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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916年6月

比利的父親說:「兒子,我們能談談嗎?」

比利很吃驚。近兩年來,自從比利不再去畢士大禮拜堂以後,父子兩人很少說話。威靈頓街的這間小房子裡總有一種緊張氣氛。比利差不多已經忘了聽到廚房中用輕柔的聲音親切交談是種什麼感覺,忘了從前他們動不動就抬高嗓門激烈爭論的樣子。比利決定參軍,一半就是因為家裡的糟糕氣氛。

爸爸現在的口氣幾乎有點兒低聲下氣。比利仔細看著他的臉。他的表情透露出同樣的訊息——沒有咄咄逼人,沒有挑釁,只有懇求。

儘管如此,比利也不打算對他唯命是從:「談什麼?」

爸爸想開口呵斥,但他明顯克制住了自己。「我以前太自以為是了,」他說,「這是一種罪過。你或許也自以為是,但那是你跟主之間的事情,並不能當成我的借口。」

「你想了兩年才想明白。」

「要不是你要去參軍,可能我要花的時間更長。」

比利和湯米去年自願參軍,謊報了自己的年齡。他們加入了威爾士步團的第八營,被稱為「阿伯羅溫同鄉隊」。同鄉隊是個新生事物。來自同一個鎮子的士兵歸結在一起,讓這些自小在一起長大的人一起訓練,一起作戰,對鼓舞士氣大有好處。

比利的部隊已經訓練了一年,大部分是在加地夫城外的一座新設立的營地裡。他很喜歡這種新生活,比采煤輕鬆多了,也不那麼危險。很多時候都在無聊地消磨時間——訓練常常意味著等待,還有各種運動和娛樂,這些年輕人在學習新東西的同時體驗到相互間的友情。很長一段時間他無事可做,便開始挑些書來讀,偶然間讀到了《麥克白》。他驚訝地發現裡面的故事驚心動魄,詩句是那樣引人入勝。莎士比亞的語言對一個曾花過很長時間鑽研新教《聖經》那種十七世紀英語的人來說並不困難。這時他開始讀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有些劇作還讀了好幾遍。

訓練現在結束了,同鄉隊在去法國之前有兩天的假期。爸爸覺得這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活蹦亂跳的比利了。正因如此,他才低聲下氣地跟他說話。

比利看了看表。他回家只是為了跟母親說聲再見。他打算在倫敦度過自己的假期,去看姐姐艾瑟爾和她那位性感的房客。自從米爾德裡德跟他說了那句讓他震驚的「他媽的,你是比利?」,她漂亮的臉蛋,鮮紅的嘴唇和小兔子般的門牙就活生生印在了他腦子裡。他的旅行包早已收拾好,就放在門邊的地板上。包裡放著一套莎士比亞全集。湯米正在車站等他。「我得去趕火車了。」他說。

「有很多趟火車,」爸爸說,「坐下,比利……請坐。」

父親的這種語氣讓比利很不舒服。爸爸可能一本正經,可能傲慢自大,殘酷無情,但至少他很強勢。比利不願意看見他變得軟弱無力。

外公坐在他慣常坐的椅子裡,旁聽著。「聽話,像個好孩子,比利,」他勸說道,「給你爸爸一個機會,可以嗎?」

「好吧。」比利在廚房的桌子邊坐下。

他母親從櫥櫃間走過來。

大家都沉默著。比利知道,他可能永遠不會再回這個家了。從軍營回來,他頭一次感覺家是這麼小,屋裡很暗,空氣中帶著一股濃重的煤灰和烹飪的味道。最重要的是,經過一段自由輕鬆的軍營生活,他明白這個家讓他成了一個《聖經》一樣單調的人,沒有了人性和自然的需求。不過,一想到要離家遠走,他還是感到傷心。離開的不單單是一所房子,而是他過去的生活。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簡單。他曾相信上帝,服從他的父親,信任井下幹活的工友。礦主們歹毒刻薄,工會保護工人權益,而社會主義昭示出一種光明的前景。但生活並不如此簡單。他也許還會回到威靈頓街,但他再也不會是那個曾經在這兒生活的男孩了。

爸爸雙手交疊,閉上眼睛,說道:「啊,上帝,讓你的僕人如耶穌般謙卑恭順吧。」然後,他睜開眼睛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比利?你為什麼要參軍?」

「因為這是戰爭時期,」比利說,「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們必須戰鬥。」

「可你難道不明白……」爸爸說了一半,抬起兩手做了個妥協的手勢,「這樣說吧,你在報上讀的那些,什麼邪惡的德國人強姦修女等等,你不會真的相信,對吧?」

「不,」比利說,「報上說的所有關於煤礦的事都是謊言,所以我不認為他們說德國人的話都是事實。」

「在我看來,這是一場資本主義的戰爭,跟工人階級沒有任何關係,」爸爸說,「不過你可能不會同意。」

父親試圖調和兩人的關係所作的努力讓比利感到吃驚。以前他從未聽父親嘴裡說出過「你可能不會同意」這樣的字眼。他回答說:「我不太瞭解資本主義,不過我認為你說得對。就算這樣,也必須阻止德國人。他們以為自己有權統治世界!」

爸爸說:「我們是英國人。我們的帝國主宰著四億多人。幾乎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投票。他們對自己的國家都無法控制。去問問普通的英國人這是為什麼,他會說,是我們注定要統治下等的民眾。」爸爸兩手一攤,意思是這不是很明顯嗎?「孩子,不是德國人認為他們應該統治世界,而是我們!」

比利歎了口氣。這些他都同意。「但是,我們正遭受攻擊。戰爭的原因可能是錯的,可不管怎樣我們都得戰鬥。」

「近兩年來死了多少人了?」爸爸說,「好幾百萬!」他聲調上揚,這是因為他很傷心,而不是氣憤。「這場戰爭會一直持續下去,只要年輕人願意互相殘殺,不管孰是孰非,就像你說的那樣。」

「會一直持續到有人獲勝,我想。」

母親說話了:「我覺得你是怕別人認為你膽小。」

「不。」他說,但心裡知道她說得不錯。他對參軍所作的理性上的解釋並非全部。媽像往常一樣,能一眼看到他的心裡。兩年來他一直耳聞目睹的那些,告訴他像他這樣身強力壯的年輕人如果不上戰場便是懦夫草包。報紙上連篇累牘,商店和酒吧裡的人也這樣議論,在加地夫市中心,漂亮女孩向任何沒穿軍服的男孩送上白羽毛,徵兵的士官在街上譏笑那些年輕平民。比利知道這是種宣傳,但這些照樣影響了他。他覺得自己很難承受被人看成一個懦夫。

他幻想著自己會怎樣跟那些拿白羽毛的女孩們解釋,采煤比當兵更加危險。除了一線的部隊,大部分士兵都不太可能像礦工那樣容易喪命或受傷。英國需要煤炭。煤炭為半數海軍提供燃料。政府實際上已經表示不希望礦工參軍。這種種理由都不起作用。等他穿上讓人發癢的卡其布上衣和長褲,配上新靴子和尖頂帽,感覺就好多了。

爸爸說:「大家都說月底會來一次更激進的行動。」

比利點點頭:「軍官們不置一詞,但其他人都在議論。我覺得這就是突然大量向那邊派兵的原因。」

「報上說這可能扭轉戰局,成為戰爭結束的開始。」

「總之,我們希望如此。」

「因為勞埃德・喬治,你們現在應該有足夠的彈藥了。」

「哎。」去年曾一度出現炮彈短缺。報上披露的炮彈醜聞差點讓首相阿斯奎斯下台。隨後他成立了一個聯合政府,設了一個軍需部長的職位,讓內閣裡最受歡迎的大衛・勞埃德・喬治擔任。此後生產量立刻升了上去。

「盡量照顧好自己。」爸爸說。

媽媽說:「別去當什麼英雄。讓發動戰爭的那些人去當吧,那些上層階級、保守黨,還有那些軍官。按你爸爸說的去做,別出風頭。」

外公說:「戰爭就是戰爭。打仗沒什麼安全保證。」

他們說著告別的話。比利產生了一種想哭的衝動,他使勁壓抑著。「好了。」說完,他站了起來。

外公握著他的手。媽媽吻了他。爸爸跟他握了握手,接著忍不住抱住了他。比利已經記不得上次父親對他這樣做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上帝保佑你,護著你,比利。」淚水在爸爸眼眶裡打轉。

比利的理智險些崩潰。「那麼,再見了。」他拿起旅行包時,聽到母親的抽泣聲。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關上門。

比利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然後順著陡坡朝車站走去。

索姆河自東向西蜿蜒橫穿法國,流向大海。戰爭前線由北向南延伸,在亞眠的不遠處越過河去。在南面,法國部隊控制著盟軍戰線,一直延續到瑞士。在其北部,大部分軍隊來自英國和英聯邦國家。

從這個角度觀察,山脈一直向北延伸,綿延三十多公里。在這個地區,德國的戰壕一直挖到了山坡上。沃爾特・馮・烏爾裡希就在這樣一條壕溝中用高倍數的雙筒蔡司望遠鏡向下瞭望英軍陣地。

這是初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的耳邊傳來陣陣鳥鳴。附近有個尚未遭到炮擊的果園,蘋果花開滿枝頭。人類數以百萬地地屠殺自己的同類,使大地上的美景變成佈滿彈坑和鐵絲網的廢墟,這種動物世間絕無僅有。沃爾特覺得災難必然降臨,也許人類終將徹底毀滅自己,然後把整個世界留給這些鳥和樹。也許這才是最好的結果。

他的思緒又回到眼前的現實,咂摸著居高臨下的種種優勢。英國人必須向山上進攻,難度頗大。更大的好處是可以將英國人的行動一覽無餘。沃爾特很肯定他們正在準備一次重大的進攻。

這種行動很難掩蓋。不幸的是,幾個月來英國人已經大大改善了一度荒僻沉寂的法國鄉村地區的公路和鐵路設施。現在,他們使用這條供給線運送數百挺重型槍炮,幾千匹馬和幾萬名士兵。前線後方,卡車和火車在源源不斷地卸下彈藥箱、滿滿的水桶和一捆捆乾草。沃爾特把望遠鏡對準通信支隊,那裡正在挖一條窄溝,巨大的線盤正在埋設,那無疑是一條電話線。

英軍大概抱定必勝信念,勢在必得,他冷靜而憂心忡忡地想。調動兵力必定花費了巨大財力物力。這種陣勢只能證明英國人認定這是一場決定戰爭勝負的進攻。沃爾特希望如此——不管最終誰輸誰贏。

每次瞭望敵方陣地,沃爾特都會想起茉黛。他在錢包裡放著一張從《尚流》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她在薩沃伊酒店裡,穿著一件異常簡單的舞會禮服,上面的標題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勳爵永遠引領時尚」。他估計現在她不會經常去跳舞了。她是否在為戰爭做點事情,像他在柏林的妹妹葛麗塔那樣,給軍醫院的傷員送些奢侈的小禮物?也許她回鄉下了,就像沃爾特的母親那樣,在花園裡種土豆以貼補食物短缺?

不知道英國缺不缺吃的。德國海軍因為英國封鎖被困在港口,差不多兩年都沒有從海上進口貨物了。但英國仍源源不斷從美國獲得供應。德國潛艇不時襲擊大西洋上往來的貨船,但統帥部並未全力實施所謂的「無限制潛艇戰」——他們擔心這樣會讓美國加入戰爭。因此,沃爾特猜測茉黛不會像他這樣忍饑挨餓。他的狀況比德國老百姓要好。不少城市已經發生了反對糧食短缺的罷工和遊行。

他沒有寫信給她,她也沒有給他寫。德國和英國之間已經互不通郵了。唯一的機會是他們其中一人去某個中立國家,比如美國或瑞士,然後從那裡把信寄給對方。但現在他根本沒有這個機會,估計她那邊也不太可能。

她那邊音訊皆無的狀態折磨著他。他害怕她萬一生病住院,他卻對此一無所知。他渴望戰爭快些結束,好讓他跟她在一起。他急於讓德國贏得戰爭,但他時常覺得只要茉黛平平安安,就算戰敗他也毫不在乎。最讓他害怕的噩夢就是一切結束後他去倫敦找她的時候,被告知茉黛已經死了。

他把這些可怕的念頭統統從腦海裡驅趕出去。現在,他放低目標,將焦距調整到近處的景物,仔細觀察著德國一側無人區的鐵絲網防線。防線一共有兩道,每道近五米寬。鐵絲網用鐵樁牢牢固定在地上,很難移動,因而十分堅固可靠。

他爬下戰壕的護牆,沿著長長的木梯子下到壕溝底部。處在山腰位置的缺陷是戰壕十分明顯,容易成為敵人炮火的目標,因此,這段戰壕挖得很深,已經挖到了白堊土,因而防護效果很好,除非大型炮彈直接命中。溝壕內有單人防護掩體用於炮擊時藏身。有些溝壕互相連通,在轟炸堵塞通道時充當備用出口。

沃爾特在木凳上坐下,拿出他的筆記本。他花了幾分鐘時間把剛才看到的情況簡單記了下來。他的報告要與其他情報來源互相比對。秘密特工已經對英國所稱的「大推進」作了預警。

他沿著迷宮般的戰壕朝後方走去。德國人挖出了三條戰壕,相距兩到三公里,因此,如果他們被趕出前沿一線,還可以退入第二道,失手後還有第三道。無論發生什麼,英國人都不可能很快得勝。想到這裡,他不由產生了一絲得意。

沃爾特騎上馬,返回第二軍司令部,在午飯前順利抵達。在軍官食堂裡,他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的父親。這位老人曾是總參謀部的高級軍官,現在穿梭於各個戰場,就像和平時期他不停往來於歐洲各大首府一樣。

奧托顯得更蒼老了,體重也下降了——所有德國人的體重都下降了。他那僧侶般的頭髮簾剪得很短,就像個禿子。不過他看上去生氣勃勃,十分愉快。戰爭很適合他。他喜歡其中的刺激、匆忙、快速決斷和持續的緊張感。

他一直都沒提起過茉黛。

「你都看到了什麼?」他問。

「未來幾周這片區域會有一次強大的進攻。」沃爾特說。

他父親懷疑地搖了搖頭:「索姆河地區是我們整個戰線防守最嚴密的部分。我們據守高地,還有三條戰壕。打仗總是要打敵人最脆弱的地方,而不是最強的。就連英國人也懂這個。」

沃爾特把他剛剛看到的情況陳述了一遍:卡車、火車,以及通信支隊正在鋪設的電話線。

「我認為這是個計策,」奧托說,「如果這裡是他們攻擊的真正目標,他們就會盡力隱瞞自己的意圖,這裡是虛晃一槍,緊跟著他們要在更靠北的地方,在佛蘭德斯發動進攻。」

沃爾特問:「馮・法金漢是怎麼看的?」

埃裡希・馮・法金漢已經擔任了兩年的總參謀長。

他父親笑了笑:「我怎麼說他就怎麼看。」

午餐結束後,咖啡端了上來。這時,茉黛女勳爵向荷米亞女勳爵問道:「姑媽,如果遇到急事,你知道該怎麼跟菲茨的律師取得聯繫嗎?」

赫姆姑媽有些吃驚:「親愛的,我要聯繫律師做什麼?」

「以防萬一。」茉黛轉向管家,他正把咖啡壺放在銀托架上,「格洛特,勞駕請給我拿一張紙和一支筆來。」格洛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帶著書寫用具。茉黛寫下了家庭律師的姓名和地址。

「我要這個有什麼用?」赫姆姑媽問。

「今天下午我可能會遭到逮捕,」茉黛樂呵呵地說,「如果是這樣的話,請你叫他來把我弄出監獄。」

「啊!」赫姆姑媽吃驚地說,「這怎麼會呢!」

「是的,我也覺得不會。」茉黛說,「但是,你知道,保險起見……」她吻了吻姑媽,然後離開了房間。

赫姆姑媽的態度讓茉黛很惱火,不過大多數婦女都這樣。知道律師的名字,那就算不上是貴婦人,更別說弄清自己的合法權利了。難怪婦女一直受著無情的剝削。

茉黛戴上帽子和手套,穿上一件夏天的輕便外衣,出門搭車去阿爾德蓋特。

她現在一個人單獨外出。自從戰爭爆發後,對少女的監護就鬆懈了,白天單身女子上街不再是件丟臉的事情。赫姆姑媽不贊成這種改變,但她不能把茉黛鎖在家裡,也無法跟菲茨告狀,因為他現在人在法國,因此她不得不接受現實,儘管常常擺出一副苦臉。

茉黛是一份發行量不大的報紙《軍人之妻》的編輯。報紙正在為提高軍人家屬待遇展開一場聲援活動。一位保守黨議員形容該報是「滋擾政府的瘟疫」。這句話隨後成了每期報頭上的裝飾語。茉黛對鎮壓女性的勢力恨之入骨,同時她又對毫無意義的戰爭屠殺充滿恐懼,這兩者為她的奔走活動增添了動力。茉黛用自己繼承的那點錢補貼報紙。反正她並不需要用錢,她需要的一切都由菲茨支付。

艾瑟爾・威廉姆斯是報紙主管。當時她急於離開血汗工廠,尋找一份工資更高,同時能參與運動的工作。艾瑟爾跟茉黛一樣對婦女境況充滿義憤,但她擁有的才能全然不同。茉黛瞭解高層政治的運作——她善於交際,經常與內閣部長們見面,跟他們談論時下的重大議題。艾瑟爾瞭解的是世界政治的另一面:全國服裝工人總工會、獨立工黨、罷工、停工和街頭遊行。

按照約定,茉黛和艾瑟爾在「士兵和水手家屬協會」阿爾德蓋特分部的街對面碰頭。

戰前,這個慈善機構已經吸引了不少富裕女性為生活窘迫的軍人妻子提供捐助和建議。現在它擔任了新的角色。政府向那些帶著兩個孩子、因戰爭與丈夫分居的妻子支付一鎊一先令。錢並不多,大約相當於一個礦工工資的一半,但足以讓數百萬婦女兒童擺脫貧困。「士兵和水手家屬協會」負責管理這類分居補貼。

但這類津貼只給那些「行為良好」的婦女,在慈善團體工作的女士們有時會扣下某些士兵妻子的政府補貼,因為後者拒絕聽取撫養孩子和持家方面的建議,也拒不接受雜耍戲院和杜松子酒對她們有害的勸告。

茉黛認為那種處境下的女人最好戒酒,但任何人都無權將她們推向貧困。那些整天過舒服日子的中產階級如此蠻橫專斷,把士兵妻子那點養孩子的錢也剝奪乾淨,這讓茉黛大為憤怒。她認為如果婦女有了選舉權,議會就絕不會容許這種濫用職權的事情發生。

艾瑟爾身邊跟著十幾個工人階級的婦女,外加一個男人,伯尼・萊克維茲,那位獨立工黨阿爾德蓋特分部書記。獨立工黨贊成茉黛這份報紙的活動並為其提供經費。

茉黛向他們走去,發現艾瑟爾正跟一個拿著筆記本的年輕人說話。「分居補貼不是慈善禮物,」她說,「士兵妻子領取這些錢是一種權力。你拿記者工資時需要經過良好行為測試嗎?阿斯奎斯先生作為一名國會成員,領工資的時候有人問他喝了多少馬德拉白葡萄酒嗎?這些婦女有權拿到這筆錢,跟領工資一樣。」

茉黛想:艾瑟爾終於有了發出自己聲音的機會。她言簡意賅,表達見解鮮明生動。

那個記者欽佩地看著艾瑟爾,似乎有點愛上她了。他有些抱歉地說:「你們的對手說,對當兵的丈夫不忠的女人不該得到資助。」

「那你們調查丈夫了嗎?」艾瑟爾憤怒地說,「我相信在法國、美索不達米亞或者其他有我們的戰士服役的地方,都有那種下流場所。已婚軍人出入那些地方,部隊登記他們的名字了?取消他們的薪水了?通姦是種罪過,但不是讓人陷入貧困、讓孩子挨餓的理由。」

艾瑟爾背上背著她的兒子勞埃德。他已經十六個月大了,剛學會走路。他長著濃密的深色頭髮,一雙碧綠的眼睛,跟他母親一樣漂亮。茉黛伸手去抱他,孩子便一下子撲到她懷裡。她心裡「咯登」一下,一時間激起了那種渴望——她真希望自己在跟沃爾特共度的那一夜懷上身孕,管它會惹出什麼麻煩呢。

去年聖誕節過後,直到現在她都沒有沃爾特的任何音訊。她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她也許早就成了寡婦。她不敢多想,但這種可怕的念頭總在不知不覺中冒出來,她不得不強忍下眼淚。

艾瑟爾不再向那位記者施展魅力魔法,而是走過來為茉黛介紹一位年輕女子,兩個孩子緊緊抓著後者的裙子。「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傑妮・麥卡利。」傑妮長著一張漂亮的臉,眼神堅定沉著。

茉黛跟她握了握手:「希望我們今天能為你討回公道,麥卡利太太。」

「謝謝你的好意,我很有信心,女士。」謙卑的習慣甚至在爭取平等的政治運動中也很難克服。

「我們都準備好了吧?」艾瑟爾問道。

茉黛把勞埃德還給艾瑟爾,大家一起走進街對面慈善分部的前門。這裡有一個接待區,有個中年婦女在一張桌子後面坐著。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讓她有些慌張。

茉黛對她說:「沒什麼可擔心的。威廉姆斯太太和我來這兒是要見你們的經理哈格裡夫斯太太。」

接待員站了起來。「我去看看她在不在。」她緊張地說。

艾瑟爾說:「我知道她在,半小時前我看見她進了門。」

接待員匆匆跑了出去。

她跟著另一個女人回到接待區,這人顯得並不那麼好對付。哈格裡夫斯太太四十多歲,身材又粗又矮,穿著法式外套和裙子,時髦的帽子上裝飾著一個大蝴蝶結。整套裝扮配上她那五短身材,高雅時尚蕩然無存,茉黛刻毒地想,但這女人帶著有錢人的自信。她還長著一個大鼻子。「找我有什麼事?」她粗聲大氣地說。

茉黛知道,在為婦女爭取平等的戰鬥中,你不但要跟男人拚鬥,有時還得跟女人廝殺。「我來這兒找你,是因為你對麥卡利夫人的態度讓我十分關切。」

哈格裡夫斯太太十分吃驚,顯然是被茉黛上流社會的口音嚇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著茉黛,大概注意到了茉黛的服飾與她自己的一樣昂貴。等她再次開口時,語氣已經不那麼傲慢了:「恐怕我無法討論個別情況。」

「但麥卡利太太讓我來找你,她本人也在這兒作證。」

傑妮・麥卡利說:「你不記得我了嗎,哈格裡夫斯太太?」

「事實上我記得你,你當時對我很不禮貌。」

傑妮轉向茉黛:「我讓她用鼻子去管別人的閒事。」

女人們聽到這話提到了鼻子,都咯咯笑了起來。哈格裡夫斯太太臉紅了。

茉黛說:「但你不能以別人對你無禮為由,拒絕她的分居補助申請。」茉黛抑制著心裡的火,盡量用一種冷靜而不以為然的口氣說,「這一點你是清楚的吧?」

哈格裡夫斯太太下巴一歪,辯解道:「有人看見麥卡利太太去『小狗小鴨』酒吧,還去過斯蒂芬戲院,兩次都有一個年輕男人陪著。分居補助是給那些表現良好的妻子的。政府不希望資助那些不貞行為。」

茉黛真想一把掐死她。「看來你沒認清自己的角色,」她說,「你無權因為某種懷疑拒絕發放補貼。」

哈格裡夫斯太太顯得有些心虛。

艾瑟爾插了進來:「我想哈格裡夫斯先生安安全全待在家裡,對嗎?」

「不,他不在,」女人連忙回答,「他的部隊正在埃及。」

「哦!這麼說,你也領分居補貼嘍。」艾瑟爾說。

「這跟眼下的事情無關。」

「難道有人去你家檢查你是否行為不端嗎,哈格裡夫斯太太?有沒有人去查看你的餐具櫃,看看雪利酒少了沒有?盤問你跟雜貨店的送貨員的友誼?」

「這簡直太放肆了!」

茉黛說:「你這麼生氣完全可以理解——現在你大概明白你的質問為什麼惹得麥卡利太太反感了。」

哈格裡夫斯太太抬高了嗓門:「真是太荒謬了,這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無法相提並論?」茉黛生氣地說,「她丈夫跟你丈夫一樣,在為國家冒生命危險。你跟她一樣有權獲得分居補貼。可你卻要來判斷她的行為,拒絕把錢給她,同時卻沒有人來評判你。為什麼不去查一查你?軍官的妻子的確常常酗酒。」

艾瑟爾說:「她們也會跟人瞎搞。」

「夠了!」哈格裡夫斯太太叫道,「不許你們侮辱我。」

「侮辱傑妮・麥卡利也不行。」艾瑟爾說。

茉黛說:「你見到的那個跟麥卡利太太在一起的年輕人是她弟弟。他從法國回家休假。假期只有兩天,她想讓他返回戰壕前好好玩玩,這才帶他去了酒吧和戲院。」

哈格裡夫斯太太顯得有些窘迫,但仍舊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那我問她的時候,她就該解釋清楚。現在我必須請你們離開這裡。」

「現在你瞭解了真相,相信會批准麥卡利太太的申請。」

「我們還得商量商量。」

「我希望你馬上就辦。」

「這不可能。」

「你不辦,我們就不走。」

「那我就要叫警察了。」

「好極了。」

哈格裡夫斯太太扭頭就走。

艾瑟爾轉身問那個仰慕她的記者:「你們的攝影師在哪兒?」

「在外面等著呢。」

幾分鐘後,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警察走了進來,說:「聽好了,女士們,請不要擾亂秩序,安靜離開。」

茉黛上前一步:「是我拒絕離開,」她說,「跟其他人都沒關係。」

「請問你是哪位,女士?」

「我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勳爵,想要我離開,除非把我抬出去。」

「既然你一定要這樣。」警察說著,便把她抱了起來。

他們從大樓裡出來時,攝影師拍下了照片。

「你真的不害怕?」米爾德裡德問。

「唉,有點。」比利承認。

他跟米爾德裡德說話非常隨意。反正她大概什麼都知道。她跟他姐姐在一起住了好幾年,女人在一起總是無話不談。但是,米爾德裡德身上還有其他讓他感到舒服的東西。阿伯羅溫的女孩總想取悅男孩,說點兒新奇的事情,在鏡子前面照來照去,可米爾德裡德不這樣,她就是她自己。有時候她出言不遜,逗得比利直笑。他覺得什麼都能跟她說。

她的魅力讓他大為傾倒,情難自抑。她那頭漂亮卷髮和那對藍眼睛,還有她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的樣子,都讓他心醉神迷。此外,就是年齡上的差距。她二十三歲,而他還不到十八歲。她顯得十分世故,直截了當表示出對他的興趣,這讓他喜不自勝。他渴望地看著此刻坐在對面的她,心裡盼著有機會能單獨跟她說話,掂量著自己有沒有膽量去摸她的手,伸出胳膊摟著她,吻她。

在艾瑟爾的廚房裡,他們四個人圍坐在那張方桌邊——比利、湯米、艾瑟爾和米爾德裡德。今晚暖洋洋的,通向院子裡的那扇門敞開著。米爾德裡德的兩個小女兒和小勞埃德在石板地上玩耍。伊妮德三歲,莉蓮四歲,只是比利還分不清她們誰是誰。因為要照看孩子,兩個女人不能出門,比利跟湯米便去街邊的酒吧買了幾瓶啤酒回來。

「你們不會有事的,」米爾德裡德對比利說,「你們都是經過訓練的嘛。」

「是啊。」話雖這麼說,但那種訓練並不會給比利增添多大信心。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練習列隊行進、敬禮、拼刺刀。他覺得自己並沒有掌握什麼求生本領。

湯米說:「如果德國人全變成草塞的假人,綁在木樁上,我們倒是能用刺刀刺死他們。」

米爾德裡德說:「你們不會用槍射擊嗎?」

他們曾經拿著破損生銹的步槍訓練過一段時間,槍柄上蓋著「訓練用槍」的戳子,意思是根本無法用於射擊。但最終給他們每個人發了一桿螺栓式李恩菲爾德步槍,可拆卸的彈匣裡裝著十發303口徑的子彈。比利發現自己槍打得不錯,能在一分鐘內打光子彈,命中兩百多米外的人形靶。李恩菲爾德以其高速率聞名,教練員告訴這些新兵:世界紀錄是一分鐘射擊三十八發子彈。

「裝備都沒問題,」比利對米爾德裡德說,「我擔心的是軍官。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遇到一個像井下遇險時需要的那種可以信任的人。」

「好的指揮官都去法國了,我覺得,」米爾德裡德樂呵呵地說,「他們讓那幫軟蛋待在家裡搞訓練。」

她說話百無禁忌,把比利逗樂了:「你說得沒錯。」

真正讓他害怕的是,一旦德國人朝他射擊,他會忍不住轉身逃跑。這一點最讓他擔心。它帶來的屈辱比身上挨槍子兒還糟。有時候他簡直等不及了,希望可怕的時刻快點來,好讓他弄清自己到底會怎麼做。

「不管怎麼說,我都高興,你們終於可以去打那幫可惡的德國人了,」米爾德裡德說,「他們全都是強姦犯。」

湯米說:「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相信《每日郵報》上的胡言亂語。他們讓你覺得所有的工會會員都不講信用。我知道事實絕非如此——我們分會的大部分成員都是自願加入的。所以說,德國人可能並不像郵報說的那麼壞。」

「是啊,也許你說得對。」米爾德裡德轉過來跟比利說,「你看《流浪漢》了嗎?」

「看了,我很喜歡查理・卓別林。」

艾瑟爾抱起她的兒子。「跟比利舅舅說晚安。」小傢伙扭著兩隻胳膊,不想去床上睡覺。

比利還記得他剛出生時的情景,記得他的第一聲啼哭。現在他竟然都這麼大,這麼壯實了。「晚安,勞埃德。」他說。

艾瑟爾用勞埃德・喬治的名字為兒子命名。但只有比利知道他還有個中名:菲茨赫伯特。這名字寫在他的出生證明上,但艾瑟爾再沒告訴其他任何人。

比利盼著把那個菲茨赫伯特伯爵收進他那桿李恩菲爾德的瞄準區裡。

艾瑟爾說:「他長得有點像外公,你說呢?」

比利並不覺得哪裡像:「等他長出小鬍子來,你就知道他像不像了。」

米爾德裡德也把她的兩個寶寶哄上了床。接著,兩個女人宣佈她們要吃晚飯。艾瑟爾和湯米去街上買牡蠣,留下比利和米爾德裡德兩個在家。

他們前腳剛走,比利就說:「我真的很喜歡你,米爾德裡德。」

「我也喜歡你。」她說。接著,他把椅子朝她這邊挪了挪,開始吻她。

她也報以熱情的回吻。

他以前吻過別人,在山峪街那座大電影院的後排座位上,跟女孩接吻。兩人總是立刻張開嘴巴迎合對方,就像他現在這樣。

米爾德裡德輕輕推了推他。「別這麼快,」她說,「先這樣。」她閉著嘴吻他,她的嘴唇摩擦著他的臉頰、他的眼皮和他的脖子,然後是他的嘴唇。這種吻法很怪,但他喜歡。她說:「你也這樣做。」他遵命行事。「現在這樣。」她又說。他感覺到她把舌尖抵在他的嘴唇上,那觸碰輕得不能再輕。他又把這一套重複了一遍。然後,她又示範了另一種親吻方式,輕輕咬他的脖子和耳垂。他覺得他能一直這樣做下去。

兩人停下歇口氣,她撫摸著他的臉頰說:「你學得很快。」

「你很可愛。」他回答。

他又去吻她,還用手捏她的乳房。一開始她由著他,但等到他喘起了粗氣,就撥開他的手。「別太激動,」她說,「他們隨時都會回來。」

過了一會兒,他就聽到前門有了動靜。「唉,該死。」

「耐心點兒。」她低聲說。

「耐心?我明天就要去法國了。」

「嗯,可現在還沒到明天呢,對吧?」

比利正在琢磨她這話的意思,艾瑟爾和湯米就進了屋。

他們坐下來吃晚飯,喝光了啤酒。艾瑟爾把傑妮・麥卡利的故事講給他們聽,講茉黛女勳爵如何被一個警察抬出慈善分部辦公室。

她把這些當作一樁好玩的事兒來說,但比利很為他的姐姐感到驕傲,羨慕她為捍衛貧苦婦女的權利挺身而出。她已經是一家報紙的經理,還跟茉黛女勳爵成了朋友!他決心有朝一日自己也要為普通人的利益而奮鬥。正因如此,他仰慕自己的父親。爸爸雖有些偏狹固執,但他一輩子都在為工人戰鬥。

夜幕降臨,艾瑟爾讓大家都去上床睡覺。她用幾隻墊子為比利和湯米在廚房地板上拼湊了一張床鋪。他們都累了。

比利躺在床上,毫無睡意,心裡琢磨著米爾德裡德說還沒到明天是什麼意思。或許她只是許諾明早在他乘火車去南安普頓之前再吻他,不過她好像還有別的意思。是不是她想今晚再次與他獨處?

或許他該去她的房間。這種念頭惹得他無法入睡。他想,她會穿著睡衣,床單下的身體摸上去暖暖的。他想像著她在枕頭上的樣子,嫉妒枕頭總能碰著她的臉頰。

湯米那邊的呼吸聽上去很平穩,比利悄悄溜出他的床鋪。

「你去哪兒?」湯米問。比利還以為他睡著了。

「去廁所,」比利低聲說,「都怪那些啤酒。」

湯米哼了一聲,轉過身去睡了。

比利穿著內褲爬上樓梯。樓上有三個門。他猶豫了。要是他領會錯了米爾德裡德的意思呢?她見到他進門可能會尖叫起來。那該多尷尬啊。

不,他想,她不是大驚小怪的人。

他打開第一道門。街上的微弱光線照進屋子,他看見一張窄床上躺著兩個小姑娘,金髮蓬鬆的小腦袋躺在枕頭上。他輕輕關上門,覺得自己像個小偷。

他又去開隔壁的門。這間屋子裡點著蠟燭,過了一小會兒他才適應了那不穩定的光。他看到一張稍大的床,以及枕頭上的腦袋。米爾德裡德的臉正朝著他,但他看不清她是否睜著眼睛。他等著她抗議,但什麼也沒發生。

他走了進去,隨手關上門。

他猶豫地小聲說:「米爾德裡德?」

她的聲音脆生生的:「終於他媽的來了,比利。快上床。」

他溜上床,用胳膊摟住她。不像他想的那樣,她沒穿睡衣,他吃驚地發現,事實上她一絲不掛。

他突然緊張起來,囁嚅著說:「我從來沒……」

「我知道,」她說,「你是我的第一個處男。」

1916年6月,少校菲茨赫伯特伯爵被派往威爾士步槍團第八營,在B連任指揮,總共一百二十八名戰士,四名中尉。以前他從未在戰場上擔任過指揮官,心裡不免有些焦急。

他已身在法國,但他的營還在英國。他們是剛剛完成訓練的新兵。旅長對菲茨解釋說,會把一些老兵摻到這些新戰士裡頭增強實力。1914年派到法國的專業部隊已不復存在——超過半數已經戰死,現在是基奇納的新軍。

菲茨的人馬被稱作「阿伯羅溫同鄉隊」。「其中大部分人你都認識。」旅長說,顯然他並沒有意識到伯爵與那些礦工之間存在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菲茨與其他五六個軍官同時接到命令,他在集體食堂買了些飲料慶祝了一番。受命指揮A連的上尉舉著威士忌酒杯說:「菲茨赫伯特嗎?你就是煤礦礦主吧。我是格溫・埃文斯,一名店主。你所有的床單和毛巾大概都是從我那兒買的。」

軍隊裡現在有不少這種驕傲自大的商人。很典型的是,這種人說起話來彷彿自己跟菲茨平起平坐,只是雙方做的生意不同而已。不過菲茨也知道,生意人所擁有的組織能力很受軍隊重視。這位上尉自稱店主,實際上頗為自己這種虛偽的謙虛沾沾自喜。以格溫・埃文斯為名的百貨公司遍及南威爾士的大中型城鎮。菲茨薪水冊上的人數遠超過A連。他本人除了組織過板球隊外,從未組織過任何複雜的活動,戰爭機器的艱巨複雜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經驗不足。

「我認為這次進攻就是在尚蒂伊商定下來的。」埃文斯說。

菲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在過去的12月,約翰・弗蘭奇爵士終於被解職,道格拉斯・黑格爵士接任駐法英軍總司令,幾天後,當時還在從事聯絡工作的菲茨參加了協約國部隊在尚蒂伊召開的會議。法國人提出1916年在西部戰線發動強大攻勢,而俄國則贊成向東部戰線大舉推進。

埃文斯接著說:「我後來聽說法國人要調動四十個師進攻,我們派二十五個師。現在這已經不可能了。」

菲茨討厭這種消極論調,他本來已經夠擔心的了。但可惜的是埃文斯說到了點子上。「因為凡爾登戰役。」菲茨說。自從12月的協議後,法國方面在防守要塞城市凡爾登時損失了二十五萬兵力,他們沒有多餘的兵力調到索姆河了。

埃文斯說:「不管什麼原因,我們實際上是在孤軍奮戰。」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兩樣,」菲茨的超然姿態完全是裝出來的,「我們會在自己這方的前線發動攻擊,不管他們做什麼。」

「我不同意,」埃文斯的口吻自信,但不傲慢,「法國人一撤退,就會讓很多德國人閒下來。他們全都可以增援到這邊來對付我們。」

「我認為我們會快速行動,讓他們措手不及。」

「你真這麼認為,先生?」埃文斯冷冷地說,又露出那種不加掩飾的輕蔑,「就算我們衝過了德國人的第一層倒刺鐵絲圍欄,也還得繼續衝過第二道、第三道。」

菲茨開始感到厭煩。這種話對提振士氣十分不利。「鐵絲網會被我們的大炮摧毀的。」菲茨說。

「根據我的經驗,用火炮對付鐵絲網不太有效。一個榴霰彈爆出的鋼球是朝下和朝前的……」

「我知道榴霰彈是怎麼回事,謝謝你。」

埃文斯並不理會:「因此它必須在目標上空幾米的地方爆炸,否則就不會有任何效果。我們的槍炮沒那麼準。高性能炸藥落到地上就會爆炸,所以就算直接命中目標,有時也不過是把鐵絲網炸到半空再落下來,不會造成實際破壞。」

「僅僅就火力的規模來說,你就低估了我們的實力。」菲茨說。埃文斯愈發讓他感到惱火,一想到他有可能說得沒錯,菲茨就更煩躁了。更糟糕的是,重重疑慮又加深了菲茨內心的緊張。「轟炸之後片甲不留,徹底摧毀德國人的塹壕。」

「但願你說得對。如果他們藏在防空壕裡躲過我們的火力網,然後再出來用機槍掃射,我們的人就全完了。」

「你怎麼還是不明白,」菲茨氣憤地說,「這是戰爭史上前所未有的猛烈炮擊。我們的前沿每隔十八米左右就有一門火炮。我們計劃要發射超過一百萬發炮彈!在這之後不會留下任何活物!」

「好吧,有一點至少我們看法一致,」埃文斯上尉說,「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就像你說的那樣。那麼,我們誰都說不准到底會有什麼結果。」

茉黛女勳爵戴著一頂裝飾了鴕鳥羽毛的寬邊紅帽出現在阿爾德蓋特地方法院,她因擾亂公共秩序被判罰一個幾尼[1]。「我希望阿斯奎斯首相能注意到這件事。」她對艾瑟爾說,兩人一道離開了法庭。

艾瑟爾並不樂觀。「我們沒有辦法強迫他採取行動,」她無奈地說,「這種事情還會持續下去,直到婦女獲得投票權,能把政府趕下台。」女權運動者們計劃在1915年的換屆選舉中將婦女選舉權作為一項重要議題提出來,但戰時議會推遲了選舉。「我們可能要等到戰爭結束了。」

「那倒不一定。」茉黛說。兩人在法院門前的台階上停留片刻,讓記者拍了張照片,隨後朝《軍人之妻》的辦公室走去。「阿斯奎斯正在努力維持自由和保守兩黨之間的聯合。如果這種聯合破裂了,那就不得不進行選舉。這正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

艾瑟爾有些驚訝。她原以為婦女選舉權問題已經窮途末路,瀕於絕境了。「為什麼?」

「政府遇到了個難題。在現行制度下,服役的軍人無法投票,因為他們不是住房擁有者。這在戰前並沒有多大關係,當時軍隊只有十萬人。但現在部隊人數已經超過一百萬。政府不敢把他們排除在外舉行大選,因為他們在為國賣命,如果那樣的話,就會發生兵變。」

「如果他們改革體制,怎麼能把婦女排除在外?」

「現在那個沒脊樑骨的阿斯奎斯正在想辦法做到這一點。」

「可他不能!婦女跟男人一樣,也在為戰爭效力:她們製造彈藥,護理在法國負傷的傷員,她們現在幹的不少工作以前是只有男人才幹的。」

「阿斯奎斯打算矇混過去,不回應這個問題。」

「那我們一定不能讓他得逞。」

茉黛笑了。「沒錯,」她說,「我認為這就是我們下一次的活動目標。」

「我參軍是為了逃離青少年管教所。」喬治・巴羅說。他靠在前往南安普頓的運兵艦的欄杆上。管教所是關押未成年罪犯的地方。「我十六歲的時候因為盜竊被關進去,刑期三年。一年以後我已經舔夠了監獄長的雞巴,就說我自願入伍。他押著我到徵兵站,然後我就到了這兒。」

比利看著他。喬治長著個彎鼻子,一隻耳朵殘缺不全,額頭上帶著一塊疤。他看上去像個退役的拳擊手。「你多大了?」比利問。

「十七。」

原則上,未滿十八歲的男孩不能參軍,派往海外的新兵必須年滿十九歲。兩項法規對軍方來說常常形同虛設。每招到一名新兵,徵募中士和醫務人員可分別獲得兩個半先令,即使男孩子虛報歲數,實際看上去沒那麼大,他們也很少過問。營裡有個名叫歐文・貝文的男孩,看上去也就十五歲。

「我們剛經過的那個是座島嗎?」

「是吧,」比利說,「是懷特島。」

「哦,」喬治說,「我還以為是法國呢。」

「不,法國還遠著呢。」

這段航程在第二天凌晨時分結束,他們在勒阿弗爾上岸。比利走下跳板,有生以來第一次踏上異國的土地。事實上,腳下踩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塊塊鵝卵石,穿著有平頭釘的靴子很難在上面行走。他們經過鎮子,路上的法國人目光呆滯地看著他們。比利聽說漂亮的法國女孩會感激地擁抱抵岸的英國人,但眼前他只看到戴著頭巾的中年婦女,一個個表情冷淡,無動於衷。

他們一路行軍來到一個營地過夜。第二天早晨登上了一列火車。身在異國,不像比利想像的那樣讓人興奮。一切都有所不同,但差別並不太大。

跟英國一樣,法國也多是田野和村莊,有公路也有鐵路。田野上圍著圍牆,不像英國那樣用樹籬圍起來。農舍比英國的大,建得也更結實漂亮,此外就沒什麼了。這讓人有點洩氣。傍晚時分他們到達了宿營地,這是一塊新辟出的場地,到處是匆匆搭建起來的簡陋營房。

比利被任命為下士,負責一個班,共八個人,包括湯米、歐文・貝文和管教所出來的喬治・巴羅。此外,還有一個神秘的羅賓・莫蒂默,他是列兵,儘管看上去有三十來歲。他們來到一個長長的、能裝上千人的大廳裡,坐下喝茶、吃果醬麵包。

比利說:「羅賓,我們都是新來的,不過,你好像更有經驗。講講你的故事吧。」

莫蒂默帶著點兒受過教育的威爾士人的口音,但一開口全是礦工用的那些字眼:「不關你他媽的事兒,威爾士佬。」他丟下這句話,就轉身去別的地方坐了。

比利聳聳肩。被叫作「威爾士佬」算不得什麼侮辱,尤其是出自另一個威爾士人之口。

四個班組成一個排,他們的副排長是以利亞・瓊斯,他二十歲,是小店約翰・瓊斯的兒子。大家都把他看作經驗豐富的老兵,因為他在前線待了一年。瓊斯屬於畢士大禮拜堂,比利自打上學時就認識他,那時他有個綽號叫「先知」,因為他用了《舊約》裡的名字。

先知在一旁聽見了莫蒂默的話。「我去問他怎麼回事,比利,」他說,「這傢伙狂傲自大,但他不能這樣跟下士說話。」

「他脾氣為什麼這麼怪?」

「他原來是少校。我不知道他做了什麼,後來經軍事法庭審判被革了職,失去了軍官的職銜。因為他符合兵役條件,就又應召入伍當了列兵。犯了規矩的軍官一般都是這麼處理的。」

喝完茶後他們見到了排長,詹姆斯・卡爾頓-史密斯少尉,他跟比利同齡,一副侷促不安的樣子,看上去實在太年輕了,無法領導任何人。「兄弟們,」他像上層社會的人一樣掐著嗓子說話,「我很榮幸成為你們的領導,我知道你們在未來的戰鬥中會像雄獅一樣勇猛。」

「該死的疣子。」莫蒂默低聲罵道。

比利知道少尉被人稱為「疣子」,但這種稱呼只在軍官之間使用。

卡爾頓-史密斯接著介紹B連的指揮官——少校菲茨赫伯特伯爵。

「真見鬼。」比利說。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個世界上他最痛恨的人站在椅子上對大家講話。

菲茨穿著一件剪裁得體的卡其布軍服,像有些軍官喜歡的那樣,手裡裝模作樣地拄著一根白蠟木枴杖。他說話帶著跟卡爾頓-史密斯相同的口音,說的也是同樣的陳詞濫調。比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倒霉。菲茨在這兒幹什麼呢?搞法國女傭嗎?這個不可救藥的廢物成了他的指揮官,簡直讓他無法忍受。

等軍官們一個個走了以後,先知平靜地跟比利和莫蒂默說道:「卡爾頓-史密斯少尉一年前還在伊頓公學讀書。」伊頓公學是上等人去的學校,菲茨也在那兒上過學。

比利說:「那麼,為什麼他是軍官呢?」

「他在伊頓公學是個『尖子』,意思是他很出色。」

「哦,是嗎?」比利諷刺地說,「看來我們不會有事了。」

「他對戰爭不怎麼瞭解,但他知道不該濫用權力,仗勢欺人,所以,只要我們對他留意著點兒,他就會好好的。如果你們發現他要做什麼蠢事,就馬上告訴我。」他把目光投向莫蒂默,「這些事情你都清楚,是吧?」

莫蒂默沉著臉點了點頭。

「現在我就指望你們了。」

幾分鐘後就熄燈了。他們沒有床鋪,只有稻草墊子,一排排鋪在地上。比利躺在那兒,醒著。他很欽佩先知對待莫蒂默的方式。他跟難以相處的下屬結成盟友,從而化解了矛盾。爸爸也是這樣對待那些搗亂分子的。

先知向比利和莫蒂默兩人傳遞同樣的信息。那麼,先知是否也把比利看成叛逆呢。他回想起自己在禮拜堂讀的行淫時被捉的婦人的故事,當時先知也在場。有道理,他想,我確實是個搗亂分子。

比利不覺得睏倦,外面天色也很亮,但他還是很快就睡著了。一陣可怕的聲音驚醒了他,就像是頭上刮起了一陣雷暴。他一下坐了起來。幽暗的曙光從淋著條條雨水的窗子透射進來,但並沒有真的刮起風暴。

其他人也驚慌不已。湯米說:「老天爺,那是什麼聲音?」

莫蒂默點燃一根煙。「是在開炮,」他說,「我們這邊的。歡迎來到法國,威爾士佬。」

比利沒去注意莫蒂默。他瞧著對面的歐文・貝文。歐文嘴裡叼著被單的一角坐在那兒,正在嚶嚶哭泣。

茉黛夢見勞埃德・喬治把手放在了她的裙子上,於是她告訴他自己嫁給了一個德國人,隨後他通知警察來逮捕她,他們在猛敲她臥室的窗戶。

她從床上坐起來,腦子裡一片混亂。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就算警方打算逮捕她,也不可能敲二樓臥室的窗戶。夢境消失了,但耳邊依然迴盪著噪音,低沉的隆隆聲就像遠處經過了一列火車。

她打開床頭的檯燈。壁爐架上新潮的銀製座鐘告訴她現在是早上四點。是不是地震了?也許軍工廠發生了爆炸?火車相撞?她掀開繡花被單,下了床。

茉黛拉開沉重的藍綠色條紋窗簾,望著樓下的梅費爾街。微亮的晨光中,一個穿紅衣的年輕女子,大概是個返家途中的妓女,正焦急地跟早班馬車伕說著什麼。此外街上再看不到一個人影。茉黛的窗玻璃仍在毫無緣由地嘩嘩響著。外面也沒有颳風。

她在睡袍外穿上一件波紋綢罩衣,朝穿衣鏡裡掃了一眼,除了頭髮蓬亂以外,一切看上去還算得體。她開門來到走廊裡。

赫姆姑媽戴著睡帽站在那兒,旁邊是茉黛的女傭桑德森,已經被嚇得圓臉慘白了。接著,格洛特出現在樓梯上。「早上好,茉黛女勳爵;早上好,荷米亞女勳爵,」他不動聲色,一板一眼地說,「沒必要驚慌。這是槍炮聲。」

「什麼槍炮聲?」茉黛問。

「法國那邊開戰了,我的小姐。」管家說。

英國的炮擊持續了一個星期。

本來計劃是五天,可只有一天是晴朗的,這讓菲茨十分不安。儘管時值夏日,但其餘幾天烏雲低垂,陰雨連綿,炮手很難瞄準目標。此外,這種天氣也無法出動偵察機觀察轟炸效果,以便炮手調整瞄準點。這讓那些意在摧毀德軍火力的舉措很難奏效,因為德軍非常狡猾,他們的火力一直處在移動狀態,所以,英國的炮火有可能落在撤空的陣地上,無法損傷敵軍力量。

菲茨坐在營指揮部潮濕的防空洞裡,沮喪地抽著雪茄,盡量不去聽外面無休無止的轟鳴聲。由於沒有航空照片,他和其他幾個連的指揮員便組織塹壕突襲。這至少能憑借目力觀察敵人。不過,這種辦法十分危險,突襲小組出去時間過長的都沒能回來。因此戰士們只是在前沿匆匆觀察一下便往回跑。

但是,他們帶回的情報說法不一,相互矛盾,這讓菲茨頗為頭疼。德國人的戰壕有些已被摧毀,但其餘仍完好無損。部分鐵絲網被切斷,但絕不是全部。最讓人擔心的是有些突襲小組被敵方火力逼退。如果德國人還有能力開火,就說明炮兵火力遠未完成使命,把他們趕出前沿陣地。

菲茨知道第四集團軍在炮火中正好俘虜了十二名德軍戰俘。這些俘虜全部被審問過,但他們供述的情況相互牴觸。有人說他們的戰壕已被摧毀,其他人又說德國人全都藏在地下掩體裡安然無恙,任憑英國人在頭上狂轟濫炸,浪費炮彈。

由於無法確定轟炸效果,黑格決定推遲定於6月29日發動的進攻,但天氣狀況仍然毫無起色。

「進攻應該徹底取消。」6月30日一早吃早餐的時候,埃文斯上尉說。

「這不太可能。」菲茨評論說。

「在確認敵人的防禦被徹底摧毀前,我們不能發動攻擊,」埃文斯說,「這是攻城戰的原則。」

菲茨知道在規劃初期的確商定了這一原則,但後來放棄了。「還是現實一點兒吧,」他對埃文斯說,「六個月來我們一直在準備這次攻勢。這是我們在整個1916年的重要行動,傾注了我們的全部力量。怎麼會取消呢?否則,黑格就不得不辭職,甚至可能讓阿斯奎斯政府垮台。」

這話似乎激怒了埃文斯。他滿臉通紅,聲音一下子躥得老高:「那就讓政府垮台吧,總比派我們往藏在壕溝裡的機關鎗上硬衝要好。」

菲茨搖了搖頭:「看看運過來的上百萬噸戰略物資,為了運這些東西鋪設的公路鐵路,還有幾十萬來自英國各地、經過訓練和武裝的士兵。我們能怎麼辦?把這一切統統運回去嗎?」

長時間的沉默後,埃文斯說:「當然,你是對的,少校。」他的話雖平和,但聲音裡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憤怒,「我們不會送他們回家,」他咬牙切齒地說,「我們要把他們埋葬在這兒。」

中午,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過了一會兒,上面發來了確認的消息:我們明天發動進攻。