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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1916年11月至12月

艾瑟爾・威廉姆斯焦急地翻看報紙上的傷亡名單。有幾處出現了威廉姆斯,但沒有威爾士步槍團的下士威廉・威廉姆斯。她感激地暗自祈禱著,合上報紙遞給伯尼・萊克維茲,燒上一壺水準備沖泡可可。

不過,她無法肯定比利依然活著。他也有可能在最近幾天或幾小時內被殺。她一直回想著在阿伯羅溫收到電報的日子,女人們一張張因恐懼和悲傷而扭曲的面孔上,將永遠留下聞知噩耗帶來的殘酷印記。她為比利沒在陣亡名單上而高興,也為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愧。

電報仍接連不斷送達阿伯羅溫。索姆河戰役並沒有在第一天結束。整個7月、8月、9月和10月,英國軍隊讓大批年輕士兵穿越無人區挨槍子。報紙上連番報道勝利的喜訊,但一封封電報卻在印證相反的信息。

伯尼待在艾瑟爾的廚房裡,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在這兒。小勞埃德很喜歡這位伯尼叔叔。他時常坐在伯尼的腿上,後者大聲讀報紙給他聽。小孩子聽不太懂詞句的意思,但他還是喜歡聽。不過,今晚伯尼不知為何顯得有些煩躁,沒心思搭理勞埃德。

米爾德裡德從樓上下來,手裡拎著茶壺。「借我們一勺茶,艾絲。」她說。

「自己拿吧,你知道在哪兒,要不也來杯可可?」

「不了,謝謝,可可總讓我放屁。你好,伯尼,革命進展得如何?」

伯尼從報紙上抬起頭,朝她笑了一下。他喜歡米爾德裡德。大家都喜歡她。「革命稍有拖延。」他說。

米爾德裡德把茶葉倒進自己的茶壺:「有比利的消息嗎?」

「最近沒有,」艾瑟爾說,「你呢?」

「兩個多星期沒有信了。」

每天早上都是艾瑟爾從前廳地板上把投遞來的信件報紙撿起來,因此她知道米爾德裡德經常收到比利的信。艾瑟爾推測那都是情書——否則,一個男孩幹嗎給他姐姐的房客寫信呢?米爾德裡德顯然也在呼應比利的感情,她經常詢問他的消息,儘管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很難掩飾內心的焦慮。

艾瑟爾喜歡米爾德裡德,但她弄不清十八歲的比利是否真的打算接納這個二十三歲的女人和她的兩個孩子。的確,比利少年老成,敢於擔當。等戰爭結束的時候他也長了幾歲。不管怎麼說,艾瑟爾只希望他活著回家,除了這個,其他都不重要。

艾瑟爾說:「感謝上帝,今天報紙的傷亡名單上沒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有假期。」

「他剛走了五個月。」

米爾德裡德放下茶壺:「艾瑟爾,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你說吧。」

「我打算自己出去單干,當個裁縫。」

艾瑟爾很驚訝。米爾德裡德現在已經是曼尼・利托夫的監工,她掙的錢比別人都多。

米爾德裡德接著說:「我有一個朋友,願意讓我裁剪帽子——縫面紗、絲帶、羽毛和珠子。這是種技術活兒,比做軍服多掙不少錢。」

「聽起來不錯。」

「唯一一點是,我必須在家裡工作,至少一開始是這樣。長遠來看,我還想招幾個女孩,找個不大的地方。」

「你真有遠見!」

「我必須這樣,你不也是嗎?等仗打完了,他們就不需要那麼多軍服了。」

「沒錯。」

「那,你介不介意讓我把樓上用作加工間,只是暫時的?」

「當然不介意。祝你好運!」

「謝謝。」她激動地吻了一下艾瑟爾的臉頰,然後拿起茶壺出去了。

勞埃德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艾瑟爾抱他起來,把他放在前屋的小床上。她疼愛地注視著他,一直這樣看了一兩分鐘,直到他進入夢鄉。他那無助的樣子總是讓她牽腸掛肚。等你長大了,世界就會變得更好,勞埃德,她默默地許諾著。我們一定說到做到。

她回到廚房,想幫伯尼擺脫鬱悶的心情。「適合孩子的書太少了。」她說。

他點點頭:「我希望每個圖書館都有兒童圖書專櫃。」說完,他頭也不抬地繼續讀著報紙。

「如果你們做圖書管理員的行動起來,也許會鼓勵出版商多出這種書。」

「我正是這樣想的。」

艾瑟爾在爐子裡添了些煤,為他們兩個倒上可可。伯尼很少像今天這樣冷淡。通常她很享受這樣舒適的夜晚。他們兩個都是外鄉人,一個是威爾士姑娘,另一個是猶太人,倒不是說倫敦缺少威爾士人或者猶太人。不管是什麼原因,她在倫敦生活的這兩年裡,伯尼跟米爾德裡德和茉黛一道,都成了她的親密知己。

她心裡知道他在想什麼。昨晚,來自費邊社的一位聰明而年輕的演講者對當地的工黨就「戰後的社會主義」發表了一番演說。艾瑟爾跟他辯論起來,而他顯然被她迷住了。會議結束後,他便過來跟她調笑,但大家都知道他已經結婚了,而她也樂得被人關注,完全沒把這當回事。不過,或許這讓伯尼吃醋了。

她決定還是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她坐在餐桌旁,打開一個大信封,裡面裝的都是前線戰士們寫來的信。那些《軍人之妻》的讀者將自己丈夫的來信寄到報社,如果發表的話,每封信會支付一個先令。這些信件展示出一幅幅前線生活的畫面,其真實性遠遠超過那些主流媒體。《軍人之妻》的大部分文章都是茉黛寫的,但刊登來信是艾瑟爾的主意,也是她來負責版面,已經成了報紙最受歡迎的特色欄目。

有人高薪聘請她擔任服裝工人全國聯盟的全職組織者,但她拒絕了,她更願意留在茉黛身邊繼續爭取婦女選舉權運動。

她讀了五六封信,歎了口氣,看著伯尼:「我總覺得民眾會改變看法,反對戰爭。」

「但他們還沒有,」他答道,「看看選舉結果就清楚了。」

上個月,艾爾郡進行了一次遞補選舉——在單一選區投票,因為一個任期內的下院議員死了。參加過索姆河戰役的保守黨人士亨特-韋斯頓中將以7149對1300的壓倒性票數打敗了主張和平的候選人查爾莫斯牧師。

「都是報紙宣傳的結果,」艾瑟爾無奈地說,「可我們的發行量這麼小,想要促進和平,怎麼能跟血腥的諾思克利夫宣傳機器抗衡呢?」諾思克利夫勳爵是個激進的軍國主義者,擁有《泰晤士報》和《每日郵報》。

「不光是報紙,」伯尼說,「還涉及金錢。」

伯尼投入不少精力去關注政府的金融活動,對他這個口袋裡沒幾個先令的人來說有些奇怪。艾瑟爾發現這是個讓他擺脫煩心事的機會,便問:「你指的是什麼?」

「在爆發戰爭之前,我們的政府每天大約花費五十萬英鎊維持所有開支,包括軍隊、法庭和監獄、教育、養老金和殖民地的管理事務。」

「竟然這麼多!」她笑盈盈地看著他,「我父親對這類統計數據也很在行。」

他喝著自己那杯可可,說:「猜猜我們現在花了多少錢?」

「增加一倍是嗎?每天一百萬?聽起來不太可能。」

「你說的數字連邊兒都不沾。這場戰爭每天耗費五百萬英鎊。這是國家正常花費的十倍。」

艾瑟爾非常震驚:「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呢?」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借錢。」

「可是,戰爭已經持續了兩年多。我們就得借……接近四百億英鎊!」

「差不多吧。這是二十五年的正常開銷。」

「我們拿什麼還債呢?」

「這些錢我們永遠也還不上。如果政府試圖通過徵稅來償還債務,無疑會引發一場革命。」

「然後會怎麼樣呢?」

「如果我們輸了這場戰爭,我們的債權人——主要是美國,就會破產。如果我們打贏戰爭,就會迫使德國替我們償還債務。這就是所謂的『戰爭賠款』。」

「那德國人怎麼活呢?」

「他們會挨餓而死。不過沒人在乎戰敗者是死是活。再說,1871年德國對法國也這樣幹過。」他站了起來,把杯子放進洗碗池,「這下你就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去跟德國講和了。否則,誰來付賬呢?」

艾瑟爾聽得目瞪口呆。「所以,我們源源不斷送那些年輕人上戰場冒生命危險,就因為我們付不起賬單。可憐的比利。這個世界簡直充滿了罪惡。」

「但我們要改變這一切。」

但願如此,艾瑟爾想。伯尼認為應該來一場革命。她讀過法國大革命的歷史,知道這種劇烈變革往往不會帶來人們期待的結果。不過,她仍然希望勞埃德能過上好日子。

兩人靜靜坐了一會兒。隨後伯尼站起來,走向門口,好像打算離開,但又改變了主意:「昨晚那個演講者挺吸引人的。」

「是啊。」她說。

「那人也聰明。」

「嗯,是挺聰明的。」

伯尼又坐下了:「艾瑟爾……兩年前你跟我說過,你只想要友誼,不是愛情。」

「我很抱歉傷害了你的感情。」

「用不著抱歉。我們的友誼是我經歷的最美好的事情。」

「我也很喜歡這樣。」

「你說我會很快忘記情情愛愛,變成朋友。但你錯了。」他在椅子上俯身向前,「我越是瞭解你就越愛你。」

艾瑟爾看得出他眼中的渴望,很為自己無法回應這種感情而難過。「我也很喜歡你,」她說,「但不是以這種方式。」

「有什麼必要保持單身呢?我們兩個都喜歡對方,在一起多好啊!我們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生活目標,相似的看法——我們就應該在一起。」

「對婚姻來說,只有這些是不夠的。」

「我知道。我渴望把你摟在我的懷裡。」他動了動胳膊,好像要向她伸過來似的,但她蹺起腿,往椅子另一邊挪了挪。他縮回手,和藹的表情化作一絲苦笑:「我不是你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但我相信沒人像我這樣愛你。」

他這話不錯,她悲哀地想。不少男人曾對她想入非非,其中一個還勾引過她,但沒有任何一個像伯尼這樣表現得如此耐心,如此投入。如果她嫁給他,她敢肯定婚姻會一直持續下去。而她的內心深處也在渴望著這一切。

伯尼察覺到她在猶豫,便說:「嫁給我吧,艾瑟爾。我愛你。我會一輩子讓你快快樂樂的。這就是我的全部願望。」

難道她真的需要一個男人嗎?她的日子並非不開心。勞埃德為她帶來源源不斷的快樂,他蹣跚而行,咿呀學語,還有他那無限的好奇心。有了他,她已經滿足了。

伯尼說:「小勞埃德也需要一個父親。」

這話讓她頓感內疚。伯尼正時不時地扮演著這個角色。她會為了勞埃德而嫁給他嗎?現在讓孩子改口叫「爸爸」還不算晚。

這將意味著她要放棄心裡留存的那一點點希望——再次尋找她跟菲茨之間那種難以抵擋的激情。每次回想那段經歷,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種渴望的震顫。但是,拋開感情客觀看待,她詰問自己,究竟從那場戀情中得到了什麼呢?菲茨讓我大失所望,家人將我排拒在外,放逐異鄉。為什麼我還想讓這一切重演?

她很糾結,沒法說服自己接受伯尼的求婚:「讓我考慮考慮。」

他臉上露出微笑。顯然,他甚至不敢指望比這更加肯定的回答。「你願意考慮多久都成,」他說,「我等著。」

她打開前門:「晚安,伯尼。」

「晚安,艾瑟爾。」他往前探過來,她轉過臉,讓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在她的臉頰上停留了片刻。她很快縮了回去。他抓住她的手腕:「艾瑟爾……」

「睡個好覺,伯尼。」她說。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你也一樣。」說完就走了。

在1916年11月的大選之夜,格斯・杜瓦覺得他的政治生涯已經走到了盡頭。

他守在白宮的電話機前,為威爾遜總統傳遞消息,總統和第二任妻子伊迪絲待在新澤西的謝多洛恩宅邸,那是新的「夏日白宮」。美國郵政每天把文件從華盛頓送抵那裡,但總統常常需要更快得到消息。

這天晚上九點前後形勢已見分曉,共和黨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查爾斯・埃文斯・休斯已經贏得了紐約州、印第安納州、康涅狄格州和新澤西州的支持,這四個州曾一度搖擺不定。

但直到信使送來早版的紐約報紙,看見上面的大標題,格斯才猛然意識到現實的嚴重性——選休斯當總統。

這讓他吃驚不小。他本以為伍德羅・威爾遜會贏。選民們並不會忘記威爾遜如何巧妙處理路西塔尼亞危機——既向德國人顯示了強硬態度,又保持了中立。威爾遜的競選口號是:「他讓我們置身戰爭之外。」

休斯曾指責威爾遜沒有讓美國做好戰爭準備,但這造成了相反的效果。在英國殘酷鎮壓了都柏林的復活節起義後,美國人民保持不結盟的中立態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定。英國在愛爾蘭問題上的做法與德國對付比利時人的手段不相上下,美國又何苦去偏袒哪一方呢?

讀完報紙,格斯解開領帶,在橢圓辦公室隔壁書房的沙發上小睡了一會兒。他為即將離開白宮而憂心忡忡。為威爾遜工作已經成了他的立身之本。他的感情生活一塌糊塗,但他知道自己對美國總統來說,至少還是個有用的人。

他並非只為自己擔心。威爾遜決意創造一種國際秩序避免戰爭。就像隔壁鄰居已不再用六發左輪來平息邊界爭端一樣,將來,國家間的爭論也需交由獨立機構裁決。英國外交大臣愛德華・格雷爵士曾在寫給威爾遜的信中使用了「國際聯盟」一詞,總統也很喜歡這種說法。如果格斯有緣致力實現這一計劃,他這輩子就沒有白過。

但現在看起來,似乎這些夢想都泡湯了。他這樣想著,在失望之中慢慢睡著了。

一封電報讓他早早就醒了。電報上說,威爾遜贏得了俄亥俄州——這個以藍領工人為代表的州很欣賞總統在八小時工作日問題上的立場——還有堪薩斯州。威爾遜又有了獲勝的希望。很快,他又以不到一千張選票的優勢贏得了明尼蘇達州。

格斯的精神為之一振:看來一切還沒有結束。

到了星期三晚上,威爾遜以264對254,領先十張選舉人票[2]。只剩下加利福尼亞州尚未宣佈結果,但那裡有十三張選舉人票。誰贏得加州,誰就會成為總統。

格斯的電話安靜下來。一時間他無所事事。洛杉磯那邊進展緩慢。每個未開封的箱子邊上都有全副武裝的民主黨人看守——他們認為有人曾篡改計票結果,由此奪走了他們在1876年的選舉成果。

結果仍是搖擺不定,這時,前廳通知格斯有客人到訪。令他驚訝的是,來人是羅莎・赫爾曼,那位《布法羅無政府主義者》的前編輯。格斯很高興,因為跟羅莎談論問題總是十分有趣。他猛然想起1901年有個無政府主義者在布法羅刺殺了麥金利總統。不過,威爾遜總統遠在新澤西州,因此他將羅莎帶進書房,給她端上一杯咖啡。

她穿著一件紅色大衣。他上前幫她脫下外套時,顯得比她高出一大截。他同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上次見面時,我告訴你我跟奧爾加・維亞洛夫訂婚了,你說我是個該死的傻瓜。」他說著,把她的外套掛在了衣帽架上。

她顯得有些尷尬:「我道歉。」

「啊,不過你是對的。」他話鋒一轉,「這麼說,你現在為通訊社工作?」

「沒錯。」

「作為他們的駐華盛頓記者?」

「不,我是獨眼女助理。」

她以前從未提過自己的殘疾。格斯猶豫了一下,說:「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戴眼罩。但現在我很高興你不戴那玩意兒。你是個閉著一隻眼睛的美女。」

「謝謝你。你心眼真好。你都為總統做哪些工作?」

「除了電話鈴響的時候接電話……我還要讀國務院送來的那些轉彎抹角的報告材料,然後把實際情況通報給威爾遜。」

「比如?」

「我們在歐洲的大使說,索姆河攻勢取得一些戰果,但並未達到全部目的,雙方都傷亡慘重。你幾乎無法證實這種陳述有誤——可它也沒有向總統傳達任何信息。所以我就告訴他,索姆河對英國來說是一場災難。」他聳了聳肩,「也可以說,這些都過去了。我的工作可能就要結束了。」他並不顯露自己的真實感受。威爾遜可能落敗的前景對他來說,不啻為一場災難。

她點點頭:「他們開始重新計數加利福尼亞州的選票。大約有一百萬人投票,差額在五千左右。」

「太依賴少數教育程度低的人所作的決定了。」

「這就是民主嘛。」

格斯笑了:「實在是管理國家的可怕方式,但任何其他體制都比這更糟糕。」

「如果威爾遜獲勝,他的首要任務是什麼?」

「我的話不會被引用吧?」

「當然。」

「歐洲的和平。」格斯毫不猶豫地說。

「真的嗎?」

「『他讓我們置身戰爭之外』,這個宣傳口號一直就讓他不怎麼舒服。這件事並非掌控在他手中。我們都有可能被拖入戰爭,不管願不願意。」

「那他又有什麼辦法?」

「他會向雙方施加壓力,尋求妥協。」

「他能成功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

「他們不能再像索姆河戰役那樣,互相殘殺下去了。」

「天曉得。」他隨即又換了一個話題,「跟我說點兒布法羅的新鮮事吧。」

她坦誠地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奧爾加的事嗎?會不會太尷尬了?」

格斯看向別處。還有什麼比這更尷尬的嗎?一開始,他收到了奧爾加的一張字條,說要取消訂婚。她卑怯地表示萬分歉意,但沒有任何解釋。格斯一時無法接受,回信要求跟她本人見面。他無法理解這一變故,推測有人在向她施加壓力。但後來有一天他母親通過那幫閒聊的朋友得知,奧爾加就要嫁給她父親的司機了。「但這到底是為什麼?」格斯當時苦惱地問。母親回答:「我親愛的寶貝,這女孩跟那個司機結婚只有一個理由。」他不解地盯著她。母親終於說:「她一定是懷孕了。」這是格斯此生最為羞辱的時刻,甚至一年以後回想起來都讓他痛苦不堪。

羅莎從他臉上看出了端倪:「我真不該提到她。對不起。」

格斯覺得別人既然都知道了,他也不妨聽聽。他輕輕摸了摸羅莎的手。「謝謝你這樣坦率。我喜歡這樣。不錯,我很好奇奧爾加的事。」

「是這樣,他們的婚禮在理想大街的俄羅斯東正教堂舉行,然後在斯塔特勒酒店宴客。邀請了六百人參加,約瑟夫・維亞洛夫租下了整個舞廳和宴會廳,用魚子醬招待大家。這是布法羅有史以來最奢華的婚禮。」

「她丈夫怎麼樣?」

「列夫・別斯科夫帥氣又迷人,但完全不值得信任。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這人是個流氓。現在他成了布法羅最富有的人的女婿。」

「那孩子呢?」

「是個女孩,取名達莉婭,但他們都叫她黛西。她是三月出生的。當然,列夫也不再當司機了。我聽說他在負責經營維亞洛夫的一家夜總會。」

他們聊了一個小時,然後,格斯陪羅莎下樓,叫了一輛出租車送她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格斯從電報上獲知加利福尼亞州的計票結果。威爾遜獲得3777票,再次當選總統。

格斯心花怒放。眼下又有了四年時間來實現他們的目標。他們可以在四年中改變整個世界。

他還在盯著電報的時候,電話響了。

格斯拿起聽筒,聽見接線員說:「謝多洛恩來的電話。總統想跟你說話,杜瓦先生。」

「謝謝你。」

過了一會兒,傳來威爾遜熟悉的聲音:「早上好,格斯。」

「恭喜你,總統先生。」

「謝謝。收拾一下行李。我要派你去柏林。」

沃爾特・馮・烏爾裡希回家休假時,他母親辦了一場聚會。

這種社交活動在柏林不多了。食物很難買到,哪怕是一位丈夫很有影響力的闊太太也一樣。蘇珊・馮・烏爾裡希身體欠佳——她很瘦,一直咳嗽。不過,她一心想為沃爾特做點什麼。

奧托的地窖裡滿是他在戰前買下的上好葡萄酒。蘇珊決定辦一場午後酒會,這樣就不必提供全套的正餐。她把熏魚和奶酪加在三角形的烤麵包上做成小吃,用無限量的大瓶香檳來彌補吃食上的欠缺。

對此,沃爾特很感激,但他並不想要什麼聚會。他有兩個星期可以遠離戰場,只想要一張柔軟的床、一身乾爽的衣服,在這幢優雅老宅的客廳裡無所事事,望著窗外想念茉黛,或者坐在斯坦威三角鋼琴前,彈一曲舒伯特的《春天的信念》:「現在的一切,一切都會改變。」

1914年8月,他曾和茉黛約定,要在聖誕節重聚,現在回想起來,多幼稚啊!已經過去兩年多了,從那以後他再沒見過那張可愛的臉。就目前來看,德國要打贏這場戰爭,大概還得花兩年時間。沃爾特一心盼著俄國垮掉,好讓德國集中力量,大舉橫掃西面的敵人。

有時,沃爾特甚至想不起茉黛的模樣,只好去看那張隨身帶著的磨得褪了色的剪報照片:「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勳爵永遠引領時尚。」沒有茉黛的聚會,他不會喜歡。現在他做著參加聚會的準備,心裡卻寧願母親沒有費這個事。

房子裡看起來有些沉悶。僕人緊缺,沒有足夠的人手讓這裡保持整潔光鮮。男人都當兵打仗去了,女人成了電車售票員、郵遞員,家裡剩下的年長雇工盡力著維持母親的標準,把各處打掃、擦拭乾淨。房子裡又冷又髒。定量供應的煤炭不足以啟動中央供暖系統,因此母親不得不在前廳、餐廳和休息室裡安放獨立式的爐子,但這些爐具還是對付不了11月柏林的寒冷氣候。

不過,等到冷颼颼的屋子裡滿是來訪的年輕人,一個小型樂隊在前廳開始演奏時,沃爾特也快活了起來。妹妹葛麗泰把她的朋友都請來了。沃爾特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想念這種社交生活。他喜歡看著女孩穿漂亮的禮服,男人身著完美無瑕的套裝。他也喜歡開玩笑、調情、聊八卦。他喜歡當外交官,這種生活適合他。他能輕易吸引他人的注意,輕鬆與之攀談。

馮・烏爾裡希家的房子沒有舞廳,大家開始在前廳的磚地上翩翩起舞。沃爾特跟葛麗泰最好的朋友莫妮卡・馮・德・赫巴爾德跳了好幾支舞。她個子很高,很苗條,一頭紅色長髮讓他聯想起自稱為「拉斐爾前派」的那些英國畫家的畫作。

他給她拿了一杯香檳,兩人一道坐了下來。她問他待在戰壕裡是什麼滋味,這也是人們常常提及的話題。通常他會回答那裡的生活十分艱苦,但戰士們鬥志高昂,最終會獲得勝利。出於某種原因,他跟莫妮卡說了實情。「最糟糕的是,一切都毫無意義,」他說,「整整兩年,我們在同一個不過數米的戰壕裡進進退退,我不覺得最高指揮部現在的做法,或者說他們做的任何事,能改變這種現狀。我們飢寒交迫,染上咳嗽、足疾和胃病,無事可做——這一切全都徒勞無益。」

「這跟我們在報紙上看到的完全兩樣,」她說,「真是讓人難過。」她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臂。這番碰觸就像一絲溫暖的電流。兩年來沒有任何家人之外的女人碰過他。他突然想到,如果能把莫妮卡摟在懷裡,讓她溫暖的身體貼著自己,吻著她的嘴唇,那該多好啊。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坦誠地回應著他的目光,過了一會兒他才發覺,她一定猜出他在想什麼了。女人都很善於揣摩男人的心思,對此他早有領教。他有些窘迫,但她顯然一點兒也不介意,這個念頭又讓他心猿意馬了。

有人朝他們這邊走來,沃爾特煩躁地抬頭看了看,猜想這人一定是要跟莫妮卡跳舞,隨即他便認出了那張熟悉的面孔。「我的上帝!」他脫口而出。他想起了那人的名字——就像所有優秀的外交家那樣,沃爾特善於記人,能夠過目不忘。他用英語說:「這不是格斯・杜瓦嗎?」

格斯用德語回答:「是的,我們可以說德語。你好嗎?」

沃爾特站起來跟他握手:「讓我來為你們介紹,這位是女男爵莫妮卡・馮・德・赫爾巴德,這位是格斯・杜瓦,伍德羅・威爾遜總統的顧問。」

「見到你真高興,杜瓦先生。」她說,「還是讓你們兩個單獨聊聊吧。」

沃爾特帶著遺憾和些許愧疚望著她離去。有那麼一刻,他竟然忘了自己是個已婚男人。

他看著格斯。在泰-格溫初次見面時,他就喜歡上了這個美國人。格斯長得有點怪,細長的身子上有個大大的腦袋,但他很聰明,而且思維敏銳。剛走出哈佛校門時,格斯還帶著些討人喜歡的害羞勁兒,但在白宮工作的這兩年,讓他有了些許自信。美國人常穿的休閒外套讓他顯得十分瀟灑。沃爾特說:「很高興見到你。眼下真是沒什麼人來這兒度假了。」

「這倒算不上真正的休假。」格斯說。

沃爾特等著格斯說下去,見他沒有繼續,便催促道:「不算休假,那算什麼呢?」

「更像把我的腳趾探到水裡,試試水溫能否讓總統游泳。」

這麼說是公事了。「我理解。」

「關鍵問題是……」格斯又猶豫了一下,沃爾特耐心地等待著。最後,格斯壓低聲音說:「威爾遜總統希望德國與協約國進行和平談判。」

沃爾特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但他表示懷疑地揚了揚眉毛:「他派你來跟我說這些?」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總統不能冒險被公開回絕,這會讓他顯得軟弱。當然,他可以通知我們在柏林的大使,讓他跟你們的外交部長談這件事。但那樣一來,一切都太正式了,早晚會被洩露。所以他找了一個資歷最淺的顧問,就是我,來柏林接觸那些我在1914年建立的關係。」

沃爾特點了點頭。外交領域裡不少事情都是以這種方式完成的。「如果我們拒絕,也沒有任何人知道。」

「而且,就算消息走漏出去,也不過是某個職位較低的年輕人的自發行為。」

這很有道理,沃爾特開始有些興奮:「威爾遜先生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格斯深吸了一口氣:「如果德皇給協約國寫信,暗示召開一個和平會議,那麼威爾遜總統會公開支持這一提案。」

沃爾特抑制著內心的激動。這次意外的私人談話可能帶來震驚世界的後果。難道戰壕裡的噩夢真的會因此而結束嗎?他真的會再次見到茉黛,只要再等上幾個月,而不是幾年?他告訴自己不要得意忘形。這種非官方的外交試探常常毫無結果。但他仍禁不住熱情地說:「這件事很了不起,格斯。你確定威爾遜真要這麼做?」

「確鑿無疑。這是他在大選獲勝後對我說的第一件事。」

「他的動機是什麼?」

「他不希望美國被拖入戰爭。雖然最後我們很可能還是會被拖下水。他希望和平。此外,他想要建立一個新的國際體系,以確保不再發生這類戰爭。」

「我贊成,」沃爾特說,「你想要我做什麼?」

「跟你的父親談一談。」

「他大概不會喜歡這個提議。」

「盡量去說服他。」

「我會盡我所能。可以在美國大使館找到你嗎?」

「不。這是一次私人訪問。我住在阿德隆酒店。」

「明白了,格斯。」沃爾特笑著說。阿德隆是城裡最好的酒店,曾一度被稱為世界上最豪華的酒店。他很懷念逝去的那些和平歲月。「要是我們像兩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那樣,往那兒一坐,只等著侍者騰出空來,再要一瓶香檳,那該多好。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這種日子了。」

格斯用就事論事的語氣說:「不,我認為這種日子已一去不返,至少在我們的有生之年看不到了。」

沃爾特的妹妹葛麗泰出現了。她的金色卷髮隨著頭部的擺動迷人地微顫著。「兩位男士,是什麼讓你倆看起來慘兮兮的?」她快活地說,「杜瓦先生,跟我跳舞去吧!」

格斯高興起來:「榮幸之至!」

她把他帶走了。

沃爾特又回到人堆裡,和朋友、熟人閒聊的時候,他仍在想著格斯的建議,怎樣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跟父親談話時,他不能顯得特別熱心。這樣會適得其反。沃爾特只能扮演一個中立的使者的角色。

客人們走後,母親在沙龍一角找見了他。這個房間的裝飾風格是仍受老派德國人喜歡的洛可可式——華麗的鏡子鑲了邊,桌腿彎曲細長,大吊燈掛在天花板上。「莫妮卡・馮・德・赫爾巴德這姑娘真不錯。」她說。

「她很迷人。」沃爾特表示贊同。

他母親沒戴任何珠寶首飾。她現在擔任黃金收集委員會主席,把自己的那些小玩意兒都拿去賣了,只留下一枚結婚戒指。「我應該再邀請她來,下次讓她帶著父母。她父親是馮・德・赫爾巴德侯爵。」

「是的,我知道。」

「他們家很有名望。屬於烏拉德爾,一個古老的貴族。」

沃爾特朝門口走去:「你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回家嗎?」

「快了。沃爾特,坐下跟我說會兒話。」

沃爾特急於脫身的意圖太明顯了。他現在只想一個人待個把鐘頭,好好琢磨一下格斯的消息。但他覺得不該對自己深愛的母親如此無禮,便馬上彌補道:「我很高興,母親。」他給她搬來一把椅子,「我還以為你想休息一下,如果不是,那我很樂意陪你聊天。」他坐在她對面,「聚會很棒。謝謝你的費心安排。」

她點了點頭,表示領情,但隨即換了話題:「你的堂弟羅伯特現在杳無音信,」她說,「他在勃魯西洛夫進攻時失蹤了。」

「我知道。他可能被俄國人俘虜了。」

「他也可能已經死了。你父親都六十歲了。你可能不久就要成為馮・烏爾裡希伯爵了。」

沃爾特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吸引力。眼下,貴族頭銜越發無足輕重了。也許他會為伯爵身份感到自豪,但在戰後的世界,這或許會成為一項不利條件。

反正他現在還沒有爵位。「我們還沒有收到任何消息確認羅伯特已經死了。」

「當然。但你必須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

「你應該結婚。」

「噢!」沃爾特吃了一驚。他想,我早該料到這個。

「你必須有一個繼承人,等你死後承接這個爵位。而且,你也有可能會戰死,老天保佑……」她的喉嚨像被卡住了,停了下來。她閉上眼睛,慢慢恢復鎮靜。「儘管我每天都在祈禱上蒼保佑你,但如果你能盡快當上父親,有個兒子,就再好不過了。」

她害怕失去他,而他也一樣害怕失去她。他深情地看著她。她像葛麗泰一樣有一頭金髮,十分漂亮,也許當年她也那樣快活,充滿生機。的確,現在她也是,聚會和香檳就能讓她興奮得明眸閃爍,雙頰紅潤。不過,近來連爬幾級樓梯都會讓她大口喘氣。她需要好好休息,需要多吃有營養的東西,避免操勞。因為戰爭,這一切她都做不到。並非只有戰士受苦罹難,沃爾特憂心忡忡地想。

「請考慮一下莫妮卡。」母親說。

他真想把茉黛的事情告訴她。「莫妮卡挺討人喜歡的,母親,不過我並不愛她。我對她一點兒也不瞭解。」

「現在哪有那麼多時間!戰爭時期就不要太挑剔了。再跟她見上一面。你還有十天假期。每天都跟她見面,最後一天就向她求婚。」

「那感情呢?有可能她不想嫁給我。」

「她喜歡你。」母親把目光轉向別處,「她父母怎麼說,她就會怎麼做。」

沃爾特有些哭笑不得:「你們兩位做母親的已經決定了?」

「現在顧不得這麼多了。從現在起的三個月內,你都可以結婚。你父親能保證讓你獲得特批休假,先辦婚禮,再度蜜月。」

「他是這麼說的?」通常情況下,父親對有背景的士兵享受特殊待遇很不滿。

「他明白繼承人和爵位的事情十分重要。」

父親聽從別人的話了。花了多久?他從不輕易妥協讓步的。

沃爾特極力克制著,不讓椅子上的自己顯露不安。眼下的處境很尷尬。他已經跟茉黛結婚了,裝不出願意和莫妮卡結婚的樣子,但他又解釋不了這一切。「母親,我實在不願讓你失望,但我不會向莫妮卡・馮・德・赫爾巴德求婚的。」

「這是為什麼?」她哭了起來。

他感覺糟糕極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讓你滿意。」

她使勁看著他:「你的堂兄弟羅伯特從來沒結過婚,他有他的原因,我們誰都不覺得驚訝。我希望你沒有那樣的問題……」

提及羅伯特是同性戀,讓沃爾特感到尷尬:「哎呀,母親,求你了!我知道你的意思,這方面我不像羅伯特,放心吧。」

她扭過頭去:「很抱歉我提到這個。但究竟是什麼問題呢?你都三十歲了!」

「很難找到合適的女孩。」

「沒有那麼難。」

「我想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你開始拿我取笑了。」她生氣地說。

沃爾特聽到門外一個男人的說話聲。片刻之後,他的父親走了進來,搓著冷冰冰雙手。「要下雪了。」他說。他吻了一下他的妻子,然後朝沃爾特點了點頭。「聚會辦得很成功吧?我實在抽不出空,整個下午都在開會。」

「棒極了。」沃爾特說,「母親憑空變出一堆好吃的點心,巴黎之花香檳絕對一流。」

「你們喝的是哪個年份的?」

「1899年的。」

「應該喝1892年的。」

「那種已經所剩不多了。」

「哦。」

「我跟格斯・杜瓦的談話非常有意思。」

「我記得這個人,他父親跟威爾遜總統關係很近。」

「現在他的關係更親近,格斯在白宮工作。」

「他都說了些什麼?」

母親站了起來:「你們兩個接著談吧。」

他們都站了起來。

「好好考慮我說的話,親愛的。」說完,她便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管家端著托盤進來,上面的一隻高腳杯裡淺淺地斟了金黃色的白蘭地。奧托接過酒杯。「你要來一杯嗎?」他對沃爾特說。

「不用了,謝謝。我已經喝了不少香檳了。」

奧托喝完白蘭地,向爐火那邊伸展雙腿:「看來,小杜瓦帶來了某些信息?」

「是嚴格保密的。」

「當然。」

沃爾特對他父親沒有太多感情。兩人的分歧過於明顯,父親刻板冷酷,從不輕易妥協。而且他度量小,思想過時,不講道理,還堅持不肯改掉這些毛病,冥頑不靈,卻還沾沾自喜,這些都讓沃爾特反感。瀰漫在整個歐洲的父輩的愚蠢,最終導致了索姆河的大屠殺。這是沃爾特無法原諒的。

儘管如此,他跟父親說話時態度還是溫和的。他希望這場談話盡可能親切,通情達理。「美國總統不想捲入戰爭。」他說。

「好。」

「其實,他希望我們講和。」

「哈!」這是嘲弄的笑聲,「想如此輕易地打敗我們。這個人實在是厚顏無恥。」

沃爾特為這種不加思索的輕蔑感到沮喪,但他堅持說下去,措辭謹慎:「我們的敵人聲稱,是德國軍國主義和侵略行為導致了這場戰爭,當然事實並非如此。」

「當然不是,」奧托說,「我們兩方面都受到威脅:俄國在我們的東部邊境集結,法國在西部調動兵力。施裡芬計劃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跟平常一樣,奧托說起話來,就好像沃爾特仍是十二歲的小孩子。

沃爾特耐心地回答:「不錯。你說過,這是我們的一場防禦戰,是對無法容忍的威脅作出的回應。我們必須保護自己。」

如果說奧托聽到沃爾特重複這類為戰爭辯護的陳詞濫調而感到驚訝的話,他也沒有表現出來。「說得很對。」他說。

「我們也是這樣做的,」沃爾特亮出了自己的王牌,「現在我們已經實現了自己的目標。」

他父親吃了一驚:「你是指什麼?」

「威脅已經消除。俄國軍隊被摧毀,沙皇政權徘徊在崩潰的邊緣。我們已經征服了比利時,侵入了法國,把法國和它的英國盟友打得不能動彈。我們已經完成了既定任務,保全了德國。」

「的確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時至今日,我們還要求什麼呢?」

「一次全面勝利!」

沃爾特坐在椅子裡俯身向前,目不轉睛地看著父親:「為什麼?」

「我們的敵人必須為他們的侵略付出代價!必須作出賠償,比如調整邊界,作出割地性的讓步。」

「這不是我們原來的戰爭目標,對吧?」

可奧托什麼都想要。「不是,但我們花了這麼多財力物力,犧牲了那麼多優秀的德國年輕人的生命,就必須有所回報。」

這種論點站不住腳,但沃爾特知道最好別去強迫父親改變主意。反正他已經闡明德國達到了戰爭目的。現在他改變了策略。「你肯定我們能獲得全面勝利嗎?」

「是的!」

「早在二月,我們向法國凡爾登要塞就發動了全面進攻。但沒能奪下來。俄國人襲擊了我們的東部地區,而英國將全部重心放在了索姆河的進攻上。雙方花費了巨大努力都未能結束僵持局面。」他停了下來,等待回應。

奧托勉強地說:「目前為止,的確是這樣。」

「事實上,最高統帥部也承認了這一點。自從八月馮・法爾肯海被解職、魯登道夫當上參謀長以來,我們改變了戰術,從進攻轉為深度防禦。你覺得防禦能導向全面的勝利嗎?」

「無限制潛艇戰!」奧托說,「協約國正在接受美國的供應,我們的港口則被英國海軍封鎖。必須切斷他們的生命線——然後,他們就會投降。」

沃爾特沒料到話題轉到了這裡,但既然已經開了頭,他就必須把話說下去。他咬著牙,盡可能溫和地說:「這樣就肯定會把美國拉進戰爭。」

「你知道美國軍隊有多少人?」

「只有大約十萬,不過……」

「說對了。他們甚至連墨西哥都打不贏!不會對我們造成威脅。」奧托從來沒有去過美國。他這代人裡沒多少人去過。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美國是個大國,擁有巨大的財富,」沃爾特心裡萬般無奈,但仍然不改懇談的語氣,繼續維持著一場親切討論的假象,「他們可以擴充自己的軍隊。」

「但不會很快。這至少會耽誤他們一年時間。到那個時候,英國和法國已經投降了。」

沃爾特點點頭。「我們之前有過這樣的討論,父親,」他用調和的語氣說道,「與軍事戰略有關聯的人也都一次次討論過。雙方各持己見。」

奧托很難否認這一點,因此他只是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沃爾特說:「說到底,肯定不是由我來決定德國如何對華盛頓的這一非正式接觸作出回應。」

奧托心領神會:「當然,也不是由我。」

「威爾遜說,如果德國正式向協約國提出和平談判,他將公開支持這一建議。我們有責任將這個消息傳遞給我們的君主。」

「的確,」奧托說,「必須由皇帝來作決定。」

沃爾特在一張沒有信頭的普通白紙上給茉黛寫了一封信。

我最親愛的:

德國時值嚴冬,我的心也一樣冰冷。

他用英語寫信,既沒有在信的起首寫下地址,也沒有寫她的名字。

我無法用言語表達對你的愛,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念你。

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信件有可能被好奇的警察拆看,他必須確保茉黛和他自己的身份不會因此暴露。

我是與自己相愛的女人分離的一百萬人中的一個,北風呼嘯,讓我們心寒齒冷。

他讓這封信看上去出自一位因戰爭與家人分離的士兵之手。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寒風蕭瑟的世界,看來對你也一樣,但最難忍受的,是我們兩人的分離。

他希望能把一切都告訴她,包括自己在戰地情報處的工作,母親想讓他娶莫妮卡,柏林的食品短缺,甚至是他正在讀的書——一部名叫《布登勃洛克一家》的家族傳奇。但他擔心提及細節會為他或她帶來危險。

我不能說太多,但我想讓你知道,我是忠實於你的……

他停下來,內疚地想起自己要吻莫妮卡的那種衝動。但他並沒有屈從它。

忠實於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時對彼此所作的神聖承諾。

他只能這樣繞著圈子提及他們的婚姻。他不想讓她那邊的什麼人偶然讀到,瞭解了真相。

我每天都在盼望著再次相聚的時刻,期待著我們凝視彼此,互道一句:「你好,我親愛的。」

在此之前,請常常想著我。

他沒有簽上自己的名字。

他把信裝進信封,放進夾克內側胸前的口袋。

德國和英國之間已經斷了郵政往來。

他離開房間,走下樓梯,戴上帽子,穿了一件厚重的毛領大衣,走到寒風瑟瑟的柏林大街上。

他在阿德隆酒店的酒吧裡見到了格斯・杜瓦。酒店還殘留著戰前優雅的樣子,侍者穿著晚禮服,一個絃樂四重奏樂隊正在演奏,但這裡沒有進口飲品,沒有蘇格蘭威士忌,沒有白蘭地,也沒有英國杜松子酒,他們只得點了荷蘭杜松子酒。

「怎麼樣?」格斯急切地問,「我的消息有了什麼反應?」

沃爾特滿心希望,但他知道實在沒有太多樂觀的理由,因此他想克制一下自己的興奮情緒。他為格斯帶來的消息是正面的,但僅此而已。「德皇正在給總統寫信。」他說。

「好啊!他會說什麼呢?」

「我看到了草稿。我覺得不太像是要和解的語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沃爾特閉上眼睛回想了一下,然後引述道:「『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戰爭已經肆虐了兩年半的時間。在這場衝突中,德國及其盟友證明了我們堅不可摧的力量。我們難以撼動的陣線抵禦著一次又一次的進攻。最近的事態表明,戰爭的持續無法破壞我們的抵抗力量……』諸如此類的話還有不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最後說到了實質問題。」沃爾特回憶著後半部分,「『考慮到我們的軍事和經濟實力,如果勢在必行,我們會將這場強加給我們的戰爭堅持到最後,但同時,我們也被停止流血、結束戰爭的願望鼓舞』,接下來是重點了,『我們建議,即使是現在也可以展開和平談判』。」

格斯一下子高興起來:「太好了,他同意了!」

「請小點聲!」沃爾特緊張地看了看四周,但似乎沒人注意他們這裡。絃樂四重奏的樂聲壓住了他們的談話。

「抱歉。」格斯說。

「但你說對了。」沃爾特笑著,稍稍顯露出他的樂觀,「雖然語氣傲慢、強硬,居高臨下,但他提出了和平談判。」

「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沃爾特警告似的舉起手:「有件事情我必須坦言相告。皇帝身邊反對和談的大人物對這一建議不屑一顧,他們的支持不過是給你們總統一點面子,他們認為協約國肯定會拒絕和談。」

「那我們就證明他們打錯了算盤!」

「但願如此。」

「他什麼時候會發出這封信?」

「他們還在爭論具體的措辭。等他們達成一致意見,這封信會交給駐柏林的美國大使。並請求他把信轉交給協約國政府。」這種類似「傳遞包裹」般的外交把戲倒是十分必要,因為敵對政府之間沒有官方通聯手段。

「我最好去一趟倫敦,」格斯說,「也許可以做點兒迎接的準備。」

「我猜到你會這麼說。我還有個請求。」

「你幫了我這個大忙,隨便什麼事情我都答應!」

「是件十分私密的事情。」

「沒問題。」

「我不得不讓你介入這個秘密。」

格斯笑了笑:「聽上去很吊人胃口嘛!」

「我想托你把一封信捎給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勳爵。」

「哦。」格斯顯得若有所思。他猜得出沃爾特偷偷寫信給茉黛只能有一個原因。「需要十分謹慎,我明白,不過沒關係。」

「如果你離開德國或者進入英國時被搜查,就說這是一封在德國的美國人寫給他在英國的未婚妻的情書。信上沒寫姓名,也沒有地址。」

「好的。」

「謝謝你,」沃爾特感激地說,「這對我太重要了。」

12月2日是星期六,泰-格溫有一場狩獵會。菲茨赫伯特伯爵和碧公主因事耽擱,未能從倫敦趕回來,因此由菲茨的朋友賓・韋斯特安普敦代替主人,茉黛女勳爵充當女主人。

戰前,茉黛很喜歡這類聚會。女人自然不能參加狩獵,但她喜歡賓客盈門、女人和男人一起野餐,也喜歡等著他們的熊熊爐火和豐盛晚宴。但眼下士兵正在戰壕裡受苦,她覺得這些樂事無法帶來任何享受。

她告誡自己,一個人不能一直活在悲慘中,哪怕正在發生戰爭,但絲毫不起作用。她強顏歡笑,勸大家吃得盡興,喝得開心,但一聽到獵槍的聲音,馬上就會想到戰場。盤子裡的美味佳餚她一口都沒吃,菲茨珍藏多年的名貴葡萄酒她連碰都沒碰一下,酒杯就被撤了下去。

這種時候,她討厭無事可做,因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思念沃爾特。他還活著嗎?索姆河戰役終於結束了,菲茨說德國軍隊損失了五十萬人。沃爾特會不會是其中之一?或者他受傷致殘,躺在某個醫院裡?

也許他正在慶祝勝利。報紙無法徹底掩蓋一個事實:1916年英軍花費巨大努力,卻僅僅贏得了七英里的領土。德國人大概覺得有資格慶祝一番。甚至連菲茨都在私下說,如今英國的最大希望就是美國加入戰爭。

沃爾特會不會正混跡於柏林的妓院裡,一隻手抓著一瓶荷蘭杜松子酒,另一隻手摟著一位漂亮的金髮女郎?還是寧願他受傷吧,她想,隨即又為這種想法感到羞愧。

格斯・杜瓦也是受邀來到泰-格溫的賓客之一,下午茶的時候他找到了茉黛。出席的男人都穿著燈籠褲,這種斜紋軟呢褲子在膝蓋以下有一排扣子,這位高個子美國人穿上它,顯得特別滑稽。他一隻手端著搖搖欲墜的茶杯,穿過擁擠的晨間起居室朝她走來。

她暗暗歎了口氣。每當單身男人接近她,多半都在想著和她發展戀愛關係,她就必須打消對方的念頭,同時又不能承認她已經結婚,因此有時會很難辦。如今,很多符合條件的黃金單身漢在戰爭中被殺,而那些最不受待見的男人便想入非非,開始打她的主意——破落貴族的小兒子,瘦骨嶙峋、滿嘴口臭的牧師,甚至是同性戀都在尋找女人為自己撐門面。

這並不是說格斯・杜瓦也屬於這類毫無希望的候選者。他長得不帥,也沒有沃爾特和菲茨那樣瀟灑的風度,但思維敏捷,抱有崇高的理想,跟茉黛一樣熱衷國際事務。他在形體和社交上略顯笨拙的樣子與他那率真秉直的性格疊加在一起,構成了某種獨特的魅力。如果她仍是單身的話,他說不定真的有機會。

他在她旁邊的黃色絲綢沙發上坐下,交疊著長腿。「能再來泰-格溫實在令人愉快。」他說。

「戰爭開始前不久你來過這兒。」茉黛回憶著。她永遠不會忘記1914年1月的那個週末,國王來的時候阿伯羅溫礦井發生的可怕災難。

最栩栩如生的記憶是她跟沃爾特的親吻——意識到這一點讓她羞愧。她真希望現在能夠吻他。他們當時真傻,就只會接吻,不會幹別的!她真希望現在能懷上他的孩子,然後被迫匆匆嫁給他,因為身敗名裂而被遣送到某個可怕的地方,比如羅得西亞或者孟加拉。各種顧慮一直束縛著他們——父母、社交圈和仕途,但這些跟沃爾特可能在戰爭中喪生、他們此生再也無法相見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人類為什麼這樣愚蠢,竟會發動戰爭?」她對格斯說,「而且,如此可怕的人員傷亡和各種損失早就超過了可能的收益,他們卻還在不停地戰鬥!」

他說:「威爾遜總統認為,雙方應該避開輸贏,坐下來進行和談。」

看來他不是來跟她說她的眼睛長得多漂亮這類廢話的,她鬆了一口氣。「我贊成總統的看法,」她說,「英國軍隊已經損失了一百萬人。僅索姆河一戰便造成了四十萬人的傷亡。」

「不過,英國民眾是怎麼想的?」

茉黛考慮了一下:「大部分報紙還在謊稱索姆河獲得了偉大的勝利。任何事實調查都被視為不愛國。我敢肯定諾思克利夫勳爵寧願生活在軍事獨裁之下。但是,大多數民眾都知道我們沒取得什麼重大戰果。」

「德國人可能提出進行和平談判。」

「哦,我倒希望你說的是真事。」

「我相信馬上就會進行官方接觸的。」

茉黛盯著他。「請原諒,」她說,「我還以為你在客客氣氣地閒聊。但你不是。」她很興奮。和平談判,這怎麼可能呢?

「不,我不是在沒話找話,」格斯說,「我知道你在自由黨政府裡有熟人。」

「已經不存在什麼真正的自由黨政府了,」她說,「現在是聯合政府,內閣中有幾位保守黨大臣。」

「對不起,我說錯了。我不瞭解聯合政府的事。不管怎樣,阿斯奎斯仍然是首相,他屬於自由黨,我知道你跟不少自由黨領袖關係密切。」

「是的。」

「所以要聽你的意見,我想知道他們對德國建議的態度。」

她仔細考慮著。她知道格斯是誰派來的代表——是美國總統在向她提問。她最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說來也巧,她恰恰掌握了一個關鍵信息。「十天前內閣討論了蘭斯多恩勳爵的報告,他是前保守黨外交大臣,認為我們無法贏得這場戰爭。」

格斯心中一喜:「真的嗎?這我還頭一次聽說。」

「當然了。這是秘密。不過,外面已經有所傳言,諾思克利夫對此大加抨擊,稱之為『以談判求和的失敗主義』。」

格斯急切地問:「那麼,蘭斯多恩的報告被採納了嗎?」

「我只能說有四個人傾向於他的意見:外交部長愛德華・格雷爵士、財政部長麥肯納、貿易委員會主席朗西曼,以及首相本人。」

格斯覺得又有了希望:「這些人都很有實力!」

「特別是現在,咄咄逼人的溫斯頓・丘吉爾已經被踢出來了。他一直沒從達達尼爾海峽遠征的災難中緩過來,那是他最愛的計劃。」

「內閣裡到底是誰反對蘭斯多恩呢?」

「陸軍部長大衛・勞埃德・喬治,他算是國內最受歡迎的政客,還有國防部長羅伯特・塞西爾勳爵,財政部的頭兒阿瑟・亨德森,他也是工黨領袖,最後還有海軍大臣阿瑟・貝爾福。」

「我在報上讀到了勞埃德・喬治的採訪報道。他說希望一舉決輸贏。」

「遺憾的是,大多數人都贊成他的看法。當然,他們少有機會聽到任何其他觀點。像哲學家伯納德・羅素那樣主張反戰的人就一直被政府打壓。」

「最後內閣的結論呢?」

「沒什麼結論。阿斯奎斯的會議常常是這樣不歡而散,毫無結果。人們都說他過於優柔寡斷。」

「真讓人洩氣。不過,人們對一個和平建議似乎也不會置若罔聞。」

這個男人待她十分認真,跟他交談讓茉黛精神為之一振。通常其他的男人跟她談起正事時,多少帶著那麼一點兒屈尊紆貴的味道。除了沃爾特以外,也就只有眼前這個格斯・杜瓦以平等的姿態跟她說話了。

這時,菲茨走了進來。他穿著灰黑色的倫敦外套,而且很顯然剛下火車。他戴著眼罩,手裡拄著一根枴杖。「很抱歉讓各位失望了,」他對著大家說,「昨晚我必須待在城裡。最新的政治動向讓倫敦上下騷動起來。」

格斯問:「什麼動向?我們還沒看到今天的報紙。」

「昨天勞埃德・喬治寫信給阿斯奎斯,要求改變我們對待戰爭的做法。他想讓三位部長組成全能的『戰爭理事會』來做所有決定。」

格斯說:「阿斯奎斯會同意嗎?」

「當然不會。他說,如果真有這樣一個機構的話,首相就必須出任主席。」

菲茨那位舉止輕浮的朋友賓・韋斯特安普敦,搭起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那就完全達不到目的了,」他說,「只要哪個委員會是由阿斯奎斯擔任主席,那就跟內閣一樣優柔寡斷,軟弱無能。」他帶著歉意看了看四周,「如果有某位政府部長在座,請多海涵。」

「你說得對,」菲茨說,「這封信對阿斯奎斯的領導確實是個挑戰。尤其是勞埃德・喬治的朋友馬克斯・艾特肯已經向所有報紙通告了此事。現在已經沒有可能妥協了。這就是勞埃德・喬治所謂的『一舉決輸贏』。如果他沒有得逞,就得從內閣辭職。但如果他達到了目的,阿斯奎斯就得走人,然後我們就得選一個新首相。」

茉黛跟格斯互相看了一眼。她知道,他們兩個想到一塊兒了,只要阿斯奎斯待在唐寧街,和平倡議就有機會。如果好戰的勞埃德・喬治在這一輪競爭中獲勝,一切就會是另一番情景了。

大廳那邊傳來一聲鑼響,告訴客人們該去換晚禮服了。茶會就此結束。茉黛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的禮服早就準備好了,是1914年在巴黎買的,為了那年的倫敦社交季置辦的。後來她就很少買衣服了。

茉黛脫掉茶會穿的長袍,換上絲滑的禮服。她還不打算叫女僕,想獨自待上幾分鐘。她坐在穿衣鏡前,看著裡面的自己。她已經二十六歲了,鏡子能說明一切。她從來算不上漂亮,但人們都說她長相俊美。戰時的節儉生活讓她失去了僅有的少女柔美,臉上的稜角變得更加明顯。如果再看到她,沃爾特會怎麼想呢?她摸了摸自己的胸部——至少乳房還算堅挺。他會喜歡的。一想著他,她的乳頭便硬了。如果她有機會——

有人輕輕敲門,她一下子負罪般把兩手放下。「誰?」她大聲問道。

門開了,格斯・杜瓦走了進來。

茉黛站起身來,拉緊身上的衣服,用冷酷的聲音說:「杜瓦先生,請馬上離開!」

「別慌,」他說,「我必須私下見你。」

「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

「我在柏林見到了沃爾特。」

茉黛頓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盯著格斯。他怎麼會知道她跟沃爾特的事?

格斯說:「他讓我給你捎一封信。」

他伸手從他的斜紋軟呢外套中掏出一個信封。

茉黛顫抖著接過信。

格斯說:「他告訴我,裡面沒有寫你倆的名字,生怕在邊境上被檢查,不過實際上沒人搜查我的行李。」

茉黛不安地捏著這封信。她一直盼著得到他的音訊,但現在她害怕讀到壞消息。沃爾特可能有了新歡,這封信有可能求她原諒。或許他已經跟一個德國女孩結婚,此番寫信要她對先前的婚姻永遠保守秘密。更糟糕的是,他甚至已經開始辦理離婚手續。

她撕開信封。

信上是這樣寫的——

我最親愛的:

德國時值嚴冬,我的心也一樣冰冷。我無法用言語表達對你的愛,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念你。

她的眼眶裡滿是淚水。「天啊,杜瓦先生,」她說,「謝謝你帶來這個!」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好了,好了。」拍了拍她的胳膊。

她繼續讀下去,但上面的字句她已經看不清了。「我太高興了。」她哭了。

她的頭靠在格斯肩上,他用胳膊摟住她:「沒事了。」

茉黛情難自禁,嗚咽著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