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巨人的隕落 > 第十八章 >

第十八章

1916年7月下旬

自從比利動身去了法國後,艾瑟爾一直翻來覆去想著他到底是死是活。她知道自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跟米爾德裡德同寢的一晚讓他告別了處男之身,這讓艾瑟爾很高興。「我讓你弟弟得逞了,」米爾德裡德在他離開後十分隨意地說,「可愛的小伙子。威爾士像他這樣的還多嗎?」但艾瑟爾不相信米爾德裡德真的這麼薄情,這都是她裝出來的,因為現在每天晚上祈禱時,伊妮德和莉蓮都在乞求上帝看顧在法國的比利叔叔,把他安全送回家。

勞埃德幾天後害了嚴重的胸部感染,艾瑟爾難過極了,眼看他呼吸困難,絕望之中只得把他抱在懷裡輕輕搖晃。她生怕孩子死掉,懊悔她的父母一直都沒見過他。等他稍好些了,她便決定帶他回阿伯羅溫。

她在離開整整兩年之後重回家門。這一天下著雨。

那地方沒有多大變化,但她情緒低落。她活了二十一歲,還是在倫敦生活後,才第一次發現整個阿伯羅溫都是同一種顏色。一切都是灰色的:房子、街道、煤渣堆,還有沿著山脊游動的那片陰沉暗淡的積雨雲。

下午三點前後,她走出火車站,覺得很疲憊。懷裡抱著十八個月大的孩子顛簸一路實在辛苦。勞埃德很乖,總是露出小小的牙齒微笑,很討乘客們的喜歡。不過,麻煩事一樣也少不了——在搖晃的車廂裡給他餵奶,去臭烘烘的廁所換衣裳,吵鬧的時候哄他睡覺。這一切都得當著陌生人的面,讓她感到神經緊張。

她把勞埃德背在背上,手裡拎著小行李箱穿過站前廣場,走上克萊夫街的斜坡。很快她就氣喘吁吁了。這又是一件她疏忽了的事情。倫敦大多都是平地,但阿伯羅溫到處是陡峭的山坡,去哪兒都免不了爬上跑下。

她不知道自己離開後這裡都發生了什麼。比利是她唯一的消息來源,但男人不那麼喜歡傳閒話。毫無疑問,在一段時間內,她本人曾是人們談論的主要話題。不過,總會有新的流言蜚語取而代之。

這次回家她又會成為重大新聞。艾瑟爾帶著孩子從街上走過,幾個女人直直瞪著她。她知道她們在想什麼。艾瑟爾・威廉姆斯,自覺高人一等,可現在又回來了,身上穿著舊衣服,懷裡抱著個學步的孩子,沒有丈夫。她們會說,驕者必敗,那一副副同情的樣子難掩她們內心的惡意。

她走進惠靈頓街,但沒有直接往父母家去。父親跟她說過永遠不要回來。她給湯米・格裡菲斯的母親寫過信。由於她丈夫火熱的政治信仰,人們稱她為「格裡菲斯社會主義者太太」(同一條街上還住著一個「格裡菲斯教會太太」)。格裡菲斯一家不是非國教徒,他們不贊成艾瑟爾父親的強硬態度。此前,艾瑟爾留湯米在倫敦住了一晚,格裡菲斯太太很樂意予以回報。湯米是獨子,他參了軍,家裡空出了一張床。

爸媽都不知道艾瑟爾回來了。

格裡菲斯太太熱情接待了艾瑟爾,柔聲跟勞埃德說話。她以前有過跟艾瑟爾同齡的女兒,後來得百日咳死了——艾瑟爾一下子想起這個女孩,她一頭金髮,名叫格溫妮。

艾瑟爾給勞埃德餵了奶,又換了衣裳,隨後坐在廚房裡喝茶。格裡菲斯太太注意到她手上的結婚戒指。「結婚了,是嗎?」她說。

「守寡了,」艾瑟爾說,「他在伊普爾戰死了。」

「啊,真可惜。」

「他也姓威廉姆斯,所以,我也就不必改姓了。」

這個說法會傳遍整個鎮子。有人會質疑是否真有這麼一個威廉姆斯先生,是不是真的跟艾瑟爾結了婚。他們相信與否並不重要。一個假裝結了婚的女人可以被人接受;而一位被確認的單身母親,就等同於無恥的蕩婦。阿伯羅溫的人有他們自己的原則。

格裡菲斯太太說:「你什麼時候去看你媽啊?」

艾瑟爾不知父母見了她會是什麼反應。他們也許會再次把她趕出家門,也許會原諒一切,又或者會找到某種辦法譴責她的罪孽,同時讓她留在身邊。「我不知道,」她說,「我很緊張。」

格裡菲斯太太表示同情:「唉,話說回來,你爸爸雖說脾氣暴躁,但他還是愛你的。」

「人們總是這麼認為。他們都說,你父親心裡是愛你的。可他把我從家裡轟了出來,這還能算是愛嗎?我不知道。」

「誰都這樣,一旦自尊心受到傷害,做起事來就不管不顧,」格裡菲斯太太安慰說,「尤其是男人。」

艾瑟爾站了起來。「算了,我看也沒必要往後拖了。」她從地上抱起勞埃德,「來吧,寶寶,該讓你見見外公外婆了。」

「祝你好運。」格裡菲斯太太說。

威廉姆斯家的房子跟格裡菲斯家只隔著幾戶。艾瑟爾希望她父親恰好不在家。這樣,她至少能跟母親多待一會兒。母親沒那麼嚴厲。

她想敲門,但覺得這太可笑了,便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她進了廚房,這是她度過人生大半時光的地方。爸媽都不在,只有外公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睜開眼睛,一開始有些疑惑,然後便親切地說:「是我們的艾絲啊!」

「你好,外公。」

他起身朝她走過來。他更加衰老了,扶著桌子走過這小小的房間。他吻了吻她的臉,轉過來看小寶寶。「哦,看看,這個是誰呀?」他高興起來,「難道這是我的頭一個曾外孫嗎?」

「他叫勞埃德。」艾瑟爾說。

「多好的名字!」

勞埃德把他的臉緊貼在艾瑟爾的肩膀上。

「他很害羞。」她說。

「噢,是我這個白鬍子的怪老頭嚇著他了。他會習慣我的。坐下,我親愛的,跟我說說你的事。」

「我媽呢?」

「去合營店買果醬去了。」當地的雜貨店現在變成了合營商店,與客戶共享利潤。這種店舖在南威爾士很普遍,「她馬上就會回來。」

艾瑟爾把勞埃德放在地板上。他開始探察房間,扶著四周牢靠的地方搖搖晃晃往前走,就像外公那樣。艾瑟爾說起她在《軍人之妻》當經理的工作——跟印刷工打交道,分發一捆捆報紙,沒有賣掉的再收回來,吸引人們刊登廣告。外公好奇她怎麼知道該如何應付這些工作。她承認是跟茉黛一道完成的,她們兩人相互合作。她發現印刷工很難相處——他不喜歡聽女人的擺佈,但她很擅長銷售廣告版面。說話間,外公摘下他的表鏈,讓它懸在手腕上,也不去看勞埃德。孩子盯著閃光的鏈子,朝這邊走了過來。外公讓他抓住它。馬上,勞埃德便靠在外公的膝頭,擺弄起那塊手錶來。

待在這間老房子裡,讓艾瑟爾有種奇怪的感覺。在她的想像中,這裡該有一種熟悉的舒適感,就像一雙穿了多年,已經合腳的鞋子。但實際上她隱約有些心神不安。這裡更像是一個熟悉的老鄰居的家。她的眼睛一直瞧著那塊褪色的刺繡樣布,上面是破舊不堪的《聖經》經文,納悶為什麼她母親十幾年都不換掉它。她沒有那種歸屬感。

「你們有比利的消息嗎?」她問外公。

「沒有,你有消息嗎?」

「自從他去法國後就沒消息了。」

「我估計他參加了索姆河邊的那場大戰。」

「千萬不要。聽說那一仗打得很慘。」

「唉,是啊,傳言是這麼說的。」

現在也只能相信傳言,因為報紙上都是好消息,輕描淡寫,含糊其詞。但不少傷員已經送回英國國內的醫院,他們口中透露的指揮不利和血腥屠殺讓人聽了毛骨悚然,消息就這樣傳開了。

媽媽走進門來。「這些人整天站在店裡聊天,好像再沒有別的事情好幹了——哦!」她猛然站住了,「哦,我的天,是我們的艾絲?!」她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艾瑟爾抱住她。

外公說:「你看,卡拉,這是你的外孫,勞埃德。」

媽媽擦了擦眼睛,把他抱了起來。「看看,他多漂亮啊!」她說,「瞧這卷卷的頭髮!跟比利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勞埃德盯著她看了一陣,接著大哭起來。

艾瑟爾只好把他抱過來。「最近他不知怎麼變得嬌氣了。」她抱歉地說。

「這個年齡的孩子都這樣,」媽媽說,「你就多享受享受現在吧,很快他就變了。」

「爸爸去哪兒了?」艾瑟爾問道,盡量顯得輕鬆自如。

媽媽顯得有點緊張:「他去卡爾菲利參加工會會議了。」她看了一下表,「現在該回來喝茶了,除非他沒趕上火車。」

艾瑟爾猜到媽媽心裡希望他晚些回來。她也是這麼想的。她希望危機到來之前能多跟母親待一會兒。

媽沏好了茶,把一盤威爾士糖糕餅放在桌上。艾瑟爾拿了一塊。「我兩年都沒吃過這個了,」她說,「真好吃。」

外公高興地說:「這才是我說的好事。這裡有我的女兒,我的外孫女,還有我的曾外孫,大家全在一間屋子裡。有了這些,一個人這輩子還求什麼呢?」

艾瑟爾想,有些人會覺得外公這輩子過得不怎麼樣,整天坐在煙氣騰騰的廚房裡,穿著他唯一的一件外套。但他很感激自己的命運,而她至少今天讓他過得很開心。

就在這時,爸爸回來了。

媽媽正說著話:「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有一次去過倫敦,但你外公說……」門開了,她立時收住了話頭。幾個人全都抬頭去看——爸爸從街上走進屋,穿著開會的外套,戴著平頂礦工帽,走上那段斜坡讓他熱得冒汗。他一步跨進屋裡,然後站住了,瞪著眼睛。

「看看誰在這兒,」媽媽強作歡顏地說,「艾瑟爾,還有你的外孫。」她緊張得臉色發白。

他一言不發,也沒去摘掉帽子。

艾瑟爾說:「你好,爸爸。這是勞埃德。」

他看也不看她。

外公說:「小傢伙多像你,戴,嘴巴那兒,看到沒有?」

勞埃德感覺到房間裡的敵意,開始哭了起來。

爸爸還是一言不發。艾瑟爾明白自己犯了個錯誤,不該冷不丁出現在他面前。她一開始就不打算給他機會禁止她進家門。但現在她看出自己突然出現迫使他採取防守姿態。他臉上顯露出被逼無奈的表情。你永遠不該把爸爸逼到牆角,她想。

他的臉色愈發固執,看著他的妻子,說:「我沒有外孫。」

「唉,別這樣。」媽媽哀求著。

他的表情依然僵硬。還在那兒站著,盯著媽媽,不說一句話。他在等待著什麼,看來,如果艾瑟爾不走,他就會一直站著不動。她哭了起來。

外公說:「唉,天殺的。」

艾瑟爾抱起勞埃德。「對不起,媽,」她抽泣著說,「我想也許……」她哽咽了一下,沒法把話說完。艾瑟爾抱起勞埃德從父親身邊走過。而他把臉轉向了另一邊。

艾瑟爾走出去,狠狠摔上門。

每天早上,等男人們下了礦井,孩子們被送到學校裡之後,女人們就開始在外面幹活。她們清掃便道,打掃門前台階或擦洗窗子。有些人去商店或外出幹別的事情。艾瑟爾想,她們需要走出自己的小房子,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知道生活並不局限在草草壘起來的四面牆壁之內。

她站在「格裡菲斯社會主義者太太」家門外,倚靠在牆上曬太陽。前後街道上的女人都找機會待在陽光底下。勞埃德在玩球。他看見別的孩子扔球,也想學著他們的樣子,但沒有成功。艾瑟爾尋思著:投擲動作其實並不簡單,要同時調動肩膀、手臂和腕子才能完成。手指必須在胳膊完全伸展開的時候鬆開。勞埃德還沒有掌握這個,手指鬆開得太早,有時還會把球扔到肩膀後面,或者鬆開晚了,根本就扔不遠。但他一次次嘗試著,艾瑟爾覺得他早晚會成功,最後就再也忘不掉了。直到你自己有了孩子,才會發現他們到底有多少東西要學。

她無法理解父親怎麼會拒絕這個孩子。勞埃德沒做錯任何事情。艾瑟爾自己犯下罪孽,但大多數人都一樣有罪。上帝已經赦免了他們的罪過,爸爸又有什麼資格來評判呢?這讓她很氣憤,同時又感到十分難過。

郵局的那個男孩騎著小馬進了這條街,然後把馬拴在廁所邊上。他叫傑蘭特・瓊斯,他的工作是投送包裹和電報,但今天他好像沒帶任何包裹。艾瑟爾突然感到渾身一冷,好像天上的太陽被陰雲遮住了。惠靈頓街的電報很少,通常都是壞消息。

傑蘭特走下斜坡,背對著艾瑟爾朝另一邊走去。她鬆了一口氣——看來沒有她家的事。

艾瑟爾又想起茉黛女勳爵寫給她的那封信。她們跟其他婦女一道發起了一場運動,爭取讓婦女選舉權成為軍人公民權改革討論的議題之一。她們目前已經獲得了廣泛的關注,確保阿斯奎斯首相無法迴避這個問題。

茉黛得到的消息是,首相避開鋒芒,把問題全都推給一個名為「議長會議」的委員會解決。不過茉黛說這樣也好。下議院會進行平靜的公開辯論,用不著一個個做戲似的公開演講。也許常識最終會佔上風。儘管如此,她仍在想盡辦法弄清阿斯奎斯選哪些人進入這個委員會。

隔著幾個門口的坡上,外公從威廉姆斯家的房子裡走出來,坐在低低的窗台上,點上他這天的第一斗煙。他看見了艾瑟爾,笑著跟她揮手。

街道另一邊是米妮・龐蒂,喬伊和喬尼的母親,她正拿著一根棍子拍打地毯上的灰塵,咳嗽了幾聲。

格裡菲斯太太端著鏟出的爐灰從廚房裡走出來,把它們倒進了土路邊的灰坑裡。

艾瑟爾問她:「我能幹點什麼?要不要幫你去合營店買東西。」她已經收拾了床鋪,洗了早餐後留下的碗碟。

「好吧,」格裡菲斯太太說,「我馬上給你列張單子。」她喘著粗氣斜靠在牆上。笨重的身形讓她稍一勞作就喘不上氣。

艾瑟爾發現街道那頭發生了一陣騷動。有幾個人高聲喊起來。接著,她聽到了一聲尖叫。

她跟格裡菲斯太太面面相覷,隨後艾瑟爾抱起勞埃德,幾個人連忙往廁所那一邊的街尾跑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起先艾瑟爾看到一小群女人圍著普裡查德太太,她正哭得昏天黑地,大家都在安慰她。出事的還不止她一個。那個當礦工時在洞頂垮塌事故中丟了一條腿的斯托米・皮尤癱坐在路中間,就好像被人揍了似的,左右兩邊各站了一個鄰居。街對面,小店約翰・瓊斯太太站在門口抽泣著,手裡拿著一張紙。

艾瑟爾看到郵遞員傑蘭特一臉慘白,好像他自己也快哭了。他走到街對面,去敲另一家人的門。

格裡菲斯太太說:「是陸軍部的電報——噢,上帝啊,快幫幫我們吧。」

「是索姆河戰役,」艾瑟爾說,「阿伯羅溫同鄉隊一定也參加了。」

「阿倫・普裡查德肯定是死了,還有克萊夫・皮尤,先知・瓊斯是個中士,他爸媽當初多驕傲啊……」

「可憐的小店・瓊斯太太,她另一個兒子已經在礦井爆炸中死了。」

「保佑我的湯米平平安安吧,上帝,」格裡菲斯太太祈禱著,儘管她丈夫是眾所周知的無神論者,「求求你放過湯米。」

「還有比利。」艾瑟爾說。然後,她又對著勞埃德的小耳朵低聲說:「還有你的爸爸。」

傑蘭特肩上扛著一隻大大的帆布袋子。艾瑟爾恐懼地想,這男孩在街上穿來穿去,簡直就是個戴著郵差帽的死亡天使。

等他經過廁所,爬上斜坡,走到這條街的上半段時,所有人都從屋裡出來了。女人們停下手中的活計,等待著。艾瑟爾的父母也出來了,爸爸還沒去上班。他們跟外公一起站在那兒,憂心忡忡,沉默不語。

傑蘭特走近盧埃林太太。她的兒子亞瑟肯定死了。艾瑟爾記得大家都叫他「斑點」。這個可憐的孩子再也不用為臉上的雀斑發愁了。

盧埃林太太舉起兩手,像要抵擋住傑蘭特似的。「不要,」她哭喊道,「天啊,千萬別!」

他拿出她的那封電報。「我真的沒辦法,盧埃林太太,」他大概剛滿十七歲,「這上面有你的地址,看到了嗎?」

她還是不肯接那個信封。「不!」她說著,背過身去,用雙手摀住臉。

男孩嘴唇顫抖著。「請接下吧,」他說,「我還得給別人送呢。郵局裡的更多,還有好幾百封!現在是十點鐘,我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送完。拜託。」

隔壁的帕裡・普萊斯太太說:「我替她收下。我沒兒子。」

「非常感謝,普萊斯太太。」傑蘭特說完,繼續往前走。

他從袋子裡拿出一封電報,看了看地址,從格裡菲斯太太家門前走過。「哦,感謝上帝,」格裡菲斯太太說,「我的湯米好好的,感謝上帝。」她高興得哭了起來。艾瑟爾把懷裡的勞埃德換到另一邊,伸出一隻胳膊抱住了格裡菲斯太太。

男孩走近米妮・龐蒂。她沒有尖聲哭叫,但淚水早已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哪一個?」她嘶啞地問,「是喬伊還是喬尼?」

「我不知道,龐蒂太太,」傑蘭特說,「你看看這裡面是怎麼寫的。」

她撕開信封。「我看不見!」忍不住哭出了聲。然後揉了揉眼睛,努力擦掉模糊了視線的淚水,又看了一遍。「朱塞佩!」她說,「我的喬伊死了。天啊,我那可憐的孩子!」

龐蒂太太的家差不多在這條街的盡頭。艾瑟爾等待著,心在狂跳,看傑蘭特會不會往威廉姆斯家的房子走。比利到底活著還是死了?

男孩轉身離開了痛哭的龐蒂太太。他望著街對面,看見艾瑟爾的爸媽和外公正用一種迫切的可怕眼神盯著他,便往袋子裡看了看,然後抬起頭,說:「沒有惠靈頓街的電報了。」

艾瑟爾幾乎癱在地上。比利還活著。

她看著自己的父母。媽媽哭了。外公想去點著他的煙斗,但手抖得不行。

爸爸正注視著她。艾瑟爾無法理解他臉上的表情。他似乎有些激動,但她看不出那意味著什麼。

他朝艾瑟爾這邊邁了一步。

儘管這一步不大,但已經足夠了。艾瑟爾抱著勞埃德朝她父親跑去。

他張開雙臂摟住他們兩個。「比利還活著,」他說,「還有你們。」

「是啊,爸爸,」她說,「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不要緊的,」他說,「現在,什麼都不要緊。」他拍拍她的後背,就像小時候她跌倒時掙扎著爬起來那樣,「好了,好了,」他說,「都過去了。」

阿伯羅溫的基督徒們很少舉辦跨宗派的儀式,這一點艾瑟爾心裡很清楚。對威爾士人來說,任何教義上的分歧都不是小事。一部分人拒絕慶祝聖誕節,理由是《聖經》上找不到任何基督誕生日的證據。另一部分人詛咒投票選舉的辦法,因為使徒保羅曾經寫過:「我們是天上的國民。」雙方都不願意跟與其見解相左的人站在一起做禮拜。

然而,自從週三的電報噩耗之後,這種分歧便一下子顯得微不足道了。

阿伯羅溫的教區長托馬斯・埃利斯-托馬斯建議舉辦一次聯合紀念儀式。電報全部送完,共有兩百十一人陣亡,而戰鬥仍在繼續,每天仍然會收到一兩份令人悲痛的消息。小鎮的每條街上都有人戰死,排列擁擠的礦工棚捨每隔幾米就有一戶人家經歷喪親之痛。

衛理公會派、浸信會和天主教徒都同意聖公會教區長的建議。較小的群體則傾向於迴避,其中包括全福音浸信會、耶和華見證人會、第二次降臨福音派和畢士大教會派。艾瑟爾看出她父親內心的掙扎。但是,誰都不願意被據信是小鎮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宗教儀式排除在外,到最後所有人都加入了。阿伯羅溫沒有猶太教堂,但年輕的喬納森・高曼是犧牲者之一,鎮上的少數猶太人也決定參加,即便儀式沒有顧及他們的信仰。

星期天下午兩點半,紀念儀式在瑞克市民公園舉行。鎮議會為神職人員搭建了一個臨時講台。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有三千人到場。

艾瑟爾掃視著人群。珀西瓦爾・瓊斯戴著大禮帽站在那兒。他除了是一鎮之長,現在還是議會成員。他也是阿伯羅溫同鄉隊的一名榮譽指揮官,組織領導了招兵工作。凱爾特礦業的其他幾位董事跟他站在一起——就好像死者的英勇精神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似的,艾瑟爾越想越不是滋味。馬爾德溫・摩根也露面了,帶著妻子——他們有權參加,她想,摩根夫婦失去了兒子羅蘭。

就在這時,艾瑟爾看見了菲茨。

起初她沒認出他來。她先看見碧公主,一身黑衣黑帽,後邊跟著一個護士,抱著年輕的阿伯羅溫子爵,一個跟勞埃德差不多大的男孩。碧旁邊有個拄枴杖的男人,左腿打著石膏,半邊臉綁著繃帶,遮住了他的左眼。過了好一會兒艾瑟爾才認出那是菲茨,她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怎麼了?」母親問。

「你看伯爵!」

「那是他?哎呀,可憐的人。」

艾瑟爾盯著他。現在她已經不再愛他——他太殘酷了。但她又不能無動於衷。她曾吻過繃帶下的那張臉,愛撫過那一度強壯、現在卻已不幸殘損的身體。菲茨是個自負的人——這是他最情有可原的缺點,她可以想像,他照鏡子時受到的羞辱和傷害會遠遠超過創傷本身。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待在家裡,」媽媽說,「大家會理解的。」

艾瑟爾搖搖頭。「他太驕傲了,」她說,「是他帶那些人去送死的。他必須來。」

「你很瞭解他。」媽媽說話時的神色讓艾瑟爾懷疑她是不是早已猜出了真相,「但我覺得他也想讓人們看見上層階級同樣在經受痛苦。」

艾瑟爾點點頭。媽媽說得不錯。菲茨這人既傲慢又霸道,但矛盾的是,他也渴望得到普通人的尊重。

屠夫的兒子戴・肖普走過來跟艾瑟爾打招呼:「很高興看見你回阿伯羅溫。」他個子瘦小,穿著筆挺的西裝。

「你怎麼樣,戴?」艾瑟爾說。

「很好,謝謝。明天開始放一部卓別林的新片。你喜歡卓別林嗎?」

「我沒時間去看電影。」

「要不,你把小孩留給你媽照看,明晚跟我去看一場?」

有一次在加地夫電影院,戴曾經把手放在艾瑟爾的裙子上。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但她能看出他還沒有忘記這件事。「不,謝謝你,戴。」她毫不猶豫地說。

他還不罷休:「我現在井下幹活,不過等我爸爸不幹了,就由我來接管店舖。」

「你會幹得很棒,我相信。」

「這裡有些男的看不上帶孩子的女人,」他說,「不過我不會的。」

這話很有一點屈尊降貴的意味,但艾瑟爾不打算跟他計較。「再見,戴。謝謝你的邀請。」

他苦笑了一下:「你仍然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他碰了碰自己的帽子,走開了。

媽媽生氣地說:「他哪裡不好呢?你要找個丈夫,這不是正好嘛!」

他有什麼問題?他確實個頭矮小,但他的男性魅力彌補了這一不足。他前途無量,也願意負擔別人的孩子。艾瑟爾也不知自己為何不假思索地拒絕跟他一起去看電影。難道,在她的內心深處,還認為自己太出色,阿伯羅溫容不下她?

靠前的地方放了一排椅子,菲茨和碧坐在珀西瓦爾・瓊斯和馬爾德溫・摩根旁邊,儀式隨後便開始了。

艾瑟爾對基督教的信仰不是很虔誠。她認為上帝的確存在,但她猜想上帝比她父親想像的更為通情達理。爸爸對約定俗成的宗教儀式全然無法接受,而艾瑟爾只是對聖像、熏香祭拜和拉丁文有點反感。在倫敦,她禮拜日早上偶爾也去卡爾瓦利福音館,主要是因為那兒的牧師是位十分熱情的社會主義者,他允許茉黛在他的教堂設立診所,召開工黨會議。

當然,公園裡沒有風琴,清教徒也就不必壓抑對樂器的牴觸。艾瑟爾從爸爸那裡得知,領唱的挑選頗費了一番躊躇——在這個鎮子上,領唱的角色比講經布道更加重要。最後選定的是阿伯羅溫男聲合唱團,其指揮不屬於任何教派。

他們以一曲亨德爾的《他將如牧羊人飼養羊群》開場,這首人盡皆知的彌賽亞唱段精美,便於教眾合唱。好幾百人的男高音讓那句「將羔羊置於他的懷抱」響徹整個公園上空。艾瑟爾發覺自從去了倫敦以後,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聽過這樣驚心動魄的樂聲了。

天主教神父用拉丁文背誦《聖詩》第129篇,《自深深處》。他使出全力大聲喊著,但站在邊上的人還是聽不到。接著,國聖公會牧師朗讀了國教祈禱書中的《為死者安葬》一節。一個年輕的衛理公會教徒迪莉斯・瓊斯演唱了查爾斯・韋斯利寫的讚美詩《神聖純愛》。浸禮會牧師朗讀了《哥林多前書》第15章第20節後的全部內容。

要有一個布道者代表無派別團體,這件事自然落在了爸爸的頭上。

他開始朗讀《羅馬書》第8章的一段詩句:「叫耶穌從死裡復活者的靈,若住在你們心裡,那叫基督耶穌從死裡復活的,也必藉著住在你們心裡的聖靈,使你們必死的身體又活過來。」爸爸那洪亮的聲音遍及公園的每個角落。

艾瑟爾為他感到驕傲。這一榮譽等於承認他是鎮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一位精神和政治領袖。他今天的打扮也很得體,媽媽特地從梅瑟的格溫・埃文斯百貨店給他買了一條新的黑絲綢領帶。

接著他講到復活,講到來世,這些艾瑟爾以前都聽過,她的注意力飄忽起來。她覺得人死後大概還會有靈魂存在,但她又無法肯定,不過她反正很快就會弄明白的。

人群中有了一陣騷動,讓她猛然意識到爸爸一定是轉移了一貫的話題。只聽他在說:「當這個國家決定去打仗,我希望議會的每位成員都能真誠地捫心自問,像上帝指引的那樣。但是,到底是誰讓這些人進了議會的呢?」

艾瑟爾發覺他把話題引到了政治上。爸爸,你太棒了。這下,教區長就不得不收起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臉了。

「原則上,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有責任參軍服役。但是,並非每個人都有權利決定是否加入戰爭。」

人群裡發出贊同的喊聲。

「選舉權的規定將這個國家一半以上的人排除在外!」

艾瑟爾大聲說:「包括所有的女人!」

媽媽說:「噓,別嚷,是你爸爸在講道,不是你。」

「七月的第一天,阿伯羅溫就有兩百多人戰死在索姆河邊。有人告訴我,英國傷亡總數超過五萬!」

人群裡發出一片驚恐的歎息聲。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數字。爸爸是從艾瑟爾那兒得到的。茉黛在陸軍部工作的朋友把這消息透露出來。

「五萬人傷亡,其中死亡兩萬人,」爸爸繼續說,「戰鬥還在繼續。日復一日,更多的年輕人將遭到屠殺。」人群中有人發出異議,但他們被贊同的多數聲浪壓了下去。爸爸舉起一隻手示意安靜:「我不想說這是誰的錯,只是要強調這一點。當人們被排除在參戰與否的決定之外,如此殘忍的屠殺就不可能是正確的。」

教區長上前一步,企圖打斷爸爸的話,珀西瓦爾・瓊斯想爬到台上,卻沒有成功。

爸爸的話差不多也說完了:「如果我們再要決定打仗,就必須通過全體人民的表決才行。」

「婦女應該跟男人同樣待遇!」艾瑟爾喊道,但她的聲音淹沒在礦工們支持的歡呼聲中。

幾個人現在站到了爸爸的面前,想要阻攔他,但他的聲音依然在騷動的人群中迴響:「我們絕不能再容許只由少數人決定是否發動戰爭!」他大喊著,「絕不能!絕不能!絕不能!」

說完他就坐下了,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