加以保留。「胡說。」格雷戈裡低聲說。王權象徵的是無能、殘暴和失敗,而不是合法性。幸運的是其他人也有同感。克倫斯基——現在是司法部長,提出應該告知米哈伊爾大公拒絕加冕,讓格雷戈裡備感安慰的是,大多數人表示贊同。

克倫斯基和利沃夫王子獲得授權立刻去見米哈伊爾。米留可夫鏡片後的雙眼冒著火,說:「我也跟他們一起去,以便代表少數人的觀點!」

格雷戈裡覺得沒人會理睬這個愚蠢的建議,但其他幾位部長軟弱地表示同意。這時格雷戈裡站了起來。他事先並未考慮過,此時直截了當地說:「我會以彼得格勒蘇維埃觀察員的身份陪部長們一道前往。」

「很好,很好。」克倫斯基疲憊地說。

他們從宮殿側門出去,上了等在那裡的兩輛雷諾轎車。杜馬的前主席,身材肥碩的米哈伊爾・羅德堅科也來了。格雷戈裡簡直不敢相信這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竟然成了代表團的一員,去命令皇太子拒絕成為沙皇。不到一個禮拜前,他還不得不聽從基裡洛夫中尉的命令,老實地從桌子上走下來。世界變化得太快,讓人跟不上他的步伐。

格雷戈裡從來沒進過任何富裕貴族的家宅內部,這就好像進入一個夢幻世界。大房子裡塞滿了各種寶物。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是各色華麗的花瓶、精緻的鐘錶、銀燭台和寶石裝飾。如果他抓起一隻金碗跑出前門,賣掉它的錢足以讓他為自己買上一棟房子,不過眼下沒人會買金碗,人們唯一想要的是麵包。

格奧爾基・利沃夫王子滿頭銀髮,臉上留著一團濃密的鬍鬚,顯然既不為這豪華的裝飾所動,也沒有被眼下的莊嚴使命嚇倒,但其他人都顯得戰戰兢兢。他們在客廳裡等待著,苦著臉站在祖先的畫像下,兩腳在厚厚的地毯上來回挪著步子。

終於,米哈伊爾大公出現了。他三十八歲,已過早禿頂,留了少許髭鬚。讓格雷戈裡驚訝的是,他好像比代表團的人更緊張。他顯得很害羞,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儘管一直傲慢地歪著腦袋。最終他攢足了勇氣,說:「你們想要跟我說什麼?」

利沃夫回答:「我們是來要求你不要接受王位。」

「哦,天啊。」米哈伊爾說,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克倫斯基保持著鎮靜,他的話既清晰又堅定。「彼得格勒的人對沙皇陛下所作的決定十分憤怒,」他說,「現在已經有一大隊士兵向塔夫利宮挺進。除非我們立即宣佈你已拒絕接任沙皇,否則就會發生一場武裝起義,繼而暴發內戰。」

「哦,我的上帝。」米哈伊爾輕聲說。

格雷戈裡察覺這位大公頭腦不太靈光。他想,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如果這些人有腦子,他們就不會失去俄國的皇位。

戴單鏡片眼鏡的米留可夫說:「殿下,我代表臨時政府少數人的觀點。在我們看來,君主制是人們唯一接受的權威象徵。」

米哈伊爾顯得更加不知所措。他最怕的事情就是作選擇,格雷戈裡這樣想著,這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大公說:「你們不介意我單獨跟羅德堅科說幾句話吧?不,你們不用離開,我們去旁邊的屋子好了。」

哆哆嗦嗦尚未加冕的沙皇和肥碩的主席離開後,留下的人開始低聲談論起來。沒有人跟格雷戈裡說話。他是屋子裡唯一的工人階級,他感覺到他們有點害怕他,懷疑在他軍士制服的口袋裡塞了手槍和子彈,不過這倒是實情。

羅德堅科回來了。「他問我是否我們能保證他的人身安全,如果他成為沙皇的話。」格雷戈裡感到厭惡,但他毫不奇怪大公關心的只是自己,而不是他的國家,「我告訴他我們保證不了。」羅德堅科說。

克倫斯基說:「還有呢?」

「他一會兒再過來。」

這段耽擱彷彿十分漫長,接著,米哈伊爾出來了。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很長時間都沒人說話。

最後米哈伊爾說:「我已經決定拒絕接受王位。」

格雷戈裡的心好像停止了跳動。八天了,他想。八天前維堡的女人們遊行跨過鑄造大橋。而今天,羅曼諾夫家族的統治終於結束了。

他回想起母親死去的那天說過的話:「俄國不成立共和國,我就不會停下。」媽媽,現在你可以安息了,他想。

克倫斯基握著大公的手,說著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格雷戈裡沒注意聽。

我們成功了,他想,我們發動了一場革命。

我們廢除了沙皇。

在柏林,奧托・馮・烏爾裡希打開了一瓶1892年的巴黎之花大香檳。

馮・烏爾裡希家邀請了馮・赫爾巴德一家來共進午餐。莫妮卡的父親康拉德是位伯爵,因此她的母親便是伯爵夫人。伊娃・馮・德・赫爾巴德伯爵夫人是個令人敬畏的女人,灰白的頭髮挽成了一個精緻的髮髻。午飯前她把沃爾特攔在一旁,告訴他莫妮卡是個多才多藝的小提琴手,上學的時候所有科目都在班上名列前茅。他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他父親在跟莫妮卡說話,猜到她大概也正在獲取他在校時的表現報告。

他對父母堅持把莫妮卡塞給他感到惱火。事實上,他發現自己強烈地被她吸引,這讓整個情況變得更糟。她既聰明又美麗,總是經過悉心打扮,頭髮梳理得十分齊整,但他還是不禁想像她晚上除掉頭飾,晃著頭放開波浪捲發的樣子。這些天來,有時他發現自己很難再去想茉黛。

這時,奧托舉起酒杯。「為沙皇下台乾杯!」他說。

「你真讓我驚訝,爸爸,」沃爾特發脾氣說,「你真覺得工人和嘩變士兵組成的暴民推翻一個合法的君主值得慶賀?」

奧托一時面紅耳赤。沃爾特的妹妹葛麗泰寬慰地拍了拍她父親的胳膊。「別去管他,爸爸,」她說,「沃爾特說這些就是要惹你生氣。」

康拉德說:「我在駐彼得格勒大使館期間認識了沙皇尼古拉。」

沃爾特說:「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先生?」

莫妮卡替她父親作了回答。她朝沃爾特陰險地笑了一下,說:「爸爸常說,如果沙皇生在另一種環境裡,經過一番努力,倒是有可能成為一個稱職的郵差。」

「這就是世襲君主制的可悲之處。」沃爾特轉向他的父親,「但你肯定不會贊成俄國實行民主。」

「民主?」奧托語帶嘲諷,「我們等著瞧吧。我們只知道新總理是一個自由派的貴族。」

莫妮卡問沃爾特:「你覺得利沃夫王子會跟我們講和嗎?」

這是當前的緊迫問題。「我希望如此,」沃爾特說,盡量不去看莫妮卡的胸脯,「如果我們東部戰線的所有軍隊都可以轉移到法國,就能在兵力上壓過協約國。」

她舉起酒杯,眼睛越過杯口注視著沃爾特:「那麼,就讓我們為了這一目標喝一杯。」

在法國東北部一處寒冷、潮濕的戰壕裡,比利排裡的戰士們在喝著杜松子酒。

這瓶酒是那位被革職的軍官羅賓・莫蒂默拿出來的。「我一直留著。」他說。

「真是讓人吃驚。」比利學著米爾德裡德的口氣說。莫蒂默是個性情乖戾的傢伙,從來沒給別人買過酒。

莫蒂默把酒倒在大家的錫鐵飯盒裡。「這酒算是慶賀這該死的革命。」他說。他們都喝光了,然後又伸著飯盒讓他再添酒。

沒喝杜松子酒之前比利的心情就已經很不平靜了。俄國人已經證明現在仍有可能推翻暴君。

他們唱著《紅旗》這首歌時,菲茨赫伯特伯爵踩著泥漿一瘸一拐從通廊那邊繞了過來。他現在已經是上校,變得比以前更加囂張。「安靜,你們這些人!」他喊道。

歌聲慢慢停了。

比利說:「我們正在慶祝俄國人推翻沙皇!」

菲茨氣憤地說:「他是一個合法的君主,推翻他的那些人都是罪犯。不許再唱歌了。」

比利對菲茨的蔑視又深了一層:「他是個殺了數千臣民的暴君,今天是所有文明人的大喜日子。」

菲茨使勁盯著他。伯爵已經不戴眼罩了,但他的左眼皮一直都下垂著。不過這似乎並沒有影響他的視力。「威廉姆斯中士,我早該猜到是你。我知道你,認識你的家人。」

那是當然,比利想。

「你姐姐是個和平的煽動者。」

「你妹妹也是,先生。」比利話音剛落,羅賓・莫蒂默就啞著嗓子笑了起來,然後趕緊收住了笑聲。

菲茨對比利說:「再說一句不禮貌的話,你就等著受罰。」

「對不起,先生。」比利說。

「都安靜點,不許再唱歌。」菲茨走開了。

比利平靜地說:「革命萬歲。」

菲茨裝作沒聽見。

在倫敦,碧公主尖聲叫著:「不!」

「冷靜點兒。」茉黛說。她剛剛把聽到的消息告訴了她。

「他們不可以那樣!」碧尖叫道,「他們不能讓我們愛戴的沙皇退位!他是人民的父親!」

「這可能是最好的結果了……」

「我不相信你說的!這是個邪惡的謊言!」

門開了,格洛特往裡面探了探頭,顯得很著急的樣子。

碧抄起一隻插著乾草的日本花瓶往房間的另一頭扔去。花瓶撞在牆上,碎了。

茉黛拍拍碧的肩膀。「好啦,好啦。」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她自己很高興沙皇被推翻,但也很同情碧,對她來說,原來的生活已經徹底被摧毀了。

格洛特動了動手指,一個女僕隨後走進屋子,顯得很害怕的樣子。他指了指摔碎的花瓶,女僕便開始收拾那些碎片。

茶具擺在桌子上——茶杯、茶碟、茶壺、牛奶和奶油罐,還有一隻糖碗。碧狠狠地把這些全都掃到地上。「那些革命者會把所有人都殺掉的!」

管家跪下身子開始收拾殘局。

「不要胡思亂想了。」茉黛說。

碧哭道:「可憐的皇后!還有她的孩子!他們該怎麼辦?」

「你最好躺一會兒,」茉黛說,「走吧,我送你去房間。」她托著碧的胳膊肘,碧順從地被帶了出去。

「一切都完了。」碧抽泣著。

「沒關係,」茉黛說,「也許這是一個新的開始。」

艾瑟爾和伯尼兩人正待在阿伯羅溫,算是他們的蜜月。艾瑟爾饒有興致地向伯尼展示她童年時常去的地方:礦井坑口、教堂和學校。她甚至帶他到泰-格溫裡轉了轉——菲茨和碧都沒在這兒——但她沒帶他去梔子花套房。

他們住在格裡菲斯家,再次留宿在湯米的房間,省得回家去打攪外公。他們正坐在格裡菲斯太太的廚房裡聊天,這時,她那位無神論的革命社會主義者丈夫萊恩揮著手裡的報紙闖了進來。「沙皇退位了!」他說。

他們又是歡呼又是拍巴掌。一個星期以來,彼得格勒發生騷亂的消息時有報道,艾瑟爾一心盼著最後的結局。

伯尼問:「誰接管了政權?」

「利沃夫王子領導的臨時政府。」萊恩說。

「這麼說,社會主義並沒有獲得全面勝利。」伯尼說。

「是的。」

艾瑟爾說:「高興點兒,你們這些男人,事情總得一步步來!我們去雙冠慶祝一下。我讓龐蒂太太照看一會兒勞埃德。」

兩個女人戴上帽子,然後大家一起去了酒吧。不到一個小時,裡面便擠滿了人。艾瑟爾驚訝地發現她的父母也走了進來。格裡菲斯太太也看見了,說:「天啊,他們到這兒來幹嗎?」

幾分鐘後,艾瑟爾的父親站在一把椅子上,要大家安靜下來:「我知道你們在這裡看到我有些吃驚,但特殊場合需要特別的行動。」他舉著一隻粉色的酒杯向所有人示意,「我並未改變保持了一輩子的習慣,老闆好心給了我一杯自來水。」人們都笑了起來。「我來這兒與我的鄰居們分享在俄國贏得的勝利。」他舉起酒杯,「為了革命,乾杯!」

人們歡呼,乾杯。

「好啊!」艾瑟爾說,「爸爸進了酒吧!我從沒想過會看到這一天。」

在約瑟夫・維亞洛夫位於布法羅的超級現代化的草原式別墅裡,列夫・別斯科夫從酒櫃裡取出酒來為自己斟上。他已經不再喝伏特加了。跟富有的岳父一塊生活,培養了他對蘇格蘭威士忌的品味。他喜歡美國人喝威士忌加冰塊的方式。

列夫不喜歡跟姻親住在一起。他更想和奧爾加有屬於自己的一塊地方。但奧爾加喜歡現在這樣,所有的花銷都由她父親負擔。列夫還沒有能力,在此之前他只能困在這裡。

約瑟夫正在看報,莉娜在一邊縫紉。列夫朝他們舉起酒杯。「革命萬歲!」他炫耀似的說。

「你說話小心點兒,」約瑟夫說,「這對生意沒好處。」

奧爾加走了進來:「給我倒杯雪利酒,親愛的。」

列夫在心裡歎了口氣。她喜歡差遣他做事,當著她父母的面他又無法拒絕。他倒了一小杯甜雪利酒遞給她,就像一個侍者那樣鞠了一躬。她嬌滴滴地笑著,沒看出這裡頭的諷刺。

他喝了威士忌,品味著那火辣辣的味道。

維亞洛夫太太說:「我真為可憐的皇后和她的那些孩子發愁。他們該怎麼辦呢?」

約瑟夫說:「他們統統會被暴徒殺掉,我一點也不驚訝。」

「真是太可憐了。沙皇做了什麼,讓革命者這麼痛恨?」

「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列夫知道自己最好閉嘴,但他控制不住,恰好又有威士忌壯膽,「我十一歲的時候,在我母親工作的工廠舉行了罷工。」

維亞洛夫太太責備地噓了一聲。她不相信罷工這種事情。

「警察把罷工者的孩子全都圍堵在一起。那情形我永遠都忘不了。我當時嚇壞了。」

「他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維亞洛夫太太說。

「警察把我們這些人一頓痛打,」列夫說,「用警棍打我們的屁股。就是要給我們的父母一點兒顏色看看。」

維亞洛夫太太臉都白了。她最受不了有人虐待孩子或動物。

「沙皇和他的政權就是這樣對待我的,母親,」列夫說著,搖晃著杯子,裡面的冰塊叮噹作響,「所以我要敬革命一杯。」

「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格斯?」威爾遜總統說,「你是這兒唯一真正到過彼得格勒的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討厭像國務院官員一樣說話,但兩種情況都有可能。」格斯說。

總統笑了起來。他們兩人正在橢圓辦公室,威爾遜坐在辦公桌後面,格斯在桌前。「說說看,」威爾遜說,「猜一猜俄國人會不會退出戰爭?這是今年最重要的問題。「

「好吧。所有新政府的部長都屬於某個冠以社會主義和革命這種可怕名稱的政黨,但實際上他們都是中產階級的商人和專業人士。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一次資產階級革命,賦予他們自由,以促進工業和商業。但民眾想要的是麵包、和平還有土地——工人要麵包,士兵要和平,農民要土地。這些訴求對利沃夫和克倫斯基這類人毫無吸引力。現在來回答您的問題,我覺得利沃夫的政府將盡力逐步作出改變。特別是他們將繼續這場戰爭。但工人不會滿意。」

「最後誰會贏呢?」

格斯回憶起他訪問聖彼得堡時,在搖搖欲墜、骯髒不堪的普梯洛夫機械廠鑄造車間一個人向他展示澆鑄機車車輪的情形。後來,格斯又看到那個男人跟一名警察為了一個女孩大打出手。他記不得這個男人的名字,但至今清楚記得他的長相——寬寬的肩膀和強有力的胳膊,還有那根殘缺的手指,不過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對燃燒著怒火的藍眼睛,表情中帶著一種無可阻擋的決心。「最後的贏家是俄國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